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逢

在魔界住下的第二个年头, 凤清韵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花期。

只不过他的花不是在魔宫开的,而是在镜都开的。

自那个夜里梦到那人之后,凤清韵彻底想起了那人的声色、语气乃至一部分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他一开始对此欣喜不已, 以为光明的彼岸就在眼前。

然而半年匆匆而过,小北辰从只到他的小腿拔萝卜般长到了和他腰一样高, 可他却依旧没能想起来分毫关于那人的其他迹象。

凤清韵的心情在一日日的无功而返中逐渐沉了下去。

大战之后的第一个除夕,连魔界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地方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唯独凤清韵一人坐在漫天的大雪中看着魔宫外的明月。

最终,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传闻镜都能够映照出每个人的心魔, 不过凤清韵第一次去镜都的时候, 那光洁如水的镜面,除了他本人外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可他还是想试试。

凤清韵带着已经会自己走路的小北辰,从魔宫一路来到了镜都。

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城主连忙出来迎接他,寒暄几句后, 凤清韵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并将小鲛人暂时交给了那心魔城主和祂的本体——镜魔明镜台。

明镜台的身子倒是比凤清韵第一次见到他时强了不少,咳嗽声也没那么重了。

“……心魔是人心底最深重的执念所形成的化身,若剑尊当真能够映照出心魔, ”明镜台犹豫了一下,还是当着城主的面开口提醒道, “祂所说的话, 并非完全是真相, 有一多半可能是为了扯您坠入深渊的言论……还请剑尊明辨。”

凤清韵闻言一愣, 下意识抬眸,却见那和明镜台一模一样的心魔闻言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垂眸看着祂的本体, 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

——明镜台明知他的心魔居心叵测,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堕入心魔为他编织的深渊。

凤清韵怔了一下后, 收回暮光道了声谢,转身走进了那个他拜托明镜台为自己特制的房间——一间布满了镜子,没有任何窗户的房间。

凤清韵反手关上屋门,抬眸看向那无数张清晰可见的镜子——镜中依旧空无一物,除了凤清韵本人外,依旧未能映出任何东西。

这倒是在凤清韵意料之中。

他深知自己大概率不会有心魔,便是有,可能也弱到几不可见,以寻常办法根本不可能将其唤醒。

但正如明镜台所说的那样……心魔本就是他心底最偏执的执念所形成的化身。

如果他真的能见到自己的心魔,从中或许能窥探到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引出心魔可能会对自己的修行造成影响……凤清韵依旧在所不惜。

所以他不但没有走,反而就那么在无数张镜子的照耀下坐了下来,宛如修行一般抬眸直视着镜中的自己。

时间宛如流沙一般逝去,隐约之中,凤清韵却觉得整个房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是他的错觉吗?

他一时间并未能想起来,也没来得及细想,因为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率先等来的不是自己的心魔,而是自己的花期。

满室的春色蓦然间炸开时,凤清韵自己都是懵的。

层层叠叠的蔷薇花在镜子中倒映得无比清晰,凤清韵一下子咬住下唇,宛如自虐一般,含着泪看着镜子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含苞的花蕊和他泛红的容颜交相辉映,映出万千旖旎与暧昧,却无人欣赏。

花妖开花之时本就情绪敏感易怒,凤清韵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为何蓦然红了眼眶,一股说不清楚地委屈攀上心头。

——上一场花期时,分明不是这样的。

此念头一出,那些被掩埋在理智之下的执念终于破土而出。

可能是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漫天的镜子中,不仅倒映出了凤清韵面色酡红的模样,还倒映出了另一个“人”——凤清韵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他自己的心魔。

眼看着终于得偿所愿,凤清韵的身体却烫得难以控制,他下意识夹紧了双腿,眼底盈满了不争气的泪水。

大脑也因为开花而灼烧得厉害,他只能勉强直起身子,浑浑噩噩地和镜中人对视。

心魔就是在此刻从镜中踏了出来。

祂身上穿的是黑金色的剑袍,和凤清韵素来爱穿的淡色截然相反。

凤清韵几乎从未有过黑色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愣愣地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人”,几乎以为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到自己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软成一摊,恨不得化在床上的自己。

