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 闻吟雪也没怎么遇到楚珣。
他好像挺忙的,闻吟雪没事的时候还会把怀竹也叫出来,让他讲讲京中有没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按照道理来说, 怀竹他们做暗卫的成日里躲在暗处,应该很容易能听到些旁人听不到的秘辛。
刚开始的时候怀竹还比较羞赧,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连偶尔说点话都是磕磕巴巴的, 后面说过几次以后,怀竹逐渐也放开了很多,讲了不少京中的事情给闻吟雪听。
比如哪家的大人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回家都不怎么沐濯, 比如哪家的娘子看上去与夫君琴瑟和鸣, 但实际上那个夫君每日回家都会在榻前跪上一段时间才被允许起来。
又或者是早年间什么旧情人各自成婚后相逢的场面,那简直就可以说得上是两两相望空余恨。
闻吟雪撑着下颔觉得挺有意思, 半晌了又问道:“那你现在跟在我身边, 楚珣呢?他不需要保护吗。”
怀竹挠了挠头, 不太好意思地道:“世子其实寻常不太需要人保护,身手比我和怀柏都要好上很多, 我们都是陛下和长公主那边担心世子才拨过来的, 现在我不在了,怀柏在也是一样的。”
闻吟雪其实根本不关心, 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怀竹还很真诚地道:“如果世子知道少夫人这么关心他的话, 一定会很感动的。”
谢谢。
但不必了。
闻吟雪看向怀竹, 问道:“那你会把我今天问你的这件事告诉楚珣吗?”
怀竹点点头, “嗯嗯,那是当然。”
她也就是问问, 根本没有要关心楚珣的意思。
要是被他知晓,脸都要被丢光吧。
闻吟雪很快道:“不行。”
怀竹不太懂,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呀少夫人?”
闻吟雪稍稍低声,循循善诱道:“因为,我并不想让他感动,也不想让他知晓,我只在背后默默付出就够了,真正的关心,一向都是不想让对方知道的,这会让他有心理负担。楚珣现在在忙公务,所以我不想让他分心,你知道了吗?”
怀竹听后恍然大悟。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种事情还有这样的弯弯绕绕,感慨于闻吟雪的细心,当即点了点头,回道:“少夫人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
小满刚过,暮春纷纷。
春日向来都是各家结识姻亲的好时机,沈家也不能免俗。
沈宜葶相看的人家倒是不错,闻吟雪还看过小相,看上去相貌周正,很是清秀。
沈宜葶对上这种事情有点心中没底,闻吟雪见她这几日都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想着相看那日,自己也一同前去看看。
相看那日算是个吉日,止了雨,只是也没见什么晴。
沈府位于城东,距离威远侯府并不算是很远,马车大概半柱香的功夫。
闻吟雪抬步下了马车后,沈宜葶的侍女早已守在府前,上前接应。
闻吟雪换上了侍女的衣物,跟在府中丫鬟的后面看着院中的境况。
沈家家中长辈站在中间,笑容满面地为沈宜葶介绍了一下面前的世家子。
世家子姓周单名一个琰字,生得倒是不错,十分温文尔雅的样子,身穿月白长衫,说起话来面上带笑,举止也非常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沈家家中长辈对这位周公子非常满意,对着他频频点头。
就连闻吟雪身边的那几位丫鬟都在窃窃私语。
“这位周公子就是小姐准备相看的姑爷?”
