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破壳

凤清韵最终在月色中, 抱着还在昏睡的蛋蛋回了仙宫。

大战结束后,所有人都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再加上天路畅通, 飞升有望,整个修真界都笼罩着一股喜盈盈的气氛, 唯独仙宫内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慕寒阳身为昔日的仙宫第一人,又在天门大典上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眼下却假天道之名死了。

不但如此, 天下人还俱记起了他前世对凤清韵所做的那些事, 仙宫的颜面简直让慕寒阳一人给丢尽了,一时间连他那些徒弟们都不敢再提他的名字。

而如今,凤清韵回到仙宫重掌宫主之位,不少慕寒阳的拥趸自然如芒在背, 恨不得日日夹着尾巴做人, 仙宫的气氛能好才是有鬼了。

不过凤清韵的重点并不在此,通天之路彻底打开,黄泉女却没当成第一个飞升之人, 率先飞升的是恢复记忆的天狐青丘缘,他火急火燎地要去仙界找他的道侣, 大战结束之后, 连尾巴上的血都没擦便直接飞升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凤清韵正在仙宫正殿内着手处理灾后的重建事务。

……道侣?

听到这两个字, 凤清韵不知怎的手头一滞。

他曾经唯一的道侣,不久之前刚死在他的手中, 甚至连尸体都被掩埋在了后山之中, 并未立碑。

有一些修士曾小声在背后议论他,说慕寒阳虽在前世冷待于他, 可并未取他性命,此世他却如此利用对方,实在是杀夫证道,心狠手辣,修无情道或许更适合他。

凤清韵对此不以为意,唯独对无情道几个字眼,出现了些许停留,但很快便抛之脑后了。

可眼下,他看着堆满了玉简的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上面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

最终凤清韵还是没能想出来桌子上到底少了什么,他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地起身,抬脚走到了正殿之外。

今晚的月色依旧皎洁,凤清韵抬眸看向那汪明月。

大劫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爱上了月光。

从天山回来之后的每个夜晚,他只有沐浴在月光之下时,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宁静。

后来夜晚赏月便成了他的习惯。

不过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没有任何缘由的习惯而已,并未能激起什么联想,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

月亮只是月亮,日子也依旧如流水般过去。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当黄泉女作为第二个飞升之人亦飞升之后,天下人都有些诧异——天狐身为上古大能,再加上赶得急,作为第一个飞升倒也说得过去,怎么第二个飞升的人竟是黄泉女,依旧不是凤清韵?

偶有得知内幕的人放出消息——黄泉女和凤清韵在当年达成过协议,她正是为了率先飞升,所以才在大战中出那么多力。

如此想来,黄泉女身为第二个飞升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不少人暂且按捺下了心头的疑惑,都以为第三个飞升的会是凤清韵,可当阎罗王轮回眼亦飞升后,凤清韵依旧没有半点飞升的意思时,天下人都惊呆了。

——那阎罗王不过是一个借天道余威,掌握轮回之力的眼珠而已,连他都能飞升,凤清韵却半点飞升的意思都没有,这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是他依旧对前世耿耿于怀,要血洗了那些散布流言蜚语的人后才甘愿飞升?

此流言一出,正道一下子人人自危起来。

可凤清韵自己却好似不知道外人到底在想什么一样,就那么雷打不动地在仙宫内待着,每日也并不怎么修行,只是在正殿内处理慕寒阳积压了一年的事务。

一日,凤清韵正低头看着那些玉简时,白若琳却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道:“师兄,又有几个修士登门来跟你道谢了!”

大劫之后,凤清韵成了天地间最大的功臣,无数人上仙宫为他道谢,亦有不少心下有鬼之人备受煎熬,辗转反侧之后,特意上门为前世之事向他道歉。

凤清韵闻言却看着玉简,头也不抬道:“替我回绝便是。”

白若琳闻言打了一道传声符出去,似是让人替她去处理那些来客,但她本人却没走,反而支在凤清韵的桌子上。

她一开始没说话,奈何凤清韵根本不接她的茬,最终整个人只能跟泄了的皮球一样道:“师兄,天狐老祖飞升了,冥主也飞升了……我听姐姐的意思,她们妖族的三位妖皇也都在着手飞升之事。”

凤清韵终于抬眸看向她:“所以?”