下一刻,凤清韵蓦然意识到,原来心魔的手是冷的。

祂抬手轻轻捧起那张滚烫的脸颊,笑盈盈地看着被情欲折磨到支离破碎的本体。

那几乎是一个充满善意喝温情的动作,以至于让凤清韵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可下一秒,心魔却轻轻低头,凑到凤清韵耳边道:“你永远……都没办法想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这么可怜又是留给谁看呢?”

凤清韵瞳孔骤缩,蓦然回神,然而没等他对心魔怒目而视,下一刻,他却惊愕地看到对方在他锁骨上一勾,竟从他空无一物的脖子上,抽出了一条挂着龙鳞的吊坠。

“你看,”对上他惊愕的眼神,心魔挑了挑眉,拿着那吊坠摇了摇,高高在上地轻笑道,“你连它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记起他的声音,又有什么用呢?”

心魔带着微妙的恶意,看着凤清韵那近在咫尺的,因为怒气和情欲而含泪的面容。

任谁被麟霜剑尊如此怒目而视,恐怕都要吓得哆嗦不已跪倒在地,然而他自己的心魔见状却丝毫不害怕,反而噙着笑吐露着凤清韵半年来心中的惶恐与不安:“从你想起他的声音至今,恐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了吧?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进展吗?没有吧。”

“所以说,他说不定已经因为你的无能而彻底化掉了,就算你想起他来,他也不记得你了……”

“所以——你要这鳞片又有什么用呢?”心魔笑着拍了拍凤清韵发热滚烫的面颊,故意将那逆鳞高高举起,扫过无数争先恐后的花苞,激起一片说不清楚的战栗,“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挖去这块鳞片时有多么疼——这可是他的逆鳞啊,你认出来了吗?”

凤清韵闻言瞳孔骤缩,浑身一震,含着无边的水色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龙鳞——那是他的逆鳞……

“看看,你连这都不知道,不如还是把它给我吧。”心魔见状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攥着龙鳞就要将其抽走,“我替你去见他——”

而后血光骤溅,镜子蓦然碎作了一地。

凤清韵攥着麟霜剑,红着眼角靠在床头,衣衫不整地喘着气,手上则攥着那枚刚刚夺过来的龙鳞吊坠。

他咬着下唇轻轻擦了擦滴在上面的鲜血,半晌缓缓闭上眼,将那枚鳞片轻轻递到嘴边,吻了上去。

在一地的鲜血中,凤清韵像是攥着什么珍宝一般,死死地握住那片龙鳞,迎来了大战之后自己的第一次开花。

他当然知道心魔是不能被杀死的,心魔也不可能有血。

——那血是他自己在争抢之中,被龙鳞割开手掌所淌下的。

心魔依旧在无数面镜子中坐着,隔着镜子高傲而戏谑地看着他在欲望中挣扎。

可凤清韵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心魔有没有消散,他只在乎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情头进展,这便足够了。

可这场开花来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凤清韵攥着龙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过了足足十天,才算彻底熬过那段炙热无比却又空虚至极的时光。

开花耗费了他的所有精力,但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该有的安抚。

整整一年没能开花的憋闷感并未因为这次突然到来的花期而得到分毫缓解,反而更难受了。

那种情绪就好似硬生生卡在心头一样,饱胀得让人难以排解。

然而凤清韵面上并未显露出来,只是带着面上尚未褪去的红潮,喘着气整理好衣襟。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龙鳞小心翼翼地放在衣襟内最靠近胸口的位置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木着脸色宛如没事人一样推门而出。

和这些天来替自己照顾孩子的镜魔道过谢后,凤清韵拉着小鲛人的再次踏上了旅途。

“爹爹……”然而小北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凤清韵一顿,低头抱起乖巧的小鲛人,轻轻吻了吻祂的脸颊道:“谢谢宝宝的关心,爹爹没事。”

