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翌日, 帐篷内。子车鸣坐在女帝下首,低头不敢直视圣颜,只敢一句句斟酌后再应答。

他是守陵人,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下面时, 他担忧说出来会引起骚乱, 更担忧自己会被队中人害死,便谁也没提。

“那扇门后有非常浓重的死气,或许真像陈姑娘所说, 我们听到的水声是黄泉水,在黄泉之下,便是阴府之地,众魂归处。”

“况且,那扇门给小民的感觉十分不祥, 像是封住了什么邪祟之物。”

“至于树,小民听父亲说过,祖上传下一个说法——秦始皇命人寻仙山时,在一处乱时之地找到一棵神树……”

子车鸣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 焚书坑儒, 天下学士逃难解散。世人皆以为秦始皇深厌方士,殊不知那位只是厌恶欺名盗世、滥竽充数之辈。

在咸阳皇宫深处, 藏着一位真正的方士。

她在一统六国前便跟随这位帝皇了,她曾预言过这位秦王一统六国,也预言过这位秦王称帝。

秦始皇封禅后, 她替秦始皇算出最适宜的陵宫修建之处, 也就是如今的骊山。在骊山地下深处,藏有乱时之力, 更是黄泉水的流经之处。

但她后来却冒犯了那位皇帝,因她曾在秦皇面前直言道——大秦必将二世而亡。

这则预言令秦始皇大为恼火,但他并未处死这位方士,而是将她囚于宫中,无法将这则预言传出去。

之后,秦始皇遍寻方士,寻求破解二世而亡、大秦长存之法,但都一无所获。他将怒火宣泄在了那批弄虚作假的儒生身上,后又命人去海外寻找一棵树——应当也是那位方士提到的。

按那位方士的说法,这棵树生长于阴阳交汇处,时间长河的源头,与天地同岁。

若将它带回,种在陵宫中,可借骊山深处乱时之地的力量,使黄泉水连接阴阳二界,将栽种地也变为阴阳交汇处。

届时,亡魂将有机会在虚妄与真实的交界处复生,摆脱生死定数,得到永存。

不过后面的事子车鸣就不清楚了,他的父亲了解到的故事也只到这里。

子车鸣道,既然地宫下真有一棵树,说不定……当年秦始皇真的找到了呢?

在子车鸣面前,皇帝什么也没说,送走他后,她才沉沉地叹口气。

若这是真的……

她可真是走了一步错棋!

——她不该派那些无辜的入镜人下去的。

若真有这样一棵汲取黄泉水的树,魂魄本就介于阴阳之间的入镜人下去,岂不如飞蛾扑火?

还留在底下的入镜人,包括进入那扇门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吧?

地底还有三百人在等待命令,她不能拖太久,因拖太久也是无用——那人已经不愿再等了,她又收到了催促。

三日后,女帝亲自到了地下。

她封锁了消息,不叫京城知道。骊山驻地的人也只以为她又派了第二批人下墓,“陛下”在帐篷里待着呢。

那些术士方士相师怪模怪样打扮的多了,没有人留意到,队伍中有个戴帷帽遮住形貌的人。

一直穿过坑洞底的地道,进入第一间大墓室。陛下才将帷帽摘下。

天衢将军惭愧道:“陛下,此处凶险,要委屈陛下受苦了。”

其他人才明白陛下竟也和他们一块儿下来了!人们在短暂的惊诧后马上纷纷行礼,跪了一地。

陛下先叫众人平身,再对将军说:“无妨,此行本就不是为了享受。将军不必担忧,朕挺得住。”

沿着原路一路前进,天衢将军发现,和第一次来时又有不同,墓室中不少东西像是更活跃了。

“该死!这些鬼东西!上次来怎么没有?”一个入镜人举镜照向昏暗墙面,那里除了他们的影子外,还有许多身着秦朝制式衣裳的彩色鬼影徘徊。

若非身影实在虚幻朦胧,看起来简直像活人一般。

山海镜照去也是无用,那些身影四处奔逃,不断捶打墙面,或是低声哀泣,虽然可怕,消散后又再次出现,再奔逃、哀泣……虽诡异可怕,但似乎无害。

“这些……莫非是陪葬人的身影?”一位相师低声道,“过去千百年,为何会被我们看见?”

