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之下, 阳光像是给人笼上了一层金纱。
凤清韵自己都不知道在心魔,或者说在龙隐眼中,他这一刻到底有多好看。
那人怔了一下后猛地攥住他的手, 用力一扯便将人直接拽到了怀里。
凤清韵挂着泪想抬手抱他,右手却被人十指相握地扣着, 最终他只能抬起左手攀上了面前人的肩膀,埋首在他的颈窝中轻轻啜泣。
那人闻声低头吻掉了他眼角的泪珠:“哭什么?”
凤清韵含着泪摇了摇头:“……你从来没告诉我,你还给我雕过莲花簪。”
言罢他深吸了一口气, 压着哽咽道:“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见它一眼……它就碎了。”
“一个簪子而已, 碎了便碎了。”那人闻言立刻哄道,“回去再给你雕一个便是了,别哭了,乖。”
哪怕是代表悲伤的心魔, 此刻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凤清韵, 反而柔声哄着他。
然而他越是如此,凤清韵便越想掉泪。
而心魔也就那么抱着他,不厌其烦地不知道哄了多久, 久到太阳已经攀上了树梢时,凤清韵才终于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好了, 唤出我的名字吧。”那人轻声道, “欠你的簪子, 回头一定还给你。”
凤清韵哽咽道:“……说好了。”
那人郑重道:“嗯, 说好了。”
凤清韵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含着泪低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几个字眼出口的一瞬间, 阳光便紧跟着发生了微妙的扭曲,凤清韵的心好似也跟着扭曲了一瞬。
有那么一刻, 他难以克制地想到,若是没有重生,若是没有再来……
那他刚刚其实已经走过了龙隐充满遗憾而无人所知的一生。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心下陡然被难以言喻的酸胀给占据了。
前所未有的爱意占满了他的思绪,过度的情绪几乎抽离了他的灵魂。
他闭眼时甚至忍不住庆幸地想到,无论如何,接下来都该是代表爱的幻境,他的心已经碎作了一地,实在是经不起龙隐这么折腾了。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感受过的浓烈情绪几乎撕碎了他的一切理智,可很快凤清韵便意识到,“喜”的话是真的。
只有第一个幻境简单而轻快,剩下的幻境再没一个像前者那么轻松愉悦了。
当凤清韵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无边的荒野之上。
不详而阴沉的黄昏下,他的脸上还挂着刚刚哭出来的泪痕,一时间有些茫然,抬眸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见周围宛如蛮荒的大地上狼烟四起,一眼望过去竟和前世天崩时有着类似的模样,甚至比前世还要触目惊心。
四处尽是战火,一眼望过去尽是白骨露野,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凤清韵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好似有什么沉寂万年的隐秘要在此刻揭露一样。
……这居然是代表爱的幻境吗?
他惊疑不定地走在那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上,周围的植被包括地貌都和他认识中有些不同。
凤清韵下意识以为这是曾经那场幻境中,在自己进入之前时,龙隐曾经经历的事,可他走着走着却发现了不对劲——那场孕育龙神的幻境之中是没有灵气的,可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却到处都是逸散且磅礴的灵气。
——这到底是哪?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凤清韵蹙眉走到了一处乱石前,抬手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泪痕,一扭头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龙隐穿着黑色的剑袍,用左手支着剑靠坐在乱石堆上,眼睛几乎已经失去了焦距。
而他的右臂则一如天崩之前那样,已经断掉,此刻正在往下淌血。
然而最让凤清韵心惊的是龙隐身上那件熟悉的剑袍——那是玄武秘境中,他所见到的那个黑衣剑修所穿的那件!
