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麒麟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像是丑角般的愤怒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妒火冲上慕寒阳心头。

偏偏龙隐还讥讽地看向这边,慕寒阳回神后当即忍无可忍地同凤清韵道:“是我不该……若非我亲手将你送到这东西手中,你也不会——”

他从始至终都把凤清韵当做一个物件, 从来没想过一切的一切都是凤清韵自己的选择。

就像他从未将凤清韵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一样,凤清韵闻言冷笑着打断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言罢他甚至懒得同慕寒阳再多废话, 翻手间剑光一闪,麟霜剑当即出鞘,瞬间便向慕寒阳刺了过去!

慕寒阳怒色一凛, 拔起插在废墟之中的望月剑, 抬手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然而入手之间十成十的功力却让他面色骤变,当即吐了一口鲜血,由此他陡然意识到——凤清韵竟是当真要杀他!

“清韵,你……”慕寒阳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你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

他不提这话还好, 一提这话,龙隐怒极反笑,当即拔出魔刃, 磅礴的刀气混杂着魔息一起劈下,慕寒阳避无可避间, 直接被他一刀砍在了背上。

血光乍起, 飞血四溅间, 慕寒阳痛得眼前发黑, 支着望月剑便跪在了地上。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正道魁首。”龙隐轻描淡写地转了一下魔刃,“居然还有脸提当年事。”

没了那颗珠子, 慕寒阳自然不是两人的对手, 可自幼至今,一路顺遂的经历却让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在这里。

反而扯了扯流血的嘴角, 怒极反笑道:“清韵,你就宁愿跟着这种以多欺少的败类过完余生吗?”

凤清韵充耳不闻,眼睫都未动一下,反手便是一招白羽流星,慕寒阳瞳孔骤缩,当即撑着残躯飞身撤步,同时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把惊雷符。

如雷暴般可怖的符咒蓦然炸开,这才勉强接下凤清韵这一剑。

可慕寒阳的脸色却未能好看多少,因为这招白羽流星是凤清韵幼时所悟出的剑法,而这剑法的名字,正是慕寒阳给他取来的。

原本流星白羽一词是用来特指箭法的,但凤清韵自幼便擅快剑,悟出此招后,更是身形缥缈如云鹤,衣袂猎猎如白羽,配上那一点流星似的剑锋寒光,白羽流星当之无愧。

然而百年更迭,凤清韵竟然用他命名的招数来取他性命,这让慕寒阳如何不怒发冲冠。

偏偏龙隐还在旁边一哂道:“若二打一都算败类,那凤宫主与本座离开那日,某人恨不得喊十万人留下他,又算什么?”

“道貌岸然的渣滓?还是衣冠楚楚的禽兽?”

慕寒阳当即恼羞成怒,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竟不顾肩头上的伤,蓦然拔出寒阳剑,持着双剑便向龙隐攻去。

龙隐宛如面对蝼蚁般冷嗤一声,抬手看似随意地斩下一刀,铺天盖地的魔气却随着这一刀压下。

那一刻,裹挟着无边魔气的滔天刀气,宛如卷席着怒浪的鲸吞般压下。

魔道至尊强悍至极的实力在这一刻彰显得淋漓尽致。

那刀气瞬息便闪至面前。

高手过招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知道结果,而就在这刀气扑面而来的一瞬间,慕寒阳便蓦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接不下此招。

他心底随之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电光石火之间,他当即选择转攻为守,两手同时架于身前,双剑交叉之下,企图硬接下这一刀。

未曾想刀气与剑气相接的一瞬间,寒阳剑铮然一声后,竟然节节寸断,而后瞬间碎成了一团乱铁!

本命宝剑被毁瞬间造成了不可逆的反噬。

慕寒阳面色骤变,蓦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丹田一瞬间像是被搅碎般传来剧痛,待慕寒阳回过神时,他的境界竟已经从大乘期跌到了合体期!

他原本极度恼怒的脸色因此骤然变得惨白起来。

“剑尊之名,”龙隐嘲讽的声音伴随着魔息呼啸而来,“你也配?”

