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古, 横有八荒,恐怕从未有人敢在仙宫境内说这种狂妄不羁的话,一时间所有人都听呆了。
卫昉的面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狐主青罗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全场垂眸不言语的冥主闻言一顿, 也跟着抬眸看向了这边。
过了整整三秒,卫昉才陡然回过神,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谷底, 对着月锦书破口大骂道:“——仙宫地界岂能容你这种魔物放肆?!休得胡言, 纳命来!”
月锦书闻言慢悠悠一笑:“妾身不过说两句钦佩之语,卫道友何必动气呢。不过既然站在了这演武台上,那妾身便斗胆请教了。”
她话音刚落,白若琳便抬手一记剑气打在了仙宫的朝钟上, 三声钟鸣后, 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
卫昉像是为了一雪前耻般,没等第三声钟鸣的余音散去,便当即悍然地劈出了一剑。
那一剑单看气势着实不俗, 甚至颇有他师尊的风采。
可没等众人夸赞不愧是仙宫新秀,此剑招果然排山倒海, 来势汹汹, 下一刻, 便见月锦书抬手轻轻一挥袖, 紫烟瞬间携香风铺面而来,轻描淡写地便将那剑气消弭于了无形之中。
按照先前那死去的残仙所言, 此世所有人均经历了一遭重生,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修行的速度都跟着提示了一大截。
然而卫昉并不知道这些, 他自觉自己进步神速,眼下又见月锦书出手轻烟罗纱,俨然修的是什么诡魅偏门的功法,果然与正道之人不同,他当即便从心下升起了几分轻视。
然而罗刹女天生擅蛊人心,当年便是借窥视人心之招从慕寒阳手下逃脱,如今百年过去,区区一个卫昉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卫昉见一击不中,竟然抬手就要直接使出自己的本命剑法,月锦书见状一笑:“卫道友乃寒阳剑尊高足,对妾身一个弱女子喊打喊杀是做什么?”
没等卫昉回话,她竟摇身一闪,不知用了什么步法一下子穿透卫昉周身的剑气,蓦然闪现在了他的身后。
卫昉一愣,随即汗毛倒立,反手就要出剑,月锦书却轻飘飘地按住了他的手腕,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卫道友,你难道以为……你那好师尊当真会把他的寒阳剑交给你吗?”
卫昉闻言怒极:“你这魔女,休要挑拨我师徒二人的关系,看剑!”
可他一剑劈下之后,月锦书却骤然散开,卫昉心下大惊之际当即抬眸,却见不知何时,天幕之上竟已经被紫色的魔息彻底笼罩——他甚至已经看不见场外的旁观者了!
卫昉心下大骇,可月锦书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卫道友,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尊为什么那么想杀妾身吗?”
“因为妾身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最不为人知,最龌龊肮脏的秘密……”
“你胡说!”卫昉头皮发麻间手上不停地劈出剑气,气喘吁吁道,“修要在这里妖言惑——”
“卫道友,”可他话还未说完,月锦书却突然再次来到了他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现在轮到你和妾身分享这个秘密了……只是待他知道你亦知晓的事之后,你说,你的好师尊会不会也杀了你呢?”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卫昉瞳孔骤缩,下意识想去咬舌尖时,却已经为时已晚,他的脑海中登时炸成了一团,眼前骤然浮现了什么,他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
月锦书从慕寒阳脑海中窥探到的,不可言说的隐秘尽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从两情相悦到洞房花烛夜,再到那人在凄诡的夜色中,亲手将那凤冠霞帔的新娘送入花轿之中……
满天的血色渗透了一切,将卫昉的大脑也染成了一片鲜红。
可在场的宾客们只能看到卫昉原本还在信誓旦旦地破口大骂,下一刻整个人却跟魔怔了一样,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而后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面色突然急转直下,白得近乎透明。
高台之上的慕寒阳一下子沉下了脸色,月锦书见状竟挑衅一般向他扬起了一个笑脸,随即当着无数看客的面,凑到卫昉耳边道:“卫道友,认输吧。”
卫昉蓦然回神,可整个人却再没了方才的意气风发,他面色几遍,随即咬着牙道:“我便是死——也不会降于你这等妖女!”
