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庚的暗自授意下,弹劾端王的折子突然就多了起来,徐庚同端王之间的对立关系,被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眼看着事情愈演愈烈,休养半个多月的永和帝终于姗姗出面,宣布三日后早朝。
因为要赶在日出前到达皇宫,周二郎起得极早,才刚寅时,夜幕尚未褪去,外面漆黑一片,天边还挂着几颗清冷的寒星。
甫一出屋,团雾般微寒潮湿的气息迎面扑进口鼻,冲散了他仅存的一丝惺忪睡意,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暗色织金云纹斗篷,回头冲朱云娘摆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周二郎大步走出家门,等候的胡安忙迎上来扶他上车。
马车到达午门外,离皇帝上朝的时间尚早,周二郎下了马车,进到供朝臣们等候休息的朝房。
似乎是都意识到了此次朝会非同寻常,诸位大臣来得都比较早,三五一群窃窃私语,一眼看去,看似站得松松散散,实则泾渭分明,徐庚的人、端王的人、皇帝的人,各成派系。
周二郎一进来,屋内竟有一瞬间的安静,年轻的天子近臣一身绯色罗袍,黑色大带束紧于腰间,身姿挺拔,端得是气势逼人。
冯明恩暗自感叹,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周二郎在朝堂上便有了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他一出现,无人敢轻视。
皇帝一派的人,见到周二郎出现,仿似找到了主心骨,不约而同地围拢上来问候,周二郎浅笑着与众人寒暄几句,穿过人群,径直朝薛良走去。
如今,薛良已经被任命为吏部里的员外郎,从五品官,这还是第一次上朝,紧张得不行。
这会儿他看到周二郎分开众人朝他款款走来,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种后宫独宠的感觉,就是家里老三看的那种画本子,上面那出身一般的小家碧玉,又不怎么聪明,可偏偏命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瞅瞅那些看向自己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至此,薛良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升小官,靠读书科举,做大官,得朝廷有人,二郎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他得紧紧抱好这个金大腿不能松手——二郎呀,兄弟一家的荣华富贵就靠你了。
“你发什么呆呢?”周二郎已经走到他跟前。
薛良咧嘴一笑,朝他拱手行礼。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眼带笑意。
薛良呵呵傻笑,“这不有外人在吗?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怎么样?第一次上朝紧张吗?”
周二郎问。
薛良深吸一口气,“二郎,说真的啊,昨晚我愣是一宿都没敢睡,唯恐早晨迟了,听说不能上茅厕,也不能放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愣是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
周二郎扑哧乐了,凑过去以手附耳,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当初第一次上朝,我亦是同你一样。”
薛良心中感动,今日一早,周二郎在众人面前这番与他热络的动作无疑是在告诉众人,他与自己的关系,与自己为难就是与他周二郎作难。
周二郎又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最近总是忙碌,咱们兄弟好久都没有坐下来一起喝酒了。”
薛良忙点头称是。
周二郎似是安抚似是鼓励般,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温声道:“下了朝等我。”我过去那边去打个招呼。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却带着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不容违抗。
薛良看着周二郎走远的背影,那句“下了朝等我”莫名就扭曲成画本子上的“爱妃等我”,啧啧啧,这味道像极了老三话本子里权势滔天的霸道男主语气,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老三所喜欢的那种霸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是周二郎这个味儿,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让人不敢违抗的话,进一步就是说女人喜欢让自己所喜欢的男人霸王硬上弓?那确实他对家里的三个太有礼貌了……
不多时,钟鼓司乐响,皇帝仪仗到达御门,鸿胪寺唱入班,文武百官步入御道行拜叩礼,薛良紧张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进入内朝见皇帝,只是在殿外候着,有事儿叫你,没事儿在外边儿陪站。
对充满着神秘的大干朝皇帝陛下满怀敬畏感的薛良,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此时正在谋划着如何坐上那至高位。
端坐在高位上的永和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是不错,近日来有周二郎帮着处理政务,让他着实轻松不少。
周二郎处理事务的能力极强,什么千头万绪的破烂事儿到了他手上总是能够找到解决之道,即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能够暂时缓解。
有这样好用又省心的人替他处理奏折,永和帝不由自主就开始犯懒,一开始还让周二郎一件件地念给他,给出处理意见,由永和帝点头或者是否定。
