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苑地处白鹭洲上游, 毗邻一道穿城而过的河流,临窗可见流水汤汤,尤其是此时还未入夏, 还有未凋谢的花树,若是微风浮动,还能看到掉落的花瓣随着远去的流水而去。
临窗观景, 品茗论诗, 显然算得上是风雅之事。
闻吟雪昨日就来春风苑中查探过一番,确定了之前怀竹和她说过的那间雅室,心中思虑几番,到底怎么揭穿周琰的真面目。
按照怀竹所说, 他们寻常会先在楼下碰面, 随后分别上楼。
春风苑常有雅客前去焚香论谈,也会有妇人在其中暂坐休息, 是以在楼下的时候不行, 到时候即便抓到他们俩在一起, 周琰也会狡辩,说自己不过是见到长嫂上前只会一声。
若要捉奸, 还得证据确凿。
也就是得在他们上楼之后再打开房门, 让整个楼中的人都能见到其中人的面目。
周琰常在京中抛头露面,他长嫂也是常常在周府设宴中露脸, 想来也是很多人都曾经见过。
只要他们两个人共处一室,那这私通的罪名怎么都是无可辩驳的。
有错在先, 周家估计尚且自顾不暇, 与沈家的婚约自然是有待商榷了。
闻吟雪思忖了很久, 才终于翻身上榻。
这几日楚珣不在,屋中放了冰鉴, 闻吟雪盖着被衾,又没忍住下床添了几块冰,这才重又躺回榻上。
·
翌日暖风和煦,春风苑来往人流络绎不绝。
跑堂的在木阶上忙得满脸通红,老远看见两位贵女头戴幂笠款款而来,他连忙迎上去,问道:“两位姑娘是饮茶还是歇息?”
闻吟雪今日穿了件不显眼的素白襦裙,她头戴幂笠,身形在绢纱中若隐若现,只语气压低道:“泸州素尖一壶。”
跑堂的当即应声,朝着内里招呼一声道:“泸州素尖!”
泸州素尖不比西湖龙井,只能算是个不怎么出名的茶种,一般只有常常在京中几家茶室中往来的人才会知晓,是以跑堂的只当面前的两位贵女应当也是经常出来品茶焚香的,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笑着道:“那两位客官随意找坐吧,热茶待会儿就上。”
闻吟雪找了个角落坐下,沈宜葶坐在她对面,悄悄掀开幂笠的一角,轻声问道:“簌簌,你觉得他们今日会出现吗?”
闻吟雪剥了颗荔枝给她,也掀开幂笠看向门口,回道:“怀竹说是今日,而且他今日早上就看到与他有私的周家长嫂出门采买了,只带了一
个心腹丫鬟,身边没跟着其他人,现在这会儿还在东市,过一会儿就该过来了。”
沈宜葶点点头。
她想了想,又小声道:“我还、还是有点紧张。”
闻吟雪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她说着,一边撑着下颔看向门口。
今日天气清朗,春风苑也格外热闹一些,尤其是这里又是上京。
上京喜文,盛行儒雅之风,这样的文雅之地向来是被才子们热衷。
往来的大多都颇有些书卷气,就连厅中交谈的,也多与朝政科举有关。
不多时,只见一位身穿淡青色长衫的郎君缓步踏进。
他似乎是极为有声望,此番才刚刚走入,就有不少世家子与他笑着打了招呼,观之面色带笑,行径有礼,看上去倒是极为端方。
正是周琰。
几位世家子恭维了他几句,周琰连连笑道不敢,随即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在厅中叫了壶君山银针,坐在窗前独自品茶。
茶香袅袅,壶中散出淡淡的白雾。
闻吟雪小声提点道:“周琰。”
沈宜葶也看到了,点了点头。“是他。”
周琰这张脸在上京也算得上是有些名头,现在在春风苑中的又有不少都是世家子,自然是认得的。
这就好办了。
周琰看上去面色如常,有人与他攀谈,他也大多有礼地回应了。
坐在窗边,看上去极为文质彬彬。
闻吟雪小声道:“他那位长嫂身量不高,五尺五左右,身材丰腴有致,每次前来都会带着幂笠,你等会儿多注意这样的就好。”
沈宜葶点了点头。
随后她们在这里坐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都没看到身形类似的妇人,就算是有几个可疑的,也和周琰全然没有关联。
这么久的时间,连桌上的茶壶都已经续了两回水。
闻吟雪也开始有点儿担心怀竹查探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准确的了。
又或者,万一现在周琰已经开始议亲,所以这段时间都小心谨慎起来呢。
若是这样,就有点难办了。
闻吟雪轻轻皱眉,突然听到沈宜葶压低声音道:“簌簌,你看那位是不是。”
