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本纪》中记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韨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 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仙人居之……于是遣徐韨发童男女数千人, 入海求仙人……”
他们四人都在岸口一条大船上,两侧船只数十许,岸上人流如织。因他们所在船只极高大, 自上向下看,岸边涌动人头也如蚁群一般,
“我们这是……赶上了徐福出海?”史书中寥寥几笔,此刻跃然浮现在眼前,令皇帝惊奇之余,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相距过远,只能隐约看清最靠近岸边的应是军队,皆着红褐色衣袍,站得整齐。靠岸出立了绵延几里长的祭坛, 香烟袅袅, 数十道直冲天去。再往外被官兵拦住散乱成群的就是普通百姓了,对着大船指指点点, 人声如浪潮。
而且不知周围人是看不见他们,还是认识他们,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惊讶。初来乍到, 不好开口问, 再有……从隐约听到周围人的谈话来看,他们说的语言对几人而言十分陌生。
想来也是, 千年前的语言怎能叫千年后的人听懂?
这就更不好开口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心中百感交集。
姜遗光:“我们应当到了徐福第一次出海寻仙山之时。”
皇帝扫视一圈,却不见徐福,也不见那位帝皇,她还有些想亲眼见见呢,不免遗憾。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指着岸上将上船的一人:“徐福在那儿。”
那人与岸上送别的将军再三道别,又有数十身着道袍的童男女奏乐纵歌,以敬神灵。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大船总算放绳,岸边人避开,船队渐渐随浪涛远去。
徐福正是登上四人所在大船,几人跟去。他们早便发现其余人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四人对此地人而言就像几抹幽魂。他们便直截了当地穿过重重人群,跟在徐福身后进了一间房。
徐福和他们后来见着的模样十分不像,此时看着约莫而立之年,个头中等,面孔微黑,其貌不扬,但眉目间有种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气度在。他对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说了什么,那将军还穿着铠甲,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听他说过话后渐渐变得恭敬,长揖后带人离开,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人,一群人又在一块儿说起来。
“这些像是秦朝方士。”姜遗光说道。
他们说的话四人都听不懂,连蒙带猜也猜不出来,即便几人或多或少学过秦时篆书文字,那也只能认,听却是听不懂的。且经姜遗光辨认,这船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地都有,说话都带乡音,就更难懂了。
船队走走停停,一路南下,起先还找陆地靠岸,后面渐渐离岸远了,远到再也看不到地面在哪。
皇帝从未有过在海上过夜的经历,不免恐惧,海与天都成了浓墨一般的黑,漆黑浪潮翻涌、一阵又一阵往甲板上冲刷,甲板上的海水就跟着像潮汐一般涌动。每到这时她都不敢出来,总叫她疑心这些船不知什么时候会翻倒在巨浪中。后面渐渐习惯了,甚至能和姜遗光一块儿在夜里出来找月亮。
只是她武功不济,仍不敢靠进船缘。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多少能听懂一些秦人语,却仍碰不着摸不到那些秦人,只能像鬼魂一样在船中来去,不必吃喝,不觉困顿,仿佛被禁锢在了时间流淌的夹缝中。这样的她要是不慎掉入海,船上人可不会救她。
人生地不熟,暂时又没什么好相争的——除了凌烛几次试探弑君,但都被姜遗光和新引路人拦下。他自忖不敌姜遗光,再有,要完成徐福的计划就得让姜遗光顺利渡过这一劫,若是他与姜遗光两败俱伤,反倒不美,于是也偃旗息鼓。
他不闹事,其他三人更闹不起来,如今四人整日学习秦语,各自分散打听消息,再聚在一块儿说说话——长久在陌生地又无人说话会疯的,至少对凌烛和皇帝而言是这样。