“所以我就是想问问……”白若琳犹豫了一下道,“……你为什么不飞升呢?”

这其实也是天下人的疑问,按理来说,没有人比凤清韵更适合飞升第一人的名头,可他本人却半点没有飞升的意思。

凤清韵闻言一顿,而后又搬出了曾经的借口:“仙宫之事积压一年却无人处理。慕寒阳毕竟死于我手,你又年幼未经事——”

“停停停!”白若琳连忙道,“全天下人的记忆都恢复了,姓慕的前世那般对你,简直死不足惜,师兄对此有什么好愧疚的?至于我,我两世加起来都快五百岁了!师兄你别总拿此事搪塞我……”

说到这里,她似是觉得正常的询问从凤清韵这里得不出什么答案,索性仗着自己年纪小撒起泼:“反正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就不走了!”

说着她竟抱臂往桌子上一坐,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

凤清韵见状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明白,白若琳完全是因为关心他,才会如此不依不饶。

最终他还是片刻的沉默后,如实道:“我总觉得,我不该飞升。”

“……啊?”白若琳一愣,发出了不明所以的疑问,“为什么?”

凤清韵抿了抿唇,并未解释,只是从储物戒中那出了那颗鲛人蛋。

不出他所料,蛋蛋刚一出来,便横冲直撞地往他怀里拱。

凤清韵连忙拥住它揉了揉它的蛋壳以示安抚,可蛋蛋还是一副急不可耐想跟他说什么的姿态,奈何它没嘴没眼睛,俨然一副什么也说不清楚的小哑巴样子。

白若琳见状倒是见怪不怪了:“师兄是因为蛋蛋才不愿意飞升的?”

“嗯。”凤清韵揉了揉蛋蛋焦急的蛋壳,“我总觉得它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它应该就是快破壳了闹人而已。”白若琳却有些不以为然,“一颗小小的蛋能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凤清韵不答,只是轻轻将蛋蛋托起来,娴熟地喂起了妖气。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迟迟不肯飞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清楚有些仙宫弟子怀疑他不愿飞升是因为不舍得宫主之位。

那些人更加笃定于,凤清韵今生远走仙宫一年多,在外面颠沛流离那么久,如今慕寒阳一走,他肯定要留在宫中整治当年之人,不少弟子因此日日胆战心惊。

还有一帮人,脑子也不知道什么构造,竟然以为他是对慕寒阳旧情未了,虽杀了对方,却依旧爱恨纠葛,所以才迟迟不愿飞升的。

这两种传闻连白若琳都嗤之以鼻,凤清韵本人便更不用说了。

他自己当然知道一切的症结根本不在仙宫和慕寒阳身上,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一时间竟然也说不上来。

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前世的他和慕寒阳过到万念俱灰,正准备和离之时,他自己却死在了天崩之中,随即偶然得到机缘重生在了大典的前一夜。

今生的他毅然决然在大典上撕毁婚袍,一个人游历四方,而后从钟御兰的魂魄那里得知了天道已死的真相,同时捡到了一颗奄奄一息的鲛人蛋。

最终他一个人带着蛋蛋走遍山川,找回了四象之心后,假借天道化形之说,将慕寒阳作为幌子,吸引天下仙人的注意,最终补天成功,打开天路,击退十数个来犯的仙人后,功成名就,天地太平。

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天下人哪怕背地里对凤清韵一日杀十仙的残暴有什么看法,明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分毫,面对他时展现的只有钦佩和敬重。

对于外人的看法,凤清韵也并不在乎,他只是感觉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有些不对劲,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他回答不上来。

世界没有留给他任何线索。

直到有一次喂养鲛人蛋,他才从蛋蛋身上,发现了些许端倪。

在凤清韵的记忆中,蛋蛋一直是一颗很乖巧的鲛人蛋,每次吃饭都很听话,一点也不闹人。

先前他带着它在天下游历,寻找四象之心时,有时来不及喂它,它便一颗蛋安安静静地待在储物戒中,哪怕挨了饿也不吭声。

可如今,蛋蛋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每次吃饭时都不乖,总是在他怀里左扭又扭地蹭着他,一开始凤清韵和白若琳一样,也以为它是要破壳了,可后来过了一个月,它依旧还是一颗鲛人蛋,丝毫没有破壳的意思。

