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京里雾霾越来越重, 反衬的放晴时天格外蓝,每一朵云都像有了呼吸。
且惠到早了,她在落地窗前站了会儿, 看楼下的车辆汇成条河。
从前不知道多少次,她乘车从这栋高楼前路过,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走进这里。
到下午两点半,温长利才挺着个酒肚到了,边走边调整皮带的金属系扣。
他一见且惠站在那儿, 拍了拍掌说:“来,欢迎一下江城来的小钟。”
大家都还打着哈欠,稀稀拉拉的掌声弄得且惠也怪不好意思。
温长利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这儿是归档诉讼材料的地方, 富荣地产的情况你比较熟悉,你就帮宣艳他们几个一起吧。”
且惠点头,“好。那我就到这里,谢谢主任。”
“没事。”温长利把手搭在腰上, 慢慢踱出去了。
她坐下,笑着对他们说:“大家好,我是钟且惠。”
宣艳把材料竖起来, 在桌上敲平,“认识认识, 上次在宁市检查,一起待了好多天。”
且惠说:“是啊艳姐,我跟着你学了好多东西。”
“行啊艳儿,你有东西怎么不教我呢?”旁边的朱莉开了句玩笑。
宣艳取了个资料夹, 说:“哎,你没听出来小姑娘是谦虚啊, 她一个香港瑞达出来的人,还用我教!”
朱莉噢的一下,“那么厉害,我当年投瑞达,直接给我拒了。小傅,你毕业后先去哪儿了?”
突然被cue到,一直没说话的小傅突然讲了句:“我觉得她好漂亮。”
同事们都笑起来,且惠坦然说了句谢谢以后,都不好抬头看圆桌对面了。
小傅红了红脸,立刻坐端正了说:“法院,我在我们县城的法院上了两年班。”
“怎么样啊?”宣艳问:“应该比在华江轻松吧?”
小傅说:“我不觉得轻松,每天鸡毛蒜皮的案子很多,工资又少。当时我女朋友一直催我辞职,让我到这里来找她,我就拼命考,白天上班,晚上点灯看书。等我进了咱们集团,她又嫌我起步太晚,把我换掉了。”
“唷,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宣艳瞥了他一眼说。
朱莉翻着手上的文件,“跟小钟美女讲的,不是对咱们。”
且惠笑着摇摇头,“凡事往好的一面想吧,你的平台更高了呀。”
“对,我妈现在提起我就眉开眼笑。”小傅说。
这个暖场时间比她想象的要久。
且惠原本打算两个回合就进入工作的,但这个小傅......话有点多。而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分手的,就这么揭露前女友的道德瑕疵,多少有点小肚鸡肠。
他还要张口的时候,且惠笑着回绝了:“先整理材料吧,好吗?”
小傅哎了两声,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尤其看着你的眼睛轻声询问的时候,让人根本拒绝不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且惠一样样核对证据清单,因为这些基础材料都是她提交上来的,有没有遗漏,她也比较清楚。检查证据页码的时候,她发现其中有两页跳号了,来回看了几遍问宣艳:“艳姐,这是谁编的啊?”
“哪里?”宣艳从电脑屏幕上抬头,“我看看。”
且惠指给她看:“这儿,两页没编上号呀。”
宣艳又问旁边,“莉莉,这里你是漏掉了吗?”
“噢,真是。我上周赶着编完的,眼睛花掉了。”牛莉抱歉地说:“小钟,你拿给我,我重新弄过一下。”
且惠递给她,“嗯,我再接着检查剩下的。”
门口温长利敲了敲,他说:“这还好是小钟发现了,你这样子拿去立案,法院会收啊?不给你打回来才怪,缺页少页你能说得清吗?”
朱莉对着她领导笑,“要不怎么让你弄个得力干将过来呢,是不是?”