他话音刚落,没等慕寒阳惊怒,麟霜剑便应声而至,蓦然刺向了慕寒阳的肩头。

慕寒阳避无可避之下,望月剑脱手而出,他咬着牙抬手企图拿回望月剑,凤清韵见状立刻劈手去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骤然从望月剑的剑身上炸开,蓦然分开了三人,随即吞没了整个空间。

“——?!”

凤清韵被白光晃得心跳骤停,再抬眸时,却见周围彻底变了副模样,原本的断壁残垣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龙隐竟也不见了踪迹,凤清韵握着麟霜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一扭头却瞳孔骤缩——“……师尊?!”

却见不远处的虚空中,漂浮着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那不是穿着粗布麻衣的李寡妇,而是手持望月剑,身着皓月锦纹袍的剑尊钟御兰。

她并不算很漂亮,但容貌对她这种境界的巨擘来说没有多大意义。

那副磅礴的宗师气度之下,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但当她将眼神投在自己的爱徒身上时,周身的气场一下子便温和了下来。

“清韵。”

钟御兰眸色微动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子,语气难掩波澜道:“你受苦了。”

凤清韵闻言鼻头蓦然一酸,可看着她半透明的身体,心下难掩悲痛道:“师尊,您当真已经……”

“生死不过仙途的一部分,轮回也只是修行的另一条道路而已。”钟御兰宽慰道,“为师能再见到你已经是上天庇佑了,不必为我难过。”

凤清韵心下还是难掩伤痛,但见钟御兰魂魄完整,并无残缺迹象,总归得到了些许宽慰。

勉强从悲痛中回过神后,凤清韵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们两人呢?”

“你想问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他吧。”钟御兰闻言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当即轻笑了一下道,“放心,为师只是稍稍分开跟他们说几句话,不会把你那道侣怎么样的。”

道侣……

凤清韵脸一热,前一秒还在拎着剑想砍人,这一秒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和他还未举办道侣大典……”

“没办应该也不远了。”钟御兰柔声道,“虽然为师不能亲临,但还是恭喜我们清韵,找到了当真深爱你的良人。”

凤清韵闻言脸更热了,下意识把麟霜剑背到了身后,但也从钟御兰的话语间听出了她的态度,背着手摩挲着剑柄道:“我还以为……方才师尊出手,便是不想让我杀他。”

凤清韵没说“他”是谁,但二人显然对此心知肚明。

其实若是没有前世之事,不知道他做的那些纵容姑息之事,仅看此生的慕寒阳,他明面上确实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寒阳剑尊。

至于他给凤清韵下血契一事,传出去也不过是仙宫“家事”,对于外人而言,这完全称不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倒是凤清韵不顾同门之情,反而要残害手足,此事传出去,正道那些人恐怕又要忍不住说到三分了。

可钟御兰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从他给你下血契那一刻开始,他便不再是你的师兄,也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后发自内心道:“是我教徒无方,监管不严……让你受苦了,清韵。”

凤清韵喉咙一紧连忙道:“不……这和您没有关系,您不必为此自责。”

“你不怪为师,为师却不能当真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没有责任,不过眼下确实不是取他性命的时候。”钟御兰道,“我的魂魄在此封闭万年,如今空间因你们的到来而破碎,我以这种状况能存在的时间恐怕没有多少了,眼下长话短说,你且听好。”

“……万年?”凤清韵愕然道,“您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钟御兰接下来,以一种极度简练的描述方式,将她所能触及的,有关整个世界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出来——

“麒麟为走兽之长,又称四象之外的第五相,传闻祂司掌时空之力,也死在了上古那场战争中,但所有遗迹都没能找到祂的身影。”

“你刚化形那年,我境界已经到了渡劫期巅峰,眼看着自己卡在瓶颈无法飞升,便动了寻找麒麟的念头。”

“毕竟祂是司掌时空的第五相,若是祂没死,说不定飞升还有一线生机。”

听到这里,有什么答案在凤清韵心头呼之欲出:“您最后……找到了?”