渐渐的,凤清韵透过蛋蛋一系列的动作意识到——它好像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可出了那个山洞,凤清韵再没了听到蛋蛋心声的能力。

眼下那就是个不会说话也不识字的小哑巴,只能每天在吃饭的时候拱拱凤清韵的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得知此事的白若琳不止一次劝过凤清韵,不如带着蛋蛋一起飞升算了,到了天上再等它破壳也是一样的。

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凤清韵总觉得有什么事不能耽误那么久,但他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只是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个预兆——等到蛋蛋孵化出来时,他一直以来的愁绪,可能就能迎刃而解了。

于是他眼下并未说话,只是抱着依旧闹腾的蛋蛋喂着妖气。

白若琳见他不说话原本有些急,可看到这一幕后,她却蓦然一愣。

她再一次从凤清韵身上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哀伤——从大战结束那日开始,这种感觉就在他身上萦绕不去,久久未能消散。

曾经有一些见过凤清韵的修士,在心惊之余,曾偷偷在背后议论——那颗蛋不会是凤清韵给慕寒阳生的吧?若是不然,为什么他每次用妖气喂那颗蛋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亲手杀了丈夫,却又满目怅然的破碎感。

白若琳对此的态度是冷着脸杀上门,把那群造谣的人全部揍了一顿,揍得哭爹喊娘才罢休。

而凤清韵得知之后并不在乎。

——他对什么都不在乎。

甚至此刻的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美丽空壳,看得白若琳心惊胆战。

——蛋蛋孵出来的那一天,一切当真会迎刃而解吗?

白若琳也不知道,但她也盼着那天。

盼着凤清韵能从那苍白的空壳中解脱出来的那一天。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那一天竟来得比大家想象得都要早,只是来得有些不怎么恰合时宜。

天地之间,本就以实力为尊,大劫之后,修真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以凤清韵为首的新秩序,明面上根本没人敢说什么。

当时八方来客,正在仙宫商议天道归位之后,原本由各势力代为掌握的天道权柄,眼下怎么分属的问题。

比如曾经的香丘,眼下已经不需要支撑天幕了,是不是该派些大能去探查一二,看看有没有解决灵气无法在香丘之上停留的办法。

与之类似的还有黄泉界轮回台的问题。

不过这些事情大部分由妖族和黄泉族内部商议,来仙宫只是走个流程,确保天下人知晓,而且凤清韵对此没有异议。

凤清韵对此确实没什么异议,甚至称得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和慕寒阳不同,完全不想当什么天下共主,但众人推举,责任在那里放着,他实在不好推拒。

然而白白地坐在那里又实在无聊,凤清韵就是在这时候,将蛋蛋抱出来温养的。

原因无他,蛋蛋今日实在是太闹腾了,再在储物戒里放着,凤清韵害怕它把自己撞出问题来。

好在今天来的人够多,这孩子怕人的性格还是没变,凤清韵刚把它抱出来,它便一下子老实了。

看着它那副瑟瑟发抖的没出息样,凤清韵忍不住想笑,不过他面上还是忍住了,只是轻柔地抱着它用妖气温养起来。

今天蛋蛋倒是难得乖巧,吃饭时也没左扭右扭,似是被一屋子人吓到了。

然而正当凤清韵快喂完时,整个大会也到了尾声,代表魔界的月锦书却在此刻冷不丁来了一句:“敢问凤宫主打算何日飞升?”

凤清韵闻言一顿,刚想用原来的借口搪塞一下,蛋蛋一听到凤清韵和飞升联系在一起,却突然表现出了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急切的模样,饭也不吃了,不断地往凤清韵怀里蹭,然后便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到了桌角,直接一声脆响,全场鸦雀无声。

一旁的白若琳都被吓懵了,生怕看到蛋黄撒一地的模样,连忙起身去看,凤清韵也被吓了个手足无措,紧忙将蛋蛋抱起来。

奈何他不碰还好,一碰那蛋壳碎得竟更彻底了,一片片往下落,连妖主都一脸凝重地看向这边。

随即在无数人紧张无比的呼吸声中,一只宛如藕节般白白胖胖的手从裂缝中探出,一节一节艰难地掰开自己碎掉的蛋壳。

整个正殿内一时间没有任何人敢说话,就那么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只小手动作。

直到那小手将三分之一的蛋壳全部掰掉后,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才从中露了出来。

因为第一次破壳没有经验,小家伙并未把碎蛋壳全部扔到外面,自己头上还顶了不少,出来后摇了摇头,才把那些碎壳摇到地上。

——那是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小鲛人,水蓝色的眼睛,柔顺的浅色卷发,暂时没有分化出性别。

祂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大着舌头含糊不清道:“爹……爹爹!”

