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 46

下了一整夜的雪, 临近傍晚,灰亮的日光才从云层里挣出来。

琉璃瓦上覆着的冰层被晒化了,顺着屋檐滴到门廊下, 伴随着细碎的塌陷声响。

且惠躺了一整天,到了这会儿,头昏沉沉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隔绝掉外界的这些动静, 但很快,门被推开了。

沈宗良扯床幔的动作很大,风一样卷起来。

且惠揉了揉眼睛,“现在几点了?”

“小姐, 晚上了。”

她裹着被子坐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好渴啊。”

“喝水。”沈宗良早料到了,递上一杯温水, “慢点儿。”

且惠喝完,又得寸进尺,“我能在床上吃饭吗?”

沈宗良听后皱了下眉, “这像话吗?”

她很有自知之明,迟钝地摇头:“不像话。”

沈宗良掀开她的被子, “那就穿好衣服下来,我不在家你就这么睡。”

且惠穿上拖鞋,系好睡袍去洗漱,脑子还没开机, 举着牙刷,要给镜子里的人刷。

沈宗良给她扳了回来, “往你自己嘴里送。”

她刷了两下,满口的白色泡沫,朝他笑:“今天这么早下班?”

沈宗良听不清,“洗漱完再和我说话,自己出来。”

“哦。”

他出去拨电话,吩咐隋姨:“把饭菜拿到卧室来。”

隋姨惊诧道:“老二,你什么时候到卧室里吃饭了?”

沈家规矩严,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上了餐桌,一家子都是鸦雀无声的,更别说把饭菜送到房间里了。沈宗良常说这样蛮好,免了饭桌教子的闹剧,各吃各的。而现在他要带头打破规则了。

沈宗良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养了个懒姑娘。”

隋姨懂了,是睡了一天的且惠不肯动,她一撒娇,老二也拿她没辙。

类似的事情,差不多隔几天就会在家里上演,沈宗良作风强硬,很有老爷子早年的魄力。但碰上他这个小女朋友,什么主张,什么原则,都要先退到一边。就这样,且惠还总说他脾气凶,殊不知她已经是例外了。

且惠洗完澡,换了条棉质睡裙出来,头发松散地挽着。

她闻见一阵饭菜香味,耸着鼻子走到珠帘外,“好香。”

“来吃饭。”沈宗良张开膝盖,坐在桌边,“这几个都你爱吃的。”

她坐下后,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鱼,“噢哟,味道正宗的。”

为了她混乱的作息,仗着年轻,丁点不爱惜身体的行径,打进门起,沈宗良就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

但现在,就这么被她一句话打消了,转过来笑起来。

他拿起公筷,又给她剔下一块来,“多吃一点。”

“嗯。”饿了一天,且惠吃得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态度,还体贴道:“你也吃啊。”

沈宗良这才喝了一口汤,他随即抽题问:“我这些天不在,每天跑步了吧?”

且惠摇头:“没有。你都不在家,我装给谁看。”

他从碗里抬头,“合着让你跑步,是为了我的身体是不是?要演给我看。”

且惠把口里的饭咽下去,她嘟着嘴说:“你昨天教育我的,两个人相处要坦诚,不能说瞎话,怎么说了实话也不行啊?”

沈宗良被噎得当场捂住心口,嘶了一声。

且惠赶紧放下碗,坐到他身边,伸手顺了顺,“没事吧?”

他按下性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没有跑步,那调理肠胃的药呢,有没有按时喝?”

半天没听见回答,沈宗良紧抿着唇,转头看她。

且惠扶着桌沿,“听实话吗?”

“说。”

“没有,倒了一半,喝了一半。”

“.......”

沈宗良几乎要被气笑了。

亏得他还时常夸口,说且惠是如何地令人省心,又乖巧。

敢情她身上那点反骨全用来对付他了。

已经发生的事,他也不想再追究了,多说无益。

沈宗良面无表情的,指了指她的座位,“好了,坐回去,先吃饭吧。”

且惠看了看他,有点害怕,“你不要紧吧?”