“找到了。”钟御兰的神色却并不高兴,反而有些凝重,“但我找到的,并非活着的麒麟,而是祂死后飘在时空裂缝中的心脏,以及祂的麒麟角。”

“我在裂缝中听到了麒麟最后的遗言,将祂的心脏铸造成了一把剑,让祂选择有缘之人,作为答谢,祂将麒麟角以及此物的用法传授给了我。”

“——麒麟选择了你。”

凤清韵不知为何喉咙一紧,垂眸看向了手中的麟霜剑:“麒麟之心……便在麟霜剑中?”

“没错。”钟御兰点了点头,“但当时的我依旧一无所知,在将剑交给你后,我自觉完成了麒麟的遗愿,于是拿着祂作为报酬给我的麒麟角,发动了祂所谓的,只有单向的破碎虚空之旅。”

“我因此——窥探到了上古之事。”

在钟御兰接下来的描述中,她用麒麟角划开了时空裂缝,毅然决然地持着剑迈入了这生死不明的裂缝中。

在时空混流中,她看到了未来即将到来的天崩,也窥探到了上古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她看到了无数仙人降落在了这片大地上,数量之多甚至超过了钟御兰在世时,此方世界渡劫期大能的数量总和。

可上古之战时,参与战争的渡劫期修士甚至比仙人数量还要多。

而且那些仙人在血战中居然并不站上风,隐约之间,似乎还在畏惧着什么。

“——畏惧?”凤清韵微微蹙眉,脑海中却不禁浮现了那个黑衣的剑修,“他们在畏惧什么人吗,还是在畏惧别的?”

“我不知道那些仙人在恐惧什么。”钟御兰摇了摇头,转而道,“我只知道,那些上面下来的仙人,最终赢得了整场战争,达成了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肢解了此方世界的天道。”

此话一出,本就虚无的空间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凤清韵攥着剑,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肢解了……天道?”

“没错。那些仙人曾说过,每一个世界都会经历混沌初开,有无相生的过程。”

“而后世界的道便与四象一起应劫而生。”

“据那些仙人所言,如果把道比作一个人的话,四象便相当于道的四肢。而混沌初开时,清气向上为天,相当于道之首,浊气向下为地,相当于道之躯干。”

“但唯有能孕育出麒麟,也就是相当于道之心的世界,才会有真正的灵气出现,也只有这些世界,诞生的生灵才有飞升之机。”

凤清韵蓦然想起了惨死的麒麟,事情突然像是珠子一般被整条线索串在了一起:“所以他们才拼着兵解的风险也要杀玄武——”

“没错。”钟御兰点了点头道,“玄武埋于东野,青龙沉于南洋……四象俱死,麒麟也没能逃脱,而后便是天崩。对于人来说,这便相当于砍去四肢,挖其心,断其头颅……”

“幸好天道非人,否则若遭此般劫难……无论是人是妖,恐怕都难以挺住。”

凤清韵听了钟御兰的感叹,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下发疼,他缓了半晌才疑问道:“可……那些外面来的仙人怎么会为了一方小世界而如此大废周章——”

“并非全是外面来的仙人。”钟御兰却摇了摇头道,“其中有不少攻伐者,实则为本界飞升之人,他们对此方世界的情况了如指掌。”

“是他们,背叛了孕育他们的世界,也背叛了他们的道。”

凤清韵呼吸一滞,更加不解了:“……从本世界飞升的仙人为什么要绝后来者的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甚至直到在裂缝中走马观花,回到最初起点时,我依旧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不过哪怕当时的我在时空混流中回到了起点,却依旧找不到来时路了,我只能攥着麒麟角,破碎虚空去了临近的大世界,直到那里,我才意识到了一切问题的缘由。”

“我到的那个大世界叫做碧波,顾名思义,那个大世界中有一半的地方都是海洋,很多城市与修士都在海底修行生存。”

在钟御兰的描述中,一开始虽两个世界语言不通,修炼方式也迥异不同,但因为渡劫期的身份,她还是立刻就受到了那个世界的拥戴。

而随着逐渐掌握了本地的语言与文字,钟御兰终于发现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除去她,碧波大世界的渡劫期修士加起来竟也不过四人而已,而且这还是数万年来,他们世界渡劫期修士最多的时候!

