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周二郎开口,永和帝先怒了。
“来人!将此人给朕拖下去,就地脱去官帽官袍,杖责八十,以后不要让朕再见到他。”
“陛下明鉴,臣句句属实呀。”
“陛下,臣是冤枉的,冤枉的!”
“陛——下——!”
“……”
众臣简直不忍直视,蠢到这种程度,都让人不忍心说他啥了。
如此胸无点墨之人却能站在朝堂之上讨论国家大事,而无数有能力有才华之士却报国无门,盖因大干朝的官场选拔方式主要分两种。
一种是恩荫入仕,一种是科举入仕。
科举入仕选拔出来的自然是天下有才能之士,恩荫入仕就不好说了,良莠不齐。
实际上大干朝的财政亏空跟恩荫入仕造成的大量官员冗余亦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有权势的大臣退下去甚至能推恩家族十余人入朝为官,而实际上朝廷需要官员才有多少?
这就造成某一个职位上的活儿本来一个人就能干,现在却有三个人一起担任,而这三个人又常常因为政见不和打架,造成处理事务的效率极低。
另外,周二郎深受皇帝宠信,能力又如此出众,关键还年轻,但他想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却困难重重,甚至他需要冒险任用刘永年这样的人,跟这恩荫入仕关系巨大。
因为恩荫入仕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大干朝的官场上很多人都是亲戚关系,一出仕就自带派系标签。
另外各大家族为了巩固地位扩大势力又往往彼此联姻,形成更加庞大的家族利益集团。
周二郎的个人能力再强,没有家族势力做后盾,他不过是个孤臣,是枚皇帝可以任意拿捏的棋子。
别看他现在身兼一大堆头衔,但实际上除了在翰林院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在御林卫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剩下的,无论是在户部也好,御史台也好,锦衣卫也好,他不过是领了个头衔而已,想要做什么事儿困难重重。
没有下面人的配合,你一个光杆司令不过是被架空的壳子。
这也是皇帝敢用周二郎,端王拉拢周二郎,现在贺明堂亦想拉拢周二郎的原因,这样的人对自己造不成巨大威胁,却可以很好的为己方所用。
皇帝你想要收回徐庚的权力难上加难,拔起萝卜带出泥,你动的是大半个朝廷官员的切实利益,玩儿不好的话,他们联合起来,连你这个皇帝都敢换。
不过皇帝想要收回周二郎的权力却是轻而易举了。
由此可见家族势力才是一个官员强大的支撑和后盾。
周二郎不懂这些吗?
他当然懂。
但他骨子里一直都是读书人,他有自己的坚守和骄傲,他从来没有真正妥协过。
他没有像刘永年一样靠着自己的才能和美貌娶一个大家族的女人作为自己升职的跳板,他忠于自己的爱情。
在受到林家施压时,他没有妥协让步,他忠于自己的婚姻。
做官后他亦没有纳妾,没有利用外甥女的婚姻,更没有抱怨,没有把官场上的情绪带回家里,所有的重压他自己一力承担,他忠于自己的家庭。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前世今生的周二郎从来都是高傲的,被凌迟处死的三千多刀,他没有吭一声。
……
皇帝虽然出面为周二郎出了气,但对方敢对他如此大放厥词的羞辱,他若是不回敬威严何在?
是不是以后谁看他不顺眼都可以上来吠上几口。
周二郎掩去眼底的冰冷,上前一步,缓声道:“陛下方才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因着祖宗荫庇入仕者良莠不齐,官得来的太容易,不知感念皇恩浩荡,在其位不谋其职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祸国殃民!”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才朗声道:“臣提议提高荫庇入仕者门槛,同时增加科举入仕名额,让天下真正有才能之士为国家效力,为陛下分忧。”
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周二郎的真正目的,朝廷现有格局基本定型,他作为朝中新兴势力的代表,想要培养建立自己的班底还得从新人中选,尤其是没有派别的和家族背景的新人里选。
因着刚才那一出,众人只当他是公报私仇,你动我一下,我动你一窝,让所有跟你一样靠着荫庇入仕者跟着你倒霉,让你成为同类的众矢之的。
永和帝同样是如此认为,另外周二郎说得确实也有道理,所谓荫庇,真当是皇恩浩荡吗?