子车鸣也猜测:“或许正是因为那棵树,陵中的光阴与六合都在混乱,这才能叫我们看见。”

以前他就有过类似经历。他的家乡有一段古城墙,不知是什么时候搭建的。一到雷雨天,墙上就会出现穿着古式铠甲士兵征战的影子,有时甚至能听见战马嘶鸣声,但并不伤害人。

“既然无害,也不必在意,只管往前走。”陛下说道。

众人领命,继续前行。

前方情况比想象得要糟。

不论哪一间墓室都能瞥见幽魂在角落飘荡,长明灯烛火飘飘忽忽,有时壁画晃动,有时鬼哭阵阵,莫名飘出血雨与冥钱。

更叫人头疼的是那些鲛人,不知为何留在陵宫内,似是饥饿多时,闻见生人血肉便如狼似虎地涌来。饶是再小心防备,也折损了不少人,直到又闯进新的墓室及时关闭大门才摆脱这群鲛人的追杀。

陛下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受一点伤。但她高兴不起来,此时她无比憎恨自己的无力。

贵为天子,无数仆从环拥,能倾举国之力又如何?

生死面前,依旧无用。

天衢将军身边一直有人算时,估摸着到晚上,将军小心地提醒陛下该休息了。

他怕这位年轻皇帝逞强撑着赶路,斟酌着又加了一句:“明天该进真正的地下宫了,陛下,您看……”

陛下应道:“那便依将军所言。”

“前面有一间墓室,里面只有陪葬品,大多装在箱笼中,应当没有凶险。”探子折返回来禀报道。

于是将军命众人收拾妥当,一部分人先加快脚步赶过去搭设帐篷,虽不能直接生火也准备些温食,一路用小炭炉捂着。剩下的人护送陛下走在后面过去。

即便陛下几次说过这些小节不必拘泥,但陛下就是陛下,总不能真叫一国之君和他们一块儿睡地上喝冷水吃干粮吧?

过去以后,偌大墓室中一些陪葬品搬开了,空出大半空地上扎了数个帐篷,分别是供陛下休息、用膳、更衣等等。

说是休息,没几个人能睡沉。女帝躺着,静静闭上眼睛,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闭上眼,梦里就会出现一棵树,飘落下银亮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她和许多人站在树下,轻飘飘的叶片有如千斤重,压得她无法喘气。

她是猛地惊醒的。

外面死寂一片,没有声音,刺鼻血腥味渗过帐子飘进鼻间。

她屏住呼吸,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和腰间山海镜,微微睁开眼缝,假做睡熟了翻个身扫一眼帐篷内。确定帐子里没人了,她悄悄下床走到帐篷边,小心地拉开一点帘子缝,一只眼往外看去。

刚拉开,惊呼声被她死死咽回去。

头顶帐篷砰一声响,一人落下,惨白淌着鲜血的脸正从她面前砸在地上,身躯瘫软下去。一条黑影穿过,她吓得急忙合上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又拉开一点点往外看。

那张脸她记得,是将军身边的家仆,对将军尤为忠心,今夜将军本是命他为自己守夜的,如今却……

她来不及悲伤,已为眼前一幕惊在原地,通体冰凉。

偌大宫室内已空无一人,地面到处流淌着暗红的血,昏黄灯光下红得近乎发黑。残缺的影子飘荡,她还能闻到被火焚烧的焦肉气味。

这是……这些又是什么?

人呢?!

全都没了吗?

仅剩的理智死死压制住内心惊惧,她小心地再次向外看去。

真的……没有一个人了……

天衢将军、亲信阿论、她的仆从们……子车鸣、符樾……还有数不清的跟来的忠心之人,他们都没了?

她脱力地坐回帐中,用力放缓急促的呼吸,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抬手去擦,手在发抖,冷得厉害。但竟然没有眼泪,一滴泪也没掉。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命回想途中发生的一切。

不会错!一路来既有人带路,也是按照陈姑娘标记的路线行进,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来时不慎触犯了什么禁忌?把封藏的鬼魂放出来了?

不论怎么想,她都想不明白。

呵……是啊,鬼怪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按人的心愿行进?

