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吟雪语调缓慢, 尾音细微上扬,稠密的睫毛卷翘,漆黑的眼瞳莹润, 看向方才问她的贵女。
唇边带着笑,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甜。
贵女也好似诧异几瞬,片刻后才失笑问道:“哦?世子夫人还曾学过骑术?”
闻吟雪点点头, 回道:“略通一二。”
贵女看向她, 停顿片刻,又道:“场中马匹都是进贡而来的烈马,性情莫测不谈,还极为矫健, 但凡稍加不慎都会致使极为严重的后果, 更不必说只是初通骑术的初学者了。事关重大,夫人还是应当多加考虑, 切莫逞一时的意气才是。”
闻吟雪很轻地歪了下头, 声音轻快回道:“骑马而已。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贵女心中暗笑两声。
骑马虽不难, 但驯烈马却绝非易事。
即便是此时场中众多骑术精湛的人在场,又有宫中护卫, 到时候真从马背上摔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却是难免的。
更何况她只要承认自己不擅长骑术就可以顺着台阶下,顶多就是穿着骑装做做样子而已, 到时候万一当真上了马又手忙脚乱,才是真的贻笑大方。
此时贪得无厌, 还要说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这些上贡而来的马每个都是难得的品相, 先前这么多世家子弟都铩羽而归,更不必说寻常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了。
等她上了马场, 恐怕才会知道后悔。
贵女思虑片刻后才笑道:“那看来世子夫人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闻吟雪想了想,还是很谦虚道:“其实也没有。我也觉得有点儿害怕呢,不过我夫君现在人在这里,是不会让我受一点儿伤的,不然他肯定会觉得心疼的。”
“……”
她看向楚珣,稍稍抬了下眉梢。
闻吟雪觉得很开心的时候一向都很明显,眼睫垂覆,但是瞳仁却是亮晶晶的,很难说看到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小狐狸,明明都已经心中有了计划,却还是佯装不知地摆弄着尾巴。
但是楚珣确实不知道,闻吟雪擅长骑术。
况且的确也如旁人所说,驯马一事并不容易,若是擅自上前,万一马匹性情暴虐,就很可能因此受伤。
但是闻吟雪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有把握。
楚珣懒散答道:“何止是心疼。”
闻吟雪:“嗯?”
贵女也忍不住朝着这边看过来。
楚珣接道:“别说受伤,哪怕夫人只是碰破点皮,那我也是心如刀割。”
“……”
马场上此时除却几位饲养这些马匹的役人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也只剩下一匹通体洁白,马鬃柔顺,极为健壮的踏雪。
这种马匹行走之时犹如乘云踏雪,所过之处都了无痕迹,可疾行八百里。
这匹踏雪有点儿不耐地打着响鼻,旁边牵着它的役人安抚地摸了摸它的毛发,随后才看向闻吟雪道:“世子夫人。”
闻吟雪手指碰了碰这匹踏雪的马鬃,顺着摸了下。
役人轻声提点道:“这匹踏雪是去岁进贡而来,性子不定,还未认主,就连饲养的宫人都常常摸不准它的性情,极难驯服,夫人若是觉得力有不逮,不必勉强,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
闻吟雪点了下头,“多谢。我知道了。”
这匹马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出众的,只是能感觉身姿很是矫健,闻吟雪手指抵住马背,轻轻一跃而上,轻而易举地就坐到了马匹的背上。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抵在马匹的颈后,指腹摩挲了下。
场中霎时间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
驯马之时的讲究很多,按理来说,很少会有如她这么直接上马的,要么是对自己的骑术极为自信,要么就是全然不懂驯马的初学者。
闻吟雪这般看上去柔弱娇贵的世家贵女,实在是让人很难将骑术这种事情与她放在一起看待。
尤其是她此时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谈得上是危险的事情。
就连坐在马上的时候,都看不出来驯马时的博弈。
完全说得上是漫不经心。
“你说……”有人忍不住喃喃,“到时候,我是说到时候,闻姑娘若是不小心落下马,我恰巧救下闻姑娘,楚世子会不会对我心有芥蒂啊?”
“……你真是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说,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我怎么看着这位世子夫人好像都没有学过骑术呢,这、这楚世子就让她上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位这么娇弱的样子,这技法也是全然不对,多半是没有学过骑术。”
“那这可怎么办?”
“这么多禁卫在这里,若是当真发生什么,救必然是能救,就是到时候,面子上只怕是不好看。”
“也就是激将法,何必当真应下,这种事情怎么能打肿脸充胖子呢,稍有不慎说不得就要在床上躺上几月,这、这……”
“诶,快看!”