“是吗?”月锦书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哪怕你已经看到了方才那些事,你竟依旧要继续给你的好师尊当狗吗?”
任谁都能看出卫昉的摇摇欲坠,站在演武台上,他却连剑都不敢拔出来,只能强撑道:“——那不过是你胡编的结果!”
众人闻言心下一愣,不由得升起了一个疑问——月锦书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
月锦书却在他耳边小声笑道:“是不是我编的……你抬眸看看你师尊的脸色不就知道了?”
卫昉闻言顺着她的话下意识抬眸,却见慕寒阳正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们。
卫昉心下猛地一跳,方才看到的那些,他不断想要遗忘的画面登时浮上心头。
——当真是你吗,师父?那为了所谓的天下人,将心上人拱手献祭出去的人,当真是你吗?
——而那因为恼羞成怒,又追杀罗刹女至今的人,也是你吗?
越是纯粹的敬仰与濡慕,其中越不能有丝毫闪失。
而当名为怀疑的种子被种在其中时,信仰崩塌,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月锦书见状蓦然发动神识,磅礴的魔息一拥而上,猝不及防之下,卫昉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那一刻,就好似思绪被什么人凭空抽离了一样,卫昉陡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危险——这个女人想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众目睽睽之下,月锦书甚至没出手,只是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笑道:“认输吧,卫道友……贵宫大喜的日子,何必见血呢?”
然而卫昉听到的话却是——“今日我们殿下难得回宫,本座不想让场上见血,惹得殿下不高兴。”
她笑盈盈地在卫昉耳边冷声道:“——再不识抬举,本座可就要取你狗命了。”
卫昉面色陡然变得煞白一片,脑海中登时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强撑下去了……!真的会死的!
他喉结微动,最终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嗫嚅道:“我……我认输。”
此话一出,天地好似安静了几分,随即全场一片哗然——两人根本就没怎么动手,月锦书眼看着只是用了个什么幻术,慕寒阳的亲传弟子居然就这么认输了?!
花盈满脸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回神后当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道:“卫昉,你说什么?!”
“我们仙宫弟子宁死不降,这可是你说的!”她气得恨不得跳下去活砍了卫昉,“你——”
“盈儿,”慕寒阳却在此刻开口,没人能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坐下。”
先前取月锦书性命的人是他,眼下息事宁人的人也是他。
花盈愕然地扭过头,一时间根本搞不清楚她的师尊到底在想什么,他震惊地看了慕寒阳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沉着脸坐回了原位。
如此以来,第一场比武的结局便定了。
月锦书好整以暇地起身,一改方才冷漠的模样,笑盈盈地和场下鞠躬,虽然除了那几个魔修根本没人给她道贺,但她依旧笑得灿烂。
慕寒阳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幕,却并不着急,因为他坚信——待到天道回归正位之时,眼下这些人跳得有多欢,到时候就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得有多惨。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待到他和凤清韵道侣大典那一天,便由这个狂妄不羁的魔女,亲手割下魔尊的脑袋作为大喜之日的贺礼。
慕寒阳在对天道权柄的一次又一次畅想下,整个人的心态几乎扭曲到了顶点。
可恰在此刻,月锦书却抬眸,遥遥地望向凤清韵道:“殿下——卫道友的师尊说了,杀了妾身可把寒阳剑传给他呢,妾身现在若是杀了他,殿下要赏妾身点什么呢?”
此话一出,全场闻言皆惊,柳无当即按着剑便站了起来,卫昉更是愕然抬眸看向月锦书:“你——”
凤清韵闻言却莞尔一笑:“你想要什么?”
卫昉见状当即拔剑就要反抗,月锦书见状笑盈盈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竟瞬间僵住了动作。
“妾身开玩笑的,卫道友急什么。”月锦书垂眸笑道,“卫道友可是慕宫主亲传,传言慕宫主可是天道化身,妾身怎么敢取卫道友性命啊?至于奖励,妾身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无妨,杀不了也有奖,月姑娘尽管开口便是。”凤清韵笑道,“我若是拿不出来,自有你陛下替我拿,不必客气。”
月锦书眼睛一转,道:“——其实妾身也没什么别的想要的,只是想求殿下把小殿下给妾身照顾半日。”
她这话说得轻巧,导致的后果却几乎是举世皆惊,无数人纷纷变了脸色——殿下指的是凤清韵,那小殿下指的是谁?!