钟御兰蓦然意识到了不对,多方询问之下,却发现其余世界的情况基本和此地差不多。

一般大世界的渡劫期修士数量至多五人,少者两三。

中世界一二为多,而小世界中若能诞生一尊渡劫,便是足以夸耀到令其他世界艳羡的了。

就连凤清韵听到这里,也蓦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从狐主口中可以知道,那些仙人称此方世界为“此方小世界”。

也就是说,他们所在的不过是一个最平平无奇的小世界,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世界,在上古大战时居然拥有足以和仙人抗衡的渡劫期数量。

而在经过上古大战和天道肢解后的短短几千年间,历经了数不清楚的功法断代后,此方世界竟然又有了九位渡劫诞生——这还是不算钟御兰的情况下,实际上应该为十尊渡劫!

甚至超过了大世界数万年来渡劫期修士的总和。

凤清韵自小在此世界长大,完全没觉得一个世界上有九个渡劫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可听到这里他却忍不住变了脸色。

——多一个两个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可整个小世界一下子出了十个渡劫,这怎么会不惹外人猜忌呢?

“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钟御兰一眼看出了他的想法,当即肯定道,“一个小世界,拥有此等不为人知的潜力,一定会招致祸患。”

“比如上古仅天狐一族便有九尊渡劫。”

——所以天狐一族是最先被灭族的。

“我也是在那个世界,才终于想明白了,那些占尽此方世界的优势的人,在飞升后为什么扭头便要绝人后路。”

“毕竟听他们所言,仙界的仙位不限,但神位实际上是有限的,唯有大能耐者方能证得神位,而一旦心境不佳,便会被人取而代之。”

“为此,那些本就心境欠妥的仙人自然会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下界的仙人最后赢得那么惨烈。”

“其中故有上古之时,本世界的渡劫期修士实力强悍为由,更多的或许也是因为下界的仙人本就是仙人中低劣的那一部分。”

“但本世界的飞升者中也并非尽是如此……”钟御兰叹了口气道,“妖族通天老祖,乃是昔日天狐妖主的道侣,本已证得神位,听到风声后不惜放弃神位,破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也要下界阻止那些仙人的做法,可惜寡不敌众,最终与妖主惨死在北冥海。”

钟御兰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道:“可我们是败了,但那些仙人胜了却也是惨胜,他们死的死残的残,有实力回到仙界的,便先一步离开,又施了法术将本世界与其他世界彻底隔绝,甚至用献祭之法断了本世界的飞升之道。”

“而那些濒死的,伤残的仙人,就被他们那些同伙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困在了此方世界中。”

“但那些回到仙界的仙人也并非彻底高枕无忧了,因为麒麟虽死,祂的心脏却下落不明。”

“最终他们也未能找到麒麟之心,只得出次下策,将整个世界封闭了起来。”

“我因机缘巧合,拿到了麒麟之心。而现在,麒麟之心,在你的剑中。”

钟御兰顿了一下后,轻声道:“清韵,天道之心选择了你。”

——此方世界所有生灵能否挣脱桎梏,全在你一念之间。

凤清韵心下一颤,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大道三千,天衍四九而遁其一……此话的意思原来是说,此方世界的道看似已经消亡,但实际上尚有一线生机。”

钟御兰点了点头温声道:“没错。”

“那一线生机……”凤清韵好似猜到了什么一般,声音随之艰涩道,“是什么呢?”

