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ter 65

窗外日光明媚, 天空像一块新织出的蓝色缎锦,一缕阳光从薄薄的云隙里射出。

关鹏边走边说:“董事长,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 一二三楼是一些基础业务部门,现在我们去阶梯会议室开会,从这里上电梯,当心。”

一行人率先走在了前面,且惠不快也不慢, 插在中间一段不起眼的位置,低头不语。

只不过,自从沈宗良来了以后,心跳就逆着她的意思, 没有一刻和缓过。

前头一个个先上了电梯,她正要走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快站满人。她犹豫着是继续上前,还是和后面的人坐下一趟。

关鹏不想太挤, 便说:“小钟,要不你先等一等。”

她求之不得,刚想要应一声好。

这时, 面容俊雅的沈宗良发了话:“没事,还可以再进来一个。”

且惠硬着头皮走进去, 眼神朝关主任微微致意时,难免带到他身边的沈宗良。

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像沾了空气中飞扬的细尘,雾蒙蒙的。泱泱过往, 就在他的眉眼间悉数朝她涌过来,且惠指尖颤抖着, 几乎站不住。

当着一大群人,不主动问好是说不过去了,她只有轻轻出声:“谢谢董事长。”

沈宗良的眸光深如寒潭,脸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微眯起眼睛问了声:“这位是......”

不知道是不是董事长的气场太强。

范志宇留意到,一向处变不惊的且惠,在面对这位新来的领导时,无端变得有些像小女孩了。

她甚至连声音都怯生生的,调子有些颤:“董事长您好,我叫钟且惠。”

随后,一道极疏远客气的回答响起:“进来吧。”

且惠拿着笔记本,只给了自己一个深呼吸的时间,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一句没什么温度的进来,像中世纪欧洲神职人员的唱祷般仁慈,也让且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份诡异的暧昧一起。

她眉尖微动,快步走了进去,“谢谢董事长。”

到这一刻,且惠确定了,沈董事长是名利场上天生的玩家,这一趟江城,就是为了个人前程而来的,他早已忘记她姓甚名谁。

至于前两天的惴惴不安,在表情严肃刻板的沈宗良面前,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妄想,自视过高了。

且惠紧紧抿着唇,也不知道报复和冷漠这两样情形,究竟是哪种状况更让人难以接受。

“小钟是合规部的副总,田主任休产假去了,现在由她负责工作。”关鹏为他详细做着介绍,说完了,还嫌头衔不够似的,又加上了句,“她是牛津毕业的高材生,一肚子洋墨水的大美人。”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介绍她......他的嘴巴可不可不要讲了......

且惠难堪到双手无处安放,她低垂着眼眸,站在电梯角落里,僵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以来,不论在什么场合,她都羞于提及自己毕业于牛津,尤其是在熟人面前。

但所有人都很热衷于问她这件事。家里的舅姑们,绕了几个弯认识的小学妹,每次聚会都要凑上来问,要怎么才能上牛津啊?哇,你真的好厉害。

诸如此类的话,且惠听得不厌其烦。

每个人都在表彰她最痛苦的那一段经历。

她要怎么说呢,说在牛津读书的那两年,是她极其厌世的时候,根本无心欣赏古老的建筑,也融入不进深厚的文化底蕴吗?能顺利读到毕业,已经耗尽她贫瘠的心血了,就差死在英国。

没人会理解她的,还要唾骂她是个死装姐。

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她才听见沈宗良淡淡出声,“集团人才济济啊。”

且惠竭尽所能地,扯出了一个谦和而疲惫的笑容,一句也客套不出来。

话题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关鹏继续介绍起了集团的情况,且惠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那些纷乱锃亮的皮鞋尖上,不敢乱瞟一下。

到了开大会的礼堂,且惠自觉地避让到队伍的最后,让上级们先进去。

在瑞达当事务律师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小而密的细节可在意。她只需要确认自己负责的部分是无误的,及时反馈手头上的工作就够了,有时还能为了一项条款的合理性,和顶头上司据理力争到面红耳赤。