在海上航行二月有余,船上人明显开始焦躁不安,时常有人争吵,更是出现了疫病之象,食欲不振、发热、全身出血、牙齿松动等,看起来可怜又怪异。
徐福做法很简单——占卜、祭祀。
姜遗光学秦语最快,其次便是引路人,他至今未透露姓名,但姜遗光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皇帝学的稍慢些,日常聊天还好,一到大串大串说话她就有些跟不上。是以姜遗光干脆说给她听。
众方士选定良辰吉日,设祭坛,杀牲畜,祭皇天后土,祭四帝八神,直到太阳落下海平线,徐福连同十八方士夜观星象,最后道这些人三火不旺,沾染海中亡魂才得此疫,只要找到仙山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一直找不到仙山,就只能将这些人投入大海,以平息水神之怒。
又半月,船上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海面尽头出现岛屿的影子。
并非慢慢浮现,而是忽然出现在众人眼中,起初海面上空荡荡一片,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只是眨眼的功夫,前面就出现了庞大的岛屿影子。
“那是东瀛吗?”皇帝还记得那个被灭了的小国。后世不少人都认为徐福所到岛屿是东瀛岛。
姜遗光:“不像是,我当初去东瀛岛,用时不过月余。”
传闻徐福第一次出海,遍寻长生药而不得。九年后,秦始皇再次命徐福出海求药,徐福称海中鲛鱼凶猛,难近仙山,秦始皇便命其带上数百巧匠技师、武士、射手。而这一次,徐福再也没回来。
有人说他遭遇海难,也有人说他畏惧秦始皇怪罪,登上东瀛岛后在当地称王,不再归秦。
船上众人欢呼,不论前方是仙山还是人居处,他们在海上已漂泊太久太久,都快忘记脚平稳踩上地是什么感觉了。
船队快速向岛屿影子驶去,越来越近,岛上云雾缭绕,却是浑然青黑,不见丁点绿意。
不像想象中的仙山,远远看去,一片肃杀阴寒之意。
徐福就让船队先等等,别急着过去。
夜里,徐福与众方士、海中老手再度观星,桌上摊开一张海图。众人皆神色凝重,外面重兵把守,寻常人不可入。
四个入镜人倒是大摇大摆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皇帝侧头看那张海图,完全看不懂。
符轮看着看着,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们前方这座岛,还从未被发现过。”他指着海图上一处空白,“船队现在就在此处。”
这下皇帝看出问题来了。
他们在的地方没有岛屿,可周边陆地都有标识,意味着更远处早就有人来过,并非无人发掘。
所以这座岛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册?
皇帝听懂了,心沉下去。
徐福拿不定主意,让人先划小船去看看。结果最前面探路的船折返回来后高兴得都快疯了。
“仙山!前面是仙山啊!”那人语无伦次,激动的话都说不囫囵,还是旁边人赏他几脚才喘着气把话说完了。
原本他还有点怕,岛的影子很阴森,看着怪吓人的。靠近以后,他就听到了飘渺的乐声,好像有人在弹琴奏乐,他还听到了许多鸟叫声,听不出是什么鸟,但叫得很好听。他便放下心来,离那座岛越来越近。
穿过一层朦胧的雾后,青黑色的岛突然变了,取而代之是洁白的云雾,恍若仙境,遍地是琼花玉树和从没见过的奇异鸟兽,还有阵阵香气飘来。
这不是仙山是什么!
刚才一定是仙人在考验他!
他不敢自个儿进去,赶紧折返回来。
他说完整座船上的人都激动起来了,徐福也抑制不住激动,再三卜测,都道前路大吉,便下令船队往仙山去。
只有五个他们看不见的人高兴不起来。
“仙山”上有什么,他们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长生不老药。
可他们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只能跟着大军踏上“仙山”。
一切其实发生的很诡异。在四人眼中,这座不大的岛屿阴森死寂,遍布暗黑色崎岖礁石,进来以后就连天和周边海水都变得灰暗,不见一个活物,就连水中也死寂沉沉,和仙山扯不上丁点关系。
但众人都无比兴奋,人人都跟真见着仙山一样高兴地冲进岛中,在长满荆棘和乱麻的碎石堆上欢呼,热泪盈眶。而后又是祭祀,占卜,跪拜。一众人商讨如何见到神仙,如何得到神仙欢心求药等等。还有人想在漆黑的岛中泉水里饮用,被制止了,担忧神仙会因此发怒。
就算如此,被制止的人也乐呵呵的,找到了仙山,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愉悦吗?
