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61

四年后。香港中环。

晚上七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拦住了且惠的去路。

她提了个棕色的公文包,又折回律所大楼内,问前台要了一把伞。

维杜所的Aron从电梯里出来, “要不要送你一程?最近提了辆新车。”

Aron是大湾区人,藤校毕业,又在美所工作过很多年,去年才外派到香港来。他是炫耀型人格,恨不得把在华尔街的辉煌经历时时挂在嘴边, 这栋楼里有不少女生对他很崇拜。这股风都吹到瑞达来了,连且惠也有所耳闻。

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个江城姑娘很不同,平时上下班, 在电梯或是健身房碰到,她几乎不和他说话,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男人那点矫情的胜负欲作祟,Aron莫名对她非常感兴趣, 总想找机会接近她。

但且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我自己可以。”

Aron说:“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她今年也二十五岁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 且惠大概能知道他的意图,并对此感到可笑。

果然没多久,他站在她身边,又开始大讲特讲他的美所历史, 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且惠耐心地听完,柔和地朝他笑了笑, “难道从来没有人提醒你,你错把平台的光环当成自己的了吗?我们做律师的,在哪里都是提供服务性的工作,没什么可骄傲的。”

就比如她,从牛津毕业以后,拿到了瑞达香港分所的offer,两年时间过去,她从一个连Outlook都用不过来的职场新人,到今年已经能和负责人一起,参与进本年度最大的IPO项目,协助安腾顺利登陆纳达克斯,募资46.5亿美元。

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坐在小而拥挤的办公室里,billable hours像鞭子一样抽着她干活儿,对着屏幕逐字逐条审阅法律条文而已。

Aron的笑容收得一干二净,像楼外开始小下来的阵雨。

这个叫Ziana的,说话是不是太直白了一点啊?她不就是牛津毕业,得他们总部一点赏识,刚加进了金贡集团的上市业务吗?看她有点姿色才和她说两句话,她还高贵上了。

他冷笑了一下,直接迈开腿走了出去。

且惠随即打开伞,两只手举着,走向了地铁站。

她刚来香港的时候,还没习惯用八达通,一直懒得往里充钱。

这种游客行为在被幼圆说了两次后,且惠才慢慢改了。

手头上的这个案子,目前已经进行到申报阶段,要写的法律意见书、律师工作报告一大堆,还有交易所反馈回来,等待回复的问题。

且惠一连加了四天的班,深夜了还在酗咖啡提神。

今天周五,她本来想早点回去,最近幼圆的精神不太好,总担心家里的情况。但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的压过来,等她妥善处理好,再搭地铁回去,还是到了九点多。

她到家后,把雨伞放在门口的粉色伞桶里,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

且惠打开门,说了句:“法律民工回来咯,冯博士。”

半天了都没听见回答,她纳闷地喃喃了句:“咦,这么大雨还出门了。”

再转过玄关处的三折屏风,蓦地看见幼圆无精打采地陷在沙发上。

且惠吓了一跳,“在家怎么不说话呢?今天又没课,也没睡醒啊。”

冯幼圆在香港中文念完硕士,挣扎了很久,还是不想去上班,便投在了导师名下继续读博。

两年前且惠病倒在牛津,她去照顾了两三个月,陪着她办完毕业的一系列手续后,两个人一起到了香港。

在香港租房子不是件容易事,地段略好一些的,面积只有十平方的鸟笼屋子,月租就超过了一万五,实习期过了以后,按且惠的薪水倒是付得出,她本人也能吃苦。

但幼圆去参观了一圈,咂着嘴说:“你把这一万五给我,我分个房间给你住好了,正好冯夫人也不放心。”

且惠说:“两万吧,你那房子太奢华了,我于心不安。”

“随你好了。”

就这么着,两个人就又和小时候一样,同吃同住了。

王字真知道以后,就对闺友说:“真是合该她姐俩儿有缘分,且惠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我女儿毕竟不如人家历练。”

幼圆哼道:“就是因为我在才来的好吧,她导师希望她留在伦敦的。”

泼天风雨漫入维多利亚港,对面耸立着的数幢高楼,连同璀璨灯光一起,陷在一道灰蓝色的沉重烟雾里,且惠拉开紧闭的窗帘,像看见摩登时代电影里的一幕。

她倒了杯水给幼圆,“今天还是没打通家里的电话啊?”

“打通了。”幼圆接过水又放下,揉着头发坐起来,“是秘书接的,说我爸妈最近很忙。”

这的确反常,再忙也不至于不理会宝贝女儿。

但放在当下动荡的时局里来看,又不那么奇怪了。

近一两年来,京城的局势风云变幻,越来越复杂。

一系列巨变的开端,是徐懋朝的死讯。去年秋天他在三环骑车,被一辆失了控的跑车撞飞到桥柱上,没等救护车来,当场没了呼吸。

且惠听说的时候,她还正在资料室里复印文件,翻到庄新华发ins悼念,紧皱着眉头读了好几遍,直到旁边人催她,“还没复印好吗?”