凤清韵像一棵古树一样僵在那里。
所有的线索好似一粒粒珠子,在此刻全部被串了起来。
那因为孟婆汤而被忘记的真相几乎呼之欲出,可凤清韵还是不明白,先前的玄武秘境中虽然离得很远,但他能确定的是,龙隐分明和那修士长得完全不一样,眼下怎么又会……
脑海间有什么情绪,伴随着胸口的剧痛,压得凤清韵喘不过气来。
不过就在他怔愣间,黄昏之下,大荒之上,一个人影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的手里似乎拎着什么,身后又似乎缀着什么,整个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臃肿。
凤清韵下意识回神,当即走上前紧张地挡在龙隐面前。
而等到那人走近后,他才看清楚——那人手中拎着一颗看不清容颜的头颅,身后则缀着三条鲜血淋漓的尾巴。
凤清韵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然而下一秒,那狐妖走到龙隐面前开口便不客气道:“天道——”
此话一出,凤清韵浑身一震,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僵硬地扭过头,看向那个断臂的人。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狐妖却随手把那颗头扔到了龙隐面前:“你爱找谁匡扶天下就找谁吧,本王不干了。”
但说完他也没走,只是转身找了块离龙隐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凤清韵却见那人拖着三条布满血污的尾巴,隐约间能看出曾经的雪白,而剩下六尾竟不知道被谁从根处截断了。
龙隐闻言瞳孔稍微恢复了些许神智,紧跟着他终于略带虚弱地开了口,语气却和凤清韵记忆中的龙隐完全不同:“……为什么不干了?”
那更像是……他幻想中,龙隐可能存在的少年模样。
“杀不完。”天狐指了指地上的那颗头,靠在石头上道,“仙之人兮列如麻……”
少年天道闻言却嗤笑一声:“杀不完便不杀了?通天呢?那你怎么不直接跟他一块儿殉情算了。”
向来脾气暴躁的天狐,眼下听了这话却一言不发。
少年天道缓了片刻,握着剑有些不解地扭头,却见那天狐沉默着从怀中掏出了什么——那是一捧碎掉的玉佩。
天道见状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以一种理所当然且平静的语气道:“通天死了,你成寡夫了。”
“本王一直很好奇,像你这种无情无心的天道,是怎么修成人形的。”天狐冷着脸道,“哪一天你那宝贝蔷薇要是化形了,听到你这么会说话,一定会跑去另觅新主的。”
……他们在说什么?
可在场的人根本看不见因为狐妖一句话而愣在原地的凤清韵,少年天道听到天狐骂他的话后却只是一笑。
紧跟着,在凤清韵颤抖的目光中,天道松开了他的剑,用仅剩的那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浅金色的种子,在落日的余晖中照了照,一种期待又遗憾的语气道:“……我不是它的主人,而且我恐怕也等不到它化形的那天了。”
眼下的龙隐和凤清韵记忆中并不一样,他的神色间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不驯,却又带着些许穷途末路的无可奈何。
天狐没有接天道的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拼着手里碎成一摊的玉佩。
那本就渐近黄昏的落日终归是落了山,也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照常升起。
仙人的头颅在天道和天狐之间的地方化成了一摊血水,在冷质的月光下,显得诡异而苍凉。
大地之上荒芜一片,好似最后一抹生机也随着夕阳的落幕而消失殆尽了。
断臂的血滴在大荒之地上,可那少年天道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样。
过了片刻,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挣扎着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金色的种子放在了自己的断臂处,接下了那不断淌下的鲜血。
拼玉佩拼到心碎的天狐终于回神,匪夷所思地看向这一幕,过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我总算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输了。”
天道没搭理他。
“天道化形,飞升便能证得神位,享受正果,听起来多么震撼人心。”但天狐却不管那些,反而继续嘲讽道,“谁知道所谓的天道实际上是个疯子,临死前竟抱着一枚种子生离死别。”
面对他的嘲讽,那断臂的少年天道不为所动,只是在种子吸收完鲜血后,轻轻擦了擦那枚种子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化形吗?”