他们越是高兴,皇帝越是胆寒。
这就是仙山的真面目。
这就是“长生”。
五人跟在人群后,看他们激动地发疯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绘图,记录,再不断往里摸索,寻找神仙,企盼仙人垂怜。
当然,他们用的法子既简单又繁琐,命童男童女着乌衣,戴青冠,行大礼,乐师开道,一路伴着歌舞行进。
皇帝甚至想对他们说,没用的,快回去吧,但不必姜遗光拦着她就停下了。
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她阻止不了。
很快,人们在岛上发现了一条天路,玉白长阶无端从地面长起,两边长满鲜妍琼花,仰头看去,一级级攀到云端。
“必是仙人显圣!”
“仙人愿意见我等了。”
“快快收拾一番,如此蓬头垢面怎么好见仙人?”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梳洗打扮,又回船上去再拿供品,方才用去了不少,若是被当做懈怠可就不好。等那些人折返回来,一众方士挑挑拣拣,唯恐供品不够新鲜、他们看上去不够心诚,仙人们不会见他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将军因为杀气过重,被徐福要求留下守船。其余人跟着他拾级而上,渐渐隐没在云端中。
然而,在五人眼中,他们却是在向下走。
岛中长满尖刺的礁石早就把他们划得遍体鳞伤,他们却没有察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张开巨口,极幽深的一口大洞。他们笑着,载歌载舞走下洞中,仿佛踏上天路。
没有犹豫,姜遗光跟在徐福后面,一道走了下去。
皇帝和另两人都跟在姜遗光身后向下走。
引路人没有动身的意思,他道:“我在上面守着,你们放心去吧。”
台阶轻飘飘的,略微黏腻,好像踩在湿漉漉的云上,耳畔清风拂过,令人陶醉。
长阶崎岖陡峭,每往下一级,森冷冰寒更甚,鬼哭阵阵,好像要走进地狱里。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日光晒在身上,本该暖和的,为何他越走越冷?
白玉一样的台阶,为何他踩着越来越痛?
周围琼花玉树,为何他鼻间尽是血腥味?
台阶分明向上走,为何他要看前方时,却向下低头?
还有……
徐福忽然想起来,身后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了。
他回头看去。
长阶冰寒,血迹斑斑。
随他来的童男童女,大秦最有名的数位方士,他们都不见了。
他站在阶梯中,像做梦一般,只是一转眼,缭绕云雾沾上漆黑,悠扬乐声亦化为阴阴幽幽尖啸。原本通向天际的长阶尽头湮没在深处黑暗中。
只是一转眼,天堂之境已沦为地狱。
在他面前,一扇漆黑的门半阖,暗不见光的门缝吹出森寒的风。
徐福脸色彻彻底底变了。
他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但他明白绝不能进那扇门中。
可他转身要跑,那扇门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他面前,他一头扎了进去。
在姜遗光四人看来,就是徐福主动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他们急忙跟上去。
谁也没敢碰那扇门。
半晌,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将门推上。
门后更似梦中世界。
几人踏上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桥,桥身像是木做的,又像是铁,暗沉沉泛着流光。上下同一色的漆黑,天是一片黑暗的虚无,桥下是更加深邃无光的黄河水。
唯有极远处透来淡淡白光,很微弱,正好叫他们能看清虚影却看不仔细的地步。
姜遗光看清徐福的瞬间就知道他推开那扇门绝非自愿。他脸色很白很白,神情僵硬又恐惧。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往前走,可两条腿不听使唤的仍向前迈步,一步步朝着未知的终点走去。
……
地上,引路人跟上了将军一行人。
将军留下几十人接应,剩下的回船上休整。来到岸边,就这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忽然指着远方又高兴地叫起来。
引路人听出来,他们见到了鲛人。
一脸陶醉、痴迷地挤在岸边,向海中望去,此生从未见过这番美景。
“鲛人有绝色之姿,果然是真的……”
“再好看也是畜生,还真看上眼了?”
“听说鲛人油可以长明不灭,还有鲛珠……”
“将军,要不要拿一些鲛珠?听说鲛人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
“抓住它们,献给陛下!”