“麒麟在遗言中说……能够被麒麟之心选中之人,必定是赤子无瑕,是最接近天道,也是为天道所钟爱之人。”

“故而由此人持麒麟心找齐其余四象之心,而后以己身为祭,持五相之心合于天道,便可绝地通天,再塑仙路。”

凤清韵心下一跳,攥着麟霜剑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听懂了那话里的意思。

——合于天道,就是要他为天下人去死。

那种诡异的,宛如宿命般的感觉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幻境中的他攥着簪子于喜轿中摇上山巅,在万千人的跪拜中,献祭给龙神。

现实之下,那死去的天道又指名让他要手捧四象之心,以身为祭,合于天道。

钟御兰心头不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路艰险异常,需为天下人而牺牲,且切记不可暴露……清韵,作为师尊,为师其实不想你走这条路。”

“我……我愿意的,此事本就该有人牺牲。”凤清韵声音有些艰涩,脑子甚至没能回神,因此脱口而出了一个蠢笨至极的问题,“只是,我为什么不可暴露?”

然而话一出口凤清韵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上古之战,仙人死伤惨重,可并非全部撤离,也并非全部死去。”钟御兰解释道,“有的依旧藏于本世界。”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藏于本世界的那些仙人或许记恨于那些率先离开,将他们与整个世界一起封印在这里的仙人。”

“可那些仙人内部或许有矛盾,但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若是找不到他们想要的那东西,他们便要将整个世界封印起来,最终消弭殆尽,再威胁不到他们。”

“他们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复活天道,所以你绝对不能暴露在视线之下。”

凤清韵喉咙一紧,随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道:“……您怎么能笃定还有仙人幸存?”

“因为杀了我的便是仙人。”钟御兰面色一冷道,“在碧波世界没有桎梏,他们的天道仍在,我于是有了飞升之感。”

“我原本想飞升后探得天机再回此方世界,可那些所谓的仙人却尾随我从时空裂缝中也来到了碧波世界,感受到我要飞升后,他们竟不惜兵解的代价也要来杀我。”

“为此甚至连累了整整一座鲛人城——!”

凤清韵闻言心下惊骇不已,蓦然抬眸。

钟御兰说到这里,几乎是声声泣血道:“那些所谓仙人甚至要把得知我存在的鲛人也斩尽杀绝,连他们的灵魂都不愿意放过!”

“为此我只能将整座鲛人水城收为小乾坤,可我竭尽全力能护住的也只有一颗未孵化的蛋,和他们其中一部分鲛人的灵魂罢了。”

——那颗蛋身上竟然背负着此等血仇。

凤清韵心下难掩悲悯:“那些鲛人的魂魄依旧在城内吗?”

“不。”钟御兰摇了摇头道,“遗迹开启的那一刹那,那些灵魂已经去了轮回台,在此世界转生了。”

“我当时答应了他们……”钟御兰轻声道,“我答应了要为他们报仇,要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凤清韵攥紧了手心,半晌才道:“那您后来……是如何遭遇不测的?”

“当时我寡不敌众,实力受到了重创,境界也跟着跌落。眼看着飞升无望,我因此改了主意,决定无论死活都要将此事的真相带回本世界。”

“——那些仙人在此方世界时,实力似乎会受到些许压制。这或许也证明了,我们的天道确实只是濒死,并未彻底死亡。”

钟御兰道:“原本我想着将他们带到时空裂缝中绞杀,可在回来的时空裂缝之中,我因旧伤复发,再加上那仙人手中有一颗能够遮蔽气息的奇怪珠子,我在一时不察之下,被他偷袭而亡。”

“好在最后一刻,鲛人的执念与灵魂汇作一道屏障,共同织锦出了一匹超出灵器范围,直达仙器品阶的鲛人纱,那仙器与麒麟角一起,勉强将我的魂魄护送了回来。”

凤清韵听到这里心下猛地一跳,蓦然抬眸道:“师尊所说的那个仙人,难不成喜着红衣,面容清秀,外貌看起来不足弱冠?”

钟御兰面色一变:“你见到过他了?!”

“……他跟着慕寒阳一起进了遗迹。”凤清韵面色发沉道,“慕寒阳手里也有一颗掩蔽气息的珠子,以我和龙隐的实力都难以窥探,恐怕就是从他那里得出来的。”

钟御兰面色几变后,最终却恢复了平静:“也好……他看来暗伤尚未恢复,如若不然便不必如此鬼鬼祟祟了。既然他是跟着慕寒阳来的,倒刚好遂了我的愿。”

凤清韵心下一跳:“遂了师尊的愿……?”