天狐只是为了嘲讽他而已,对他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闻言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碎玉。
奈何少年天道也完全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地道:“世人都说大道无情,可我确实因它而生的。”
“它是血蔷薇,出生便需要鲜血浇灌,没有血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芽。”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关注它,我眼看着它从河水漂向大海,被海风卷到湖泊,又被山林间的风吹向天际。”
“可它依旧坚韧地活着。”
“我原本以为一粒种子而已,能活下去肯定是全凭运气,可有一次它险些被鸟吞噬,它情急之下动用了自己的所有灵气,将自己的颜色变成了金色,因此被人当作金瓜子捡了回去,躲过了一劫。”
少年天道轻轻擦着他的蔷薇种子:“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它是有灵性的。”
“自我观察它开始,它便没碰过一滴血。身为血蔷薇,按理来说它早该因为缺乏养分而死去,可它却硬靠着吸收月华活了下来。”
天道顿了一下后,在将死之时,却回忆起了自己诞生之事——“我是受它的坚韧所感,才诞生于世的。”
天道生出的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念头便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间,能让一粒种子以如此坚韧的姿态活下去?
我也想去看看。
而后就像所有灵妖精怪产生神智的过程一样,天道竟也化了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实体。
一颗血蔷薇种子,求生的本能竟然撼动了天道,甚至惹得天地为之动容,大道为它而化形。
可它却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它只是一颗隐约会一点引气之法,实际上却连神智都未开的血蔷薇种子而已。
天道化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枚蔷薇种子,而后日日用鲜血浇灌。
可惜一百年过去了,他的小蔷薇就当真跟一颗实心的金瓜子一样,一点发芽的意思也没有。
天狐听完这个故事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剩无几的尾巴毛都要扎起来了:“……不是,你有病吧,那只是颗种子而已,又不是你老婆!”
少年天道一下子沉了脸,当场反唇相讥道:“你手里那也只是枚玉佩而已。”
互相往对方心坎上戳的下场,就是此话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石堆,一下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天狐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碎玉,少年天道则收回视线看向了他手中的种子。
他已经养了这枚种子很久了,可它好似饿了太久了,连天道的血也喂不饱它,一点发芽的迹象也没有。
然而天道并不气馁,只是有些遗憾,遗憾于直到他断臂血尽而死,它也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天道是不会死的,只会再次回到那种四大皆空,混沌一片的状态。
但“他”是会死的,他死后,哪怕万年之后天道再次受什么人什么事所感而化形,可能化成的人也不再是他了,到那时候,更没人会记得他的小蔷薇。
天道有点遗憾,越是遗憾,他便越是想把未来的一切都在此刻找补回来。
然而天狐似是对他刚刚说自己道侣之事耿耿于怀,他托着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拼着手中的碎玉,安静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嘲讽道:“……喂了那么多血也没见长出个芽来,要么是嫌你丑,要么就是块开不了花的石头,别白费力了。”
少年天道却很认真地否认道:“它不是石头,我窥探过了,它未来会是一株很漂亮的小蔷薇。”
他是天道,哪怕眼下四肢尽断,可神权尚在,窥探这种事情的能力还是不容置疑的。
天狐闻言也没在这上面反驳他,而是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再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看不到,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这话简直是往天道的心窝上捅,他闻言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半晌,他不知道给自己又找了什么念想,逐渐溃散的瞳孔竟微微一亮:“我看不到,总有人能看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得给它取个名字,这样哪怕将来被哪个人随便捡了去,也不敢轻易欺负他。”
“你自己都没名字,还给一个种子取名字。”天狐断了六条尾巴,其实也离死不远了,拼了半天也没能把那块玉佩拼回去,他因此心情很差,于是张嘴便嘲讽道,“取了名字又如何,等到将来被人捡去种出来,肯定高高兴兴地贴着别人喊主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天道只是蹙眉看着那枚种子:“都说了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该有主人……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不能让捡到它的人给它下奴契。”
他说着一扭头道:“……之前人族是不是专门针对你们妖族搞出了什么血契,那血契有办法在开始之前就预防避免吗?”
“——你想的也太远了。”天狐一针见血道,“天上地下的蚂蚁都快死绝了,哪还有来者欺负它啊。”
天道却摇了摇头道:“……会有后来人的。”
天狐看着他宛如看一个疯子,见他执意如此后,也懒得再劝什么,于是开口道:“你先把血放出来,浇在那种子上面……”
然而说着说着,月色逐渐被雾气所笼罩,黑暗之中,天狐的声音已经有些外强中干了。
龙隐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地剖开了刚刚有一丝愈合迹象的伤口,任由血涌出来,浇在那金色的种子上:“然后呢?”