连慕寒阳闻言都再维持不住他那不动如山的定力,当即扭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凤清韵。
然而无数人注视之下,凤清韵却并未解释,反而笑道:“这不算什么难事,你且回位置上坐下,待我将它喂好便给你送去。”
言罢,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储物戒中将鲛人蛋捧了出来。
蛋蛋刚一出来,便感觉周围前所未有的宽阔,它一开始并未察觉到有远处有什么人,于是快快乐乐地跳上桌子,抬头就要去瞅龙隐,一副谨记自己任务的姿态。
然而它刚滚了没一圈,还没来得及滚到龙隐面前时,小小的鲛人蛋便骤然愣住了。
它小心翼翼地转身,却见下面人山人海,整颗蛋蓦然僵在了桌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多人啊爹爹,这是什么情况!
龙隐见状笑着敲了敲它的蛋壳,扭头揶揄地看向凤清韵,那意思大概是——【你生的蛋怎么这般没有出息?】
凤清韵当即对他怒目而视——【都说了不是我生的!】
蛋蛋僵在桌子上远隔万里和下面无数宾客大眼瞪小眼,不少修士连酒都不喝了,愕然地看着这颗蛋。
——这是什么情况?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麟霜剑尊和魔尊难道连孩子都搞出来了吗?
可他们两人的孩子为什么是卵生的?凤清韵不是灵植出身吗?难道龙隐的本体是什么卵生动物?
这一颗小小的鲛人蛋,瞬间在在坐的无数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而月锦书见状终于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立刻带着笑意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转身回了座位。
卫昉则拎着剑失魂落魄地下了演武场。
有些修士见状从鲛人蛋上收回了一些目光,转而落在了卫昉身上,而此刻,这些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疑惑——那魔女刚刚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才一下子击垮了他的内心,连剑招都用不出来便甘愿认输了?
听他们方才所言,难道和寒阳剑尊有关?
凤清韵将一切尽收眼底,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眸一笑,抬手将安安静静呆在桌子上瑟瑟发抖的蛋蛋拿到了手里,低头送出妖气,缓缓温养起来。
一吃到东西,那傻乎乎的蛋便也忘了先前的害怕,乖巧地靠在凤清韵怀中蹭了蹭。
而接下来白若琳抽的签显示,紧跟着比试的是南安雪和一位扶风门的弟子。
凤清韵见状趁着蛋蛋在进食中没那么害怕,和龙隐对视一眼后,从位置上起身,一起向魔界众人所坐的地方走去。
他们并未掩藏气息,就那么抱着蛋穿过人群。
不少人投来或打量或震惊的目光,但无论如何,整场大典至此的基调都是轻松欢快的。
只不过像冥主与狐主之类的大能,早便意识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来此的目的也不在饮酒取乐之上。
甚至不少大乘期以上的修士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一股预兆——他们即将迎来一切的终局,不飞升,则是死,摆在他们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
凤清韵和龙隐穿过一无所知的人群,蛋蛋吃饱后又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了,于是直往凤清韵怀里钻。
龙隐见状好笑不已,抬手敲了它一下:“看你的出息。”
凤清韵见状连忙把他的手扒到了一边:“老敲它干什么,再敲就要碎了。”
由于魔界来的人并不多,故而凤清韵特意将他们安置在了最繁华的地方,左边是青丘众人,右边则是不少颇有名望的散修。
这些魔皇来时端的是威风赫赫,一个个的名字说出去都能止小儿夜啼,眼下却聚在一处吃得不亦乐乎,倒是和前世临死前还能聊上几句的样子如出一辙。
而月锦书也不愧是罗刹女出身,天生八面玲珑。
她长得本就比瞑鸦这种骷髅更加平易近人一些,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魔修,再加上她刚才因一场比试惊艳四方,眼下她才回到座位上,有些对魔修没那么抵触的散修便特意上来和她攀谈起来。
月锦书倒是也来者不拒,跟谁都能聊到一块,丝毫没有架子。
凤清韵二人过来时,她正和几个人散修聊得欢,看见他们两人过来,她连忙和剩下的魔修扔下手里的酒杯瓜果起身行礼:“殿下,陛下——”
龙隐闻言抬手一挥:“不必多礼。”
众人闻言连忙收了礼数,紧忙给两人让座。
由于场上南安雪的比试几乎没什么悬念,不少人见凤清韵下来后,纷纷抽出余光看向这边,听到这两声称呼后,心下一时间均纳罕不已——原来那殿下之称不是月锦书为了讨好才喊的,而是全魔界都认……
凤清韵闻言也没推辞,顺势坐了下去,把怀中瑟瑟发抖的蛋蛋递给了月锦书:“你不是要抱它吗?”