“没事。”沈宗良给她盛了一碗汤,“只是想到了我爸爸。”

命运的回旋镖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在他不听话,也不服管教的时候,老爷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现在他也体会到了。

还没吃完饭,且惠想起昨天给他买的东西,匆匆放下筷子。

沈宗良喊了一声,“吃饭呢,去干什么?”

她从包里翻出来个盒子,又跑回来。

且惠捋了捋头发,推到他的面前,“送你的,新年礼物。”

沈宗良拆开,是一条灰色领带,和他的西服颜色很搭。

只是上头的logo太明显,日常戴出去开会不方便。

但他还是高兴,总算笑了笑,“很好看,谢谢。”

“你喜欢就好。”

且惠又重新坐下,过了会儿,沈宗良才反应过来。

她买了东西,但他昨天并没有收到消费短信。

他问:“这是你花自己的钱买的?”

“对啊,哪有送东西花别人钱的?”

沈宗良又拿起领带来,“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且惠举着汤匙说:“我在你这里住,你又不要我交伙食和住宿费,多少有一点。不过,买完这个以后,我就没钱买机票回家了,你给我订好不好?”

沈宗良嘱咐她:“下次再要买,用我给你的那张卡,机票的事我来处理。”

“嗯,知道了。”

沈宗良给她买了一张飞江城的头等舱,在这周日的下午。

他送她到机场,又亲自推着行李箱,陪她到了安检口。

且惠扶住手柄,“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沈宗良用指背划过她的脸,“到家给我报个平安,好吗?”

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于沈宗良的心思,她大概能揣摩一点。

他说话从来不大声,调子永远四平八稳,像新闻社发言人。

像现在这样又缓又柔的声音,且惠只在床上听过。

她猜,沈宗良可能有点舍不得她。

且惠握住了他的手,“过完年我就回来,一定早早儿的来见你。”

他笑,“你说的儿化音像俄语,别说了。”

被他这么一弄,且惠也有点伤感起来。

她走到安检口,又忽然转过身,跑回去扑到他怀里。

沈宗良张臂抱住她的同时,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

他的性子怎么越来越拖泥带水?像送宝贝女儿出国留学一样。

小惠又不是就此留在江城,不回来了。

安静抱了一会儿后,且惠吻了吻他的脸颊,“真走啦。”

说完她没再停留,转过身,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沈宗良站在机场大厅,身边人来人往,反复响起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嘈杂刺耳。

他一个人站了很久。走出机场时,收到了来自姚小姐的短信。

是她一贯下指示的口吻,要他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沈宗良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

他站在风口里,拢着火点了一支烟。

都不必猜,就知道他那位颐指气使的母亲,是要他相看什么人。

从前他不去,是顾着自己的事业,没那个心思,也不愿太早结婚。

如今计划乱了,他身边得了个放心不下的小姑娘,很多事要重新筹划。不过也不急,那些问题他有时间一样样来解决,且惠还小呢。

他缓慢地抽完这支烟,抽到最后,眉头才一点点地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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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是提前回来的,没有告诉董玉书具体时间。

她拖着箱子到了家门口,不出意料,被拦在了外面。

拿起手机打电话,隔着门,听见妈妈的手机在里面响。

没有办法,她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在电梯间里溜来溜去。

一直到八点多董玉书才回来。

她出电梯的时候,感应灯刚好灭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看见有个行李箱滑过来。

董玉书吓了一跳,“哦哟,什么东西啦?”

“是你女儿!”且惠等得快累死了,气道:“姆妈,你去哪里了?”

她拍了拍胸口,有惊无险,“什么时候回来的,上了飞机也不说一声!你要把妈妈吓死啊?”

且惠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说:“我以为你会在家的嘛,怎么手机也不带?”

董玉书拿钥匙开了门,“我去马路对面的补习班上课了,教几个艺考生英语。”

且惠推着箱子进去,“哦,董老师赚上外快了。”

“妈妈要给你攒钱留学的呀。”

她探了探头,“我拖鞋呢?怎么没有看见?”