“然后动用灵气将血写成一道咒……”天狐说着念出了一串咒文。
天道用血跟着写了下去,然而写到一半,那天狐却没音了。
“……狐狸?老狐狸?”
天道喊了几声没人应,忍不住“啧”了一下扬声道:“——青丘缘!”
“……别吵!”天狐蹙眉道,“剩下的咒语本王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你不是要给你的宝贝蔷薇取名字么,趁着本王想的时间赶紧取……”
说完,他那边便没了声音,似乎当真是沉默下去回忆咒语了。
天道闻言顿了一下,过了半晌在黑暗中开口道:“它是我化形第一天,在凤梧台上找到的。”
“那一日我听到仙乐阵阵,伴清风而来。”
“凰族的族长说我是应运而生,那仙乐是在邀我去天界登神,可我却觉得那一切都是为它而来的。”
说到这里,天道顿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道:“我想好了,我的小蔷薇就叫凤清韵。”
他觉得自己起了一个绝妙的名字,说出口之后,却没有人任何人称赞,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他天道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一顿,其实此刻他也有些失温了,扭头时都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扭过去,面前还是一片黑暗。
他眯着眼睛辨别了半天,才勉强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围着一枚碎掉的通天玉佩,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
它的六条尾巴齐根而断,血流了一地,仅剩的三条牢牢地裹着那碰碎玉。
——那脾气暴躁的天狐妖主,终究是和他寡言的道侣死在了一起,而直到最终,他也没能将他的道侣拼好。
血契的覆盖咒还悬而未决地挂在半空中,可已经没人知道下半截咒语是什么了。
龙隐一言不发地看了那两妖的尸身良久,最终死马当活马医,在那半截咒语中写上了他给他的小蔷薇新起好的名字,而后便将那咒语缓缓落在了那粒金色的种子上。
淡淡的光晕伴随着咒语落下,天道期待着在自己临死前能看到奇迹,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颗种子依旧安安静静地躺敢在他的手心,一点回应也没有。
最终,天道自嘲般地笑了笑,低头吻了吻那枚金色的种子。
太阳照常升起了,晨光熹微间,天道抬起手,将那枚他用鲜血浇灌快一百年的种子掷向了东方。
朝阳的光辉倾撒在大地上,无数道神识瞬间从周围涌来。
天道却好似什么都未察觉到一样,拖着断臂起身,靠着那仅剩的一根手臂,将那两妖掩埋在了山谷间。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身,终于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神色间带着些许恐惧与愤恨的仙人。
“本座等了你们一晚上,未曾想你们竟如此废物,到现在才找上门。”少年天道的语气和日后凤清韵熟识的龙隐还有些许差别,但在说话不中听方面却已经有了些许雏形,“你们是一起过来领死,还是挨个来?”
为首者闻言汗毛倒立,嘴上却不示弱地回道:“你不过是小世界的天道而已,如今麒麟已死……你和行尸走肉无甚区别,束手就擒吧!”
天道闻言只是冷笑:“本座为什么要对你们这帮杂碎束手就擒?”
其他仙人怒道:“你身为天道而化形,看似为此方世界引来无上功德,降下万千灵脉,但实际上呢?!”
“区区一个小世界,万年间竟有数百渡劫,什么叫德不配位?这便是德不配位!”
“水满则溢,过犹不及,你身为天道却不顾百姓安危,眼下民不聊生,灾难与祸患皆由你的私欲而起!”
“若并非你贪恋红尘,执意苟活于世,哪有今日之景?眼下四象俱死,肢解而死不过是你既定的终局,不若引颈就戮,此方世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因我而起?”少年天道左手持剑,轻轻一挥,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他必死无疑的仙人竟被他吓得当即往后一退。
天道见状当即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你们这些在仙界蝇营狗苟却依旧证不得神位,因此只能来下界哄抢夺食的杂碎而起的吗?”
“天上神位八千人,除通天外,本座不曾听闻有哪位神祇降世。”少年天道带着极端的恶意嘲讽道,“看看你们这群人下界后宛如恶狗夺骨头一样的下贱模样,在天上时恐怕也与仙畜无疑吧?”