是她太自大了,她以为搜集了足够多的能人异士就能抵抗秦皇陵深处的诡异,以为第一次路途顺利第二次也会如此。

是她太自大了!这些人的死,她难辞其咎。

皇帝用力咬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恢复清明。越是危难关头,越不能被心绪左右,该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否则将军不是白死了么?

她望着帐篷外的方向,好像能透过门帘看到外面飘荡的黑影。

这些鬼东西!她绝对不会放过!绝不会让这些人白白牺牲!

该怎么办?

仅凭她自己恐怕走不到那人面前。折返回地上也难,这些影子不知从何而来,若是它们不愿消散,或者发现了自己,后果难料。

女帝后退两步,在床边小心坐下收拾行李,同时不断往帐帘处看去。

那些影子还没发现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帐篷的缘故——搭帐篷时队中方士往篷外贴了数张黄符,据说能保她百邪不侵。

不过……那些方士也不在了,这些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应是有其他原因。

但不论如何,她不能现在出去,先静观其变好了。

皇帝将衣服整理好,换上最轻便的一套,又找出些解毒丸、黄符、零碎的暗器等,全都装在身上。

到这一步,还是没有影子入帐,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取出陈姑娘留下的那本书细细翻阅一遍。

没有错,来时路线没有走错,是这座陵墓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变了。

她还发现一件事,第一批人下墓时虽说也见到奇怪影子,但那些影子和如今帐篷外飘荡的影子完全不一样。

一路走来遇见的墓中影子大多是完整的,有些甚至能看清影子的样貌。就好像透过深水窥探千年前的人一样。

但帐外的影子,大多扭曲残缺,形容诡异,影子颜色也是极深的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形?

她再次回忆一遍,路途中是否触犯新的禁忌,或放出新的鬼魂,答案都是没有。

所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她不受伤?

她可不认为阴间的鬼魂会对人间的帝皇有什么敬畏之心。

就算她曾在各地修建天子庙庇佑百姓,借助的也是百姓对一国之君的念想。这份念就像一面盾,使她可以替黎民百姓挡在前,却不能让盾不会受到损害。

她又往外看几次,影子似乎少了些,兴许是渐渐离开了。

不论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要这些影子不去往地上害其他人,便是好事。

她继续耐心等待,饿了便悄悄吃干粮,渴了就喝水,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约莫过去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等得都困了,几次试探下视线内皆不见黑影。皇帝试探地小心将帘子稍稍拉大些,向外探出半个头,上上下下地看,依旧不见。

她终是放下心来,踏出帐篷。

地上一滩滩血渍几近干涸,踏出帐,空气中近似烤肉的焦糊气味更浓。闻着其实很香,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烤肉的香气来自于什么就忍不住泛恶心。

忆起陈姑娘在册子里写的内容,她反复斟酌,最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往北走去。

按照陈姑娘的记录,将大门机关解开,她谨慎地轻轻将门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看去。

长长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再一看,她便迅速把门关上,心口狂跳不已,身体发寒。

墙边怎么会有东西?

门后,两列穿着齐整盔甲贴墙站成两列背对着。门开刹那,两队盔甲缓缓回头,兜鍪与护颈刮出巨大的酸涩扭擦声。

而最近的几个阴兵兜鍪下竟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唯有眼睛部位燃着幽荧荧的绿光,好似鬼火。

她靠着冰凉的青铜门,好一会儿才让心跳缓和下来。

不论在将军口中还是陈姑娘书中所描写的这条甬道,两边都该没有异常,只有墙上挂着的长明灯而已。

所以这些盔甲阴兵从哪儿来的?

它们发现自己了吗?

她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但她不敢赌,听了一会儿便离开。

这回她不知该选哪个门,思来想去,决定往南走,一路上小心避开了地上黏腻的暗红血滩。

南边的门被她更加小心地推开,她从一丁点门缝中往外看,起初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得不又推开一点……

只一瞬间,便叫她如置冰窟,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马上把门关上,将机关还原后急忙离开。

这扇门后也有阴兵!更糟糕的是它们并非背对,竟是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开门那一刹,她和一双双幽绿鬼火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她知道,它们看到她了!