她连说了两声好了,抱着文件,脚步迟缓地走回办公室。

等到她回过神来,想要再看一遍,庄新华的ins也删除了,被家里面训斥过后,没人敢再讨论这件事。

命运真是爱和人们开玩笑,那么鲜活恣意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办完徐懋朝的丧礼后,没过半年,他爸爸就出了问题。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和徐父交好的、魏晋丰的爸爸。再然后,就连漂泊在加拿大求学的魏公子也失去了联系。甚至杨雨濛的爸爸也牵连了进去。

幼圆跟她说这些时,且惠心里的预感很不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朋党是个什么罪名,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坠入谷底。

她不免想到沈宗良,想到沈夫人曾属意魏家的女儿当儿媳妇,就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关键的利益交换。且惠担心沈家是不是能在这场风波中存活下来,但又想,沈宗良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他不会不晓得怎么保全自己。

从去年年末开始,她每晚睡觉前都看新闻,和庄新华保持联系。

没有消息对她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倘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是逃不过铺天盖地的报道的。

且惠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才不会刺激到幼圆。

但她明白,冯家父母应该是被限制自由了。

她勉强笑了下,“也许伯父真的是很忙,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幼圆神情沮丧地转头,看着窗外雨幕中的游船,“不会好了,我等不到他们了。”

且惠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苍白,幼圆从小长在那个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更何况这接二连三的凶兆。

她红了红眼眶,上前抱住幼圆说:“没事,你还有我呢,我现在能赚钱了,我养着你读博。你还当你的大小姐,我拼了命地做事,总能供得起。”

幼圆被她的表白弄笑,“那不要累死你了,真是的。”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们两个姑娘喝着酒,睡意全无。

幼圆望着天花板说:“杨雨濛从前总说你的眼神让她不舒服。有人问她是什么,她说我家里好得很,但钟且惠看着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她停顿了下,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了,且惠,你是家里遭难以后,再回到这个圈子里,看见那些为名为利而要死要活的人,打心底里觉得讽刺,不值得。”

且惠坐在地毯上,摇了摇酒杯,“有吗?”

“嗯,你自己没有发现,但事实如此。”

她把头慢慢地仰靠在沙发上。

这些事,非亲身经历不可得知,登高跌重的道理谁都明白,可谁也不想跌下来。更不会去想,要是有朝一日家里败了该怎么办?

所谓富贵权势,在且惠看来,总像是一个带着预言的诅咒。

周六的早上,她们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幼圆光着脚去开,是从京里远道而来的庄新华。

她一看见他就委屈上了,披头散发地扑进他怀里,“我爸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庄新华抱起她,慢腾腾地把她放到沙发上。

他口吻很急,动作却很轻缓地,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

庄新华说:“乖,现在这个局面谁也说不好,你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幼圆走了两步,又问起还在京城的杨先生。

庄新华大声喊起来,“不要提你那个男朋友了!他这几个月没和你联系,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吗?”

清晨的日光投进来,客厅的落地玻璃折射着淡蓝的海水。

幼圆讪讪地说:“知道。我就是不死心,想问一问。”

“那你死心吧。”

且惠被这一嗓子喊醒了,从地毯的另一端,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把庄新华吓到了,他说:“这怎么还有一个人呢!都不爱睡卧室是吧?”

她撑着茶几看他,四年没见过了,他看起来也学会了稳重深沉那一套,比从前长进多了。

且惠站起来,仰头灌了半杯水,“渴死了。”

庄新华眼珠子根本没离开过她。

他开始怀疑,这几年钟且惠是在带发修行吗?这气质怎么出落得越来越脱尘出俗了?有种不染人间烟火气的柔婉,那股神情之美,像寒空里一轮清冷的月亮。

两年前,听说她在牛津病得很重,又闹出轻生的事情,幼圆说那天如果不是她及时回来,且惠可能已经从楼上跳下去了,让他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那篇写她是顶级捞女的ppt就这么销声匿迹了,搜任何的关键字都找不到,没过多久,魏时雨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性情变得十分暴躁,家里把她送到京郊的疗养院,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当中是谁在起主导作用,庄新华大概能猜到一点。

他看她喝水这样,忍不住抖着肩笑了一下。

且惠放下水杯问他,“庄公子,您在笑什么呀?”