无非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稳固皇权的工具而已,现下这种荫庇制度威胁到了江山社稷,自然要调整,永和帝也早有此念想,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由头,刚才那蠢货一闹,周二郎顺势把他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焉能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周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就由你协同徐庚共同拟定章程,再交由朕定夺。”
说完,他又意思性的走过场问了一句,“对此,众卿可有异议?”
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发表意见。
毕竟,提高荫庇入仕的门槛又不是废除,况且荫庇入仕的弊端他们自身亦能看得到,至于增加科举入仕的名额,可操作性就大了。
首先这名额增加多少不是还有徐大人把关么。
其次,就算是参加科举,贵族子弟亦比平民子弟的优势大得多,再者这平民子弟也可以招为自家的门生门客嘛。
可以说周二郎这一刀捅得不疼,甚至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些人中看得长远的有识之士想要做,却又因为自身就是荫庇制度的受益者而不太好做的事。
周二郎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他太懂得制衡之道,借力打力,在皇帝,自身,众位大臣之间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利益平衡点,此事顺利达成。
以后,但凡因为扩大科举招收名额而入仕者,第一个要感激的就是为天下学子争取利益的周凤青周大人。
至于周大人喜好华服美衣之事,周凤青自己在百官面前大方承认,本官就是喜欢穿漂亮衣服,怎么?吃你家米饭了,管得着吗?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大姐开铺子赚来的,我家农庄卖瓜籽油赚来的。
有本事你就去查我,没证据就给我闭嘴,本官可不接受你们莫须有的诬告!
我忍皇帝,忍端王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连徐庚本官都不忍,你们算老几,哪来的资格给我徐凤青气受。
……
散朝之后,周二郎与贺明堂以及户部李尚书一同走出大殿,谈笑风声,看都不看一眼旁边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人。
一个跳梁小丑而已,那值得他动气。
出了皇城,到了没人的地方,贺明堂又同周二郎说起自己的侄女儿。
“凤青,我跟你说,我这侄女儿年方十五,温凉恭顺才貌双全,宜室宜家……”
听到对方的侄女儿才十五岁,周二郎连连摆手,道:“贺将军,令侄女方才豆蔻之年,这如何能使得。”
“如何使不得,凤青你也不过才刚刚二十五,且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相配。”
“贺将军不要再说了,凤青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周二郎就落荒而逃。
贺明堂站在原地捋了捋胡须哈哈笑。
回到车上,周二郎脸上哪还有半分落荒而逃的尴尬,他若真喜欢,不要说是大对方十岁,即便是二十岁,该是他的也必须是他的。
问题不在这上面。
他本就不是多情之人,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心动,这辈子不会再有了,贺明堂的侄女再好跟他无关。
云娘离不开他的,不是他不给云娘生路,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除了依附男人,很难再有别的路可走。
即便他愿意放手,有谁敢接手他周凤青的女人。
当然,他亦离不开云娘,因为云娘是钰哥儿的嫡母,也因为习惯了一个人,不想再去习惯另外一个人,他没有那时间精力,也没有那心情。
至于贺明堂非得要误会,非得要拿他当未来侄女婿,与他无关。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没答应什么承诺什么,他是无辜的。
一连几日,周二郎都没有找借口去端王府,他等着端王上门来请他去。
他太了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了,钰哥儿对端王的身份已经开始怀疑。
他每天听着儿子叫爹,能清楚的分辨出孩子叫爹时的不同情绪。
儿子高兴时,他喊爹是清脆而短促的。
儿子不高兴,他喊爹是不情不愿声音往下走的。
儿子孺慕时,他喊爹的尾音是带一点儿上挑的。
儿子撒娇时,他喊爹的尾音像是有弹性的麦芽糖,故意拖长。
……
那天在王府,他听出钰哥儿叫端王爹时和他前几次听到钰哥儿叫端王爹时不一样了。
前几次钰哥儿叫端王“爹”时,他很想抢着应一声,心痛得不行。
但那天钰哥儿叫端王爹时是迟疑的。
钰哥儿一定会要求端王让自己去王府授课的,他坚信。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二郎正在廊下逗弄着小鹩哥儿,端王府来人了,说是端王爷有请。
周二郎嘴角儿露出一丝会心的浅笑:好样的,爹的乖娃。
周二郎请王府的人稍等,自己进屋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长发没有用玉簪挽住,而是用了一根素锦银丝带。
这发带还是刚来安京城的时候,钰哥儿卖了状元车那次,他们父子俩一起买的,一人一条,孩子还说他也想赶紧把头发留长,长成和爹一样的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