“哎哟,小殿下来了。”月锦书见状当即笑着将那颗瑟瑟发抖的蛋接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人多,没出息害怕。”龙隐嘲笑道,“吓得黄都快摇散了吧?”
可怜的蛋蛋猛地从凤清韵怀里被送出去,吓得它一个激灵便直了起来,连龙隐的嘲讽都顾不上了,一时间当真一副要被吓到散黄的模样。
不过当他一扭头见到抱它的人是月锦书后,它好似一下子松了口气一样,整颗蛋瞬间就没那么紧张了,软软地靠在了月锦书怀中。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一颗蛋上看到这么多丰富的情绪,连一旁窥探的散修见状都有些忍俊不禁。
枯血道人姽乔见他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它的脑壳逗它:“小殿下,谁是你爹爹啊?”
——爹爹!
一听这个,蛋蛋瞬间也不怕生了,宛如急着表演才艺的小孩一样,在月锦书怀中撑着就要下去。
月锦书连忙把他放到了桌子上,它紧跟着一滚,便滚到了凤清韵面前,随即骄傲地挺起蛋壳。
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宝宝真厉害。”
众人见状连连惊叹道:“小殿下还没破壳就认人了!真厉害!”
这边话音刚落,场下便响起了一阵骚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南安雪便赢下了整场比试,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她拎着剑面如霜雪地下了场,眼睛却忍不住向这边看,似是在看那颗可爱的鲛人蛋,但她仅看了两眼将目光收了回去,似是碍于面子不好多看。
凤清韵见状沉吟了片刻后,抬眸环视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闲人:“瞑道友,劳烦你替我跑一趟,请南安首席过来一叙。”
以凤清韵的身份和实力,按理来说不必多说什么便可将人请来。
但他还是特意交代道:“你就说,和她兄长之事有关,不过她刚经历完一场恶战,不必急着过来,我一直都在,让她休息够了再来也是一样的。”
瞑鸦连忙道:“是。”
紧跟着下一场比试开始之前,便有眼尖的人看到,有一具甚是可怖的骷髅从魔修的座位上起身,竟向凌源宗走去。
不少凌源的女修见状纷纷凛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那骷髅到她们面前时,却不像是魔修的作风,反而颇为和善地一行礼道:“殿下特派我前来贵宗,请南安首席过去一叙。”
众人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殿下是谁,回神便变了脸色——凤清韵要请她们大师姐过去一叙?