不过有些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凤清韵很快便在一夏的徒劳中意识到,心魔说的是对的。

哪怕找回了那枚龙鳞,他依旧一无所获。

他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的这枚龙鳞,一如他仍旧想不起来那人的面容。

不知道是受开花后体内情绪的影响,还是长久的努力看不到结果,凤清韵的心头蓦然泛起了一股微妙的焦躁。

精神上的不快和身体上的不满同时达到了巅峰。

而后梦便再次降临了。

这一次,凤清韵彻底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羞赧,反而在梦中抓住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愤愤不平地跨坐在他的身上,红着眼角,带着股肉眼可见的委屈骂道:“你个王八蛋……”

那人被他骂得更委屈:【本座又怎么了?宫主自己想不起来,反倒平白无故来骂本座……】

这确实是彻彻底底的迁怒,然而梦中的人不讲道理,听他还敢犟嘴,凤清韵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按着他的肩膀狠狠往下一坐,那人当即便没了声音,只剩下一下子沉重起来的呼吸。

凤清韵却还是感觉难解心头的郁闷,于是攀着身下人的肩头,红着眼眶威胁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就……”

那人低头吻了吻他因为焦躁而泛红的唇瓣:【再想不起来,凤宫主难道就要抛弃糟糠之夫了吗?】

凤清韵红着眼角移开脸,也不知道是在激自己,还是在激别人:“你若是再不愿意见我……我就去找——”

那当然是焦躁到极点之后的气话,更是梦中所言的胡话,自然当不得真。

然而凤清韵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在惊呼声中被人掐着腰蓦然按在了床褥之上。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几乎被摔懵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时,凤清韵却感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正从后挤进他的双腿之间,那似乎是块玉石,又滑又硬,惹得本就颤抖无比的大腿根本夹不住。

“什么……”

凤清韵愕然地低下头,却见自己双腿之间竟被迫夹着一根粉雕玉琢的簪子。

细细看去,那似乎是一枚蔷薇簪。

雕着蔷薇的尾部甚至还随着动作硌在他还算丰腴的腿肉上,随即烙下了一个暧昧的红印。

那被玉簪硌到的感觉实在太过清晰,甚至连微妙的刺痛感都逼真得惟妙惟肖。

视觉上的巨大冲击让凤清韵羞耻得恨不得昏过去,可腿上清晰的刺痛感却又让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迷茫——梦……也会有这么清晰的感觉吗?

他在隐约之间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然而清晰的是梦中的触感,而非他的大脑。

凤清韵尚未来得及思考清楚其中所隐藏的意思,他便在惊恐之中听到身后人在他耳边威胁道:【宫主可要夹好了,若是掉了,后果自负。】

“呜——”

凤清韵呜咽之间想要反抗,却被人掐着腰牢牢地按在床褥上,他惊慌失措之下只好听话地夹紧那根簪子。

铺天盖地的潮水随之袭来,可最终,因为各种不好明说的理由,那簪子还是掉了。

砸在一旁的地上,发生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人的催命符。

“——!”

哪怕是在梦中,凤清韵还是在浑噩中感到了一丝惊恐,慌乱之下刚想回头,下一秒,那簪子便被人捡起塞到了他的嘴中。

【既是玉娘夹不紧……那便别怪为夫无情了。】

……玉娘?