且惠摆了摆手:“不不不,自己做出来的材料,自己发现不了错误的,要交叉检查。”
温长利放下一托盘的甜点和咖啡,“行了,忙一下午了,都吃点东西。”
“哟喂,主任还亲自送过来,我喝杯拿铁。”小傅说。
且惠还低头在忙,温主任喊她说:“小钟啊,你也休息休息。”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不如从命的,拨了下头发:“好啊。”
朱莉问:“小钟,你在律所做了多久啊?接过的诉讼多吗?”
“其实我没怎么打过官司。”且惠松开吸管,喘匀了一口气,解释说:“我在瑞达是事务律师,就很像我们内地的非诉律师,做IPO和资产重组并购、地产买卖比较多。香港基本上沿用了英国那一套,高等法院级别以上的上诉庭,还有像终审法院,solicitor也就是事务律师,是没有出庭发言权的。”
小傅抢着把话接过去,“我开过不少庭,但我是个马大哈,有一次一个判决案号写错了,出了一个裁定,结果补正裁定又写错了,哎,最后领导让我写了检讨。”
宣艳笑得不行了,“听起来真是蠢到了家。”
他对着一块红丝绒蛋糕说:“在法院的时候,每年过生日我都许愿,希望案子多撤多调,判的都服从。”
这下且惠也笑了,“是啊,咱们人民法官也不容易。”
到六点多,宣艳看了眼时间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反正也差不多了,明天再弄。”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小傅站起来说。
朱莉唷了一句,“我来这么久了都没吃过你的请。”
“那还有什么说的,走吧。”宣艳也附议。
小傅用食指挠了一下脸,“你也一起去吧,钟且惠?”
且惠回着消息抬头,笑笑说:“不了,我中午就和朋友约好了的,不好意思。”
等她拎着包出去,朱莉揶揄了一句:“那咱们还去吗傅老师?”
“去啊,怎么不去?走。”小傅愣住了几秒,脸色看着都不好了,强装镇定道:“晚饭总还是要吃的嘛。”
他们一起走到电梯旁,门一打开,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宣艳抱着文件袋,侧身挤进去说:“这是赶上晚高峰了。”
且惠刚一跟着进去,里头年纪最大,资历也是最老的人力部老总注意到了她,她说:“我说的嘛,江城来的小姑娘就是更精致,连头发丝都老漂亮的。”
她笑笑,面孔微红地低了低头,没说什么。
且惠看了一圈,的确,她的鞋跟是人群中最细最高的,头发也是中午新卷过,妆容服帖,脖子和耳尖上戴了成套的澳白,连裙子腰身上的褶皱都考究。
再看其他人,大部分都素面朝天,不是穿工服,就是套了一件T恤,阔腿裤,脚上踩着一双平底鞋。但丝毫没有减弱了精气神,说话时,反而迎面而来的随性和自信,仿佛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南北差异在这时候就变得具象化了。
在江城,集团上下的女孩子们无一不是顶着严妆,手表、耳饰和项链恨不得一天换一套,另外,鞋子和手提包也是要搭配上的,还不能太过季。每天早上,电梯上下运行了十来趟,都还残留着各式香水味,浓得呛鼻子。
但且惠也不是多么爱打扮的人,不上班的时候,她经常素着一张脸,架一副黑框眼镜就去外面吃早餐。这一刻,她突然很羡慕京姐儿们的松弛,在江城,总有种被迫服美役的无力感。
掌心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等到四周的人都散光了,且惠才拿出来看。
s:「出了大楼往左,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车在路边等。」
她收起手机,保险起见,路过药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这几天应该都在安全期,按理说是不会中的,但昨晚做了那么多次,她有点担心。
何况如今什么都还不清不楚的。
现在是在出差,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暂时隐形,但不代表不存在。感情上了头,都很失控得想要将彼此的灵魂揉进身体里,不去考虑未来。
但再过几天试试呢,一地零零碎碎的隔阂就出来了。
且惠宁可相信,他们的爱是一株早就折断在了初秋的晚荷,枯痕倒映在水面上,明明如镜。
她随便把小小的长方形药盒塞进包里,再出来时,就不晓得该哪能走了。毕竟离开了六年,且惠对这里已经谈不上熟悉。
她找到沈董的电话,拨出去。
那边知道她的习性,“迷路了?”
