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山雨。
并不算是大, 只是骤然起了点儿雾气,也随着掀起了些许风。
山中只要下雨就会伴随着寒气,无孔不入, 是以也没有什么人在外,大多留在自己的营帐中取暖。
这种天气很容易采摘到山菌,宫人前来送了些。
闻吟雪觉得这些山菌用来涮锅很是合适, 就支了个铜炉准备来涮锅。
其中加了不少提鲜的香料, 还没有完全煮开就已经闻到蒸腾上来的鲜香气味。
雾气蒸腾上来的时候,闻吟雪用筷箸轻轻戳开铜炉上面涌起的泡,听到啪嗒一声的破裂声,她突然想到今日在马场上面的事情, 原本半敛的眼睫倏而抬起, 问楚珣道:“说起来,楚珣, 我之前还没问你。”
“问我什么。”
“你之前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什么相信你。”
闻吟雪以为他忘了, 从杌子上起身,“就是今日在马场的时候, 怎么,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楚珣似乎是想了片刻,哦了声, “记得。”
闻吟雪凑过来问道:“所以是为什么?因为你这个人就特别好骗吗。”
她若有所思,又接着问道:“还是说, 是因为我这个人看上去就特别可信, 很靠谱。”
“……”
楚珣将送来的山菌又清理了一下才放进涮锅, 随意回道:“都不是。”
闻吟雪追根究底,“那是因为什么。”
“自己想。”
闻吟雪就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 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每次都让我自己想,我说楚珣你这个人真的很小气,难道就不能偶尔告诉我一下吗?”
楚珣抬眼,问道:“……你真想听?”
“这不是废话吗。”闻吟雪撑着下颔,“我不想听我问你干什么。”
她凑过来,问道:“不过其实,就算是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
“猜到什么。”
闻吟雪理所当然地回道:“就是你现在应该觉得我还挺好的。不然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楚珣低下眼睑,最后很轻地笑了声,回道:“也不算是。”
好吧。
闻吟雪其实也不确定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改观。
不过她之前一直都觉得她挺了解楚珣的。
但现在却又感觉好像没那么了解了。
毕竟现在的楚珣总做出一些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比如说出什么,一万两讨她欢心的话。
闻吟雪想,他应该就是看到压在她身上的注太少了,楚珣作为她
的夫君,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而已。
果然。
好面子就是男人的天性。
她看向楚珣,然后听到楚珣继续道:“你自己应该猜不到的。”
“为什么?”
楚珣放下筷箸,双手环胸看向她,“这还要问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还挺,笨,的。”
“……”
笨。
闻吟雪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人把自己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了。
他从哪里这么觉得的。
而且自己又不是楚珣肚子里的蛔虫,她不知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这个人真的很可恶。
闻吟雪不知道他这个结论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看到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就忍不住用舌尖舔了下尖牙,忍气吞声地道:“行吧。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涮锅的热气充斥了整个营帐中。
楚珣的脸浸没在白雾之中,双手环胸,眼睑垂着看向放置在小桌上面的铜炉。
片刻后,他道:“……会告诉你的。”
闻吟雪抬眼,没太反应过来,“嗯?”
楚珣看着她解释道:“原因。”
这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她其实也就是随便问问。
她都能猜得到是为什么。
闻吟雪看着涮锅里面上下浮动的食材,感觉山菌放进里面煮味道一定很鲜美。
尤其是这些山菌还是因为下雨以后,刚生长出来的。从前在岷州的时候少有这么植被茂密的山脉,所以也没有尝过。
闻吟雪本来就没有太在意与楚珣说的话,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回道:
“哦。好吧。”
·
因为山雨,原定在明日开始的春猎推迟到后日。
第二日的雨小了很多,落在营帐之上的时候滴滴答答,像是细密的鼓点声,雨后的山中带着独特的气味,充斥在感知之中。
楚珣前去与李开霁一同布置春猎中的一些细节,清早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闻吟雪醒过来的时候就只看到放在小几之上的早膳。
今日没有什么事情,闻吟雪没再多睡会,准备和怀竹前去山中摘果子。
她换了套简单的襦裙,将裙角简单束起,怀竹拿着一只竹篾框,背在身后,跟着闻吟雪。
