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韵那声看似不情不愿, 实则轻飘飘中带着千回百转的称呼几乎同时在两人耳边炸开。
只不过龙隐听了只是勾起嘴角笑,挨了凤清韵一眼后立刻压住了笑意,可惜喜上眉梢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
而因着一颗灵珠, 得以苟且窥探到两人的慕寒阳,遥遥地听到此番对话后却早已僵在了原地。
他的面色苍白得像凡人用来涂墙的石灰, 说是如丧考妣都不为过。
而他的大脑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白,整个人就那么茫然地站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慕寒阳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过了良久, 他才勉强从那种下意识的逃避中回神, 而空白的脑海紧跟着升起的只有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那些所有的,不敢面对的真相,终于在此刻一窝蜂地涌上了心头。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原来他两次爱上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原来从始至终, 他踏遍四海八荒企图寻找的心上人,一直都在他身边,只是他有眼无珠认不出而已。
……只是因为他有眼无珠!
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执念, 所谓口口声声说了这么多年的爱意,到头来居然连人都认不出来, 何其可笑!
但扪心自问, 他为什么认不出来呢?
“玉娘”与师弟, 抛却那些外表所言, 真的有那么多差别吗?
他是当真认不出来吗?
还是在后怕?
后怕本该只是一个符号的完美梦中人当真出现在了身边,打破了如圆月般的纯洁与美好, 后怕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男子, 成了天下人所耻笑的断袖龙阳,还是后怕那人其实记得幻境之事, 因此而记恨自己……
种种不一而足,难择定论。
亦或许只是因为他单纯的愚蠢,蠢到将明珠暗投,空对着珠影怜惜,枉称深情。
那些往日种种不敢细究的细节,一下子跃然心头。
慕寒阳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来,幻境中的玉娘其实和清韵一样,也喜欢吃葡萄,但幻境的故事背景坐落在村庄中,葡萄在伏龙村是昂贵的水果,好在李寡妇心疼“女儿”,每月会去镇上买来一串给“玉娘”解嘴馋。
两人“两情相悦”时,每次私下见面,玉娘还会将他特意存下来的另一半葡萄分给慕寒阳。
洞房那天,李寡妇喜不自胜,为爱“女”准备了一篮子葡萄与荔枝,但因为拜堂,玉娘一口没来得及吃,只等着花烛夜与新郎分食佳果。
可惜他没来得及吃那些果子,也没等到能回来的那一天。
慕寒阳于幻境那夜得知噩耗时,蓦然从桌旁站了起来,葡萄与荔枝散落了一地。
暗紫色的葡萄汁溅得到处都是,在龙凤烛的映照下,反而像是飞溅的鲜血。
现在想起来,那一地的狼藉,就像是他和凤清韵满盘皆散的终局。
慕寒阳心中登时像是掺了毒一样酸胀疼痛,从前便是血契反噬,他也从没经历过此种痛苦。
那简直是锥心裂肺之痛,时至今日,慕寒阳才陡然意识到,原来天底下最大的苦痛不是悲怆,而是后悔。
原来悔意能让人苦痛到扼腕泣血,肝肠寸断。
也是直到现在,慕寒阳才终于明白了剑尊为何不愿见他……原来师尊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清韵与玉娘本就是一个人。
极端的痛苦之下,慕寒阳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埋怨到,可师尊在幻境中时为何不告诉我呢?
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呢?自己难道不是她的大徒弟吗?
而且清韵为何不愿与自己相认呢?他若是早点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慕寒阳的思绪却戛然而止,随即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凤清韵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而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握住。
每当凤清韵旁敲侧击询问他关于心上人之事时,慕寒阳都会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根本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他甚至没能告诉凤清韵那人的名字。
电光石火间,慕寒阳突然想明白了曾经困扰到他彻夜难眠的事情。
为什么凤清韵大婚前夜,看到自己和玉娘幻影交谈后,第二日与魔尊走得那么决绝?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仰慕已久的师兄,就是幻境中那个将他转手相送的负心人。
慕寒阳突然痛苦至极地闭上了眼睛,在连子卿小声的惊呼中,竟硬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
一旁的连子卿眼见着慕寒阳状态不对,心下基本上猜出来事情的全貌,面上却不敢触他的霉头,只敢小心翼翼道:“寒阳哥哥,他们要走了,我们是不是该追上去?”
