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周二郎此时正同贺明堂在牛狭岭进行阵地布防,牛狭岭涧谷深峻,道路狭窄,极为适合对敌军进行包抄。

易守难攻的地形,再加上这个季节半人多高的茂密灌木丛,利于遮挡隐蔽,可谓是敌在明,我在暗。

这无疑是对大干朝军队极为有利的条件,可将我方重步兵持戟善射,能攻善守的优势彻底发挥出来,与之相反,哈撒人的骑兵在宽阔的地面上作战占尽优势,在此处却是完全施展不开。

这正是当初周二郎研究了牛狭岭的地形,同贺明堂定下的计策: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切断后缓,前后包抄。

三万大军,派遣出八千机动部队佯装支援风离城,坚持几天之后,有序后退,退至洪阳城,继续迷惑敌军,再行撤退,引敌军进入牛狭岭。

之后命骑兵在峡谷首尾夹击,轻步兵协同重步兵埋伏在两侧高地,以逸待劳,等候敌军。

待到敌军深入,先行一波滚石檑木外加石灰攻击,打乱敌军队形,使其马匹在狭窄的道路上受障碍物所阻,更加寸步难行!

趁哈撒人方寸大乱之际,车弩弓箭齐发,擒贼先擒王,凡能射杀哈撒小旗以上首领者,加官晋爵,重赏!

当然,战场上的形式瞬息万变,此计若成,大功一件!若是不成,项上人头堪忧。

因为一旦牛狭岭这最后一道关卡被突破,迎接哈撒铁骑的就是开阔的大平原,又正值秋收之际,哈撒人粮草问题都不用考虑了,直接就地取材,兵强马壮,粮草充沛,一举冲到安京城都有可能。

威胁到皇帝安危,你说要不要杀头。

机遇与风险总是共存,也正是突围牛狭岭以后的诱惑巨大,哈撒人才有可能冒险进入这危险之地。

一方面是干掉西北蛮夷最强大的哈撒骑兵,保我大干边境至少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安宁。

一方面是被敌军突围,威胁到京师安危。

敌军纠结,就连贺明堂也难以抉择,诱惑太大,可风险也太大了,虽然说是我方胜面儿极大,可这万一呢,万一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周二郎给他吃了两颗定心丸儿。

第一、哈撒人若是冲出重围回撤,苏密是其必经之地,哈撒大势已去,若是苏密配合最好,若是不配合,就派人在哈撒回撤的半途中不惜一切代价对其伏击,消灭其有生力量,改变整个西北蛮夷部落现有的局势。

此后,大干朝可采用合纵合作之策,对整个蛮族部落进行实际控制。

第二、若此次诱敌深入不成,反成引狼入室,那就只能动用最后一步——在禹北施行坚壁清野,用火烧毁禹北最北边几个郡县的粮食,彻底断了哈撒人的粮草补给。

人无粮可吃,马无草可用,再厉害的军队也得趴下!

贺明堂真是彻底拜服周二郎,为了让禹北老百姓能吃上饭,想千方设百计,劳心劳力是他,现在要毁了老百姓庄稼的人还是他,丝毫不顾及他辛辛苦苦在禹北攒下的好名声。

为了大局,不为声名所累,周侍郎的格局之大,绝非一般人能比,他若不成事儿,天下没人能成事儿。

再高明的计策,也还需要落到实处,实际运作中的各种细节,就得靠贺明堂这种有着实战经验的人来把控了。

贺文找过来的时候,周二郎正在营帐里研究洪阳、风离、苏密这三个地方的地形地貌,听到动静,一抬眸,见是贺文,嘴角儿扯出一丝笑意,放下手中地图,做了个请的手势,“贺指挥使,请坐。”

大哥的顶头上司过来,周二郎比对着贺明堂更加客气了几分,命人倒水沏茶。

贺文摸了摸嘴角儿,有点儿为难,可再为难,那不也得勉为其难。

贺文组织了一下措辞,决定还是先铺垫一下,他道:“周大人,这苏密地方虽小,但战略地位却不一般,对我们攻打哈撒亦有重要作用,不知道对于前去说服女王的人选,周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周二郎心里自是有了人选,兵部李侍郎的侄子最是合适不过,不过既然贺文有此一问,定然是有什么想法,二郎顺着贺文的话意浅笑道,“听指挥使此言,莫非是有了什么合适的人选?”

“咳,咳咳。”贺文清了清喉咙,道:“正是,我军有一细作现下已经混进苏密部落,且取得了苏密女王信任,成为其贴身近侍。”

“哦?”周二郎尾音微扬,目光里露出些许似笑非笑来。

贴身近侍么?

不错,近侍挺好。

周二郎道:“指挥使手下果然是人才济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女王信任,必有其过人之处。”

贺文:“……”

你大哥确实很有过人之处,不论从哪方面。

贺文扯出个不自然地笑来,“周大人说是,其实此人周大人也认识。”

“是么?”周二郎尾音一滑,道:“周某好像跟军中的人并不……”

“熟悉”两个字还没出口,周二郎猛地变了脸色。

空气一瞬间变得安静。

贺文感觉不太妙,接下来好像应该要发生点儿什么。

既然周二已经猜到是大郎了,他还在这儿待个爷头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贺文起身就要溜走,只屁股刚一离开板凳,一杯茶水连杯子带水猛地朝他砸过来——上好的碧螺春,刚才周二郎特意命人沏了招待他的。

只不过现在换了个招待方式。

贺文也不是好惹的,换个人敢这么砸他,他可不让,只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周家人丁单薄,哥儿俩都上战场确实不妥。

但他又深知大郎心里所想,大郎虽是个哑巴,但他亦有他的抱负,不该被埋没。

贺文的武功底子比贺武还要高,周二郎的茶杯被他用左手轻松接住,嘿嘿一笑,“如此好茶,撒掉太可惜了,周大人火气太大,贺某改日再来打扰。”

说完不等周二郎反应,人已经跳出了营帐外,低头掸了掸肩膀上的水迹,没好气道:“你爷头的,周老二,老子忍你了!”