长麓山占地极为广阔,怀竹对于这里还算是熟悉,很快就领着闻吟雪到了一片豁然开朗处,位于长麓山山腰处,这里地势陡峭,少有鸟兽至,所以树上的果子都还没有被鸟兽啮咬,高高挂在树梢。
闻吟雪随手摘了一颗洗了下,尝了一口以后没忍住皱起眉头。
又苦又涩。
虽然没有毒。
但是好难吃。
怪不得长得这么显眼都没有鸟来吃。
还亏她起这么早。
楚珣也不在,闻吟雪回去太早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在附近逛了逛。
长麓山作为每年春猎秋狩所在地,时不时能在林间看到幼兽,有些并不怕人,站在林间好奇地看着经过的人。
还有胆子更大一点的,还会过来蹭蹭闻吟雪,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果子。
闻吟雪失笑,看着卧在她脚边的麂子,手中晃了晃那颗果子。
“想吃?”她随手晃了下果子,“但这个很难吃。”
麂子毛绒绒的脑袋随着闻吟雪的手晃动,眼睛湿湿的,再次用自己的脑袋蹭了下闻吟雪。
好吧。
它坚持的话。
闻吟雪丢给它。
麂子很开心地凑上前,鼻子翕动,随后咬了一口地上的果子。
它原本还晃动的耳朵突然静止不动,蹄子也停滞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摇摇晃晃地抬起脑袋,呆滞地看向闻吟雪。
“……”
可能也觉得很难吃吧。
反正最后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山中有雨的话,还未到晚间就会弥漫起雾气。
闻吟雪也没有想在外面久留,怕雾气太大迷失方向,所以刚到申时的时候就准备返程了。
这一路穿行过长麓山,在经过一处竹林的时候,闻吟雪倏地听到竹林上空传来一阵破空之声,射中了树上的果蒂,随后一颗色泽诱人的果子,稳稳落在一个人的掌中。
闻吟雪抬眼看去,只见那人劲装束袖,浑身上下都是一片漆黑,眼眉俊俏,带着冷峻之意,偏偏看向她的时候倏而加了几分笑意。
他一向神色寡淡,连一丝一毫的笑意都吝惜,此时笑开来,恰如寒冰消融。
居然是卫凛。
闻吟雪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卫凛。
这样的场景,几乎有点儿熟悉。
让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曾经在岷州的时候,关于卫凛的往事。
·
长熙二十一年冬。
那年的闻吟雪祖父还未发迹,父亲另娶,家中少有人会对她这位大小姐多上心。
但是又因为她长相出众,为人所知,是以前来求娶的人不知凡几。
闻家门楣不算是高,岷州虽然地处偏僻,可是在城中也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割据,哪怕是在这样的边隅之地,姻亲也全然都是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所以,在闻吟雪身上全然没有助力的情形之下。
很多前来求娶的人,甚至还有很多想要让她做妾室的。
理由也非常冠冕堂皇,意在她相貌盛极,主母当娶贤,如她这般实在是引人注目,只会招致祸患,不如当做美妾,正是恰如其分。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当然是没有把闻家放在眼里,只当闻吟雪是区区一个无人在意的世家女。
而他则是岷州地界,乃至整个都护府境内,都是鼎鼎有名的豪绅权贵。
闻家自然不应允。
闻书远虽然对于她这个女儿已经鲜有关心,但是也远远不至于让她嫁入旁人家受人蹉跎。
况且闻家也是在朝为官,要是当真要强娶,对面也要稍加掂量,总不至于闹得这么难堪,传到京城中去。
可是有这样的先例在先,闻吟雪的名声在岷州却实在是不太好听。
纵然许多世家子弟依然心中将她奉为神女,为她的相貌神魂颠倒,却鲜有人敢于得罪那位权贵,甚至也有人再来提亲,也是提的是妾室的名头。
或许也有很多人觉得,以她这样的相貌,实在容易招惹是非。
毕竟她还没有出阁,就已经招惹了这么多的事端。
对于一位世家女来说,委实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岷州书院中,某次骑射课上,有几位世家子弟聚在一起,突然谈论起这件事。
其实翻来覆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大概是笑谈她这样的小门小户之女,生得这样的容貌,实在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她这般的,若是当真有个出挑至极的家世,尚且能被人称之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女,偏偏只出生在闻家,闻书远又是个没用的,以后多半也就是一个被人亵玩的妾室而已。
有人笑问:“话虽如此,但若是当真让你娶到闻吟雪,那当如何?”
“还能如何,”有人答,“这般祸水,自然是藏之匿之,不让她露面于人前,免生祸端,日后当真美貌全无,便也再无意趣,若真到那时……唉,罢了罢了,妾室而已。”
旁人听到这番话后纷纷笑作一团。
虽然只是几位权贵子弟的笑谈,却又不多时传了出去。
众口铄金,即便是闻家无意招惹是非,但关于闻吟雪的议论,加之她广为人知的美貌,却又甚嚣尘上。
而卫凛是在次年开春的时候回到岷州的。
而他回到岷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去闻家,求娶闻吟雪。
以正妻之仪,礼教之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