凌源宗算是整个正道除了仙宫之外数一数二的宗门,若不算以医修为主,战斗能力欠缺的逍遥谷,那凌源宗甚至可以称得上仙宫之下第一宗。
南宫雪身为凌源宗首席,她又素来珍惜自己的羽毛,按理来说不该只身前往魔修聚集之地给自己惹上一身污点。
故而许多不明所以的人纷纷看向这边,都做好了那骷髅魔修无疾而终的准备了,未曾想他又说了句什么,南安雪闻言一愣,竟立刻站了起来。
无数人大跌眼镜,瞑鸦见状更是连忙道:“殿下说,阁下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休息片刻再过去也不迟。”
“无妨。”南安雪却难得急躁道,“不过是一个蝼蚁罢了,算不上恶战,劳烦道友直接带我去见你们殿下便是。”
她跟着暝鸦急匆匆赶到时,一众魔修正在逗那颗鲛人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凑过来几只看热闹的妖修。
有人抚摸着它的蛋壳问道:“蛋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它立刻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蛋蛋叫北辰!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可惜它没破壳,说不出话来,为此急得团团转,巴巴地“看”向凤清韵和龙隐,像是想让他们开口替它解释。
然而它温柔和善的爹爹也被它那个坏心眼的父亲给带坏了,眼下只是抿着唇看着它笑,并不替他开口。
眼见着孩子急的都快跳起来了,一狼妖见状,竟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盏墨,笑盈盈地拿了纸,还替它在脑门上抹好了墨:“蛋道友开不了口,直接在纸上写出来便是。”
听到他称呼自己为道友,蛋蛋不由得高兴了一下,可它还没高兴太久便蔫了下去——因为它根本不会写字,只能再一次可怜巴巴地“看”向凤清韵。
那墨水在它脑门上往下淌,看起来相当可怜又可笑。
凤清韵笑得合不拢嘴,却又害怕孩子因此而恼羞成怒,便撑着龙隐的肩头轻轻扭头,企图掩去面上的笑意。
龙隐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他当即搂着怀中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此刻凤清韵就像是把脸埋在了龙隐怀中一样,透着说不出的亲昵。
然而面对家长的笑意,蛋蛋也不生气,就那么顶着一脑门的墨水,等它爹爹笑够之后,继续巴巴地看着对方。
凤清韵见它如此乖巧,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小小的愧疚,于是替它开口解释道:“它叫北辰……是它父亲给他取的名字。”
听到他如此自然而直接地称呼龙隐,众人闻言俱是一愣,当即扭头看向魔尊,却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勾起嘴角,俨然一副想炫耀却又故意低调的模样。
此刻龙隐俨然就等着什么人开口同凤清韵问一句:“北辰的父亲不是你吗,凤宫主?”
然后他就能堂而皇之地秀一把了。
可惜他那几个属下和他对视了三秒后,竟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根本没人按照他的心意开口。
龙隐见状,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
凤清韵深知他在想什么,见状当即乐不可支起来,笑得埋在他颈窝小声道:“陛下,你怕不是被架空了吧?怎么没人理你啊?”
龙隐闻言也不生气,回神后低头吻了吻他的面颊道:“本座要是当真被架空了,恐怕只能跟凤宫主讨饭吃了。宫主可别到时候飞黄腾达,便不记得糟糠之夫了。”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颤,周遭尽是欢笑声,他却蓦然从这难得的欢愉中清醒了几分。
“怎么会忘了你……”凤清韵垂下眸子,于玩笑话中藏着无边的真心,“父凭子贵,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便是了。”
而眼下,父凭子贵的那颗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间被哄得晕头转向的,也不再怕生了。
一狐妖笑着逗它道:“谁是你爹爹的心上人啊,小北辰?”
蛋蛋闻言不由得歪了歪脑袋。
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蛋蛋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词汇。
“哎呀,它只是颗蛋而已,哪听得懂这么复杂的话啊。”月锦书心疼地揉了揉它的脑壳,而后颇有经验地出了一个十分直白的问题,“谁晚上跟你爹爹睡一起啊,蛋蛋?”
——这个蛋蛋能听懂!
凤清韵闻言一愣,当即变了脸色,连忙坐直了身体,可惜没来得及拦下来,蛋蛋便在桌子上咕噜一转,直接转到龙隐面前便停了下来。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去。
南安雪来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于是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凤清韵面色通红,龙隐笑着给蛋蛋脑门上的墨水给擦干净了:“好孩子,看来爹没白养你。”
众人闻言,回神后登时哄笑作一团,笑得凤清韵面上一阵热意上涌,连旁边偷偷旁观的散修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蛋蛋不懂大家在笑什么,只当是自己被夸了,当即顶着脑门直起了身,众人见状笑得更欢了,不少人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它的蛋壳。
然而一片欢笑之间,谁也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一切便将迎来终局。
欢愉快乐的时光,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
但凤清韵暂时并不想考虑这些,他面上发烫,忍不住瞪了龙隐一眼,刚想说什么,便听暝鸦道:“殿下,南安首席到了。”
凤清韵闻言蓦然回神,连忙道:“首席快请坐。”
“哪里敢在剑尊面前当得首席二字,您唤我小雪便是。”南安雪似是也想摸蛋蛋一下,可还是凤清韵所言之事更要紧一些,她坐下后连忙道,“剑尊所言有我兄长消息……此话可曾当真?”
