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在周二郎的精心呵护下,周锦钰一天天长大,他对父亲□□的大家长作风当然也会偶有不满,不过最多也就是小小的反抗一下,不会真的忤逆不孝。

要说害怕自己的父亲,他肯定是有那么一点。

大概是权臣的通病吧,爹是个权力感和控制欲都很强的人,日复一日,大家长的威严在潜移默化中逐步建立。

家里除了大伯以外,就算是爷爷,对爹也是下意识听从的。

不过,相较于小鱼那一世,爹显然进步多了,至少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会以理服人。而小鱼那一世的爹出身名门大族,身上封建大家长的烙印不要太浓厚,在家里的行事作风一句话就能概括:——对错重要吗?我说了算才最重要!

“啪。”

玉白的指尖夹着一粒黑子,犹豫了片刻,随后果断按下。这一式下得精妙,出其不意偷袭了白棋的右上角。

周二郎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周锦钰面露小得意。

得意不过三秒,狡黠就凝固在脸上。

爹的白棋竟然……竟然靠在了自己黑棋的右下角,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计算能力才能够算出这一步棋的精妙,预判出这手棋对全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如果说自己刚才那一手是妙手偶得之的神来之笔,超常发挥,那爹就是掌控全局,步步为赢。

周锦钰一脸挫败地耷拉下眼皮,单手撑住额头,看着像在苦思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实际上就是消极怠工不想下了。

和爹下棋没意思,输赢全不由自己,输了是真输,赢了是爹对他的奖励,觉得该让他赢一盘了。

“下了一手妙棋便洋洋得意;看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妄自菲薄。”

微顿,“爹是这样教你的吗?”

温和而随性的声线里沉淀着说不出的沉静深邃,五年的时间过去,三十岁的周二郎气质愈发沉稳内敛,鲜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即便是对着最疼爱的儿子周锦钰,情感的表达亦变得深沉而含蓄。

他不再摸儿子的小脑瓜,捏儿子肉肉的小腮帮子,也不会刮儿子的小鼻尖。

若不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细枝末节处感受到爹仍旧如从前一样关心和爱护自己,周锦钰几乎都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好转,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了。

就跟动物一样,幼崽的时候才当个宝,长大了,就开始嫌烦,恨不得你离他远点儿。

周锦钰打起精神继续下了一会儿,就开始装不舒服,“爹,头有点儿晕。”

他蔫头低耳,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食指轻揉着太阳穴。

他这点小把戏,比起周二郎当年为了逃避干活儿故意装晕厥,简直小巫见大巫,二郎自是一眼就能看穿。

看穿不说穿,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周二郎一般情况下都会给儿子面子,装傻配合。

周锦钰舒服地枕在爹身上,太阳穴处的按揉力度轻重适中,让人昏昏欲睡,周锦钰忍不住想:爹真是处处都优秀啊,就连伺候人的活儿他都能干得比别人好。

周锦钰很快就真的睡着。

周二郎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儿,嘴里轻斥着“臭小子”,动作却极其小心轻柔的把儿子放平在车厢里铺了厚厚褥垫的榻板上,又给盖好了厚软的棉被。

如今,周家的车队已经离开安京城月余,两个月前,新皇的生母与侍卫私通被人撞见,由此又牵连出新皇当年早产的事,引发了朝廷上下对新皇身份的质疑。

此事实难界定,早产这事儿亦非个例,若要以此为依据来断定新皇身份,未免草率。可其母如今出了与人私通的丑事,就不由不让人产生各种联想。

再者,这新皇长得与永和帝到底像还是不像,见仁见智,每个人的看法不一。

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朝廷上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要从永和帝的旁支里选出一人来,另立新君;一派则认为放下血统不论,新皇登基以来,德不配位,理应学习尧舜禅让给能给天下万民带来福祉的摄政王。

这时就该摄政王亲自站出来表态了,周二郎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说要让新皇禅位给自己,亦不可能再扶持一个出来。

若只是想要个傀儡,赵正桓就相当合格,他何必如此大费周张搞出如此多的事儿来。

周二郎选择跳出漩涡,回乡祭祖。

说是没有表态,态度其实亮得不能再明白,没有支持另立新帝,就是默认反对呗。

再者,他虽然自己离开了安京城,却留下手握重兵的大哥坐镇京城,而文臣这边,薛良、刘永年、冯明恩、卢文康为首的众人都是他的死忠。

而来自京中的密报亦会每日定时出现在周二郎的案头,京中的一切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车队驶入南州府境内,十年未曾回乡的周二郎亦忍不住心头感慨万千。

周二郎虽说是微服回乡,却早有消息灵通之辈暗中打点好一切,既不会唐突打扰摄政王大人,又能让大人感觉到自己的安排。

周二郎一路上所经之地,入住的客栈都是有人精心安排好的,一应用具和饭菜都花了大心思。

现在是摄政王大人,明天就有可能坐上最高位,各地方官谁不想先混个好印象。

周锦钰都能看出点儿猫腻来,周二郎当然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该装糊涂时就装糊涂罢了。