那些仙人闻言大怒,当即寄出无数仙器,整片大陆几乎瞬间便被蒸发成了空气!
“你以为你便是天道又能如何?!”为首者怒极反笑,“天崩已至,天道将倾!”
少年天道冷笑着看向那些仙人:“天道不灭,尔等仙与人俱死。”
言罢,他似是懒得再多说什么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了剑。
他方才放下那么多嘲讽之话,俨然不像是要引颈就戮的样子,众仙人见状惊疑不定,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死于肢解?”天道见他们如此瑟缩,当即嗤笑一声,“本座的死法如何,恐怕轮不到你们这帮渣滓决定!”
此话一出,所有仙人瞬间意识到了他的打算,当即变了脸色。
“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巨大的潮涌突然伴随着无穷的光线炸开,谁也没想到因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终竟会选择自毁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声势几乎大到压倒了天地,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几乎瞬间便被炸得神魂俱灭,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而剩下那些因为怕死而躲在远处,打算等到恶战结束后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过一劫,但他们最终也成了根基尽碎,只能靠着仙器苟延残喘的残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尸首,则化作养料落在了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勉强修补了上面的痕迹。
战火将大地揉成了一团,最终天道自爆,又将一切还给了天地。
只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没来得及看他的小蔷薇一眼。
他甚至还没有名字,便再次归于了寂灭。
世界归于了宁静,残存下来的低阶修士又经过千年的修行,终于到达渡劫后,却紧跟着发现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于是天下悲恸,天下人既悲痛于天道寂灭,又绝望于他们自己彻底定格的命运。
飞升无望,哪怕身为渡劫,万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但实际上天道本就因运而生,此方世界气运不绝,则天道不死。
只不过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无几的残魂,也不愿回归本位,当真就那么死去。
于是他靠着仅余下的一线生机,硬是撑出了一个隔绝一切的幻境,企图不靠天地气运,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而这因为贪图生机,而不愿归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残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记忆,却依旧凭借着本能推演了数万年,企图为此方世界求一条生路。
祂似是不愿面对被赐福者背叛的命运,于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结果。
失去一切记忆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蔷薇种子其实只差了一点点就能种出来了。
然而世间万物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眼睁睁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终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护了百年的种子,却在即将发芽时,迎来了天道的终结。
最终在千年后,那粒种子被人族的一个皇子捡了去。
那小皇子如获至宝地拿着那枚金色的种子给他师尊看,师尊却告诉他,这是血蔷薇的种子,只有用血浇灌,才能发芽。
那人一下子犹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从小到大受的都是众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门,自然不愿为一粒小小的血蔷薇种子,伤及父母所赐的体肤。
他为此犹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决定割一点血试一试,若是种不出来,那便把种子再丢回去。
未曾想刚种下的第二天,他只来得及浇灌了几滴血,那种子就好像和他有缘分一样,当即便发了芽,一眼将他认做了最亲近的人,用纤细的嫩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过望之际,心下却不仅因为他母妃遭遇过的事情,生出了些许阴暗的想法来——妖族都是无心的生灵,只有将他们长久捆在身边,才能真正拥有他们。
于是就因为这点偏见,那人便毅然决然地给刚发芽,连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蔷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为不够还是蔷薇太年幼的缘故,咒语竟硬是卡在那一步迟迟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着眉,面色都因为真气的抽空而有些发白了,却不敢去找他的师尊询问细节,生怕师尊得知后处罚于他。
最终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这半成品一样的血契埋藏在了蔷薇幼苗的血脉中,只等它开花那日,再想办法补全血契。
其实对于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脉中蕴藏着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动诱发,他们便能感觉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盖后凤清韵所经历的那样。
然而前世的凤清韵终其一生都未能体会到血契压制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运气好或者天赋异禀。
可直到今日,他才蓦然意识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难都被那人早早预料到了。
可那人用鲜血浇灌了他百年,最终却连见他都没能见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场大战中。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错把歹人当成了辛苦浇灌他的养育者,就那么痴心错付了五百余年。
凤清韵心下痛得已经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人在极端的悲恸之下是哭不出来的。