关门也无用,轰隆隆沉重脚步声迫近,一连串狂风暴雨般剧烈的砸门声,连带着墙壁地面也一块儿震颤。

下一瞬,不光面前这一扇门,东西南北四扇门齐齐被砸响。墓室地面晃动,头顶不断往下落灰。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巨响,每响一声,都叫她心惊胆颤。

每扇门后都是死路,她已无路可走。

她死死攥住掌心的山海镜。

她非常清楚,将不属于自己的山海镜带在身边,轻则发狂,重则变成怪物,更不用说使用不属于自己的镜子收鬼。

该怎么做?

一定会有办法的。

皇帝深深吸口气,狠狠掐一把自己,努力清醒下来。

实在不行,她便试试成为入镜人吧,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虽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入镜人,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这个机遇,若是不成,她便会成为一个怪物。但到这关头,已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她一手握镜,一手指尖抵袖口抽出藏在腕上的刀,以便随时抽刀放血滴在镜面。同时沿着四面墙摸索,上下方位皆细细看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第一次下墓的陈姑娘那样找到出路,但很遗憾,并没有。

什么都没找到……

兴许某些地方有线索,但她没能发现吧?

撞门越来越激烈,青铜门再坚实牢固也抵不住愈加汹涌的态势。终是在一声巨响后,大门轰然倒地,阴寒狂风裹挟狂烈尖啸扑面而来,地上堆着帐篷、行李还有各类箱笼中的陪葬品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看也没看,冷静地抽刀划过指尖。

血即将滴上镜面一刹,铜镜不知为何变得滚烫灼手,金光大放,暗幽墓室内刺得她不禁抬手遮住眼。

再看去,金光消散处出现一道瘦高背影,山海镜已落到他手上。他似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起手,掌心圆镜再度金光大亮。

汹涌呼啸而来的阴兵大军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收进了不过巴掌大的镜中。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其余三扇门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慢慢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姜长恒?”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以为会有点儿劫后余生的高兴,结果竟是平平淡淡的。

“你出来了?”

那人转过身,目光带点儿疏离和打量,仔细地看了眼她,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叫她心里打鼓。

好在姜遗光像是想了起来,对她行一礼,眼睛飞快扫一圈,微微皱眉。

“陛下,这里是……骊山地宫?” 姜遗光没想到在自己入镜时期,秦皇陵地宫竟然已经打开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画、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颇为相似。而能让一国之君亲至之处,也只有此处了。

入皇陵的那些阵法是谁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还是因为幕后之人的缘故?

他入镜的这些时日,镜外究竟过去了多久?

两人皆满腹疑问,见暂时似乎没有危险,一前一后进帐篷坐下。

陛下先问起姜遗光在镜中情况。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记忆都快想不起来,那些和他一同入镜的人们,煤山镇、阿煤,和镜中能令时间停滞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灵魂笼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见了许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之事。

他曾猜到阿煤的“死而复生”并非复生,更像是在时间长线中,将那人从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捉过到死去后的时间取而代之。

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圈子里行走,路中有一块石头,当他碰到石头就将这个人挪到石头前,让他以为自己跨过了这块石头。但石头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所以,煤山镇所有镇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好了。他们一直被困在名为时间的轮回圈里。

后来,整座煤山镇“死而复生”。吕雪衣也一道复生,彭明志却没能活过来。

吕雪衣不明白为何,姜遗光却清楚。因入镜人的“复生”并非和煤山镇镇民算作一道,而是几十年后的景嘉玉所为。

她对煤婆婆许下了一个心愿。

彭明志早已被火烧死过一次,正是因为景嘉玉的心愿,煤婆婆将还活着的他从过去带回。也正因此,他不会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

和彭明志一样,范辛慈也因景嘉玉的心愿复生。

煤山镇第一次灾难后,他一路从南方回到镇外住下,一直一直关注着吕雪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历经下一个四十年。

初入镜时追杀他们的人正是范辛慈所养刺客。四十多年后,于婉贞和王进失去的孩子也是他带走的。

那时,范辛慈并不知道,他杀死的那个小女孩其实是王进后来调换的。于婉贞的亲生女儿在刚分娩后就被彭明志带走了。

范辛慈死而复生一次,以为所有人都可以复生,他想阻止一切的发生,便一直养着刺客,想杀死所有的入镜人——包括他自己。

但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他在镜中“寿终正寝”。

其余入镜人的结果也被他看在眼里。除他以外,无人生还。

他们跳进了煤山镇轮回的怪圈,便无法逃脱。

姜遗光自己也属实是侥幸,他猜测煤山镇的时间可以逆转甚至能形成轮回后,便明白该怎么做了。

阿煤提到雪山山底正中的山洞,能让自身时间停滞,那便是他的生路。

“所以……你真的待了四十年?”女帝无比震撼,“你现在还记得清多少事?”