“正是穿月白长衫那位。”
“看上去倒很是般配。”
“老爷好像也对周公子挺满意的样子……”
这位周琰出身氏族,不仅家底丰厚,家中也没有什么姬妾,为人也算得上是才华横溢。
总之的确挑不出是什么错处。
闻吟雪倒是没觉得这位周公子生得有多出众,只能说是勉勉强强看得过去。
她站在丫鬟身后,看着沈家与周家的几位长辈相谈甚欢,估计都觉得彼此还不错。
沈宜葶生得乖巧又端庄,大概也没有哪家长辈会觉得不满意。
只是听说上京氏族里面规矩都挺多的,也不知道以后她与沈宜葶见面会不会受到影响。
万一成婚后,她夫君不愿让她出门或者见客怎么办。
闻吟雪漫无边际地这么想想,足尖碾了碾砖石中长出来的杂草。
说起来。
她好像也有好多天都没怎么见到楚珣了。
他最近真的挺忙的,就算是回来也都是宿在书房。
至少闻吟雪起身的时候,旁边的被褥都被叠得很平整,也没有任何人躺在其中的温度。
不过她也不怎么想看到他。
也算是好事。
周琰生了一张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脸,给人的感觉和程屹比起来有点像,但是长得比程屹逊色一点。
长辈在旁,周琰也只是笑着与沈宜葶说了几句话,非常点到即止,极为儒雅。
明明挑不出什么错处。
但闻吟雪对这个人总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说不上是为什么。
一直到将近日暮,周家才准备告辞,一行人都面露满意地离开了。
闻吟雪今日站了许久,也懒得将身上的丫鬟衣裳换回去,沈宜葶走过来给她捏了捏肩膀,问道:“簌簌觉得这位周公子怎么样?”
“嗯。”闻吟雪沉思片刻,“我说实话,我感觉不怎么样。”
沈宜葶闻言有点诧异,停下了手,问道:“为什么?”
闻吟雪很诚恳地回道:“要说是为什么,那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是就是感觉不怎么样。”
沈宜葶失笑。
她撑了撑手,“我其实也
没什么所谓,但是我父亲与周家都挺有结亲的意愿的,退一步说,即便我家不愿,现在周家势大,我父亲不过一个尚书右丞,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闻吟雪听她这么说话,忍不住道:“你要当真不愿,我可以帮你。”
沈宜葶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外祖本来就很多人盯着,你与楚世子又毕竟刚刚成婚,你若因为这种事情去麻烦他,欠了他的,我怕你以后在他面前也少了底气,而且我都说了,我其实没有什么所谓。毕竟这位周公子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总归比那些寻常相看的要好上太多了。”
闻吟雪心中有点儿忧虑,但知道沈宜葶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外祖不多时就要远去西北,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必能在这种事情上说得上话,她又与威远侯府并没什么实际上的关系,以她和楚珣之间的关系,求他也未必有用。
况且今日来看,那位周琰确实很周到,没什么错处。
或许也只是她多想了。
闻吟雪思忖片刻,对沈宜葶道:“你若发现不对,就告知我。不就是求楚珣,也不是不可以试试,他其实偶尔也挺有良心的。”
沈宜葶笑了笑,对她道:“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从沈府出来以后,前去威远侯府要经过大理寺。
今后有可能有求与楚珣,闻吟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前去见一面他。
时近日暮,大理寺前的街道人来寥寥,闻吟雪掀开帘幔,刚准备往外面看一眼的时候。
刚巧看到大理寺旁边的檐下,好像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随意依靠在柱上,姿态倦怠至极,身穿绛红圆领袍,腰束蹀躞带,团金银囊带鞓,带銙饰银,单单看着就知道这人身份贵不可言,双手环胸,手指抵在臂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
正是楚珣。
而站在他对面的人,身穿淡色襦裙,时近初夏,她身上的绢纱半臂几近透明,能清楚地看到肩部的臂钏,下面的银饰还在轻微地晃动。
马车行驶得并不算快,匆匆掠过之际,面前女子的相貌被楚珣的身形遮住,看不真切。
不过只看着这窈窕的身姿和嫩白的肤色,也能猜测到这位贵女必然是姿容窈窕,相貌姝丽。
车夫在前方试探着问道:“夫人,要停吗?”