慕寒阳蓦然回神,当即咬牙切齿地攥紧了那珠子道:“追!”
凤清韵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那么一会儿,导致慕寒阳追悔莫及了什么。
眼下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手中那颗蛋上,那蛋不知道在遗迹内被关了多久,可能是饿得快不行了,凤清韵输进一点妖气,它便动一下,不输就不动。
而且这蛋还挑嘴得很,灵气不喜欢,龙隐的魔息更是尝了一下后就将其拒之门外了,再来连蛋壳都进不去。
或许鲛人在其他世界也属于妖族的一支,就喜欢那一口妖气。
但凤清韵想让他一次吃饱似乎也不行,妖气输得太多了这蛋好像消化不良,会自己把那股妖气中多余的部分吐回来,喷凤清韵一身。
龙隐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而后评价道:“有点像吐奶。”
凤清韵:“……”
他虽然没明说,但什么东西是奶简直不言而喻了。
凤清韵耳根一热,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好在此刻那难伺候的蛋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在凤清韵手心向一个方向滚去,勉强算是为他的便宜爹解了围。
蛋先是将他们指引进了一座平平无奇的玉楼,待两人进去后,它立刻从有些迫不及待地从凤清韵手中跳了下去。
凤清韵下意识去接,生怕这蛋自己把自己摔散黄了,好在它落在地上后没什么异样,依旧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可能是刚刚喝了那么久的妖气起到了一定效果。
它在地上左三圈又三圈地滚了半天后,玉楼的中间突然金光一闪,竟然出现了一个金玉制的宝匣!
见两人面色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些许惊愕,那颗蛋非常自得地往地上一杵,颇有些骄傲地竖了起来,随即一下子滚到凤清韵怀里,好似在邀功。
凤清韵蓦然回神,见状有些忍俊不禁,摸了摸蛋壳后将它抱起来,起身走到了那宝匣前。
原本他还以为这里面装的是另一颗蛋,而龙隐的思维和他似乎也在一个频道上。
“大费周章带我们来这,这里面若是你的兄弟姊妹,就直接煎了做菜。”龙隐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道,“反正弄回去也是王八开会。”
凤清韵闻言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玄武遗迹时把龙隐吸出阴影了,不然他怎么对龟类这么敏感。
不过待两人将那宝匣打开一看,却见其中放的并非是另一颗蛋,而是整整一盒流光溢彩、色泽艳丽的鲛人纱。
蛋随之欢快无比地绕着那盒纱滚了一圈,似乎在暗示什么。
与先前用来垫在蛋下面的鲛人纱不同,这盒宝匣里面的纱更加完整也更加艳丽。
整团纱展开后有数尺长,足以将两人包裹在内。
而且那纱完整展开后,竟在光线下闪出七彩的光泽,上面逸散而出的灵力波动甚至都不像是上品灵器该有的。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攥着那纱蓦然升起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这恐怕是仙器!
仙器,顾名思义便是飞升后的仙人才能拥有的法宝。
按理来说,仙器理应和灵器一样也分三六九等。
但哪怕是以凤清韵的境界与见识,他也没见过仙器,能认出来已经是非同一般了,再细分什么等级便着实有些做不到了。
而另一边,纵然有灵珠在手,但那灵珠只起到掩盖气息的作用,并不能让人完全隐身。
故而慕寒阳也不敢跟得太紧,只敢遥遥地在楼下观望。
但观望了片刻后,连子卿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往日那副清纯善良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寒阳哥哥,那两人迟迟未出来,万一那楼内便是法阵,恐怕……”
慕寒阳闻言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后见还是无人出来,当即拍板道:“进去看看。”
可当他们真的进了那座玉楼后,两人却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整个楼内空无一人,方才进去的凤清韵和龙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慕寒阳蓦然变了脸色,连子卿小脸一白,眸色流转,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一切。
而灵珠的作用只是掩盖气息,并非完全隐形。
两人凭空闯进来的模样被藏在鲛纱下的凤清韵和龙隐看了个清清楚楚。
披上的一瞬间,凤清韵就意识到了这件纱的不凡。
谁也没想到那枚蛋误打误撞居然能撞出一件仙器,更没人能想到,这仙器居然能让人彻底隐匿踪迹与气息,比起慕寒阳手里的珠子,作用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藏在鲛纱下,眼睁睁看着慕寒阳两人走了进来。
凤清韵心下一凛,蛋在他的手心轻轻转了转,他连忙按着蛋小声道:“嘘——”
龙隐眯着眼看向来者,轻声道:“那姓连的果然不对劲。”
他说话间的热气全部洒在了凤清韵的耳畔,凤清韵蓦然红了耳根,过了半晌才抬眸看向他:“何以见得?”