凤清韵对上她充满希冀的目光后,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沉吟了整整片刻后,才以传音之法,将南安雨的事情尽数讲给了她。
事情说来倒也简单,没那么多冗长的故事,很快便讲完了。
南安雪听完之后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大脑好似一时间接受不了那么复杂的信息一样,整个人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原地。
周遭尽是欢笑声,南安雪却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凡尘中抽离了一样,只能茫然地坐在那一片热闹之中。
过了良久,她那处于极度悲伤之下的大脑才终于肯接受信息,渐渐意识到了凤清韵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的哥哥,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仅是因为……他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便沦落为娼妓,于世俗之中,遭受了百年的折磨。
他甚至被人夺取生命,却因怨气而无法转世,只能被人像牲畜一样栓在原地,徒劳地挣扎了百年。
而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惹了上位者不悦。
原来凡人在那高高在上的寒阳剑尊眼中,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粒蝼蚁而已。
南安雪就那么坐着,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真正的大悲大怒,实际上表现在外时却是一片空白。
凤清韵并不担心她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因为他知道,有些兄妹之间的细节,只有他们本人知道,是做不得假的。
事实也证明他并未看错人,南安雪安静了片刻后逐渐回神,她含着化不去的霜雪,缓缓抬眸看向高坐于正位的慕寒阳。
慕寒阳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神色淡淡的遥遥和她对视。
恰在此刻,钟鸣三声后,上午的三场演武落下帷幕——柳无输给了妖族一个连称号都没有的妖王。
短短一上午过去,三场演武,仙宫占其二而尽败,魔道大兴不说,甚至天下人都知道了——凤清韵和龙隐走后,连孩子都有了。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将慕寒阳的颜面往地上踩。
他等不及了,这些欲扬先抑的铺垫他已经等的太久了,失去了原有的必要。
天门大典此刻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
原本紧跟着该是午宴以及仙乐齐舞,但在舞宴开始之前,慕寒阳却突然抬了一下手。
不少人赴宴本就是向着他所谓的飞升之法,见状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望了过去。
南安雪沉浸在那种巨大而茫然的悲恸之中,继续带着无边的怨恨一眨不眨地看向慕寒阳。
虽然凤清韵用了传音之法,可看南安雪的神态,慕寒阳便知道他告诉了对方什么。
——可他不在乎。
不过是杀了一个男妓而已,他的妹妹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马上,他就是全天下都不可忤逆的存在了。
只要他想,他不但可以修改任何人的记忆,甚至可以主宰任何人的命运。
因为他是天道。
先前所有的一切耻辱,似乎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刻而生的。
万众瞩目之下,慕寒阳缓缓压下手开口道:“感谢诸君赴宴,在舞乐开始之前,本尊有一事相告。”
凤清韵闻言停下动作抬眸看向他,面色之间有些阴郁。
原因无他——他已经猜到慕寒阳要干什么了。
对于天道权柄无边的渴望让他将天门大典提前,而眼下,多一天的时间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等了。
下一刻,果然不出凤清韵所料,慕寒阳扬声便道:“诸位所听的传言并无差错——”
“本尊便是天道化身。”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先前的一切热闹在此刻戛然而止,所有人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他。
黄泉女闻言却缓缓掀起眸子,尸体独有的浑浊眼眸,此刻却透着几分凉意,宛如看跳梁小丑一样看向慕寒阳。
慕寒阳并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关心她是什么意思。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全场:“如今四象之心已齐,待舞乐结束后,本尊便会合于天地,重归大道,届时,通天之路即可打开,诸君有能者便可白日飞升,共赴仙途。”
可没等众人惊呼出声,慕寒阳紧跟着却又道:“至于吾先前所说之约,此时亦作数。”
意识到慕寒阳口中的所谓“约定”指的到底是什么,众人闻言脸色骤变,蓦然看向了人群中的凤清韵和龙隐。
——“能取魔尊首级者,纵为凡人,寒阳剑尊亦以天道之名保其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