后来干脆只要不是涉及到重要层面的事,就都让周二郎自己看着办,就在这样的小火慢炖中,周二郎一步步蚕食着永和帝手上的皇权,永和帝已经离开周二郎转不了却无丝毫自知。
一方面疾病夺去了他一部分心神,让他容易倦怠;另一方面,他身边都是周二郎的人,周二郎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能知道什么;周二郎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无法了解;现在的他跟半个聋子、瞎子差不多。
加上近日来包括魏伦在内的太监宫女,全都恭维他气色比前些日子变好了许多,瞧着这是要大好了呢。这让他有一种错觉,只要休息好了,他的病就能有所转机。
当然他身边的人员能换得这么彻底,也得益于太子谋反,永和帝大怒,周二郎命令魏伦趁机收拾掉了端王,以及徐庚留在皇宫里的暗桩,全都换上了自己人。
每一个拔掉的暗桩对于徐庚或者是端王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想要重新打入,难上加难。
从亲手杀人那一刻起,周二郎就决心已下,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行完叩拜之礼后,言官代表刘志贵率先出班上奏:“启奏陛下,近日以来,朝廷内外有关端王殿下欲行谋逆之举的传言愈演愈烈,使得朝中人心动荡,各种猜测和谣言四起,与社稷安危大不利,还请陛下明鉴。”
永和帝闻言点点头,“嗯,此事朕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说着他目光转向垂立一侧的端王,端王面色淡定,一副清者自清、何惧之有的高姿态。
“修远,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来给朕说一说。”
端王跨步出列,朗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陛下,臣弟一片忠心耿耿,却遭人恶意诬陷,如此挑拨你我君臣兄弟之间的关系不知是何居心?还请皇兄明察秋毫,为臣弟洗清冤屈。”
端王先发制人,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永和帝。
永和帝看向下面群臣。
王对王,徐庚迈步出列,缓缓开口,“陛下,所谓无风不起浪,近日来内阁收到了诸多举报王爷的奏章,锦衣卫上下,只听命于王爷,而不知有陛下,可见王爷拥兵自重亦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端王冷然一笑,嘲讽道:“徐大人这话怕是说反了吧,本王看内阁大臣们才是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整个朝堂半壁江山都是你徐大人的党羽呢,结党营私,你该当何罪?”
一个拥兵自重,一个结党营私。双方一交手就是火药味十足,都是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大罪。
就听徐庚到:“陛下,老臣一贯秉公执法,对朝廷效忠之心日月可鉴,是否结党营私,陛下和诸位臣工心中自有明断。”
他抬起眼皮,不紧不慢看了端王一眼,又道:“如今诸位皇子年幼,王爷在朝中位高权重,却又手握兵权却是大大的不妥,自古以来弟抢兄位的例子举不胜举。”
姜还是老的辣,徐庚几句话,立即变被动为主动,避轻就重,绝口不谈流言真假,就谈你作为王爷手握重兵,事实上对皇位就是大大的威胁,不管你怎么狡辩,都躲不过去。
“陛下,臣不同意徐大人的说法。”
下面立即有端王的人站出来为端王辩护。
徐庚这边的人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双方吵作一团,整个朝堂之上,闹闹哄哄有如集市,盖因双方都知道事关重大,势力就是如此,此消彼长,绝不能轻易让步,切实利益面前什么礼仪风度全都你爷的靠边儿站。
“都别吵吵了。”
永和帝皱着眉,猛一拍龙案,开口喝斥,他目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周二郎,道:“周爱卿,你来说说。”
周二郎垂眸,上前一步,“是,陛下。”
“方才徐大人与端王殿下,以及诸位臣工所言,虽争执不休,但出发点却是一致,均是为了维护我大干朝的皇权稳定,两位都对陛下忠心耿耿,乃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周二郎此言一出,徐庚的脸色就是一变,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就听周二郎继续道:“臣以为首辅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当初陛下初登大宝,朝中时局不稳,由陛下信任的亲弟弟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协助陛下稳定朝局乃是上策。”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方今天下稳定,以王爷的特殊身份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确有不妥。”
说完,周二郎目光看向徐庚,话音一转,“端王殿下指出的内阁问题亦是确实存在的,徐大人虽无一言堂之心,可权力一旦不受控制就会变得极其危险,臣建议首辅之下,设立一名次辅,由陛下您亲自指定。”
什么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们不是都以维护皇权为借口,想要削弱对方吗?
好,我就以维护皇权为依据同时削弱你们俩。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众人意料,一时间整个朝堂众人都有点儿蒙,吵了半天好像谁也没捞着好处,反倒是叫皇帝得了最大的好处。
端王亦是有些吃惊周二郎这番出乎意料的操作,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丢掉锦衣卫那是假丢,徐庚的权力被限制却是实实在在的。
想到此处,他站出来,朗声说道:“皇兄,臣弟愿意交出锦衣卫指挥使统帅之权,以证自身清白!”
端王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目光不由全都看向了徐庚。
人家端王可是都交出锦衣卫的指挥权了,你徐庚还不能接受陛下给你安排一个副手?
