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钰就像没有感觉到他爹的目光,一点儿反应都不带给周二郎的。
他只专心勾着小团子肉乎乎的手指头玩儿,又对着兰姐儿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那黏糊的亲热劲儿把兰姐儿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
他以前犯了错,周二郎也不是没罚过,但罚归罚,不会冷着不搭理他。
现在倒好,把人往东宫里一扔,让你自个儿好好反省去吧,一连五天都不闻不问。
他心里不高兴,脸上的笑用力过了头儿,就有几分滑稽兮兮的,五官太过惊艳,就算滑稽也显出些与众不同的可爱来。
兰姐儿看着他,忍不住替自己弟弟发愁,这得给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舅舅满意呀。
有人爱着有人哄着,身边一群人都对你唯命是从恭敬有加,任谁也会被养出几几分任性来,周锦钰也一样。
二郎可以允许儿子任性,但要分时间,分场合,私下里怎么胡闹都行,但在外人面前就当守君臣之礼。
他自不会当着人对儿子说教,哪怕兰姐儿是自己的外甥女。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多聊会儿,朕还有奏折要批阅。”
说完,二郎一甩袍袖,抬腿走了。
与儿子擦身而过时,二郎亦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儿子飘过来的视线。
这就走……走了???
不是,爹您干嘛来了,难道不是来讲和的吗,哄都没哄我一句呢,拍拍屁股您就走人?
周锦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相信的羞恼呆懵。
兰姐儿捂着嘴儿直想笑,舅舅若是连弟弟都拿捏不了,他拿什么镇住朝堂上那些精于算计的大小官员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魅魍魉?
就如丈夫私下里同自己所讲的那样:执政四年,舅舅把内阁变成了议政处,议政处的官员均为兼职,有事出来议政,无事回去干好自己应负责的那摊子活儿。
最重要的是议政大臣虽然有了更大的权力,但皆品阶不高,所以权利并没有真正在他们手里,没有皇帝在后面撑腰,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完全威胁不到舅舅的皇位。
贺岭感慨,“如此一番改变,自我大周朝以后,再难有真正的权臣。”
“兰儿,为夫以后要吃软饭了,我们贺家的前途还要靠兰儿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兰姐儿觉得把丈夫的话变成人话就是——舅舅权臣上位,然后让后来人再也当不成权臣,舅舅果然还是舅舅。
她不是大家闺秀又怎么样嘛,命好才是真的好。她不学女红不懂女戒又如何?
这些个小瑕疵如何能与贺家的荣华富贵以及前程相比,其实越是世家大族,才越懂得权衡利益。
另外,这强扭的瓜可太甜了,贺岭知情识趣又体贴,还赏心悦目,至于真心还是假意,追究那么多干嘛,好好享受比什么不划算。
娘没嫁对人就不说了。
舅妈嫁对人了又想得太多,没事儿瞎折腾,可又没本事驾驭舅舅,终究落得夫妻离心。
有空跟男人较真儿还不如跟妯娌们摸两把牌,赢了自个儿开心,输了别人开心,皆大欢喜。
收回心思,兰姐儿怜爱的摸了摸弟弟的头,有了孩子以后,她眉眼间那种母性的温柔显而易见。
同样的,做了人家娘,自然而然就懂得要为小崽子们谋划,皇帝舅舅和太子弟弟必须要巴结好。
舅舅对她是没得说,小崽子们可都差着辈儿呢,感情得培养。
兰姐儿母亲般的怜爱,让周锦钰心里的委屈更重,忍不住说道:“以前我爹不这样的,现在做了皇帝架子越来越大了,说一不二,连我都不能忤逆他了,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又是罚跪又是禁足的,当主子都当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兰姐儿笑道:“弟弟说的什么气话,哪个当奴才的敢给主子甩脸子,刚才弟弟故意气舅舅,舅舅没舍得责怪弟弟一句,只是躲开了,弟弟就不想想,舅舅是皇帝,除了弟弟以外,还有谁敢给他难堪?那是要砍头的。”
见周锦钰不说话,兰姐儿又道:“姐姐觉得舅舅或许不是因为你顶撞他,才会动这么大的火气,我猜八成是和那个端王有关。”
话点到为止,兰姐儿不说了。
经兰姐儿这么一提醒,周锦钰眨了眨眼,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了。
他是怎么跟爹吵起来着?
他当时好像是替端王说话,然后爹就沉着脸让他住口。
接下来,话赶话,他就口不择言了,说爹是暴君,好像还说他心狠手辣来着……
周锦钰忍不住一捂脸,可不是生气嘛,估计爹还伤心得不行呢。
事实上他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觉得爹不应该那样折磨端王,对方是不是端王他都会这样说。
估计爹肯定是想多了,他会觉得自己幸苦养大的儿子是非不分,胳膊肘往外扭,为了个仇人朝亲爹捅刀子。
这会儿细想起来,端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自己爹再狠心,都是有自己原则和底线的。
而端王祸害自己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是小孩子,若非他那药,自己的病也不至于连萧祐安都觉得无比棘手。
再加上落水失忆,能恢复到今天这个程度,爹和外公付出了太多心血和努力,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儿。
爹有多心疼自己,大概就有多恨端王,自己说那些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锦钰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在气头儿上的时候就应该闭嘴!