将军下决定很快,令弓箭手在远处就位,他们先不要打扰鲛人,以免它们游走。
为了引诱鲛人过来,他们往水里抛了鱼肉和一些果子。
鲛人果然来了。
“放箭!”将军一抬手,小声催促。
万箭齐发。箭雨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扎在他们自己身上,也包括那些弓箭手身上。
他们没察觉痛似的,笑着扑上去,要捞走鲛人漂浮在水上的尸体。
捡着捡着,渐渐没动静了。
引路人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切。
引路人根本就没见到这群人口中的“鲛人”,这些人也并未到海岸边。
准确来说,他们走到了岛上一处血红色的池水边后就开始商议如何猎杀鲛人。之后,弓箭手射出箭,所有箭矢无一例外扎在了他们自己身上,引路人甚至都没看清箭矢飞出去的方向。
但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欢呼着跳下血红的池子,徒劳捕捞。
池中水愈发鲜红。
引路人离得远远的,点清人,发现他们都死了以后,本不欲再搭理,转身就要离开。
血红水池中忽然呼噜呼噜泛起水泡,就像有人在水里吐气。
引路人停下,侧头看去。
水花乍起!
一条人身鱼尾,鳞片漆黑的鲛人破水而出,复又落下,糟乱水草般的头发半遮半掩住那张狰狞可怕的面庞。
它身上还挂着些衣服碎片,布料和方才死去的士兵们穿着的一模一样。
到这时,引路人明白那些鲛人是怎么来的了。
他真正转身就走,不再看,回到那个虚幻朦胧的长阶口。
地下,姜遗光四人跟着徐福穿过了长桥。
皇帝有点不安,压低声问:“这该不会就是奈何桥吧?”
姜遗光只说:“奈何桥也好,黄泉也罢,都是由人先想象出来的。”
皇帝听懂了。
不是先有“黄泉”“奈何桥”这些实际存在的事物,百姓发现后再给它们命名。
事实上,一开始本没有这些东西,是先有百姓们想象出了地狱、黄泉、奈何桥,之后它们才应着人的想象诞生。
她心里一团乱,隐约有个猜测。
“那……会是谁造出来的?”她轻轻问,“凡有所想,必现出吗?”
人们想象出妖鬼邪祟,于是便真有了邪祟。那人们还造出许多神仙,为何不见神灵?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桥的尽头,四人又一次见到了扶木。
黄泉水沉在空中,扶木扎根于此,以泉水为界,泉水上是一棵细瘦木苗,不过婴儿腕粗,光秃秃不见一片叶。
泉水下,小小枯木苗“影子”映在泉水中,细瘦树根与倒影粗壮结实的根系相连,倒影绿冠如茵,遮天蔽日。
徐福伸出手,拔出那根木苗。
枯苗巨大的倒影不见了,那棵木苗也变成星星点点的光,消散在他手心。
他其实很害怕,每时每刻都想赶快逃走,他想返回船上然后马上逃回去,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行,他绝不要再来了。
但他的手脚已不再受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拔下那根木苗后,脚下陡然一空。
他掉了下去。
但他没有摔死,他落在了黄泉中,冰凉如软刀的泉水包裹住他,泉水水位往下降,他就又站在了地上。
四面虚无,不见边际,眼前一面巨大圆镜。
这面镜子几人十分眼熟。
再次见到,皇帝和凌烛都站在镜背,竟都不敢上去了。
他们穿过孽镜台,到了徐福的记忆中。焉知再穿过一回又会到什么地方?
姜遗光看看他们,最终还是绕到镜面。
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他谁也没说。
姜遗光和徐福一起站在孽镜台前。
巨大的圆镜照出两道人影,徐福早已如惊弓之鸟一般,这会儿发现自己明明是一个人照镜子,结果居然照出两个人影……
他简直要吓晕过去,但他先前就没能晕过去,现在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两道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另一道身影似乎没有害他的意思。
而他自己的影子……怎么看着像个女子?而且居然……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影子向他伸出手。
鬼使神差的,徐福也伸出手,他的手一直在抖,怕得厉害,但指尖还是慢慢碰到了镜面,和镜中人影触碰到一起。
瞬间金光大亮!刺得众人赶紧闭上眼。徐福过好半晌才缓过来,不断眨着眼舒缓刺痛,刚才他阖眼慢了些,刺目金光可能使他眼睛受伤了。
他一边眨眼流泪一边小心地再看向镜子。
模糊的好似蒙上水雾的镜面消失了,原本光滑的镜面爬满纹路,看起来很像镜背。他壮着胆子绕过去,背面还是镜背,能照出人影的镜面不见了。
而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面小小圆镜,冰冷入骨,镜背花纹与巨大圆镜的花纹一模一样。
目睹一切,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就是山海镜的起源么?
