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守陵人, 守的不是一两座坟,而是全天下人的陵墓。我等背负使命镇守数百年,从不敢忘。”

近千年来,对抗鬼祸的从来不止朝廷与入镜人, 还有无数民间百姓。

秦末起, 已有恶灵在人间作乱, 彼时战乱鬼祸频起,人间生灵涂炭,几如炼狱。然后, 有人一统江山。

战时,百姓为了自保,建立不少门派团伙。天下太平后,这些帮派都成了朝廷眼中靠歪门邪说拉拢人心的刺,慢慢的也就不剩几个了。那些作乱的恶鬼、凶灵之事都成了不吉, 连同灰暗的战事一起,为崭新的朝代掩埋。

没有人提起,不代表没有人记得。仅有几个门派残留了下来,世代奔走, 利用和朝廷比起来少得可怜的经验替人驱邪消灾。他们当中, 有人不堪忍受,逃走了;有人被名利晃了眼, 借着祖传的册子坑蒙拐骗;但更多的,都死在了和鬼怪的争斗中。

下一次天下大乱,民间帮派便兴盛, 天下太平时, 又销声敛迹。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一直到唐末终于有了转机。

彼时天下大乱,盛世将倾,忽然出现一位异人。这位异人身世姓名样貌一概不知,只让人叫他守陵人。

据记载,这位守陵人常年披斗篷以遮掩面貌,若有人见到他的容貌也当不得真,因为他会一门易容术,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异人会占卜看相观风水,能驱鬼邪,且见识广,谈吐不俗,很快就把原来一盘散沙的众帮派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门派。

从那以后,所有为解除恶鬼灾祸而奔走在世间的人们都有了新的名字——守陵人。

守陵人们坚信异人说过的预言:“若不解决鬼祸,人间再无宁日,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死,这世界将变成天下人的坟墓,没有人能逃得掉。”

为了不让这一天到来,每个守陵人都在努力奔走,或收集各地闹鬼传闻,或隔绝被鬼怪毁灭的村落,或寻找带特殊能力的异物。天资聪颖者就跟着异人学习奇门遁甲之术,据说,学至精深时,可以窥探未来。

守陵人帮派日渐壮大,虽以异人为尊,他却并不亲自管理,而是委任对其最忠心的四大家族。异人活了很久很久,他说自己已然得道,才能不老不死,这叫守陵人帮派更加心服地追随他。

在帮派最兴盛时期,各地藩镇节度使皆割据作乱,大唐名存实亡,每天都有人称王,也有人死去。纵使称王的人再多,也没人敢对守陵人帮派不敬。四家族一度有让异人称帝的念头,异人长生不死,他为帝,江山自然也能长长久久。只是异人不愿,也就罢了。

再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异人与帮派决裂,四大家族中人都被异人以各种罪名杀害。异人心计卓绝,先以大罪杀灭一家,其他三家并不说话,再叫三家都以为被灭的那家是得罪了另外两家,叫他们互相提防,不消几年就把四家族都杀得七零八落,偌大帮派分崩离析。

那些收集的异物珍宝、书籍经卷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据说不是被异人收走就是被他焚毁。

到后来,也只有李氏一族尚有族人残存,一边遵照守陵人的规矩继行驱邪除祟之事,一边带着宝藏逃避异人追杀。几百年来不断改名换姓,延续至今,衍变为如今的数支小族。

符氏、子车正是是曾经李氏家族的分支。李氏家族曾向异人学过占测未来的术法,传出过“守陵人无所不知”的名声,后来术法也学不全了,凭一点微末本事苟延残喘至今。

赵垣道,其实他们原本不必被追杀,那位异人心高气傲,不会把剩下的小卒子放在眼里。但……

“我们的祖先逃走时,带走了一样宝物。那件宝物关乎天下苍生,异人绝不能容忍。”

子车鸣看向诚亲王,好像透过他能看到方才珍藏起的羊皮卷。

他从没想过,那张羊皮卷,背后竟背负了那么多人几百年的期待。

“那个……那个异人,究竟是……就是他一直在追杀我们吗?他怎么能活这么久?还有,这个宝物到底是什么?”

诚亲王此时终于开口:“这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

几人都看着他。

诚亲王仍旧一脸温和,又不容违逆地说:“不论诸位为了什么,陛下都会记得你们的功绩,这段时间必定会护着你们。你们会有很多时间叙旧,不过……也可能时间不多了,本王也不清楚,那位异人究竟在军队里渗透了多少钉子。”

三人什么没经历过?哪怕最年轻的子车鸣在经过一连串震撼后也都麻木了。他们心里很清楚,诚亲王这番话既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也是催他们把能交的都交上来,不要误事。

告诫完,诚亲王匆匆赶回宫中。皇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召他上前。

诚亲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皇帝虽已从手下人口中听过,再听一回仍觉得惊心动魄。

“异人……世间竟真有长生不老之人。”她苦笑一声,“一切都明了了,高塔里的那人,一直在幕后操纵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诚亲王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皇帝比他还小几岁,头上已生了几根刺目白发,这叫他禁不住再次冒出念头,或许,他与皇位无缘不是坏事。若他在这个位置上,他知道该做什么吗?