闻吟雪自然是知道楚珣未必是有私,但是此时,心下突然就感觉弥漫上了一点儿火气。
他们之间虽然也没什么情谊,但是回门以后,她都没有怎么见到过他的人。
没想到此时见到他,居然会是这么一幅场景。
这要是被别人知道,那她的颜面要往哪里搁。
肯定要被人笑话。
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现在上前理论,那不是显得她特意来找楚珣,好似很在乎他一样。
但她明明一点也不在乎。
闻吟雪视线在那边停顿几瞬,片刻后放下帘幔,道:“不停了,直接回去。”
车夫不敢多言,连忙应是。
·
回到府上已经天近迟暮。
暮色笼罩在上京中,远处的灯笼被风吹起,发出细细的声响。
好像起风了。
钦天监前些时日就说今日或许会下雨,此时天色晦暗,的确能看出来风雨欲来。
府中上下将之前拿出来去晒的药材书籍都早早收了回去,闻吟雪回去以后不多时就去了净室洗漱,随后躺进被衾。
起了风,不如前些时日那么热,是以屋中的冰鉴都撤了下去。
闻吟雪躺进被衾之中,翻来覆去怎么都没什么倦意。
窗牖外的树叶被风吹得作响,她思绪昏沉,随后就看到了屋中霎时间亮如白昼,她愣怔几瞬,才听到随即是一声沉闷的雷声。
她不太喜欢这种天气。
幼时雷雨天气的时候,她曾有一次因为这件事魇着,连发了好多日的高烧。
说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就连现在想起来,那些回忆都好像沾了灰,变得格外模糊。
那时的外祖还未发迹,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武将,母亲能嫁入闻家,已然算得上是高攀。
虽是高攀闻书远,但闻书远也不曾亏待过她们,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只是成婚数年,也只得了闻吟雪一个女儿。
但祖父很不喜欢她。
或许是因为不喜欢母亲,又或许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儿。
印象中应该也是一个雨天,祖父因为一件小事罚她去跪祠堂。
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事了,只依稀记得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祠堂本就少有人至,那时灯火很暗,只烛火细微的晃动。
闻吟雪在里面还没有待上很久,就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哗哗的声响,空气中浮动着带着土腥味的水汽。
不多时,就传来闷雷的声响。
很远,又像是很近。
面前的众多牌位在骤亮的祠堂中被拉长阴影,好像一步一步靠近过来。
漆黑昏暗的角落中,犹如实质的恐惧无孔不入。
蚕食她的理智。
闻吟雪当年年岁尚小,完全不记得当时到底是什么心境了。
好像是很害怕,又或者是头脑之中几乎一片空白。
记得最清楚的,是外面电闪雷鸣,轰然而至的雷声像是要把天际给劈裂开来,耳侧都在隐隐的地刺痛,除却间歇而至的闷雷声,再也没有一丝其余的声响。
她就在这种境地中思绪混沌,直至昏迷。
等闻吟雪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地蜷缩在祠堂的一个角落了。
因为这件事,闻书远与祖父争执了一番,随即带着母亲与闻吟雪离开闻家。
关于过往,大多数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了,闻吟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沉闷的雷声后,她总是会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然后母亲会轻轻将手捂在她的耳侧,和她说:“簌簌,别哭。”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久到那个时候的闻书远,都格外的陌生。
后面母亲去世,闻书远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随后随母命另娶了一位继室林氏。
很快,就有了闻薏。
父亲逐渐不怎么会来自己这里,也不会记得自己很怕雷雨天。
他还是会关心自己,只是还会分散给别人。
可是这种摇尾乞怜来的一点儿关心,闻吟雪一点都不需要。
不想给的,给了又收回去的,又或者是很勉强的。
善意的,亦或怜悯的。
她从来都不需要。
此时的屋内几乎亮如白昼,随后又是几近摄人的闷雷之声。
压在心绪之中的那些陈年往事居然又浮现开来。
其实她一点也不在意。
嗯。
不在意。
祖父的不喜欢她不在意,母亲逝世后父亲过了一年再娶她也不在意。
她早就习惯了。
闻吟雪微阖着眼,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杂乱的回忆顺着丝丝缕缕的缝隙钻出来,混着些许纷乱的片段,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她也由着这些回忆占据思绪。
混乱之际,闻吟雪只感觉到眼睑越来越沉,最后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
雨势渐大。
李司直瞧了瞧外面的天气,问楚珣道:“现在雨这么大,世子今日不如就宿在大理寺吧。今日那个歌伎可查出些什么来了?她不是说了,有些话只能对世子说么?”