脆生生的声音一出,全场人都被祂可爱化了。

凤清韵蓦然回神,心下柔软一片,抬手将祂从蛋壳中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轻轻拍掉祂鱼尾上的碎壳后,才将祂抱到怀中吻了吻祂的面颊:“爹爹在这里呢,乖宝宝。”

一正道修士见状非常上道,率先回神起身贺喜道:“恭喜凤宫主喜得麟儿。”

其他人纷纷道贺,凤清韵笑着迎了。

然而破壳之后,蛋蛋依旧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样,靠在凤清韵怀中拽着他的衣襟便咿呀咿呀起来,奈何祂刚破壳的舌头软得不行,根本说不了完整的一句话,把孩子急的恨不得跳下去游两圈。

不过当凤清韵发现异样,小心翼翼地拍着祂的背想让祂放松时,妖主苏云洲却道:“这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凤清韵一怔,随即笑道:“还没有。”

言罢他顺嘴道:“妖主若是不嫌弃,不妨为祂起个名字,也算沾沾您的光。”

苏云洲连忙想礼让一些,未曾想学了好久都没把舌头捋清楚的蛋蛋闻言却一下子急了,当即给众人展现出了什么叫奇迹:“蛋蛋……蛋蛋有名字!”

如此清晰明了的话一出口,众人俱是一惊,凤清韵都有些讶异地垂眸看向怀中。

却见蛋蛋把脸都给憋红了,却还是努力地一字一顿道:“蛋蛋叫……叫北辰!是父亲给蛋蛋取的名字!”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仙宫众人闻言更是瞬间变了脸色——他们以为蛋蛋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慕寒阳。

要知道这人可是整个仙宫乃至整个修真界都不能提的禁忌。

凤清韵闻言却没往慕寒阳身上想,只是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父亲?”

“对、对对!”蛋蛋抓着凤清韵的衣襟,憋出一句话之后,剩下的话就流畅许多了,“爹爹说……父亲是爹爹最爱的人,还是爹爹的道侣,让蛋蛋记住父亲,提醒你很爱很爱他,不要忘记了!”

众人闻言被祂的童言无忌一下子给惊呆了。

凤清韵则亦愣住,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祂。

——他有……道侣?

凤清韵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道:“蛋蛋所说的父亲……不是慕寒阳吧?”

众人都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个人。

连凤清韵都没意识到,他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急切,以至于他根本顾不得什么仙宫颜面。

“不是,父亲就是父亲,不是慕寒阳。”蛋蛋似乎知道慕寒阳是很坏很坏的人,立刻否认道,“父亲叫龙隐,他可好看了,是爹爹最爱的人……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祂说着说着,便开始背起来了曾经凤清韵教给祂的说辞:“父亲是……呃……是魔尊,父亲可厉害了,有一整座大宫殿。”

魔尊?凤清韵一愣,魔道仅有九位魔皇,并无渡劫修士,怎么会有魔尊?

无数道视线瞬间齐刷刷地落在了月锦书身上。

月锦书此刻都听懵了——什么情况?哪来的魔尊?

“不可能。”白若琳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否认道,“小北辰,莫说是魔界,就是这四海八荒之间,也从未存在过什么魔尊,你怕不是小时候在别的世界听错了吧?”

“蛋蛋没有听错!”小北辰闻言急得小脸发胀,拽着凤清韵的衣襟,扭头指着月锦书道,“月月姐姐还亲口说过,父亲每天晚上都要陪爹爹睡觉……蛋蛋也记得,有一次爹爹在父亲身下还哭——”

凤清韵眼疾手快,直接捂住了这倒霉孩子的嘴。

然而还是没防住,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过了良久才扭头震惊地看向月锦书。

——万圣魔皇连麟霜剑尊的黄谣都敢造,还编成瞎话讲给小孩听,当真是恐怖如斯。

凤清韵不久之前杀仙人如杀鸡的情形眼下还历历在目,一时间众人看月锦书的目光中充满了看不怕死之人的钦佩。

月锦书自己都惊呆了,回神后欲哭无泪,整个人都快吓傻了,连忙起身辩白道:“凤宫主,妾身真没有教过小殿下这些——”

她生怕自己说得慢了,凤清韵信以为真,然后拔出剑一剑把她给砍了!