凤清韵在梦中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未能想起这个熟悉的称呼是从何而来的。

不过他想不起来,自然有人帮他。

下一刻,巨大的龙腾空而出,在凤清韵蓦然睁大的眼睛和颤抖的呼吸声中,陡然盘踞在他的身上,裹住了他的身体。

滑腻冰凉而坚硬的龙鳞,和先前被心魔勾出的逆鳞一起,骤然唤醒了凤清韵记忆深处那段不为人知的幻境隐秘。

他怔愣而战栗地咬着玉簪,抬眸瑟缩地看向那垂下的巨大龙目。

龙神抵着他的鼻尖问道:【刚刚说的想去找什么?嗯?想去找哪个下家?】

“没有……”凤清韵咬着玉簪根本说不清楚,睫毛都是湿的,一时间可怜得浑身发抖,“我胡说的,不要……呜——”

然而道歉是没有用的。

梦境随着他想起的细节越来越多,逐渐趋于真实。

直到这时凤清韵才意识到,“龙”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要脸的龙神在他耳边威胁道:【这次若是再掉了……本座可就一起进去了。】

“——!”

不行……不可以……!

他被那人恐吓得浑身出汗,哪怕是含着泪,嘴角淌着来不及吞咽的涎水,也要死死地咬紧那枚蔷薇簪,根本不敢让它掉下去。

到最后,可怜的美人在梦中被欺负得像是再开了一次花一样,那蔷薇簪尾部的蔷薇更是被他用舌尖无意识之下舔得湿漉漉的,宛如真正的蔷薇花一样娇艳欲滴。

甚至直到在梦中昏死过去,凤清韵依旧听话地叼着那枚玉簪,看起来乖巧得不可思议。

只不过泪水和汗水一起浸透了他的面容,哪怕是在梦里,凤清韵也依旧在心底将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彻底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凤清韵并未能意识到,这场荒诞的欢愉带走了他心头所有的烦闷与焦躁,只留下无边的宁静与餍足。

又过了很久,凤清韵隐约感到一个轻柔无比的吻落在了自己脸颊上。

而后那人似是要起身,凤清韵当即蹙了眉,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留住他。

可当他用尽一切力气终于睁开眼后,他却只看到了窗外的明月,和睡在自己怀中的小鲛人。

他和那月光对视了良久,感受着体内的生理烦躁随着那场梦而彻底烟消云散,整个人久久未能回神。

怀中的小鲛人因为他的苏醒也跟着醒了,祂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凤清韵:“爹爹……?怎么了吗?”

凤清韵回神垂下眸子,抬手将孩子拥到了怀中:“没什么……爹爹只是梦见你父亲了。”

“那爹爹怎么哭了啊……”小鲛人担心地擦了擦他的眼角,“是父亲在梦里欺负爹爹了吗?”

“……嗯。”凤清韵揉了揉祂团子一样的脸颊,“父亲可过分了,在梦里总欺负我。”

“……父亲怎么这样!”小北辰信以为真,义愤填膺道,“那等到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欺负回来。”

凤清韵闻言忍俊不禁:“……好,到时候我们欺负回来。”

可小鲛人应该是困到了极致,说完这句话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在凤清韵怀里找了个充满花香的位置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哪怕祂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还是在睡去之前小声喃喃道:“但天底下除了蛋蛋和爹爹,没人记得父亲……父亲好可怜,我们还是少欺负他一点吧……”

孩子的一句话让凤清韵一怔,万千情愫蓦然袭上心头,惹得他在月色下怔愣了良久,才抱着怀中的小鲛人轻声道:“……嗯,睡吧,宝宝。”

第二年的秋天,凤清韵带着小北辰去了黄泉界。

那处靠近轮回台的院子里,雪依旧下得很大。

凤清韵牵着小鲛人在门口驻足了良久,小北辰突然“啊”了一下道:“我想起来了!父亲就是在这里把爹爹欺负哭的——”

凤清韵正沉浸在大雪纷飞,自己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的伤感中,闻言蓦然红透了耳根,连忙回神捂住了那倒霉孩子的嘴巴:“宝宝,以后这种事……”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让凤清韵感到了无边的羞耻,但他还是忍着面颊的滚烫继续道:“以后这种事不能在外面说。”

小鲛人眨了眨纯洁的眼睛:“爹爹哭的事情不能在外面说吗?”

凤清韵总不能说是自己在床上哭的事不能随便说,最终他只能胡乱应了一声。

小北辰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蛋蛋知道了!”