龙隐拍了拍他的腰,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没姓慕的那么慌,恐怕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了,你且看着吧。”
鲛纱下两人贴得本就紧,又被他这么一拍腰,凤清韵浑身一颤,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联想到他的前科,恐怕是前者占多一点。
凤清韵刚想恼羞成怒地把他的手拍开,但听到此话后,不由得神色一凛,扭头看向了外面。
“……跟丢了。”慕寒阳扫视屋内一圈后,咬牙切齿和连子卿道,“你不是说那灵珠可掩蔽气息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察觉到!眼下跟丢,说不定他们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师尊留下的——”
连子卿连忙柔声劝慰道:“那灵珠是仙人留下的仙器,怎么会平白无故被他们察觉呢?说不定只是误打误撞跟丢了而已,寒阳哥哥别急,我还有别的办法。”
慕寒阳闻言一顿,蓦然扭头看向他:“你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手中还有其他仙器?”
——其他仙器?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隔着那纱一眨不眨地看向两人。
连子卿打量了周围一圈后,咬了咬唇,一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开口的样子道:“其实我从那仙人遗迹中确实还得到了一件仙器,只是……那是件半残的仙器,恐怕只能用最后一次了,原本是我留着用来保命的。”
慕寒阳见状连忙开口承诺道:“你且放心,帮了我这一次,从今往后,我对剑心发誓,只要有我在,必不让人伤你分毫!”
言罢他顿了一下,眸底寒光一闪而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又补充道:“而且你先前所求除去之人,我定然替你办到!”
听到这里,连子卿似是松了口气笑了一下,而后腼腆道:“那就多谢寒阳哥哥了。”
凤清韵隔着纱看到这一幕,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什么人能有两件仙器?
慕寒阳连这种来历不明,一看就不对劲的修士也敢相信?
但无论凤清韵心头如何惊疑不定,对于慕寒阳来说,他眼下别无选择,为了恢复修为孤注一掷时,眼前的办法不由得他不信。
连子卿反手一掐,不知从哪摸出了一颗七彩珠:“此为混沌珠,传言是某方中世界的世界树孕育而成,可开辟混沌,拟造空间,只要心中默念想要到的地方,便能破碎虚空,直捣黄龙。”
慕寒阳立刻接过那珠子,而后却忍不住道:“既有这种东西,为何不早拿出来?”
连子卿抿唇苦笑,脸上的酒窝倒是因此明显了几分:“请寒阳哥哥恕罪……不是我不拿,这实在是我原本打算用来保命报仇的底牌。”
慕寒阳显然不怎么信他,仙器到手后,他终于装不下去了,神色间露出了一些警惕的底色:“……你来此到底为何目的?”
“我只是想让寒阳哥哥恢复修为而已,哥哥不必多想。”连子卿垂眸道,“我先前同您所说的话句句为真,五百年前,我一家老小皆被魔尊所杀,他还妄图强占于我,我虽机缘巧合之下逃出得救,又得天道青睐撞入仙缘,奈何根骨不佳,又怀璧其罪,空有仙器却无处报仇。”
“如今全天下愿帮我报仇,还有能力帮我报仇的,恐怕只有寒阳哥哥一人了……您可千万要帮我啊!”