且惠盯着自己脚尖问:“嗯,找不到你那个位置,我们开个位置共享吧。”
“好。”沈宗良似乎是笑了一下,“你别动了,我开过来找你。”
她警觉地看了眼头上药店的招牌,做贼般的,还没怎么样就先心虚了。
且惠举着手机跑到附近咖啡店的遮阳伞下,然后,发起了共享邀请。没多久,一辆A6在马路边停下,摁了两下喇叭。
她快走过去,飞快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位上。
且惠微微气促,在外面站得太久了,鼻尖沁出几滴汗珠。
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环视了一下车内,“什么时候换了这么辆车?”
“前几年。”沈宗良拉过她的手说:“风头正紧的那阵子。”
且惠又问:“你也能开得惯?”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朝她笑一下:“我不用,大部分时候是司机开。”
她望着他说:“今天怎么自己开了呢?”
沈宗良故意吓她:“那怎么着?让集团的司机也知道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不要!”且惠立马打断,连带着瞪了他一眼。
他勾了下唇,转过头专心看路,“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想了一会儿,眼珠子转到他身上,“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忙一下午了,你不累啊?”沈宗良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欣然问道。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不会,温主任都不叫我一个客人加班,总说差不多就得了。”
沈宗良的笑越来越虚浮,他说:“是吗?那我带你回去。”
“嗯。到那边的超市停一下,我买点食材。”且惠轻声说。
“好。”
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反握住了沈宗良的手,指尖刮了刮他掌心。
且惠柔声问他:“你还没说想吃什么呀?”
“都可以。”沈宗良淡淡地答:“挑你自己喜欢的做。”
逛超市的时候,且惠的兴致一直都很高,拉着沈宗良,事事都要问他的意见,“买点这个好不好?”、“家里有没有橄榄油?煎牛排用的”、“拿一盒挂绿,我爱吃”。
且惠一路轻声细语的,挽着沈宗良的胳膊,让旁人见了,都只以为这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只是丈夫的模样有点冷,看起来不好接近。
他们买完东西,且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东西两大袋东西塞入后备箱,忽然笑了一下。
人生只有这么长,也不过就是从黄昏到天黑的距离,过某一个瞬间,和过一辈子,好像区别也不是很大。
沈宗良带她回了中海的房子,是一套面积只有两百来平的四居,小区内折迭式的园林设计,把绿化做出了浓郁的美学氛围。
留美博士的审美也还是老样子,用黑胡桃色为主基调,地面通铺木纹竹地板,浓重的美式复古风格。
且惠换鞋进去,“这几年你都住在这里吗?”
“对。”沈宗良对自己糟糕的睡眠只字不提,“离上班的地方近。”
她点头:“那倒是啊。”
她走到厨房,系上围裙就开始忙活,先把牛排放到盘子里解冻,再去洗芦笋。
沈宗良卷起袖口走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且惠指使他说:“当然要,你想累死我呀,把这个拿去切。”
“在英国也自己做饭吗?”他一边擦着刀,一边问。
且惠说:“那怎么可能,布朗太太那么厉害,她说不许我进厨房,我哪敢进。是在香港的时候,我和幼圆经常一起做饭。”
沈宗良切菜的手顿了顿,皱紧了眉头:“她是怎么回事,我的英文表达没那么差吧?她到底听成什么了。”
且惠好笑地问:“那你又是怎么吩咐她的?”