周二郎比贺文更加了解自己的大哥,大哥早晚有一天要上战场,不然他参什么军。

只是二郎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大哥这才参军多久?最起码贺文应该让他多在军中历练一段时间再上战场才是。

他更知道大哥这次来,恐怕更多的原因是为了保护自己,只不过他得做出个样子来给贺文看。

否则就以大哥的脾气,上战场就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的,他得让贺文尽可能地多照顾大哥,顾及到大哥的安全。

只是大哥一个哑巴,他是怎么混进苏密部落的,还当上了苏密女王的贴身近侍?

贺文这浑人,讲话讲一半儿,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走,着实招人恨。

周二郎完全忘了是他自己把人给砸跑的。

不管怎么说,二郎知道大哥的脾性,大哥不可能跟那苏密女王有什么牵扯,只是有了大哥做内应,他需要好好谋划一番。

攻打哈撒固然重要,可重要不过大哥,若是大哥有什么危险,他宁可放弃这次行动。

贺明堂若是知道周二郎这般想,非得气得跳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说你不干了?

你的大局观呢?

为了大局,周二郎甚至可以牺牲他自己,但他做不到牺牲大哥,自己能走上读书这条路,能出人头地,其实牺牲最大的就是大哥。

大哥其实很会读书,他知道,他都知道,但他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大哥哑了,便只能牺牲掉大哥,这就是周家的难处,穷人的难处,得有人牺牲奉献去成全另一个,否则周家便一个人也走不出来。

周二郎缓缓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长指抚额,低敛了眉眼,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地图上。

某一瞬间,他自己亦不理解自己如此拼命为什么,明哲保身不是更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做什么?!

说是为了天下万民?

如此高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只是他出身农家,和那些生下来就拥有一切的贵族到底不同,他知道有些人的苦,因为他就曾经是其中的一员,若他都不愿意站出来为这些人说话,天下还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有兵士进来,躬身行礼,“大人,驿站收到您的家书。”说着话,他上前一步,将书信举过头顶,呈给周二郎。

二郎目光一亮,忙取过书信,待目光落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上,淡抿了下嘴唇,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钰哥儿的字越来越有几分样子了。

周二郎打开信纸,这张是云娘的信,信中嘱托他现在换季了,一早一晚天气寒凉,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又同他说了家里的一些事,总而言之,家里的一切都很好,让他放心。

看完娘子的信,二郎又展开了儿子写给自己的信。

爹,您不必瞒我,我听胜哥儿和坤哥儿讲了西北正在打仗的事,爹是文官,却跑去前线,不用说钰哥儿也猜得到,爹定然是去做那谈判的使臣,此行危险重重。

钰哥儿虽小,但也深知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就要挨宰,仗打赢了,同爹没有关系。若是输了,被人逼着签下什么不公平的议和书,爹就会背负骂名,成为大干朝的罪人。

这对爹不公平!

钰哥儿知道爹的脾气,不会轻易认输,您一定会做到人所不能,钰哥儿就算劝爹也没有用,爹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所以,钰哥儿在家里等着您平安回来。

爹,我会用琴箫吹奏春江月了,胜哥儿说很好听,坤哥儿也说好听,等着您回来看我是不是进步很大。

爹,您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琴,我好像也会一点儿了,章夫子说我进步的空间很大,爹,你高不高兴?

爹,我想吃太白楼的黄金虾,还想吃他家的佛跳墙,等着你回来了,咱们全家一块儿去吃吧,这次我请客。

哦,忘记告诉爹,钰哥儿赚了一点小钱,等爹回来给爹一个惊喜。爹,你看,就算您不做官,儿子也能养得起你,所以爹若觉得委屈,不想干了,咱们就回周家庄种田吧,儿子保证能让您像现在一样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还不用受一点儿委屈。

爹,你说好不好?

爹,早点儿回来吧,没有爹管着,钰哥儿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个月肚子疼好几回了。

爹,我和娘都想你了,不要让我们想太久,想太久,说不定就习惯成自然,把爹忘到脑后了,哈哈。

爹,我和娘在家等你回来。

咱们一言为定,拉钩上吊不许变!

爹,要你照顾好自己。

钰哥儿不说了,太啰唆,都用了三张信纸了,钰哥儿手腕子都写酸了。

周二郎久久不语,把信纸捧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他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面对和承受任何委屈以及灾难,包括死亡,但他不想让孩子失望。

一点儿也不想,他要儿子永远都崇拜他,爱戴他,以有他这样的父亲为荣。

周二郎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屡屡做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理解的事情来,是因为儿子,儿子想让他做一个好人,他不想看到儿子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对父亲的失望。

贺明堂进来找周二郎商量事情,一进帐子,发现气氛不对,周侍郎似乎是——

哭了?

周二郎掏出帕子,擦了一下眼角儿,抬眸笑道,“让贺将军见笑了,本官刚才出去视察地形,手上不知道沾染了什么花粉,不小心揉了眼睛,越揉倒越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