龙隐:“……”
连子卿振振有词地哭诉过后,全场蓦然安静了下去。
鲛纱之下,凤清韵的目光立刻便投向了龙隐,甚至他手心的蛋都跟着翻了一个面,好似一脸谴责地看着他的便宜爹。
“……本座根本就不认识他!”龙隐咬牙切齿间,恨不得立刻掀开鲛纱把那造谣的傻逼捅个对穿。
他这下子总算明白了昨天晚上,慕寒阳站在外面信口雌黄时,凤清韵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谁也想不到有人还敢往魔尊头上扣这种屎盆子,龙隐一时间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面色难看至极。
凤清韵见状忍着笑意道:“我自是信你……别气别气,气大伤身。”
其实连子卿这种话连眼下的慕寒阳都不怎么信了。
毕竟身怀一个仙器可以说是机缘巧合加上天道馈赠,但谁会相信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其他来历的化神修士,手里能有两尊仙器呢。
慕寒阳是乐于兼济天下,更乐于用别人的代价兼济天下,但事情一扯到他本人身上,他立刻便不瞎不聋了。
譬如挨了他剑气至今下落不明的齐江,来时在镜都内流连花丛,慕寒阳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是他新认识的“挚友”,可一旦那人把主意打到凤清韵头上,他便立刻换了副样子,那副怒发冲冠的姿态,好似对方有十个头也不够他砍一样。
眼下便是一个道理。
慕寒阳根本不信真有如连子卿一般貌美如花,手里有仙器却因为修为低用不了,特意来帮他化险为夷,而且不求任何回报的人存在。
这种和田螺姑娘一样的事情不是存在于话本中,就是存在于梦里。
除此之外若当真在现实发生,要么谋财,要么害命。
但眼下任由慕寒阳再怎么理智也是无用了,他就像是正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骑虎难下间只能饮鸩止渴,再顾不得其他。
境界与修为对他来说和脸面对等,而脸面,比性命更重要。
因此,他没再同连子卿废话,低头立刻向那混沌珠中送进了一缕灵气。
蓦然间彩光骤闪,磅礴的灵气波动以此为中心骤然荡开。
凤清韵攥着鲛人纱眯了眯眼,随即却见一道宛如天崩般的虚空裂缝出现在众人眼前。
慕寒阳看都没看连子卿一眼,当即迈入其中,踏凌霄而去,连子卿见状一顿,似是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而后也跟了上去。
而鲛纱之下,凤清韵和龙隐对视一眼后,当即紧随其后,在那裂缝合上的一瞬间撞了进去。
时空裂缝合拢的一瞬间,白光骤然闪,蓦然吞没了四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凤清韵才再次睁开眼,却见自己竟到了一个雪白且空无一人的空间。
只见那空间内不分东西南北,无有上下之分,只在不远处的虚空中插着一把望月剑的虚影。
凤清韵二人进来时,慕寒阳刚好走到那把虚影前,并且抬手握住了那把虚影之剑,下一刻,空间微微扭曲,慕寒阳整个人蓦然便消失不见了。
连子卿站在原地,看着慕寒阳离开的地方眯了眯眼,而后上前也像慕寒阳那般握住那把剑,似是企图一同前往,可剑柄没有发生任何反应。
他不信邪般再次去握,手上却蓦然一疼,连子卿立刻收回被伤到的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一哂道:“老女人,死了那么久还能认出本仙……”
但他话说到这却陡然一顿,却见剑柄再次发出两下微光,显然是至少有两人和慕寒阳一样触碰剑柄,到了另一个空间。
连子卿面色骤变:“——什么人?!”
空荡的虚空内没有任何应答。
连子卿面色当即变得异常难看,意识到自己此次不但白费了一尊仙器,还没能见到钟御兰的残魂,方才说的话又可能被人听去后,若是钟御兰再把当年之事说出口——
他尚未想完,本就是临时开辟出来的雪白空间突然在此刻摇摇欲坠起来。
连子卿心思一沉。
除掉钟御兰的残魂眼看是不成了,但她就算当真见到了那半死不活的麒麟,也未必知道的事情全貌,此事还需重新计议。
想清楚这些,在空间消弭的一瞬间,连子卿立刻甩袖遁逃而走。
另一边,触碰到剑柄的一瞬间,一道彩色的光芒闪过,再睁眼时,凤清韵已经踩在了一座熟悉的村落废墟之上。
他心下猛跳,脑海中不断浮现方才连子卿说的话,然而没等他细想,一扭头却见慕寒阳正一言不发地站在那片废墟中,手里则握着那把插在村庄废墟之上的望月剑。
镜魔预言中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应验了。
凤清韵反手扯下穿越空间之前龙隐披在他身上的鲛人纱,慕寒阳动作果然一顿,随即愕然地看向这边。
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他的神色间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随即颤抖着张了张嘴唇道:“清韵……”
可话一出口,他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般,大梦初醒般改口道:“不,玉娘,你便是玉娘……”
凤清韵没有应答,但也没有否认。
到达此处的一瞬间,似是终于触及了剑尊真正意识的所在之地,凤清韵总算褪去了那身喜服,从幻境中的玉娘变回了本来的样貌。
只见他穿着一件慕寒阳从未见过的金丝暗纹剑袍,举手投足间富贵逼人,既和他想象中的玉娘不一样,又和他认识中的师弟完全不同。
——他们不过时隔数月未见,却好似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慕寒阳恍然间,下一刻,光线突然一闪,龙隐拎着魔刃从裂缝中走了出来。
他一进来先是下意识去看凤清韵的状况,见他无事后下意识扭头,而后便看到慕寒阳如丧考妣的脸色,当即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堂堂寒阳剑尊,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逃的。”龙隐张嘴便是嘲讽,“丧家之犬还真敢来此面见剑尊,脸皮之厚,倒是世间罕见。”
慕寒阳原本以为此处只有他和凤清韵能进来,看到龙隐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几乎是骤然就变了。
——连那神神叨叨的连子卿进不来,这魔头为什么能进来?!