求长生,求来了什么?
第一面山海镜?
她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徐福似自嘲的悲凉的一句话。
“长生是诅咒,不是赐福。”
长生……
与此同时,地上,引路人发觉脚下石路隐隐颤动,知道下方定是有变故了,急急退至船队边,挑了只小点的船跃上去。
船队上留守几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仙山忽然就动了?
“你们在此等,我带人下去找……哎?哎??仙山怎么……”百夫长正吩咐手下人,面前仙气飘飘的仙山就跟被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
徐福漂在海中,不停挣扎,船上人忙跳下去救,好在海水并不凶猛,但把人捞上来后,他们才发现徐福已经晕过去了。
“其他人呢?怎么不见出来?”
“笨!那些本就是供奉仙人的,怎么会走?”那批童男童女打的就是侍奉仙人的名义,仙人看着喜欢,将他们留下也正常……吧?
又一人不服:“童男童女不见了,将军和那帮兄弟们怎么也不见了?难不成仙人瞧中了将军英勇,也要留下他来么?”
“就是,将军怎么不见了。”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莫非徐太师……”
那厢,引路人也把落在水中的三人捞了起来,两方互相一对,都明白过来所谓山海镜源头竟然在这儿。
可真明白以后,皇帝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彻底终结鬼祸了。
山海镜本就是不属于此世间之物,包括扶木、孽镜台……整座岛都本不是此世应有之物。
徐福被引诱了。
他打开了那扇门。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进来了。
船上,徐福醒转过来,其他人围过来或关心或担忧地问,他也不说话,只有两行泪沿着鬓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他所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留下看船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徐福只说仙山不是仙山,而是邪祟幻术。将军连同数百士兵、巧匠还有童男童女全都没了,只有他一人命大,侥幸逃了出来。
几人听得胆寒,忙驱船离去。本以为还有些波折,结果一路顺顺利利,什么也没发生。
徐福站在船尾回头望去,大海茫茫,再不见“仙山”之影。
回想种种,茫然、失措、焦虑、恐慌……种种错综复杂心绪交汇,他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此番归去,该向陛下进谏,再……
——再以死谢罪!
五人都能看出他的决心。
但他们也都明白,事情绝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要快许多,徐福舍下船队,只留一艘大船,结果不出半个月就见到了港口。
那他们来时用了好几个月……
徐福不敢往下想,船上几人也不敢说话。
一靠近岸,他们就被发现了,数十只小船团团围上来,船上人逼他们马上靠岸。
不听命不行,这些人手里有弓箭,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们。
徐福有些吃惊,因为他认不出这些士兵穿着的军服。
不像秦兵啊……
那会是从哪来的?
大秦国土上,还有人敢自立拥兵吗?
这些士兵把他们扣下后押走,船自然归他们了。一路上徐福越看越心惊。他们回到的确实是原来的岸口,几个月过去,怎么就大变样了?一队队士兵游弋,地上的土浸到红得发黑,更远处,他看见人头堆成的京观。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随徐福的人们也茫然,徐福悄悄叮嘱他们,绝对不要乱说话,不管碰着什么都由他来开口,到时就说他们是他的家奴就好了。
那几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不乱说。
结果打听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秦已经……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环顾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这群“乱秦余孽”的热闹。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样子……”
“居然还说自己是徐福,咱们大王都杀了多少个徐福了。”
跟随徐福的几人都是军中好手,被捉住后盘问一通,确定不是奸细就被拉去当军奴了。
徐福看着像个读书人,当问起他会做什么时,徐福犹豫着答道自己会占卜看相,会医术。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给自己看相,徐福看过后,那人连声称赞,拉着他就往大帐子里跑,把他举荐给了一位将军。
到这时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项羽?
从未听过的名字,竟也敢称霸?