“若是天道恢复,不但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仙人一定会再次降临,本世界残存的那些仙人自然也不是傻子,眼看着你有所异动,自然会怀疑到你身上。”钟御兰说到此处,神色一时间冷得有些晦暗不明,“为此,若想你不暴露,明面上还需要一人,用来吸引那些仙人的注意力,为你做掩护。”

凤清韵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师尊是想让师兄去——”

“他已经不是你的师兄了。”钟御兰平静道,“从本尊放下那把火开始,我二人的师徒缘分便已经彻底断了。”

——那把火?!

凤清韵微微睁大了眼睛,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幻境内,慕寒阳被天下人架在高台之上,作为熄灭神明怒火的祭品即将被烧死时,高台之下的第一把火竟然是他师尊亲自点的。

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兆,凤清韵心下生颤。

“我会把望月剑交给他,并且告诉他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让他相信自己才是被麒麟选中的那个人。”钟御兰垂眸道,“我知道你想杀了他以绝后患,可只有他在明,你在暗,补天之事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这是将慕寒阳作为饵,放出去任那些躲在暗处的仙人鱼肉啃食。

凤清韵听到这里蓦然想起,上辈子的天崩来得毫无征兆,或许黄泉女与其他同时失去声息的渡劫期大能就是同时被仙人所害。

而天崩降临,当他身死后以那种虚无的状态看到慕寒阳时……凤清韵有些后背发冷地想起,当时慕寒阳身边,似乎就站着那个状似无辜的连子卿。

——慕寒阳前世当真是死于天崩,而非死于连子卿之手吗?

一切不得而知。

但眼下,对于钟御兰提出的明暗相交计划,凤清韵回神后忍不住指出了一个漏洞:“可麟霜剑在我手里,慕寒阳怎么会相信麒麟选中了他?”

“我会告诉他,真正的麒麟之心在望月剑中。”钟御兰道,“麟霜剑这名字是故意取出来掩那些仙人耳目的。”

凤清韵迟疑了一下道:“可以慕寒阳的性格……他未必会当真为了天下人,献祭自己,所以这故事他可能也未必会信。”

——慕寒阳不会在相信这个故事的前提下选择拒绝,因为这样就不符合他那光风霁月的形象了,他只有在“合理怀疑”整个故事真实性的情况下,才会给自己拒绝的理由。

这一点,凤清韵和钟御兰都清楚。

但钟御兰闻言却依旧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他会信的,因为我还告诉他——”

“他就是那因为濒死而失去记忆的天道化身。”

凤清韵一愣,不可思议地抬眸:“您说……什么?”

钟御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既然道是被肢解后才濒死的,且以天为首,以地为躯,更以麒麟为心,那祂为什么不能是个已经化形的人呢?”

凤清韵一下子被钟御兰编故事的能力惊呆了,回神后脱口而出:“这种故事慕寒阳怎么会——”

可他话说到一半却蓦然一僵,陡然意识到——没错,慕寒阳会相信的。

以慕寒阳的性格,他一定会相信的。

他那么自信,自诩天之骄子,又确实当了这么多年的天之骄子,在被打的像丧家之犬,修为与本命宝剑尽失的今日,听到自己便是天道化身的话,他又怎么会不信呢?

他不但会信,而且会会欣喜若狂地相信,而后忍辱负重地藏着踪迹开始寻找四象之心。

但在短暂的忍辱负重后,慕寒阳一定会忍不住把此“自己就是天道化身”这件事说出去的。

毕竟颜面和天下人的崇敬对他来说,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凤清韵一下子沉默了。

正所谓希望越高,结局越惨,他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怜悯慕寒阳最终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从高处跌落时的悲惨。

甚至慕寒阳很有可能都等不到那一日。

待他因得意忘形而忍不住将秘密宣泄于口的那一刹那,藏在暗处的仙人便会一拥而上,将他撕杀殆尽。

就如同上古时肢解那真正的天道一样。

这个角色实在是太适合慕寒阳了,适合到凤清韵都忍不住提问道:“……师尊早就想好了,要让他作为饵吗?”