被祂这么一搅和,凤清韵心头本就所剩无几的焦虑也烟消云散了。

他带着小鲛人走过鬼门,逛过酆都,最终又再次穿过鬼门,来到了鬼市。

然而有些事,可能正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凤清韵曾经以为,当他真的回想起那人时,那会是一个很隆重,很值得纪念的日子。

或许会像他下山那天一样,晴空万里,万花怒放。

可当那天真正到来时,他才发现,日子并不是因为隆重才值得纪念,而是因为值得纪念,所以才显得隆重。

虽然没了臭脸的狐鬼和他那个沉默寡言的道侣,鬼市却依旧十分热闹。

走马观花地掠过几个摊位后,凤清韵突然在一个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北辰已经长得和摊子一样高了,看见那摊子上放着的玉石后,惊讶道:“爹爹之前好像也有一把用这种玉做成的簪子!”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玉。

没错,他确实有一把用天山玉打成的簪子……不久之前,他才在梦里见过。

“小丫头,这可是天山玉!”那摊主闻言却不屑道,“吹牛皮打打草稿。”

北辰一下子气坏了,当即梗着脖子道:“我爹爹就是有!”

那摊主可能也是闲出问题来了,见状竟然跟一个小孩子打起了擂台:“那让你爹爹拿出来看看。”

小北辰一哽,随即抬眸看向凤清韵,周围人闻言纷纷侧目,却见那戴着面纱的美人回神,柔声和孩子解释道:“是有这么一把,不过两年之前被爹爹弄丢了。”

摊主闻言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没有就是没有,还说什么丢了。”

小北辰闻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祂也清楚那簪子是龙隐送给凤清韵的,丢了恐怕就是和祂父亲一起不见了的意思。

……父亲离开之后,爹爹已经很伤心了,蛋蛋不该提起那把簪子让爹爹更伤心。

想到这里,懂事的小鲛人愤愤不平地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其他人眼见着吵不起来,也略显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唯独凤清韵看着那块天山玉,因为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恍惚——原来他从我的记忆中离开,已经过去两年了。

他看着那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就像是看着自己美好到宛如梦境,如今却只剩下只言片语的过去。

原来我等待龙隐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自己分明还答应他,欠他一场道侣大典,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给他。

难言的惆怅与悲恸浮上心头,凤清韵正沉浸在无边的情愫中时,过了片刻后他却蓦然一怔——等等,他刚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好似一下子失去了颜色,变得灰白一片,空留凤清韵一人站在无声的亘古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间,所有的只言片语,就这么在不经意间,尽数勾勒成了一个人的模样,蓦然浮现在他的心头。

——“听闻凤宫主喜结新蕊,特以此簪相贺。”

——“今日你我都将死在这里,既然都要跟我殉情了,小宫主,别那么凶嘛。”

——“拿着本座的心,去见你的心上人吧。”

——“说不定哪怕是已死的天道也有青睐之人。”

……

——“别哭,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

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潮水般涌现在心头。

整个灰白色的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因为那个人的浮现而有了色彩。

凤清韵眼底一下子盈满了泪水,万千的希冀在此刻终于落在实处,酸胀到发麻发疼的感觉在他心头弥漫,过了良久他才勉强回过神。

可他垂着眸子站在那里,面上还带着面纱,外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摊主只当他依旧怔愣地看着那块天山玉,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道:“买不起就赶紧滚。”

小鲛人闻言对他怒目而视,刚想说什么,一旁的一个修士却先祂一步,率先走到凤清韵的身旁,蹙眉替他出头道:“不就是一块天山玉吗?吠叫什么,本座替他买了!”

那略显清澈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似是想看看这年纪轻轻就敢妄称本座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可看到那人的一刹那,不少人蓦然因为他的修为变了脸色——半步渡劫?!

黄泉界自冥主与阎罗王相继飞升之后,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等强者?