庄新华摆了下手,“没有什么,你也去收拾东西吧。”

他只不过是想到这四年间因为她闹出的笑话。

有不少的人讨好小叔叔无门,就起了歪心邪念,争着把年轻漂亮的姑娘往他身边送。

说起来也怪了,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寻摸来这么多的女孩子,一个个比钟且惠还要更像钟且惠,连言谈坐姿都被人刻意规训过,草草瞥一眼,几乎乱真。

每送一次,沈宗良就要动一次气,起身拂袖走人。

一回饭局上,庄新华曾悄悄地听见,沈宗良抽着烟对纳言哥说:“他们生怕我过得太舒服了,隔一阵子就要来提点我一下,那头小白眼狼不要了我的事情。”

他站在林子里,忽然觉得小白眼狼这个称呼,怎么有种壮阔悲哀的遗憾在?

至于且惠问他在笑什么。

大概就是笑那些献宝的人,对钟小姐的品貌认知还停留在四年前,但她本人已经升华了。

她们拿了不少东西,十来个大箱子塞满了,搬得庄新华手酸。

且惠见状,她说:“我来开车吧,您受累了。”

庄新华把地址发给她,“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你们先住着,他人在澳洲,住多久都没关系。”

“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啊?”幼圆在后座上吸着酸奶,“谁啊,我认识吗?”

庄新华坐在副驾驶,有些心虚地看了眼且惠,“别管了,我的朋友你还能都认识?”

幼圆咬了下吸管,怀疑他在无中生友,本来还想骂一句,你神气个屁啊。

但一想到庄新华是来雪中送炭的,她忍住了没有说。

庄新华把她们安顿好,叫了一顿中餐到家里来吃,他没有多少胃口,就坐在旁边看她们俩。

从昨晚开始就没进食的两个姑娘,捧着碗大快朵颐。

且惠自己尝了不错,还要往幼圆碗里夹,“吃这个,这个好香。”

庄新华周一还要回司里上班,不能待太久。

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三个人坐在太平山上的院子里聊小时候。

幼圆说:“记得吗?读二年级那年,他摔进学校的花坛里,扎了一脸的仙人掌刺。”

且惠笑着喝了口茶,“对呀,我现在都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在草丛里放那么多盆仙人掌。”

“还能有谁,徐懋......”

故人已逝,庄新华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端起酒来灌了半杯。

且惠盯着玻璃杯说:“这场变局早点结束就好了。”

庄新华叹了声气,“人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人人都在站队,看什么时候定下来吧,不过应该也快了。沈叔叔说......”

他如今和沈宗良走动得勤了,敬仰小叔叔的人品学识,对他方方面面地感到钦佩,险些脱口而出。

但且惠笑了一下,“没关系,他说什么了,你讲。”

反正最难过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刚到牛津的时候,一切并没有变得更好,仿佛离开了沈宗良,连世界都开始怠慢她。

且惠每天抱着书去上课,写论文,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行尸走肉一般,对俗事不闻不问。她穿梭在一栋又一栋相连的百年建筑里,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总觉得活着也就这么点意思了。

尤其是回到沈夫人的房子里,一想到这些怎么来的,她就觉得糟糕透了,不知道这塘泥一样污浊难堪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有时候她坐在教室里,听着教授在上面讲课,真希望发生地震、火灾这类的意外事故,最好能上社会新闻让妈妈也知道,那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了。

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了,对吧。

她也不高兴去怀念沈宗良,完全是用一种暴君般的管理方式来控制情绪,只要一想起他,就疯狂地命令自己马上停下。但换来的,往往是下一次更为激烈的反扑。

那些精致美好的过往,到后来反而成为她逃离不开的压抑源头,火山一样不时地喷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严重的问题,但又不肯看医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两年,终于在某一天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把椅子都搬到了露台上,坐了很久之后,站起来打算从这里纵下去。

靠在栏杆边的时候,她看见对面客厅的宽幕电视里在放记录片,身处茫茫大地中的牧羊人和羊群,她一下子被那种素洁而寂静的美震慑到,想到还有那么多没见过的自然风光,她又犹豫了。

这时候幼圆回来,她连拖带抱地,把且惠拉了回来,哭着打了她一巴掌,“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她力气太大,且惠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擦了把眼泪,“今天先不死了,等我有胆子去过了那曲再说。”

后来她的导师和她说了一句话,如果放不下,也实在忘不掉这份爱的话,就揣起来往前走吧,不要总是和自己作对了。

人到万难须放胆,且惠有在继续往前走,像从前一样和生活顶撞。

她开始接受治疗,每天按时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后来药量一减再减,各项指标都趋近于正常。

到今晚为止,且惠已经停药半年了。

沈宗良对她来说,成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符号,标注了那一段如登春台的时光。

他就这么被封印在了岁月里。

庄新华看她表情很自然,应该是能平和地提起来了。

他放心地说:“沈叔叔说斗争结束前的最后一阵硝烟,总是格外浓烈的,这说明大局就快要定了。”

且惠低下头,笑了下,只有他能说出这样大有深意的话。

山中皎皎月色落在身上,她仰着脖子,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她离开他,已经有四年这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