“我让她看好你,不要出一点差错,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
她从上往下,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是呀,去的时候什么样,回国还是一样啊。她也看得非常好,我到牛津第三天,她身为管家夫人,给我念了一整天的规矩,可以说从头管到脚了。”
“啧。”沈宗良听完火更大了,懊恼地说:“你嘛,也是不听话。她不好,怎么就不能来跟我讲呢?你怕我,跟唐纳言抱怨两句也行啊,就知道忍着。”
且惠做完了准备工作,解了围裙,洗干净手,从后面抱上去。
她嗅着他的背说:“当时不是分手了吗?我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了,我以为她是你妈妈的人呀,你又不和我讲。”
沈宗良放下刀,扯过纸巾擦了擦手,“好了,不要讲她了。”
他转过来时,且惠从他怀里仰起脸揭穿他,“根本不怪布朗太太。是你的问题,你把我交给谁都不放心,谁来照顾我你都有话好讲,怎么都不满意。”
“对,就是这样。”沈宗良把她抱起来,放到干燥的中岛台上,“包括你妈妈,我也不是很放心,总觉得她要欺负你。”
且惠笑,唇角扬的时间太长,眼尾隐隐泛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先直起腰,轻柔地吻住了沈宗良。
他俯低了头,托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回应她的主动。
他们交换了一个长时间的吻。沈宗良把她细滑的小腿握住,他压着她,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她的手和脚都太细了,看上去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弄断。
“沈宗良,沈宗良。”且惠抱着他的脖子,胡乱吻着他的下巴,“先不吃饭了好不好?”
她的身体和从前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大健康,脆弱和敏感几乎成正比。还没有到目的地,沈宗良只是手重了点,指节陷进去了一部分,她就闭着眼睛,激动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底下也一样淅淅沥沥了。
沈宗良快要被她弄昏头,已经分不清虚妄和真实之间的界线,理智和克制早就化开在掌心的积水里,把她丢下以后,便不管不顾地吻起来。
过去的六年里,他像无数次尝试戒烟一样,去戒掉这种对她的瘾头。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最后的结果都是站在浴室里,头顶淋着冷水,脑子里想着小惠的样子,手里握着自己的阴暗的欲望,扶着墙气喘如雷。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周覆还提议让去看他心理医生,怀疑他是不是有性/冷淡。而在她走了之后,周覆又说,早知道钟且惠的影响这么恐怖,你还不如别去报社大院住,保平安。
到晚上九点多,且惠都没弄上自己煎的牛排,但已经吃得很饱。她累得缩在沈宗良怀里,“我们总这样,身体会不会吃亏呀。”
他枕着手臂笑,“是我总要这样吗?”
“哼。”且惠轻轻咬了他一下,“那你就别理我。”
“那怎么行?”沈宗良去摸茶几上的水杯,扶她起来喝,“daddy都叫了那么多句,不能白占你便宜。”
且惠拍了他一下,“要死,这种话你拿到床下面来讲。”
她喝完水,卷起毯子裹在身上,“浴室在哪儿?”
“用卧室里那个。”沈宗良抬了抬下巴,“外面的有客人用过。”
且惠听后,还撅起嘴问了声,“男的还是女的?”
“唐纳言!”沈宗良哭笑不得的回她。
“哦。”
她洗完出来,在衣柜里随便找了件他的衬衫穿上。
再坐回沙发边时,发现沈宗良穿好了衣服在抽着烟,手里多了样东西。
且惠看了一眼,心头扑通乱跳。
那是她刚买的避孕药!
她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从哪里......”
“你的包里掉出来的,我不小心碰倒了。”沈宗良面无表情地吁了一口烟,“这个东西咽下去,难道身体就不吃亏吗?”
且惠小声说:“那也比怀孕了好吧,还要动手术呢。”
“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沈宗良的声音很静,很冷,像浸泡在寒冬的雪水里。
他以为昨晚是个重归于好的开始。但看起来,小女孩不是这么想的,她仍然在思考着,怎么回绝他的一厢情愿。
她低下头,踩在地毯上的脚趾动了动,试着叫了叫他,“沈宗良......”
“简直混账!”沈宗良的手奋力一掷,猛地把药盒砸到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