换做是她,莫说四十年前,四年前的经历也未必能记熟,而且按他所说,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山洞中,从未踏出去一步。

姜遗光:“大抵都还记得吧。”虽还有些陌生,但并不妨碍。

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本不该这样快离镜才是,似乎有什么影响了镜中死劫。

陛下想起他在山中等了四十年,虽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可四十年的时间停滞,怎么也会饥饿吧?于是找出些糕点,又亲自倒茶递过去。

姜遗光并不推辞,转而问起镜外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明白自己入镜后发生了什么。

守陵人来投,他们似有奇特威能,大多入了骊山司,助骊山司众破解阵法,几个月前算出地宫之位,而后选定地点开洞入皇陵。这么一来,确实比走原路进皇陵快些。

那位名叫傅伯的人让他很在意。

“陛下没有查出他的身份吗?”姜遗光问。

女帝叹息:“朕派人查过,怎么看都没有问题,现在想想,都是假的。”

若只是伪造身份还好说,她更担忧的是自己派去查探的人都被收买了。

“朕只是想不明白,以那位的能耐,若真要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他何必将朕哄下来,又煞费苦心地把朕困在这儿?”

皇帝起初以为那人让他下墓,是因为在墓中发现了什么秘密,让她下来做些什么。

结果……只是让她下来送死么?

她说完自己的经历,就见姜遗光有些微妙地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

她道:“你若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不必担忧冒犯。”

姜遗光说:“我出去看看。”

女帝随他一道出了帐篷,看他在墓室里转悠,时不时蹲下嗅嗅闻闻,又问她出现的影子的情形。

“陛下,事情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样。”女帝头一回看到姜遗光这副凝重的神情,“镜内镜外,在融合。”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言何意?”

姜遗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真正感到毛骨悚然。

皇陵地下藏有一处乱时之地,又栽种一棵连通阴阳的古树。如此一来,岁月与六合混乱,在乱时之地踏出一步,可能就跨越了万里远,打个盹,可能就来到几十年后。乱时之地与阴阳交汇处的力量外溢,竟渗透到了镜中世界。

她所见到的黑影,竟来自于姜遗光镜中死劫!他在镜中碰到的鬼魂,离开山海镜来到了阳间!

按姜遗光所说,煤山镇遭劫时,镇上就遍布着一模一样的黑影,还有焦糊气味。

或许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那些影子没有伤害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姜遗光更是想到,会不会正是因为陛下带着他的山海镜来到此地,才让他能提早离开?

女帝深深吸口气,闭目缓缓吐息。

还好,不是幕后之人所为,看来只是意外。

一念过后,又不禁悲凉,为何鬼怪邪祟肆无忌惮,人却只能苟延残喘?

她不甘心!

想明白了,她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对姜遗光拱手鞠礼:“如今那人定下在地宫深处见面,一切该有个了结,还请姜卿助我!”

姜遗光托起她,并不觉得荣幸,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也该和那人会面才是。

女帝将陈姑娘留下的册子交给他。册子上记录的不光有路线,还有些陈姑娘自己也没明白的机关、密语、阵法雏形等。姜遗光一翻便懂了。

借着这本册子,和女帝忆起队中人引路时的话语,两人一路向前行。

女帝仿佛能体会到陈姑娘所写傅伯带路时顺畅无阻的感觉了,对方熟悉的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一路上不仅没有机关挡道,没有恶鬼亡灵作祟,就连出现的鲛人也被他顺手解决。

“你怎么会这样熟悉?”她禁不住问。

这地下墓室所有的路线都参照九鼎阵法所建。姜遗光将九鼎阵图研究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