他不缺会办事儿的人,缺的是关键时候能办正事儿的人。

就比如眼前升任两江总督的原南州府巡抚王重礼。

王重礼亦是消息灵通之辈,一早收到周二郎快到南州府的消息,率人在驿站早早等候。

大人既是微服,就是不想高调张扬,是以王重礼只带了几个重要亲信前来相迎。

周锦钰陪同父亲从车厢里走下来,小小的少年郎站在父亲身边,可能因为年龄还小的原因,脸庞和眼睛俊美得几乎雌雄莫辨,可你却绝不会把他看成是个姑娘。

五年来,二郎把儿子带在身边,一言一行悉心教导和培养。

周锦钰气质里自带一股凛然贵气,如松如玉,年龄小,气场却迫人。

不过,相较于其父的沉稳内敛收放自如,小孩儿显然还不够老练,面对众人的夸奖溢美之词有些招架不住的害羞。

周二郎替他解围,道:“为父多年未曾归乡,要与诸位叔伯畅饮叙旧,钰哥儿同爷爷先回周家庄。”

周锦钰忙不迭点头应允,这帮人也太能拍马屁了,自己都快被他们捧上天去了。

这时王重礼拱手道:“老太爷同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住处,不若先休息两晚,再行启程回周家庄亦不耽误。

周二郎略做推辞,应下。

王重礼是自己人,那就不能跟他表现得太见外,太见外他就该自我怀疑,怀疑你是否有意疏远他,他是不是你的心腹之人。

说是畅饮叙旧,其实是有要事要谈,周二郎这次回乡祭祖是带着目的来的。

两日后,一家人启程回乡。

车轮滚滚向前,车窗外的一切如此的熟悉又格外的陌生。

“爹,你快看,这家包子铺牌匾上的题字跟你的笔迹好像呀。”

周二郎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家门面颇大的包子铺,匾额上书“蒸蒸日上”四个楷体大字,正是自己当日为换取银钱所提。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老板给了他三百文的报酬,让他有路费可以中途多回家一次,顺便还能有钱给钰哥儿买了甜甜的松子糖。

儿子小心翼翼的把松子糖塞进嘴巴里,大大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在惊叹松子糖的美味,又搂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奶声奶气道:“爹真好,喜欢爹。”

他还给云娘、大姐和娘买了桃木簪,给兰姐儿买了绢花。

那时候的云娘很容易就满足,一支小小的桃木簪也值当得她特意跑出去显摆一遭,回来对自己说,“夫君买的簪子好看哩,她们都说府城里的东西就是比咱们小地方的强上许多,夫君对云娘真好。”

无法形容那种被需要的感觉,大概就是为人父为人夫的快乐吧。

“老陈,快停一下车。”耳旁响起儿子的吩咐声,打断了周二郎的思绪。

“爹,我想尝尝这家的肉包子。”周锦钰眨着眼问父亲,他的眼睛更多遗传了萧祐安,并不似周二郎的凤眸细长冷感。

你说他是多情的桃花眼吧,他又有着杏眼的圆润无辜,笑起来的时候自带鲜活可爱的氛围感,讨人喜欢。

周锦钰想要吃个包子也要习惯性先请示一下自己爹,对周锦钰来说,这叫策略。

他已经摸透了爹的脾气,小事儿上多请示,大事儿偷摸干,爹没意见的必须要请示,爹有意见的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周二郎亲自下车去帮儿子买包子。

他的气质与十年前清秀腼腆爱脸红的书生相去甚远,包子铺老板未曾认出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贵人举手投足都透着不一般。

各种馅料的包子每样几个,按客人的要求装进提篮里,恭恭敬敬递过去。

周二郎往他手上放了一锭银子,道:“不用找了。”

在包子铺老板的连声道谢中,周二郎抬头看了一眼“蒸蒸日上”的匾额,转身离去。

白嫩宣软,皮薄馅儿大的肉包子,咬一口,热气腾腾的汤汁在唇齿间溢出,并非味道有多鲜美,周锦钰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他吃的更多是一种回忆。

以往被大姑领着来府城看爹,每次大姑都给买包子吃,因为又省钱又解馋还能管饱。

“爹,你也尝尝。”周锦钰故意把自己咬了一口的包子,递到周二郎眼前。

周二郎满脸嫌弃的推开他手,“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周锦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有些感慨和委屈,道:“钰哥儿同爹之间越来越像上下级的关系了,每天要请安,开个玩笑就被爹斥责没大没小不稳重,有时候真怀疑爹是不是只疼爱小时候的钰哥儿,钰哥儿长大了,就招爹厌烦了。”

周二郎揉了揉眉心:臭小子胡说些什么。

事实上并非如儿子所说,他不是不疼爱儿子,不要说才十二岁,就算一百二十岁在他心里也一样是自己孩子。

只不过他发现儿子越大越不好控制,阳奉阴违的事做的不要太多,他几次想要戳穿儿子,但看到孩子瞒过自己那得意的小样儿,他又不忍心。

只要不是什么触犯禁忌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了。

如此情形,他若是再与儿子嬉皮笑脸,小孩儿心里哪还有个“怕”字。

再者,他年岁渐长,哪能还像年轻的时候同孩子没大没小,爹没有当爹的样子,儿子没有当儿子的样子,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