闻吟雪听到这里,抬眼朝着门口看去,只见一位妇人头戴幂笠,纱布一直垂至腰侧,将面貌遮掩得严严实实,身边跟了个其貌不扬的丫鬟,低眉顺眼地为妇人擦拭着桌上的灰尘。
周琰视线倒是没有朝着那边看过去,依然自顾自坐在自己的桌上,神色也不起波澜。
只手指在桌沿上状似无意地点了点。
闻吟雪心下稍顿了片刻,与沈宜葶彼此间对视了眼。
妇人还没有坐下多久,身边的丫鬟到跑堂身边低语了几句,随即很快就有人在前面引路,将妇人带至楼上雅间。
幂笠下的女子身姿窈窕,身材稍显丰腴,大约五尺五的身量。
周琰漫不经心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很快就收回视线。
春风苑二楼都是观景临水的雅间,价格高昂,寻常人家极少能支付得起这么昂贵的开销,是以二楼雅间往来的人很少,每间与廊道之中都做了隔断,极好地保护了来客的隐私。
一盏茶后,周琰收起桌上的茶具,抬手招来跑堂,与之耳语几句。
跑堂的霎时间喜笑颜开,躬身对周琰做了个请的动作。
周琰也抬步上了二楼。
以周琰的家世,能出入雅间自然是寻常,是以也没什么人在意,喧嚷的前厅中丝毫没有人留意到周琰已经离开。
闻吟雪与沈宜葶对视一眼,随后点了下头。
闻吟雪掀开斗笠的边缘,轻声道:“你我在这里再等盏茶的功夫,周琰就算是去了雅间,一时半刻也未必会与她私会,多半会掩人耳目片刻。”
沈宜葶点点头,“我知道的。”
桌上的茶水渐冷,闻吟雪抬手招来跑堂,在二楼定了一个雅间。
春风苑占地颇大,二楼的雅间就有十数个,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楼上。
闻吟雪刚刚看了一下那位妇人所走的方向,大概推断出应该是在西侧。
现在才不过是晌午,雅间的人还不算是特别多,有些是空置的,还有些门户虚掩,最后需要排查的,也只有两三间。
闻吟雪思索之际,小二已经安排好了房间,殷勤地来接引她们上楼。
二楼不似大厅那么喧嚷,闹中取静,清幽雅致。
西侧一共六间,其中三间门都是敞开的,空无一人,剩下的就只有三间。
闻吟雪在第一间隔间稍稍顿步,还没探究,那跑堂瞧了瞧她,连忙道:“客官,这间里面可是位不好惹的主儿,整个京中都没什么人敢得罪这位,可千万别在这里多停。”
看来跑堂的知道这里面人的身份。
周琰表象温和,温文儒雅,周家那位长嫂又只是一位行事低调的妇人,里面应当不是他们。
剩下两间。
闻吟雪看着此时紧闭的槅门,心中也拿不定主意。
而此时稍有不慎,都会影响到沈宜葶的今后。
犹豫之际,沈宜葶指着其中一扇门,对她低声道:“应该是这间。”
闻吟雪很快抬眼,惊讶回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沈宜葶用指尖挥了一下空中的味道,“这里的君山银针味道最浓重。”
是之前周琰喝过的茶。
小二不知道这两位贵女在此时耳语什么,只是直觉有些不妙,总感觉她们两人此番前来别有目的,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只见那位身穿素白襦裙的贵女突然上前,踢开了面前的门。
槅门虽然闩上了,但也不堪重击,很快应声裂开。
这门闩可是实木的,即便是壮汉来也未必能如此轻松。
小二在旁目瞪口呆,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贵女居然一下子就把门给踢开了。
甚至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
最让人震惊的,是现在房中的景象。
只见躺椅之上,身穿淡青色长衫的郎君衣物耷拉在身上,旁边躺在榻上的女郎,更是衣衫半褪。
女郎他倒是没什么印象,但是这位郎君,整个上京应该也没什么人没有见过。
正是向来盛名在外,年少有为的周家嫡子,周琰。
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周琰还有什么相好。
那现在在他怀中的人又是谁?
周琰看到门被人踢开,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只见前面是两位贵女,头戴幂笠,看不清楚到底是谁。
他这事隐藏得极好,就算是家中长辈都没什么人知道,怎么他今日在这里私会,会被旁人知晓。
况且这里可是春风苑!