可凤清韵闻言却好似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蓦然愣在了原地。

而北辰闻言也惊呆了。

——月月姐姐怎么也不记得父亲了!

以祂的小脑袋瓜,自然是凤清韵和龙隐说什么,祂就信什么。

奈何大人有时候也会疏忽,没把话说明白,便给孩子造成了误会,让蛋蛋错以为自己的任务是让凤清韵想起龙隐。

未曾想眼下全天下的人居然都不记得龙隐了,这下子完全把祂衬成了一个刚破壳就胡乱编瞎话的小孩。

小北辰一下子都快急哭了,为了让自己显得没那么不争气,祂甚至还低头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企图用核仁大的脑袋想出让大家都相信他的办法。

然而凤清韵见状却连忙回神,当即小心翼翼地把祂的手从嘴中拉了出来:“爹爹信你,宝宝不哭,乖。”

北辰忽闪着含泪的大眼抬眸看向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好似在问——爹爹真的相信我吗?

“真的。”凤清韵看着祂认真道,“爹爹真的信你。”

众人都以为他是溺爱孩子才这么说的,未曾想凤清韵擦干小北辰的泪珠后,却轻声问道:“在宝宝的记忆中,月月姐姐喊我什么啊?”

月锦书闻言一愣,不明白凤清韵问这个干什么,当然是凤宫主了,还能有别的什么——

“月月姐姐之前叫爹爹殿下,叫蛋蛋小殿下——”

软软的声音一出,月锦书和全场人俱是一愣。

倒不是他们当真想起来了什么,而是他们陡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若凤清韵当真一直被称为宫主,魔宫又并无魔尊,那月锦书怎么会一直喊一颗蛋小殿下呢?

全场鸦雀无声。

回过神之后,不少人陡然在此刻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一个人彻底从天地间抹去?

而又是怎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招来此等可怖的惩罚,以至于死亡还不算终结,连他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抹去。

不少人陡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能触及的事情,一时间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唯独凤清韵怔在原地,蓦然间生出了万千希冀,先前那些难以言喻的虚无缥缈的悲伤,在此刻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所有的怅然若失,眼下好似也找到了宣泄的余地。

……原来我曾经有过一个深爱不渝的心上人。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又会把他给忘记呢?

凤清韵一时间有很多问题想问北辰,那些话甚至都到嘴边了,他才蓦然回神,一下子想起了殿内还坐着许多外人。

眼见不少人眼神正飘忽不定,显然是不想掺合到这件事当中,刚好今天要讨论的事也讨论得差不多了,凤清韵便主动提出结束大会,果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响应。

大会一拍即散,唯独月锦书站在正殿外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略显踟蹰地看向那抱着小鲛人身居高位,面上却没什么笑意的凤清韵。

但最终,她还是在人群的簇拥下转身离开了。

是夜,凤清韵抱着北辰,跟着祂的描述来到了祂所说的天山山洞旁,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和曾经的某一个时刻一样,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山腰。

“奇怪……”小北辰蹙眉为自己辩解道,“爹爹真的是在这个山洞中见父亲最后一面的!”

“嗯嗯,爹爹相信宝宝,或许山洞只是被父亲藏起来了而已。”凤清韵虽燃什么都没看见,却依旧柔声道,“宝宝能和爹爹说一说……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一提起这个话题,小北辰眼睛一亮,当即道:“父亲长得很好看,虽然蛋蛋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好像生病了,但他可厉害了,不仅能听到北辰和爹爹在想什么,还能在我们心里说话——”

“父亲和爹爹一样,都是大英雄!”

凤清韵闻言一怔,蓦然抬眸看向天际。

——能听到任何人的心声,还能在心底说话。

小北辰并未把话说透,祂也不懂那么多,可凤清韵隐约之间还是猜到了什么。

在他所知道的版本中,天道化身只是他师尊钟御兰编出瞒天过海的幌子。

可如果天道当真化形了呢?