皇帝陷入沉思。

异人的踪迹最早可追溯到唐末,但谁能说他没有活得更久?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还有那些代代相传的守陵人,若他们的经验能流传下来,未必不是如今大梁的转机。却偏偏在这几年不断被人灭门,异人是不是也察觉到了?

既然异人花了几百年追杀守陵人,说明守陵人手中真的有能威胁到他,或者说,有令他在意的东西。

就是不知天底下守陵人还有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也不剩几个了吧?

手里轻飘飘的羊皮卷仿佛沉得坠手,她缓缓展开,粗粝暗黄面上画着数百道凌乱线条,像是山水,又像是小儿信手涂鸦之作。

完全无法辨认的图画。

她一眼记下,柔声道:“大哥,这几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诚亲王也不问这张图关乎什么宝物,告退后跟着宫人离开,偌大宫室看似只剩皇帝一人。

她自己将羊皮卷上的画临摹下一份放起,交给手下人,要求务必解读出藏宝之地。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第九尊鼎。

难怪,几百年来一直没有人能找到。父皇也在留下的手札里提过,民间有不少对抗鬼怪的帮派团伙,他曾以为那些帮派中会有消息,可不论派多少人打探,最后都无功而返,只听到一些零散的门派名字。

所以先帝才对武林门派如此上心,他不知哪个门派藏有驱邪之术,干脆将整个武林所有大门派统统拆散,总算听到了一些关于“守陵人”门派的消息。

只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会找上门来?

守陵人无所不知。

皇帝可不信他们真是因为被追杀走投无路才寻求朝廷帮助,依那几人所言,几百年来一直被追杀,难道没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那时怎么不见他们投靠朝廷?

她不知这些人还有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姑且算有吧?这些守陵人预测到了什么,才作出这个决定?

莫名的,她想到了还在镜中的姜遗光。

变数会是他吗?

……

镜中,煤山镇以西。

无处可去的齐瑞明与储梨在老妇人家住了下来。他们用身上仅存的一些银子买了不少炭和皮子,看他们出手阔绰的份上,镇里的人们对他们还算热情,要打听什么都痛快说了。

提到老妇人,有人鄙夷,有人同情。老妇人姓于,年轻时是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不知为什么嫁给了个平头小子。虽然她丈夫王进长得挺俊,又肯吃苦,但他死去的爹欠下一大笔钱,整个屋里就剩四面光板了,怎么看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

而且王家欠的债还是于家人干的,王进他爹的死也跟于家人有关系。于小姐死心塌地嫁给他,甚至闹得和家里人决裂,这件事闹挺大,就算过去几十年,当地人仍津津乐道。

于小姐性子好,温柔又漂亮,嫁过来后也没有瞧不起他们。不过于家人太过蛮横,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后面果然遭了报应,不是失踪就是暴死,最后整个于家都没了。要不是于小姐舍下脸哀求,于家人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

老妇人确实是本地人,她的事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囫囵,可跟着回来的自称黄参的大夫,以及毁了容貌的男人却没有一点存在过的踪迹。

无人见过他们。

镇上亦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失踪。

毁了容貌的男人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明显和老妇人渊源匪浅,似乎是于家人。

但如果于家真有这么个人,镇中居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山里的?那个黄参又是什么来路?他倒记得事,好像也住在镇上似的,又好像处处陌生。

那种感觉又来了……

储梨坐在老妇人家门口,头疼地敲敲额头,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总差了一口气想不出来。

老妇人还在和那个男人低声说话,他们说的似乎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嗓音软和又低又轻快一串过去。储梨和齐瑞明听不懂,只能时不时试探插话进去。

但老妇人面对他二人搭话像没听到似的,目光茫然喜悦,神色将醒非醒,似醉非醉,只有在对那个男人时才有点反应。

又过几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男人就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储梨知道,她快死了。

“他到底是谁?”储梨指着毁容男子问老妇人,“你告诉我们,在你走后,我还能看着他。你知道的,没有人照顾,他一定会死的。”

老妇人使劲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了,耳朵还能听得见。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人要死的时候,先是眼睛看不见,然后鼻子闻不到气味,最后才轮到耳朵。在人死了几个时辰后,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储梨握着老妇人干瘦的手,温柔又悲悯,她耐心等待许久,终是从对方费力的嗬嗬喘气中听到了答案。

“他是你哥哥……”老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储梨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低声笑了出来,“果然……居然是这样……”

真是一场惊天骗局啊……

要不是他们后来进了山洞,又把冰块下的人挖出来,他们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黄参大夫几天前吓疯了,他二人察觉不对去问,对方居然说他们这是来到了几十年后,老妇人和那个男人都是几十年前就被灭门的于家的人。

彼时她和齐瑞明不不敢置信,又隐隐觉得可能是真的,便一直试探老妇人,不断让她相信,她死以后这个毁容的男人也活不下去。

直至她将死之际,终于说出真相。

“那个山洞一定有问题,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死而复生,还能原样留存到四十年后?” 齐瑞明激动地绕了好几圈,被储梨叫住:“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更危险。”

“你仔细想想,那个山洞能把四十年前的人留存到现在,而我们,和其他几个都走散了,他们进山洞以后就没了踪迹。你说……他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齐瑞明激动又害怕地问:“他们……在四十年前?”

储梨深吸口气:“只是猜测罢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幕后的东西究竟要什么,我们现在又该做什么才能消解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