兰姐儿见弟弟想通,找了个借口抱着孩子要走,周锦钰也没心思再和姐姐闲聊,把自己脖子里的玉佩摘了,给小外甥带上。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自然是万分珍贵,兰姐儿不要,周锦钰道:“我与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锦钰想得多,姐姐虽贵为公主,可到底与那些从小培养的世家贵女有所同。
自己和爹对姐姐的看重,就是姐姐在夫家的底气,自己脖子里这块玉佩带了好几年,明面上是给小外甥,实际上是给贺岭看,给贺家人看。
兰姐儿眼圈微红,钰哥儿做了太子,可还仍如从前那般把她当成最亲的人。
送走了兰姐儿,周锦钰心里那股委屈劲儿泄了,却又对自己爹愧疚起来。
他才刚刚给他爹甩了脸子,有点儿抹不开现在就跑过去解释,可不解释清楚,他又憋着难受。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了现代人不好说的话写出来就行了。
没有微信,写信也一样。
周锦钰坐下来,索性开始写道歉信,写完自己默念一遍,诚意满满,字字发自肺腑,呃……好像有点儿煽情。
算了,不管了,周锦钰命人给二郎把信送过去了。
没多会儿,二郎的回信就被送回来了。
这么快吗?
周锦钰迅速从内侍手里拽过信,满怀期待地打开——
已阅。
龙飞凤舞两个大字跃然纸上!
周锦钰快气死了,他真心实意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足足用了三张信纸解释来龙去脉,好嘛,他爹就回了两个字儿。
刷!刷!刷!
周锦钰提笔就来,写得比周二郎还龙飞凤舞,内容也相当之精炼,二个大字——呵呵。
信被送出去后,这次他等的时间有点儿长,周锦钰寻思着他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次肯定是哄他的好话,嘴角儿抿着笑,展开——
汝心欣悦,予之大悦。
翻译成大白话:你高兴就好。
……
皇帝的御书房内,二郎把儿子的道歉信看了好几编,小心地折叠好,收了起来。
忽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二郎的嘴角儿抿出一丝笑意——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呀。
其实山不来就我,嗯……我也是会忍不住去就山的。
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二郎哪会真的跟年幼的儿子一般见识。外面的脚步声由快变慢,由重放轻,二郎摸了摸下巴:孩子大了,总是要做出点儿矜持傲娇的样子给父亲看的,以证明他长大了。
脚步声在御书房外停住,周二郎低头佯装批奏折,只是那脚步不过停留片刻,就气昂昂地离开了。
“……”
片刻后,二郎再也忍不住笑意,把头深埋进自己的臂膀里,双肩微微抖动,闷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
周锦钰被他爹摆了一道儿,他得找补回来,虚晃一枪,小得意着回了自己的寝宫,等回到自个儿宫里,他又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幼稚,摆出个高冷面孔给宫里人看。
太子就要有太子的样子。
转眼到了盛夏,皇帝带着太子、皇后等一众人等到锦钰山庄避暑一个月。
萧祐安终究没有与云娘相认,比起他这个未曾尽过一天责任的亲生父亲来讲,朱隐更适合做云娘的父亲。
再者,女儿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讲其实是一种痛苦,至少现在对她来讲,从秀才娘子一路升至皇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到中年,二郎和云娘都有了心境上的变化,对待彼此都更加宽容,倒是相处融洽,云娘领养的小公主今年四岁了,小娃并不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皇家血脉,对云娘和太子哥哥很是亲近,对威严的父皇有点儿惧怕。
这会儿周锦钰正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拽者缰绳带她在马场骑马玩儿,周佐和高敬陪在他左右。
“苒苒累不累?还要哥哥带着跑一圈儿吗。”
“不累,要哥哥再跑。”小姑娘仰着头细声细气说道。
周锦钰冲妹妹展颜一笑,双腿微一夹脚蹬,催动身下的龙驹宝马,此马比汗血宝马还要难得百倍,乘之如蹑云,一尘弗惊,以姿容俊秀、行姿优雅著称,不过却极难驯服,需要有经验的养马人从小驯养。
这是上次父子俩闹矛盾以后,二郎低调向儿子示好,送了这匹刚刚五岁的小马驹,正适合儿子骑乘。
周锦钰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自己吃穿用度的规格全都比肩父皇,甚至很多都超越了皇帝,周二郎给儿子的无不是最好的。
又带着妹妹慢跑了俩圈儿,天气渐热,周锦钰怕热着她,没有再骑,命人把小姑娘送回去,小姑娘依依不舍,还想同哥哥玩儿,周锦钰也想玩儿,但没办法,他一会儿还有课,要跟着太傅学治国之道。
给小姑娘出了个谜语,告诉她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才能再找哥哥玩儿,妹妹绞尽脑筋儿的萌样儿让周锦钰憋笑,挥了挥手,命宫人把小姑娘抱走了。
周佐递过去一方帕子,周锦钰接过来擦了擦鼻尖细绒绒的汗,顺手把帕子放回他手里。
周佐道:“太子要回宫换身衣裳吗?”
周锦钰摆摆手,“算了,时候不早了,太傅最不喜欢人迟到。”
周二郎为周锦钰精心挑选的大儒,本事有,脾气也有,文人的骨气更有,就连二郎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再者,几位先生对自己都是倾囊以授,周锦钰亦是从心底尊敬。
太子要学的课程,周佐和高敬是没有资格听的,俩人把太子送到书房外,就要自动退下,周锦钰忽然叫住周佐,道:“令堂的病好些了吗?”
周佐一拱手,“劳太子记挂,家母已经见好许多。”
周锦钰闻言点点头,“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事,老人生了病,总是会想着儿女在身边的,你回去照料几天。”他又转头吩咐高敬去库房里领些品质上好的药材给周佐。
周佐目光里横溢着感激,周锦钰安慰似的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又整了整衣冠,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内静悄悄的,书案后坐着的人却不是须发皆白的太傅。
“爹?”周锦钰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太傅呢?”
周二郎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从书案后缓缓抬起头来,道:“今日朕来为太子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