董玉书回头指了指,“自己到鞋柜里拿不会呀,你是客人呀还要招呼。”

且惠换了鞋,踢踢踏踏地跑到妈妈身边,“董老师抱一下。”

董玉书被她这副小企鹅的样子弄笑,“抱什么抱,你一身的灰,去洗澡换衣服!”

江城没有暖气这种东西,室内也一样冷。

一个澡洗完,且惠哆哆嗦嗦地躲进厚重的睡衣里。

且惠出来找妈妈,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董玉书正在处理虾子。

她喏的一声,“把那碗姜汤喝掉,去去寒气。”

且惠仰起脖子,一口就喝掉了。

她放下碗,“这么晚了还弄油爆虾吗?又要洗,又要去虾线,好麻烦的,妈妈休息一下吧。”

董玉书对着水龙头冲虾,瞪了她一下,“事嘛一样没看见你做,嘴巴花的不得了。”

且惠知道妈妈这是心情好,她高兴的时候也要说一说女儿,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些年来的挣扎和磨练,董玉书已经失去了当年那份雍容,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女俩坐着,吃了一顿简单的团圆饭。

且惠吃得适宜,鼓着两个腮帮子,小松鼠一样咀嚼。

吃过饭她主动去洗碗,董玉书在一边给她擦。

洗到中途,且惠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两只手都戴了橡胶手套,没法儿接。

董玉书替她拿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沈是谁啊?”

且惠一颗心猛地往下坠,她紧张地搜刮着措辞,“一个......一个教授,教经济法的。”

她一听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你们现在上大学,还作兴留教授电话了?”

且惠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我这门课学得不太好,问老师要过资料。”

“哦,那接吧。”董玉书去了半分疑,这还说得过去。

她果断摇头,“不了,我现在也没有空,等下给他打回去吧。”

董玉书擦着碗,“你们教授还挺关心你的。”

“还可以,他这个人挺有师德的。”

且惠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她也没说错,沈宗良是适合当老师的。

他在床上,哄着她换成各种姿势的时候,别提多有耐心。

等家里的活计都忙完了,且惠坐下来陪董玉书看电视。

董玉书聊起别的事,也没再追问她关于教授的电话。

她问女儿:“雅思准备的怎么样了?”

且惠吃了一瓣砂糖橘,“嗯……保七争八吧。”

董玉书满意地摸摸她的头,“那还不错。”

她知道女儿的性格,没把握的事从来不说。

且惠说保七争八,那百分之九十能考个八分以上。

电视里在演一部仙侠剧,男女主都是新生代流量,人气很高。

且惠抱着腿看了会儿,已经快到结尾了还要升华,男主为了拯救苍生,不得不先委屈女主。

她想起某一个晚上,沈宗良对这类古偶剧的点评,实在受不了了,笑出了声。

那天她躺在他的腿上,好像也是瞄到一部差不多的电视,连主旨都一样。

沈宗良在她头顶上翻着杂志,当时就嗤了一声,“就这两三年内,六界苍生被这一群拍电视剧的拯救了十多趟,真是够了。啧,他们就没别的题材好拍了吗?”

董玉书问她在笑什么,且惠说:“没事,我想去睡觉了。”

“去吧,盖好被子啊。”

且惠回了房间,谨慎地关好门,想了想,还是没反锁。

万一妈妈要进来呢,那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她靠在床上,先给沈宗良发微信,问他睡了没有。

但很快,他的电话又拨了回来。

且惠划开,小声地喂了一句,“沈宗良?”

“那还能是谁?”沈宗良站在暖阁的过道里,手里拨着一盆月季,“刚才你妈妈在身边?”

且惠细声细气地说:“嗯,我们两个在洗碗,你就打来了。”

沈宗良皱着眉笑,“不得了,你在家还动手洗碗呢?”

“当然了,我是乖囡呀。”且惠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摘了一片花叶子,“什么时候回来?我指定不让你洗碗。”

且惠生气地念:“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才刚到家!”

沈宗良笑:“你当我喝了酒,说醉话呢。”

“你还在外面吗?”且惠问。

他看了一眼客厅里,“在我妈妈这边,应该会很快回家。”

“为什么?”

“我怕我说话太难听,她会气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