修真界强者为尊,那摊主见状面色煞白,一句话都不敢多少,收下灵石便将那天山玉递给了那人。

身旁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凤清韵却蓦然闭上了眼睛,有些不敢回眸。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直到一句童声响起,才彻底拉回了他的所有思绪——“哇……爹爹,是父亲!”

周围人闻言一下子惊呆了。

凤清韵终于含着泪扭头,看到了那人带着愕然的熟悉面容。

却见鬼市晦暗的鬼火之下,竟衬得那人无比英俊,像刚刚蟾宫折桂的少年郎一样,英姿勃发得让人一眼难忘。

分明是一样的容颜,连细节都未改分毫,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这一切显然是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被小鲛人这么一喊,整个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惊愕。

不过任谁被一见钟情的大美人的孩子抱着腿喊父亲,恐怕都难以在第一时间捋清楚情况。

“北辰,别乱喊。”凤清韵见状抿着唇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而后红着眼眶,将有些疑惑的小鲛人拉到了自己身旁,扭头和那人道歉,“孩子小不懂事,想祂父亲想急了,还请道友多担待。”

“……无妨无妨。”那人见状立刻回神,故意拿出一副成熟无比的姿态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这天山玉便当是我的见面礼了。”

初次见面,按理来说原本不该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可凤清韵垂眸看了那天山玉半晌,蓦然笑了。

——这人献殷勤的借口还是这么蹩脚。

那笑容却让人见之一愣,可没等那人意识到他笑容中的意思,凤清韵便抬手将那块玉拿到了怀中,而后抬眸看向他:“多谢这位郎君,敢问郎君姓名?”

不知为何,那人总感觉那眼神像是隔了万水千山,饱含着无数情丝,落在他的身上,裹得人一下子生出万千逾矩之心。

他忍了良久,才终于忍下那股悸动,随即喉结微动道:“……在下龙隐。”

小北辰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刚想说这不就是父亲吗,却被他爹爹反手拿了颗枣子塞到嘴里。

“……?”

小鲛人不明所以地抬头,却对上了祂爹爹温和到好似要掐出水的笑容。

什么都不记得的龙隐见状故作洒脱,实则小心翼翼道:“此处人多眼杂,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清韵未答,只是抬眸带着万千缱绻看着他,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龙隐喉咙一紧,一时间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转身向一旁的无人处走去。

凤清韵牵着不明所以的小鲛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万千思绪划过,最终只汇作了一句话——原来自己已经让他等了这么久,久到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哪怕如此,这人还是以自己最偏爱的模样,冠以自己为他所取的名姓,再次降临在他的身旁。

凤清韵隔着那人熟悉的背影,却见满树的黄叶纷纷落下,树梢枯黄的花瓣也紧跟着飘落。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万千难言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直到这一刻凤清韵才明白,原来人真的会喜极而泣。

龙隐刚站定,一扭头便见他突然红了眼眶,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他看起来是想给凤清韵擦泪,却又蓦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为他擦泪的资格,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局促,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凤清韵见状抿着唇有些忍俊不禁,擦了擦眼泪,未等那人开口,他便主动轻声道:“听郎君所言一见如故,不免想起旧事,一时有些感伤,让郎君见笑了。”

龙隐连忙道:“哪里哪里,人生在世,谁无旧事?触景生情也是难免之事。”

他顿了一下,喉结几不可见地滚动几分,似是有些紧张:“……敢问道友贵姓?这黄泉界阴气森重,道友怎么独自一人带孩童前来?”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似是生怕问的话触及对方的伤心事,致使这美人拂袖而走,再不愿回头多看他一眼。

好在那大美人闻言并不恼,只是莞尔一笑:“在下凤清韵,带孩子来此……只是为了寻一故人。”

他念及“故人”二字时,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缱绻和情意,听得龙隐心下一怔,紧跟蓦然泛起了一股紧张:“敢问故人为何?”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柔声道:“故人自是心上人。”

“在下来此,是为了寻在下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