不接受,一项独断专行的大罪,立马扣你脑袋上。
徐庚深深地看了周二郎一眼,沉声道:“但凭陛下做主,臣无意见。”
永和帝得了天大的便宜自然是顺水推舟,面露微笑道:“那就这样吧,就先撤去端王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至于由谁担任容后再议,内阁次辅一职亦是,两位忠心为国,当为众臣表率,着赏赐……”
一连串的赏赐念出来,徐、端二人上前领旨谢恩。
永和帝心里早已经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但他不能这会儿说出来,显得他早有准备一样,太不给端王面子。
折腾一上午,他精神明显不济,道:“你们可还有事奏?”
一众朝臣都还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哪有心情上奏?
见无人应答,永和帝摆摆手,身边内侍宣旨退朝。
散朝之后,徐庚叫住周二郎,“周侍郎且留步。”
周二郎闻言驻足,拱手道:“首辅大人有何指教?”
徐庚看着他,“周侍郎好谋划。”
周二郎:“首辅说什么,下官听不懂,有话不妨直说。”
徐庚逼近一步,“那流言是你策划的吧,你说老夫要是告诉端王,他会怎么对付你?”
周二郎:“受教了,不过徐大人不必特意来通知在下,若是笃定,自去找端王爷说去就是,周凤青行得正坐得端,无惧诬告。”
言罢,他又笑道:“不过首辅大人如此威胁下官,那下官是不是亦可以到陛下面前把您威胁下官的话告诉陛下?”
说完,他冲徐庚一拱手,“下宫还有事,先走一步,首辅大人慢行。”
徐庚气得咬牙,他若能去同端王说早就说了,且不说端王信不信他,就如周凤青自己所说,他是为皇帝办事,即便说了,皇帝也定会想办法保住他;非但会保他,还会把矛头对准自己,反倒给了端王喘息的机会。
他现在最紧要的,不是对付周凤青,而是趁其病要其命,全力把端王干掉,再说周凤青的事。
周二郎在徐庚面前一副淡定模样儿,实际上手心里俱都是汗,整个后背都是湿的,被小风一吹,一阵透骨的寒意。
薛良见他脸色不好,忙问道:二郎,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周二郎摆摆手,“无妨,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没吃,饿得我头晕眼花,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两人出来宫门,上了周二郎的马车,车外面还好,车内的奢侈和豪华却叫薛良暗暗吃惊,精美的雕花纹样,镶嵌着金银丝边;深色木材包浆极好,摸上去的手感温润光滑,连窗帘的用料都极为讲究。
就,呃……妥妥的贪官标配。
可那又如何,二郎的奢侈作风不是没人弹劾过,但皇帝准许,人家那叫“奉旨腐败”。
薛良道:“二郎,你今日同时得罪了端王同徐首辅两大势力,不会有有事吧。”
周二郎抬眸,“我有得选吗?”
“神仙打架,今日的浑水,我本来可以不掺和,但陛下却还是把我拎出来,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薛良问。
周二郎冷笑,“还能为什么?咱们这位皇帝防备心强,怕我势大呗,让我同时对上两尊大神,只能投靠他这个玉皇大帝。”
薛良感慨:“能坐上皇位之人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周二郎:“他啊,就是左手萝卜右手大棒,一边提拔我,一边又打压敲打,瞧着吧,今儿委屈了我,后面就该补偿我了,若没料错,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我了。”
薛良吃惊,“二郎,那你岂不是权势……”
“嘘~打住,你心中有数就好。”
……
说着走着,马车在太白楼停下,店小二忙迎出来,引着二人上了楼上包间儿,趁周二郎点菜的功夫,忙沏茶倒水。
薛良怕冷场,没话找话,“二郎,你啊,还是太瘦,不似我这身膘肉,莫说是饿一顿,就是一天不吃东西咱也撑得住。”
周二郎瞥他一眼,“那是,交三份公粮,是得多吃。”
男人之间的亲近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下子就近了,随着两个人身份地位的变化,薛良在周二郎面前越来越恭敬,他一路上的拘谨不自在,周二郎如何看不出。
就这么一句话,把两个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消除大半,小二儿这时端上一大盘热腾腾的炖猪手,薛良的眼圈儿瞬间红了,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两个人在南州书院读书时的情形……
“二郎,你看,今儿有炖大猪蹄子,快来尝尝。”
“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赶紧的,替兄弟分担点儿,买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下。”
“我不吃。”
“别不吃啊,我爹可是说了,吃猪蹄子能养颜呢。”
“那你多补补,如我这般,再吃岂不是要祸国殃民了?”
“哈哈哈,论自恋,无人能比你周凤青。”
“怎么?你有意见。”
“没意见,赶紧吃,凉了就该腥气了。”
“嗯,味道还行。”
“好吃吧,再多吃些。”
……
原来这些他都快不记得的事,二郎从来都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