祂不但拥有了实体,还拥有了名姓。

祂叫做龙隐,是他徘徊在此世久久不愿飞升的根本原因,是他的道侣。

可天下人都不记得祂了。

连他也不记得了。

就像是有人用擦子硬生生抹去了他的一切爱恨与记忆,空留下数不清的悔恨与惘然。

凤清韵抱着北辰在山间看了良久的月色,第二天一早,他便和白若琳道:“若琳,我要下山。”

白若琳惊呆了:“师兄突然下山干什么?”

凤清韵抱着怀中的小北辰垂眸道:“我要去寻他。”

白若琳闻言更是瞠目结舌,看着凤清韵好似在怀疑他是不是夺舍了。

——这可是杀前夫宛如杀鸡一样的凤清韵!眼下居然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胡话,就要下山千里寻夫!

白若琳回神后几乎脱口便想说天底下哪有什么叫龙隐的魔尊,师兄你别糊涂了。

可话到嘴边时,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自大战结束之后,他的师兄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经常安安静静地坐在山间,抬眸看着那轮明月。

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还偷偷感叹过,凤宫主真是有情有义,哪怕慕寒阳那样对他,他竟然还为他黯然神伤。

只有白若琳知道,不是那样的。

凤清韵从天山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是碎掉了一样,那根本不可能是为慕寒阳而生的情绪。

可眼下的凤清韵身上虽然依旧透着那股淡淡的哀伤,但他整个人就好似活过来了一样,再没了先前的那副破碎感,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或许对于他来说,痛苦地追寻真相,也比深陷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地飞升要强。

“……可就算小北辰说的是真的,”白若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了,师兄又怎么可能找到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呢?”凤清韵轻声道,“总会有痕迹的。若是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便找百年。”

“哪怕远隔千万年,总有一日,我也会找到他,让他回到我身边。”

那温柔却坚定的话语却堪称振聋发聩,白若琳久久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仙宫之事就交给我了,师兄放心去吧。”

凤清韵离开仙宫时,是大战之后的来年春天。

他抱着北辰,一个人独自走过仙宫外那条下山的道路时,不知为何,心头竟蓦然泛起了一股难言的悲恸。

好似曾经有什么人,就这么孑然一身地从这里走下去。

他却没有追上。

这种悲恸在凤清韵走完台阶,站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前时达到了顶峰。

他就好似被魇住一般,就那么抱着北辰怔愣在那里。

——在这里,似乎发生过很重要的事,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莫大的悲哀突然席卷了他的所有思绪,待到凤清韵回神时,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泪流满面了。

北辰见状连忙抬手替他擦干了眼泪:“爹爹怎么哭了?是难过了吗?父亲说让蛋蛋看好爹爹,不能让爹爹难过。”

凤清韵闻言又是一阵心酸,正当他打算强忍着泪意和孩子说自己没事时,一阵清风突然从山林中吹过,裹着万千花香扑面而来。

凤清韵一愣,扭头却见漫山遍野的花蓦然在此刻盛开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是一片怒放的桃花,裹挟着无边的春色,一下撞入他的怀中。

好像在说——【不要哭,小蔷薇。】

可——为什么是桃花呢?

凤清韵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鲜艳而旺盛的桃花。

他明明不是桃花啊……为什么开的会是桃花呢?

——因为他们这一生的记忆太过短暂了,短暂到他数日之间便前尘尽忘,短暂到哪怕是天道,此刻也已经在数月的消融中,遗忘了此生的所有记忆。

此刻的龙隐,已经不记得凤清韵到底是什么花了。

那句小蔷薇也只是美好的臆想而已,祂已经没有能够称之为意识的存在了。

但祂依旧记得,不能让祂的心上人落泪,要用尽一切手段来哄,哪怕这会加速祂这一存在的消弭,也在所不惜。

凤清韵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胸中好似有什么汹涌到难以克制的情绪正在萌发一样。

“哇……”而在此刻,他怀里的小北辰抬手抓住了一片花瓣,看向晴朗无比的天幕,开心地眨了眨眼睛道,“爹爹,这是父亲在跟我们打招呼吗?”

此话一出,所有情绪突然喷涌而出,眼泪宛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凤清韵再忍不住,抱着小北辰站在漫天的花海中一下子泪流满面。

再等等,请你再等等我……我的爱人,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让你回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