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他就那么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天道于幻境的混沌中修养了整整一万年,才终于应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龙身。
而后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记忆的天道,再次选择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桩当作祭钉,钉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后祂终于见到了他曾经念念不忘想要见一眼的小蔷薇。
可最终祂却没能认出祂的蔷薇来,而祂的蔷薇,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条为他而死的幻境龙神,才是他作为种子时真正的养育者。
在那场幻境中,对面相见不相识的又何止凤清韵和钟御兰。
那远隔万水千山,经历千秋万载而最终错过的旧梦,终究也未能圆满。
凤清韵眼看着龙窟坍塌,眼看着钟御兰受幻境所迫麻木着神色,眼中却带着无尽哀伤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庄,席卷了大山,最终席卷了整个幻境。
而后魔尊从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道:“小蔷薇。”
——那隔了万年的呼唤终于在此刻响起,凤清韵终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无声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波涛般的情绪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有无数想说的话涌上心头。
他想问他的天道,濒死时他是否当真遭遇了肢解之痛,还想问他,他养育自己的百年间,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问题都太苦了。
苦到凤清韵甚至问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对那可能的结果。
最终千言万语,只在凤清韵心头汇作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天狐妖主不是曾经说过,你身为天道化身却没有名字吗,那为什么从幻境中一诞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为龙隐。
可他一张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丢人地泪如雨下,若不是他闭嘴的及时,恐怕嘴里紧跟着便会发出几声哽咽。
那人见状连忙心疼地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怎么一见面就把你惹哭了?”
凤清韵摇了摇头,忍了半晌,才终于含着哭腔问出方才那个问题。
那人一愣,随即笑了一下:“我从幻境中诞生,身为人身降临的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理所当然该叫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怎么,你反而不记得了?”
凤清韵闻言一怔,而后莫名地便意识到了什么。
——龙是他在幻境中见到龙神时,对祂的第一印象。
而“隐”则是代指天道隐匿。
【不要被发现,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发芽长大,活到我能报答你的时候,让我好好地见你一面。】
——那是他作为种子,跟着少年天道颠沛流离时产生的唯一能够称之为念头的想法。
这一念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岁月更迭,依旧铭刻在他的潜意识中不曾褪色。
两厢叠加,便成了龙隐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旧事,就好似被风吹散的沙粒一样,消散在天涯海角,没有人记起过。
正如凤清韵不记得那从断臂中浇灌他的鲜血一样,龙隐也并不知道,他耿耿于怀在别人手里长了几百年的蔷薇,本就是他的。
只是他们都忘了而已。
眼泪再次从凤清韵的眼眶中决堤而出,这次任由那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凤清韵就那么一边掉眼泪一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爱的心魔,可天道对待凤清韵的姿态却显得有些生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哄。
过了良久,还是凤清韵自己缓了下来,紧跟着带着哭腔开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遗迹中,我看到的人……其实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回答道:“对,其实玄武死后不久,便是你刚刚看到的一幕了。”
他并未把话彻底说透,可凤清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玄武死后不久,他便因此断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为了支撑天崩,却只能亲手斩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这和亲自给自己凌迟,又有什么区别?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心下像是被千万片刀刮过一样,几乎渗出了鲜血。
过了良久,他才问出了心头的另一个问题:“……可那时的你,为什么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周身随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气质和面貌都没变,只是衣着打扮从魔尊,变成了凤清韵刚刚在幻境中看到的少年天道。
只不过那张脸和曾经玄武遗迹中的样子不同,依旧是凤清韵熟悉的魔尊龙隐的样子。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作为代表爱的心魔,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竟有些说不出的少年感,“上古时,那老狐狸和他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总是拿此事开涮,久而久之我也觉得你不愿意发芽……是因为不喜欢我的长相。”
“所以后来从幻境中再次化形时,虽然我没有记忆,但还是按照你潜意识中最喜欢的样子化了形。”
凤清韵心下一颤,不可思议地抬眸。
少年天道笑了一下,无比诚实道:
“我只是想让你多喜欢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