被旁人知晓,周家的颜面可是全然扫地了。
就连自己今后都再无仕途可言。
周琰脑中一片空白。
楼下厅中的人有听到上面传来的动静,没忍住上来看看热闹。
蜂拥而至后,都看向屋内的景象。
这周琰大家自然是都认识,京中有名的世家子弟,温文儒雅,声誉极佳。而在他怀中瑟瑟不敢言的妇人也让人觉得面善,仔细思索一番,有人忍不住失声道:“这、这不是周少夫人吗?”
周琰还未娶妻。
周少夫人这个名头显然是周家其他郎君之妻。
这、这可更是……
场中人面面相觑,惶惶不敢开口。
所以这是。
周琰与自己的长嫂通奸?
不要说是在世家大族,就算是在平民百姓中,这也是极为败坏门楣的事情。
先前知道是一回事,现在当真见到又是一回事。
周边人碍于周琰身份,彼此之间也只是以目示意,不敢多说。
闻吟雪想到这个周琰经常做这样的下作之事,居然还佯装文质彬彬前去议亲,没忍住掀开自己头上的幂笠,对周琰道:“没想到周公子婚事在即,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幽会佳人。
”
幂笠的绢纱掀起的时候,周围原本还有些的细碎声响顿时消融,四周霎时间鸦雀无声。
并不是因为这位头戴帷帽的少女敢对周琰出言不逊,而是因为她生了一副极为出挑的相貌,眼眉秾丽至极。
即便是整个京中,都难以有人出其一二。
皎皎如月色,泠泠如清溪。
就连笔墨都难以概述分毫。
就算是在宫中也是难以得见的貌美,此时说话之时更是顾盼生姿,眸如春水。
哪怕是她说出口的话是在质问,因着这让人见之忘俗的相貌,也好似只是在喁喁细语。
这样的境况之中,旁人也不免被她的相貌震慑片刻,低低的抽气之声纷纷。
众人都在思忖这位少女到底是谁家的女郎。
为何生得如此出众。
也有人心中暗暗为她担忧。
只因为她面前的人,是周琰。
周家势大,又是这种事情被捅了出来。
这位少女现在得罪了周琰,只怕是日后少不得被针对。
与周家有嫌隙,那实在是有点麻烦。
周琰看到她时也失神片刻,随后才回神。
想到正是面前的人踢开门,他面色阴沉地整好衣服,冷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闻吟雪回道,“周公子不如想想自己现在怎么交代。”
周琰嗤笑一声,“交代?”
他抬步走近,“你不会是沈家的人吧?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还敢闹这样的事,你是忘了你们家中人到底是怎么对我家百般奉承了吗?”
周琰轻蔑地看向她,“你想要我给什么交代?”
闻吟雪丝毫不见胆怯:“周公子贵人多忘事,那就让我来提醒提醒你。”
她目光在旁边瑟缩的妇人上掠过,“自然是刚刚发生的事的交代。”
周琰在闻吟雪的脸上扫过,确定自己根本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只当她是沈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姐。
这样的相貌,只要出席过宫宴,自己不可能没有见过。
周琰毕竟出身氏族,即便是这样不堪的场景被人看见,也能很快收拾好思绪,抬步的时候天然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他目光淡淡扫过周遭的人,那些人畏惧周家势大,纷纷退避。
噤若寒蝉。
之前一直都站在一旁的小二也早就已经龟缩在角落之中,不敢发出声音,只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周家权势颇大,寻常人家都不会愿意想要得罪他。
是以都只是默默地观看着这边的发展。
周琰不见急迫,只是语气讥诮,“该给交代的人,应该是你。你不如想想,你沈家一个无权无势之辈,周家想要对沈家做什么,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现在得罪了我,又该怎么交代。”
闻吟雪看向他,只笑了声:“你配吗?”
周琰方才本就压着一点儿火气,此时看到闻吟雪的样子,没忍住抬起手,指节曲起,冷笑道:“沈家都没有敢和我这么说话的,你胆子倒不小,不如我今日就替你家中长辈教训教训你。”
他语气阴狠,“不知好歹的东西。找死!”
周琰身量算得上是高大,此时挥手下来来势汹汹,根本没有收力。
沈宜葶在后短促惊呼一声,“簌簌——”
下一瞬,周琰的手却又被人硬生生在截停在空中。
进退不得。
周琰根本没有想到还有人敢拦他,不耐烦地朝着自己身后一看,只见现在站在自己身侧的人面上带笑,眼中却又一丝笑意也无。
那人身量极高,生就一副风流无瑕的面孔,身如琅玉,浑身上下都是不可迫近的矜贵之态。
他轻而易举地抬手扣住周琰的腕骨,语气很淡地问道:“是谁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