楚珣抬手接了滴雨,掀起眼睑问向李司直道:“那你就放她来见我了?”
李司直嘿嘿两声,“这个歌伎可是之前那个回纥人为数不多见过的人,那个回纥人虽然缜密,但想来酒后也总该会有漏出马脚的时候。这不是正巧她自己说了要见世子么,我就想着万一真能问出来些什么呢。”
楚珣语气漫漫,“问是问出来了些什么。但是也惹上了些麻烦。”
李司直听到这里忍不住紧张问道:“啊?麻烦,什么麻烦?”
楚珣没答,只看了看外面的雨
,“狱中几个人你再审审,口供整理好明日递给我,我先回府了。”
李司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要急着回府,转念想了想,楚珣现在毕竟才刚刚新婚不久,又不像是自己早就已经老夫老妻,赶着回去好像也挺寻常的。
就这样了,都要急着回去见闻姑娘。
还总是要装出一副气定神闲不为所动的样子。
显然。
楚世子是个非常心口不一的人。
李司直思忖到这里,一想到他这桩姻缘还是自己一力促成,没忍住摇头晃脑地笑出了声。
雨滴犹如玉石,滴滴答答坠落在伞面之上。
今日怀竹与楚珣提过一句,说是闻吟雪本来准备在大理寺这里停一下的,没成想恰好看到他与一位女子正在谈话,是以闻吟雪也没有在那里停留,转而离开。
多半是看到自己审问那名歌伎的时候了。
让那个麻烦鬼误会。
还不知道她会想成什么样子。
这几日春猎在即,楚珣忙着追查回纥的消息,的确有好几日都没有看到闻吟雪了。
他缓步走过台阶庭榭,走至院落的时候,还在当值的役人看见楚珣,忍不住道:“世子……”
楚珣闻声,示意他噤声,那役人才讪讪低语,走到他面前道:“世子回来了。”
楚珣嗯了声,“她呢?”
役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楚珣说的人是谁,他很快就低声道:“夫人已经宿下了。”
楚珣嗯了声,抬步推开内屋的门,最后走进寝屋。
一段时间他不怎么在,屋中充斥着淡淡的梨花香味。
只很淡,混杂着一点儿屋中原本还未散去的遐草气息。
并不难闻,反而带着说不上来的和谐。
雨声滴滴答答,伴随着时不时传来远处的闷雷声响。
楚珣走近床榻边,只看到闻吟雪微阖着双目,整个人都蜷缩在一个角落中,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团。
犹如绸缎一般的发散落,全然没有见过的乖巧。
的确是有好几日没见了。
楚珣站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刚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闻吟雪的眼睫突然颤动了两下。
随后她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看到了楚珣。
他甚至还穿着今日她见到的那身,绛红圆领袍,腰佩蹀躞带,团金银囊带鞓,半低着眼,漂亮的眼眉在此时稍显晦暗的屋中看不真切,半明半昧地隐在榻前。
闻吟雪本来睡得也不是很沉,此时看到楚珣,倦意消散了点儿,声音闷闷的:“……楚珣?”
楚珣语气淡淡,“是我。”
闻吟雪看向他,没忍住道:“你居然还知道回来。”
因为刚刚睡醒,她的声音带着些倦意。
要比平日里更甜润一点。
楚珣点头道:“我最近一段时日在忙公务。”
公务。
说到这个。
闻吟雪就想起来今日在大理寺外看到他的事情。
虽然他们以后是要和离,但是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这段时日一定要与她装出百般恩爱的样子。
他居然还在大理寺门口见别的女人。
实在是可恶。
闻吟雪越想越气,看向他道:“忙?就算是再忙,你就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传出去那我成了什么了,说不定现在上京就在传你新婚以后很快对我厌倦随后日日不回府这种谣言了。”
她气不过,又接着道:“而且我今天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都看到了,你对我是挺忙,与别人说话的时间倒是不少。”
沉寂片刻。
楚珣看着她,蓦地笑了声,片刻后才懒懒开口。
“所以闻大小姐意思是,”他眼睑微抬,“……我这段时间冷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