“不,其实我原本给你选的人并非是慕寒阳。”钟御兰闻言顿了一下道,“天道化身这种鬼话仙人本就不一定会信,再加上他还是个剑修,整个故事将来若是真能起到瞒天过海的作用,恐怕也得靠慕寒阳的他个人性格,毕竟三人成虎,他若是出去说得多了,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不过大道无情。”钟御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无情道其实才是真正接近天道的最好选择,故而我原本决定的人选其实是——”

凤清韵意识到她的意思后,蓦然变了脸色,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不行!”

钟御兰停下话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角还噙着些许笑意。

凤清韵这才意识到那只是钟御兰原本的假设,现在已经被她否决了,脸上一下子红了。

“——原本的人选其实是龙隐,但他的无情道已经破了,所以自然不能选他。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急了。”钟御兰笑道,“就这么喜欢那条龙吗?”

凤清韵一下子红了脸,当即有些支支吾吾,一时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不过你若是当真这么喜欢他……”钟御兰犹豫了一下,而后正色道,“清韵,你当真愿意吗?”

——我当真愿意吗?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蓦然回过了神。

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终于在此刻无处遁形了。

凤清韵拎着剑,面色空白,终于无可避免地面对了那个现实——天道濒死,将祂的心脏交给了他。

要么他舍生取义,要么天下人共赴黄泉。

可他的龙呢?

他死后,龙隐该怎么办?

凤清韵有些茫然地卡在了这里,发现自己得不出答案。

于是他又忍不住想到,前世的龙隐面对类似的选择时,他是怎么选的呢?

龙隐若是选择死,或许凤清韵当真能重生,但那时陪在凤清韵身边的,可能就不再是那个走过千山万水只为来看他一眼的龙隐了。

那时的龙隐有犹豫吗?

凤清韵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最后那一刻,龙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

前世凤清韵只身面对天崩时,心头没有任何恐惧与迷茫,有的只是视死如生的坦然。

可眼下他的脑海中却忍不住想到——为什么要是我呢?

为什么要是我为天下牺牲呢?

可若是他不死,天下人该何去何从?

所谓大道无为,众生自渡。

但总要有人比其他人牺牲得更多一点。

修真者本就是逆天而行,大能耐者自然该比普通的凡人走兽,承担更多。

而且前人已将来路趟好,妖主、迴梦妖皇、通天老祖、剑尊……

一桩桩一件件。

前人的血泪扑洒成河,难道要因为他这一点小情小爱,葬送在他这里吗?

他答应了妖皇与妖主,要找到飞升之法,要让那在天崩之处苦苦支撑了上千年的怨偶得偿所愿,共同飞升。

“……我愿意。”凤清韵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道,“请师尊相信,弟子一定不负所托。”

钟御兰心头百感交集,看着他忍不住道:“那你要告诉……你的龙吗?”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心底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此刻道:龙隐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的,一定会的。

甚至会比那一晚还要生气,不知道最后会疯成什么样。

若是凤清韵选择提前告诉他,或许龙隐还不至于那么生气,只是会很难过。

这种难过会持续到凤清韵离开的最后一刻,而后汇聚成江海,伴随龙隐飞升……

不,以凤清韵对他的了解,他不会飞升。

若是凤清韵当真在此方世界合于大道,龙隐势必会选择不飞升,他会永远待在这个世界,直至天人五衰,兵解而亡。

钟御兰眼睁睁看着她的徒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而后他前所未有地坚定道:“不,我不会将此事告诉龙隐的,也请师尊保密,直至……”

“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会把这个秘密,守到死去的那一刻。

若是当真败露,要直面龙隐的怒火……

不,凤清韵逃避似的在心底否定了这个可能,不可能败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