徐福冷静下来后,明白自己也许得了什么机缘,来到了未来。
他的陛下没能等到长生不老药,已经去了。
只是不明白,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还记得陛下泰山封禅时的模样,傲睨万物,何等意气风发,他曾断言,大秦可延续千千万万代,大秦疆土也将遍布天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术令捉住他的小头目畏惧他,将他引荐给大王。在前去见大王的路上,他换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听,途中山匪众多,又时不时发生战乱、灾祸,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残,或典卖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烛更是隐约懂了为什么徐福会有那样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徐福风尘仆仆赶回咸阳,偌大都城昔日繁华不再,士兵来来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血浸的。他混进城后往里走,发现路边房屋都没了,再不见百姓踪迹。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点点变得绝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齐地琅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携家人到得咸阳。路上经过琅琊郡时他找过,没能找着。他便寄希望于咸阳城。就算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在了,总该有子孙后代。
就算打过仗,他们该逃走了罢?总不会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没找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家中赶,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是破败废墟,没有一点踪迹。
他又昼夜兼程赶到阿房宫外。
听闻项羽那厮烧毁了阿房宫……不该,不该,他若聪明,留下当做自己的宫殿也使得,何必烧毁?
只是,他依旧没能看见那座天下第一宫。
那片曾经奢华雄伟的宫殿,大秦万万人心之所向处。陛下最爱在正殿邀人议事,乐师们会在殿前起舞,他熟识的方士们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师会择一处偏殿一同饮酒和歌,听前面传来的歌舞声。到夜间,再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塔顶观星。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片漆黑废墟。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热烫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皇帝悄声对姜遗光说:“他……也难怪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路走来,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徐福可担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穷困、病弱、幼童等,他从不欺凌,总是尽量能帮就帮,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谋夺钱财,他也并不下杀手,脱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觉到,此刻徐福有些变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尘,可在见到阿房宫惨状后,这块美玉终是蒙上淡淡阴翳。乍看不出差别,但若不将阴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福垂着头,泪水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
“西楚霸王,项羽?……”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一路上,他听够了此人事迹。
秦二世元年,随项梁起兵,后拥立秦怀王之孙,数次大破秦军,而后进军关中,将先占据咸阳的刘邦赶走,然后……
杀了秦王子婴,烧毁阿房宫,屠戮了咸阳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该千秋万代,一个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浓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盖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觉:“他想做什么?”
凌烛并不似她这般滥好心,虽说百姓惨状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当看戏就无所谓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与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毁我宗族,灭我王朝,只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会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灭亡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谁还能理智呢?
姜遗光也道:“他要报仇。”
引路人和姜遗光都很少出声,甚至前者的话比姜遗光还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烛发问,姜遗光会回答。引路人却不搭理他们二人,但若是姜遗光有疑问,他便有问必答。
姜遗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烛与符轮开口越来越频繁,常常聊天,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不必吃喝。他们也无法入睡,就算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神智还是清醒的,仅仅只是闭上眼发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声,他们就真的和死了没区别。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离开了,北上寻汉王踪迹。他没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绕个弯拐道庐江,自称祖辈师从鬼谷子,被流放岭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扬名。
其实世道乱时,跳出来的人很多,谁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自称孔孟后人的、六国王室后人的,还有说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马层出不穷。徐福打着鬼谷子亲传的名号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势,不断替亲贵世家卜算,凡所言必为真。后来更是放言道他已预测出天下之主。
有人问,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摇头:非也。
不过一介莽夫,可为将才,却绝无可能称帝。逐鹿之时,西楚霸王必败无疑。
霸王名声有多大,他这句话传的就有多远。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总算顺利到了汉王地界。结果刚进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随他下船后被带走的随从之一,他还记得这人名叫阿武,当时他只顾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几人。没料到他也到了汉王的地界,过得还不错。
阿武请他过去,说他们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扬名造势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出现汉王面前,但阿武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不妙。
皇帝:“这几人居然还活着。”
凌烛:“依在下薄见,阿武必定向汉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汉王竟信了。”
凌烛笑道:“若是不信,也不会悄悄请他过来。”真要表现出求贤若渴,不该亲自带礼登门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吗?
见到汉王后,对方一语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边坐下,态度可亲,问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过来阿武并没有说出“仙山”真相。
汉王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让汉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烛:“没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复杂,忍不住嘲道,“还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将军。他们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人总是会心存侥幸。”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报仇,尤其是阿武,他没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来又自个儿跑了,在他看来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个地方不寻常是真的。
凌烛嘲笑道:“说来也是。更何况鬼怪一说自古有之,他们未必会觉得鬼怪是他们引进来的。”
几人谈话无人听见。
汉王心诚,百般挽留,徐福终是留下,他虽身在汉营,心却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临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诺。”徐福道。
汉王笑道:“绝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