姜遗光没有走进放着巨大棺材的房间,而是选了另一间墓室。推开墓室正中摆放的青铜战车,墙上便显出一道门,破解机关后,打开门,里边是间不大的空室。

踏进去,房门合上,头顶簌簌作响的轱辘摩擦声,脚下一阵不稳,好像踩在浮空的木板上。而后空室载着两人晃晃荡荡慢慢往下降。

女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法下降,她都做好爬长井的准备了。

两人静静等待,约莫一刻钟后,他们都听见四壁传来的平静水声,一直持续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水声终于停止。

“刚才经过的,恐怕正是黄泉水。”女帝叹道。

刚才她一直闷闷的不舒服,总有种被窥视的惊惧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是听到数道低微的嘶吼。

可明明第一批下墓的人都未曾提及此事。

姜遗光道兴许是他身上山海镜的缘故。鬼魂从他所携镜中出来,这面镜会吸引黄泉水中漂泊的鬼魂们。

一直一直往下降了很久,最后终于到底,女帝想往外走却趔趄一下,就像坐船坐久以后刚踏上岸时那样飘飘忽忽站不安稳。

姜遗光倒还好,门开后,也是他先走出去,仔细地望向四周。

穿过一间间或广阔、或狭窄的宫室,最后来到一条更加狭长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无意外,那棵树就在这条道尽头吧。”姜遗光说,“陛下,将军令三百人在此留守,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指指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我感觉到,前面没有人。”

女帝并不意外,在这个鬼地方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意外了。

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

长道幽邃,前方黑暗无光,阴冷又闷湿,总让女帝生出一种前方蹲了个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凶兽的错觉,她好像正在走进一条不归路似的。

“果然,他们都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姜遗光蹲下,他闻到了血腥味。皇帝适时取出一颗夜明珠,凑近照亮看,前方地面大片暗色的红,缀着些许不知名的银亮碎片。但若将夜明珠移走,那些碎片又看不到了。

姜遗光伸手点了点血渍:“已经干透了,这滩血至少在两天前留下。”

他接过夜明珠照向更远的前方,那里,深色血渍连成大片,墙上也溅满暗红碎块。

女帝沉默半晌,道:“……果然,都没了。”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国君无能,便是倾国之灾。

“陛下,要停下休息吗?”姜遗光问。

女帝摇头:“不,朕不累,继续走吧。”她不能耽误。

“还有件事,朕不曾提及,将军告诉过朕,赵姑娘……也进了这扇门。”

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有多好,没有哪个入镜人会不知道。就算姜遗光一直被传无心无情,她也不免担忧。

不料姜遗光依旧平静,不见一丁点悲痛:“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赵瑛死去,知道傅伯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

皇帝想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当真无心无情……

往好处想,不会轻易为对方所用,但也无法为己所用。

而现在,她实在拿不出多少能打动他的筹码了。

姜遗光推开面前的漆黑小门。

门后,点点温柔的银光好似月华一般洒下,姜遗光走进去,皇帝没有犹豫地也跟了进去。

一棵倒悬生长的苍天巨树映入眼帘,树冠极大,枝叶茂盛,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微微银光,极为虚幻朦胧,甚至带些奇诡的美感。

根须深深扎在黄泉水中。

姜遗光终于看清了黄泉水。

完全的漆黑,像一条流淌中可将一切光亮吸食殆尽的深渊,河水低低哀嚎,哭诉绵绵不绝。

“黄泉水……”皇帝不禁上前一步想看个清楚,刚看一眼便痛苦地弯下腰捂头,十指用力的绷起青筋。若不是姜遗光立马替她照过镜,她恐怕也要命丧当场。

侥幸捡回一条命,女帝不敢再冒险。姜遗光告诉她所见镜中场景。方才数不清的面目模糊的幽魂扑来,试图挤进她的头颅。不过在他用镜后,这些幽魂就消失了。

“你这么频繁用镜,不会出事么?”皇帝有些担心。

姜遗光:“不会的。”

若没有猜错,他现在……

此时,一道声音很远又很近地飘到二人耳畔。

“陛下,您来迟了。”

二人当即循声望去。

树冠下,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看见那人身边还躺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傅伯?”他向那人走近。

“还是该叫你——”

躺倒在地的人还没死,在发现终于有人来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声:“他是徐福!”

姜遗光的话和她重叠在一起:“——徐福?”

赵瑛早已油尽灯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远处渐近的人影,嘴唇无声蠕动。

“你出来了?太好了……”

这句话含在嘴里,再也没机会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