楚珣双手环胸,倚在场外的一颗树下,就这么看着闻吟雪。
他虽然相信闻吟雪心中有分寸,但他还是不免全神贯注地看向场中,看着她手指抵住马背,另外一只手扣住鞭子,就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怎么变,极致的明媚。
在这种时候,闻吟雪还能想起来楚珣,远远对着他挑了下眉。
大概告诉他,此事尽在掌握。
闻吟雪身穿骑装,头发束起,一丝一毫冗余的妆点都无。
此时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几乎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美,场中所有的视线都汇集于此,有些人为她的相貌折腰,有的人喃喃自语京中少见如此美人,有的人也为她的安危暗自担心。
可是楚珣倚在树上,想的最多的,居然是她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眼。
隔着很远,穿过场中,即便是这么远,楚珣也能描摹出她神色的细枝末节。
遥遥迢迢,只为他一个人可以得见的势在必得。
她一向都很能拎得清。
贵女意在让她难堪,闻吟雪清楚也明白,先前顾虑也可能只是怕骑装弄脏这样的小事,后面答应下来,也一定是她心中有了把握。
这么一个狡黠的人,却唯独对他的心思全然不知。
楚珣低笑了声。
先前一直都表现得很温顺的踏雪突然长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闻吟雪压低脊背,握着马鬃,几乎能感觉到飞扬起来的尘土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颠簸感。
马匹站起的时候有足足大半丈高,遮天蔽日,场中也不免惊呼一声,却又没看到闻吟雪从马背之上摔落下来。
几乎转瞬之际,却见踏雪从原地犹如疾驰的箭矢一般掠过,闻吟雪坐在马背之上,在此刻甚至扬起马鞭,轻轻抽打了一下。
马匹顿时发出一声更为尖锐的长鸣,势要将马背上的人甩飞开来。
“她不要命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用马鞭,这种马匹,一旦发疯起来那可是非同凡响的,她这样的身躯,这、这怕是甩两下就会摔下去的吧。”
场外细碎的声响,闻吟雪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只能听到此时匆匆掠过她耳边的风声,还有静寂之下,胸腔之中传来的震动。
很清晰。
她的确很少做一点都没有把握的事情。
所以她势在必得。
闻吟雪很小的时候,外翁就说过她一向都是个很要强的姑娘,这一点随他。
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闻吟雪一直觉得,这大概并不算是坏事。
外翁是觉得她过刚易折,总是这样,得失心重,说不得难以事事顺意。
但她一向都明白自己要比较的是什么。
就像是现在。
闻吟雪知道顺着那
位贵女的话说也没什么,也知道楚珣在她身边,也会帮着她撑腰,可是她不想。
她知道对面是在激将,也知道或许这种来源不明的敌意是与自己身边的楚珣有关。
闻吟雪原本应该不在乎的。
但是她不想。
不就是骑术,她难道不会吗。
楚珣不会永远在她身边,她也不是永远身边都有人,难道她不能靠自己吗。
就算是她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那她也一样可以让那些想着看她笑话的人大失所望。
嘶鸣不止,马匹踏如流云,几乎只能看到残存的白影。
踏雪无痕,快如疾风。
闻吟雪贴近马背,不能视物,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发被风扬起,还有,从远处看过来的视线。
好像是楚珣。
他还挺关心她。
闻吟雪想。
这匹踏雪在场中疾驰数圈,尘土无数,就在众人时刻都关注场上境况的时候,突然看到这匹踏雪冲刺之时突然停下,前蹄在地面之上狠狠踩了一下,地面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马匹在此停顿片刻,随后又突然往前冲刺,速度更快——
马背之上的闻吟雪几乎被甩飞出去,身形往下坠了几寸,犹如一只翩飞的玉腰奴,即将摔落在地的时候,惊呼声众。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闻吟雪却丝毫不见慌张,用手中的马鞭绕住了马匹的脖颈,马匹随之停滞片刻,闻吟雪抓住时机,借力往前,重又回到了马背之上。
这身手简直就是漂亮至极。
和先前所见那般娇弱无依的世家贵女简直天壤之别。
此时此刻,已经无人觉得这位闻家名不见经传的大小姐不通骑术了,几乎都近乎恍惚地看向彼此,都从彼此的瞳仁之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的确。
就是不敢置信。
在即将摔下马背之时,还能借用马鞭收力,游刃有余地重回马背,几乎像是她之前就曾经预设这种状况。
踏雪虽然依然踏如流雪,骤如箭矢,但是不比先前,速度稍显迟缓。
闻吟雪坐在马背之上,指尖转着手中的马鞭,长发散落,被日光映照,犹如绸缎。
脊背挺直,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紧张。
像是楚辞中所描绘的山鬼精怪,身上的骑装与她秾艳如桃李的长相相得益彰,不见任何困境,好似天生万物都能被她所掌控。
场中场外的人亦是如此。
见之折腰。
楚珣的确是第一次看到闻吟雪这样。
他之前是清楚闻吟雪有分寸,既然是应下,就一定有把握,能够驯服这匹烈马,但也没有想到真正看到她这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随之恍然。
神采奕奕,恰如春光,绕池而去。
场中尘土逐渐平息。
闻吟雪坐在马背之上,她目光随意掠过呆滞的众人,毫不在意,没有片刻停留,最后的时候,对上了楚珣的视线。
她看向他,倏而笑了下。
滟滟如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