难不成师尊也将他视为了可接受传承的人——
不对!
电光火石间,村庄废墟残骸,连子卿和他说的拜堂细节——一开始钟御兰只能看到凤清韵,连白若琳都熟视无睹,可龙隐来了后,她却不知为何竟也能看到龙隐。
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让慕寒阳心头蓦然升起了一个匪夷所思且让他咬牙切齿的猜测,扭头对凤清韵难以置信地质问道:“……这魔物当年也在幻境之中?!”
凤清韵拎着剑还是不答,看向他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夹杂着赞扬的讥讽。
龙隐却一哂,道:“难为以你的脑子还能想清楚当年事,说来本座还该同你道声谢,若不是山中条件有限,洞房之时合该请你和昨晚一样在外面跪着。”
慕寒阳惊疑不定地在脑海中不断搜素着幻境中与龙隐可能相关的角色,听到此话后,电光石火间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是龙,龙隐便是那幻境中的龙神!
有那么一瞬间,慕寒阳的面色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足以吞没他所有理智的真相——是他亲手把凤清韵送到了龙隐身边的。
如果悔恨有阶段,此刻的慕寒阳已经悔痛到了骨子里,那痛宛如毒药一般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要把他的心脏拽下去一样。
如果不是他在幻境中亲手将人送出,血契便不会被轻易覆盖,或许更不会有今日。
而他昨夜竟然还在沾沾自喜,以为那和玉娘洞房的是幻境中的自己。
但实际上呢?
无论是婉转求欢,哭泣求饶,亦或者是借龙角磨蕊,口唤夫君……种种情形,都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怎么,想不起来本座是谁?”龙隐挑了挑眉道,“寒阳剑尊昔日不是还跪过凤宫主与本座,这么快便忘了?”
“什么时候跪的?”凤清韵终于回神道,“我怎么不知道?”
“自然是你坐上轿后。”龙隐道,“他和那帮村民一起,对着你的喜轿三跪九叩,祈祷来年丰收。”
听到此话,慕寒阳的脸色都绿了。
他确实在幻境中亲手将那凤冠霞帔的新娘送上喜轿,又和村中人一起跪拜在地,祈祷新娘能带着龙心回来。
可眼下回想起来,多么可笑……一切都是多么可笑!
他自作多情地等着他的新娘带着龙心回来见他,却不料早在他俯首跪拜时,龙窟之内,嫁衣便扑撒了一地,金钗散落,云鬓纷乱。
他亲手送出去的新娘早已同那魔龙耳鬓厮磨、神魂颠倒,在月下做了别人的妻,于夜色中承了他人的欢!
而那时的他又在跪拜谁呢?
他和那些愚昧的村民一叩首时,那人正在龙窟之内与那魔龙耳鬓厮磨,再叩首时,那人衣带渐宽,三叩首时,红烛帐暖,共赴巫山。
他在拜那早已不属于他的爱人。
在跪那抢了他妻,夺了他爱的魔龙。
当他沾沾自喜地抬眸,以为会看到那人捧着鲜血淋漓的龙心回来,痴心不改地将他从地面搀扶起来。
实际上他却宛如丑角一般,只能跪在地上,眼见那人衣冠不整地高坐于神位之上,在龙神狎昵地盘踞下,垂眸像看只蝼蚁一般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