但华江很不同,关系网像攀在墙上的藤蔓一样盘根错节,哪怕是去食堂用餐,或者乘电梯、倒茶这样的事情,都有讲究。

且惠是最不喜欢弄这些枝枝节节的,但不代表她不会。就是从小看爷爷是怎么温和接物的,她也看够了,哪里有什么难呢?无非姿态言语上谦恭一点,少发表意见,多笑笑罢了。

职位里挂了个副,台上没安排她的位置。下面第二排,且惠找到自己的铭牌坐下来,把笔记本摊开。

她抬头看台上的一剎那,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定在她身上,且惠往左偏了偏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家都在忙着人情世故。

沈宗良坐下后,他就敞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往后倜傥一靠,翻着发言稿,一边听关鹏汇报。更没有可能是他了。

且惠低下头,无聊地拨起了笔记本。

身后的女同事讨论说:“董事长这么年轻的啊,看起来好儒雅。”

“也不年轻了吧,听说今年三十六,早满足任职年限了,在东远当了那么久老四老五,这回总算成一把手了。”

“得了吧,任职年限只是充分不必要条件。”

“当然,也不看人家姓什么,沈忠常的沈呀。”

且惠挺直了脊背,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没参与进去。

人都到齐后,关鹏做了一个简短而振奋的介绍,会议室里掌声雷动。

沈宗良站起来,朝台下鞠了一躬,他在鼓掌声里坐下,伸手拉过面前的话筒。

他说:“今天是我就职的第一天,但我对各位并不陌生,像华江证券的廖功霖,华江信投的吴鸿明,我们都曾经在京共事过。集团前阵子出了不少事,也着实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从现在起,对于集团的业务,我们要从思想上重视起来,作风上担当起来......”

且惠坐在下面,只看见他薄软的嘴唇一张一翕,至于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整整两个小时,她都浑噩着一张脸,身边的人鼓掌,她也鼓,再装模作样的记两行字。等回到办公室一看,不成文也不成句,狗屁不通。

一把手到任,按习俗,晚上是要在华江东郊宾馆接风的。

范志宇去打听的时候,关鹏挤眉弄眼地说免了,新董事长不搞这一套。

他啧啧两声:“这是一点空子都不给人钻啊。”

关主任催他回部门里去干活,“好事情,以前那些歪风邪气也要改改了。”

晚上七点多,且惠还在办公室整理宣讲材料,明天她要到华江证券去开会,给几个主要负责的同事讲解新制度。

这部分工作是新建的,很多人对内控合规这一块不熟悉,文件发下去了也不是很懂,且惠常接到问这问那的电话。

本来上个月她就打算做一个细讲,去证券、信托和银行那边。临时被抽调走,打乱了且惠的计划,趁着有一点空,她预备花两天时间做完它。

她检查了一遍PPT,拷进u盘,又放进了包里。

走出办公室,且惠对外面工位上的同事说:“明天上午我不在,有事给我打电话。”

苗苗问:“是要去出差吗?”

且惠走到她身边,放下一盒马卡龙,“不是,去华江证券给网点主任们开个短会。”

“哇。”苗苗抽出来吃了一个,舔着手指说:“怎么不让他们来咱们的会议室啊?还要主任你跑过去。”

且惠摇头叹气:“你从分行出来的还不知道?他们指标考核那么重,每天忙死了,哪里有时间。同为牛马,咱们就不互相为难了,相煎何太急啊。”

她一句话让还没下班的、正要下班的人都笑起来。

“法律合规部的工作氛围这么好。”

随风荡进来一道清润的男声,接着,一群人从走廊处转了进来。

沈宗良走到他们当中,身形高大,吸顶灯在他身前投下一条长长的人影。

他的目光直扫过来,且惠甚至来不及反应,她扶着桌子,眼波柔软,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裙,亭亭站着。

随后大家都站了起来,王络珠还在摸着唇角的饼干碎屑,囫囵不清地叫了句董事长。且惠这才回神,收拢腿站得笔直,也称呼了一声。

沈宗良点头,例行公事地称赞了句:“小钟主任很风趣啊。”

小钟主任。

这个叫法难听死掉了。且惠怎么听怎么别扭,真想在他的舌头上咬一口,让他好好说话,像恃宠而骄的那些年月里,常常做的那样。

但不是从前了,她早就失去了任性的资格。

不意外,沈宗良是来每个部门巡视的,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且惠也拿着包,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大楼。

她的车昨天爆了胎,送去4S店了,早上且惠是打车来的。

站在大楼前,她拿出手机,正犹豫着是走路去坐地铁还是叫车子的时候,一辆白色大G在她面前停下。

王秉文打下车窗,“上车,我送你回家。”

“啊?”且惠有点不愿意,一步也没动,“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但王秉文笑得如春风和煦,“不麻烦,我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上来。”

“好......好吧。”

且惠上车前,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眼,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单位了,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个研究所的小伙子常来找她。

但今天,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无名堂地担心起来。

不会被沈宗良看见吧?他这会儿应该是到了财务部,那儿楼层高,视野也广阔。

耽误太久了,连王秉文也问她:“你在看什么?还有同事要一起吗?”

且惠说没有了,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奇怪,被他看见又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分手六年了,早就脱离了他的管束。又不是小时候了,被男生送回家还要提前跟他报备。

她摇摇头,扯出安全带系上。

且惠伸了伸腿,好像位置都没有变过,上次她在这儿坐过以后,就调到了这个程度,可那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王秉文看出她的疑虑似的,“不用调,除了你没人坐过。”

“这样。”且惠把包放在膝盖上问,“你们研究所没有女同事吗?”

“我们所那么大,当然也会有几个了。”王秉文开着车,扶了一下无框眼镜,“不过我没载过她们。”

且惠点点头,没有接他这个明显带着目的性的话题。

她礼貌地表达感谢,“今天真是巧得很,麻烦你了。”

王秉文说:“不会。我很高兴接你下班,不是碰上你没开车,还没这个机会。那个,你吃晚饭了吗?没吃一起啊。”

且惠赶紧拒绝:“不用,我在食堂吃过了。”

“好,那我自己回家吃点儿。”

开了半路,王秉文转弯时,视线随着车身转动刮蹭过她。

钟且惠的脸沐在晚风里,一双眼睛像水汪汪的春池,皮肤白得令人微微发眩。

他微笑着转过头,“今天很累吧,好像你们新董事长到任了。”

“你连这都知道。”且惠惊讶地张口,“还以为你只会埋头做实验。”

王秉文说:“是我爸爸说的,因为他奶奶在益南路的小楼还没打扫好,沈叔叔目前住在东郊宾馆。”

她点头,原来他要搬到王秉文家隔壁了,那条历史气息浓厚,民国时住过许多名人的街道。

这个世界大概只有巴掌大,身边的人掰着指头数一数,就能串上关系。

且惠在家门口下车,她站定了,拎着包,有些为难地说:“王秉文,你以后忙的话,不要来接我了,不方便。”

王秉文听不懂似的,还说:“怎么了,我最近不忙啊,也没有不方便。”

“但是我不方便啊。”且惠的口吻忽然冷下来,“我说了,我是个独身鬼,不谈恋爱也不结婚的。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你这么好的条件,喜欢谁都可以的。”

受挫的表情在他斯文温和的脸上闪过。

王秉文还是好脾气地说:“但是且惠,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其实我今天很不顺利,实验数据做的一塌糊涂,被老师骂了好久。可接上了你,和你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我一点都不难过了。”

他这么简单又真诚地表白,且惠本来就是容易心软的人,一下子,她先失语了。

王秉文打了个转,“我先走了,你赶紧进去吧,早点睡。”

“喂!”且惠追了两步,又放弃了,停下来,小声地说:“我话都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