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凌惜明受伤了, 伤的还不轻。”赵瑛审视地盯着姜遗光,“和你有关系吧?”
姜遗光不说话,她就自顾自推断下去。
“上次在骊山我就纳闷了,你说凌公子对你的打听别有用心, 还不让我说出去。起初我以为多心了, 现在看来, 你没有骗我。”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他要盯着你?总不可能是他见不得你好吧?”
入镜人中,不乏性格大变性情扭曲之辈, 或好虐杀,或疑神疑鬼,或眼里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凌烛怎么看也不像这类啊……
就连赵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性子变了许多,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可知道在别人眼里脾气有多古怪刁钻, 也就在熟悉的几个人面前自在点。
想到这里,她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叫赵瑛整个人都发冷了一瞬。
这么一想……她真的没有见到过凌烛失态的样子!
姜遗光不说,他就是个怪胎。但是除了姜遗光, 其他入镜人哪有这么“正常”?就连心性坚定如九公子也有因死劫疯狂之时。
凌烛呢?他是怎么做到的?真就是他心智坚韧不为任何事所动?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不是私人恩怨……凌烛一直盯着姜遗光的目的就很可疑了, 善多肯定也是发现了什么才要动手。
赵瑛此时还不知道姜遗光本要下死手,却被明孤雁救下了凌烛。只以为他二人起争执才使后者受伤, 还纳闷姜遗光居然留手了,她还以为姜遗光要么不动手,下手必然置人于死地来着。
不过她更好奇凌烛干嘛监视姜遗光呢?是受了谁的指使吗?
“如今你也算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他也没必要和你过不去呀。莫非是……那位?”赵瑛小心地抱拳对上虚空一礼, 以指代当今天子。
难不成陛下总算发现家伙不好控制,想叫凌烛监视了?
她盯着姜遗光, 他好像也在想什么,终于肯开尊口,还是只有几个字:“不是陛下。”
“那……”
赵瑛真觉得有点恐怖了。
姜遗光明摆着属于天子“死忠”,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起码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既不是陛下所为,是否意味着……存在一个可能和陛下做对的势力?
她望着姜遗光,后者轻轻点头。
“没记错的话,很久以前你们就认识,那个时候他就盯上你了?……”一时间想到了什么,赵瑛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不告诉她,是怕她显露出什么来吧?凌烛作为亲近之人也能隐瞒那么久,其他人呢?她身边的人呢?谁知道那些人背后是不是被谁操纵着?
一时间,好像记忆里所有人面目都笼上了一层面目可憎的可疑的迷雾,让人不舒服。
等姜遗光离开后,赵瑛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有点疑神疑鬼。她总是想,姜遗光在很久之前就被盯上,那自己呢?
毕竟……不论是谁都知道他们关系很好。
她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是盯着她才和她打好关系的?那些盯着她的近卫,有多少真正是陛下的人?又有多少别有用心?凌烛私窥姜遗光的那些时日,又分出了多少心神来观察自己?
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另一个入镜人,她身边跟着个近卫,两人看上去关系不错,说说笑笑迎面走来,同她打声招呼后走远。
赵瑛却想到了自己。
她后面才知道,近卫对入镜人其实并不太苛责,至少不会像当初对待她的那些人一样,那么……叫人恶心。
近卫也是人,受了命令看着他们,只能想法子劝着、哄着、打个棒子给个甜枣地让入镜人听话不闹事,忠于朝廷,忠于圣上。
但总的来说,他们不敢、也不会对入镜人太折辱,威逼利诱,大多是利诱而非威逼。入镜人又不是什么软柿子,一两次还好,等入镜多了性情变了,惹急了吃挂落的还是他们。
那么……
当初她遇到的那些算什么?
长久折磨,羞辱,甚至用深宫里调教宫女的手段磋磨她的那些手段,还说只是为了让她磨磨性子,叫她现在想起来都又恶心又恨。
这也使她很长一段时间对朝廷和陛下心生厌恶,以为入镜人都要经历这些,还暗暗想过那些入镜人怎么都这么逆来顺受?他们就不觉得恶心吗?
如果……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那些人不是是受上面的命令呢?如果……在很早以前就有人盯上了她呢?
等她后来入镜次数多了,地位水涨船高,想找那些人算账。可那些折磨她的人都不见了,问起来只说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隐约记得其中几人还和姜遗光有些渊源,托他去找,他也没找到。
幕后指使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
姜遗光回去后什么也没做,只等着。
他不确定那人会怎么做,可能那人会冷着他,也可能会狠狠报复他。通过几次暗中交手,他也勾勒出几分对那人的印象。
那人相当谨慎、冷静,同时无比高傲,不将任何人命放在心上,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说话的人。
姜遗光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世间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感情才会觉得所有人都一样,谁也不轻几分,谁也不重几分。
但姜遗光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世间之人又多么如蝼蚁。
真要论起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包括他自己在内,放在鬼怪面前都是蝼蚁,没有任何区别。他不在乎别人的命,是因为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姜遗光明白,自己能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他,世间纷争如兽群,他捕猎别人,也是别人的猎物。
在他手上沾染第一条人命时,他就做好了送命的觉悟。
但那个人和他应当不一样。
面对自己的“反抗”,他是会觉得有意思,愿意多些耐心周旋?
还是会勃然大怒,觉得失了面子?
亦或者,像发现有只虫蚁爬上桌后随手浇热水溅死的人一样毫不在意?
这些姜遗光统统不确定,他揣度自己算是个稀罕物件,那人应该不会直接杀了他。所以他这么想办法试探那人的态度,顺便再找出自己身边是否还有可疑之人。
他将这事透给赵瑛,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要么赵瑛也是。如果她不是,她一定会想办法做点什么,到时就能看清楚路该怎么走。
京城居北,以往十月就该下雪了,今年却反常。天确实冷得很快,街上人一天穿的比一天厚实,好不容易有两日天气回温,日头正盛,大家伙把箱笼被褥等拿出来晒晒,结果转天马上又变冷了,风一吹就能把湿衣裳冻成冰。
这么一来二去的,还不如干脆下雪痛痛快快冷一场呢。
一直这么冷着冷着,冷到快过年,第一场雪才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温柔地落下,直接将整个京城都埋在了雪里,皎白一片。
姜遗光也终于迎来了他一直等待的结果。
赵瑛似乎不太一样了。
在过年前,她还嚷嚷着今年大家都平平安安活下来了,要做局叫大家伙聚聚,凌烛也在其列,好像她完全不知道姜遗光和凌烛暗中的那场争斗似的。
当然,凌烛自己对外什么也没说。他和姜遗光默契地维持着和以往一样的
结果就在两人面对面坐在暖阁里写帖子时,赵瑛入了镜。
她的山海镜理所当然地放在了姜遗光手里,近卫们查出了应当和她一同入镜的人。
等了小半个月也没见出来,可当那些人终于陆续离开山海镜时,姜遗光正好有事进宫,和几个负责骊山的官打交道,在宫里忙了好几天,回去后才听说赵瑛出来了。
他觉得赵瑛不太对。
不是说人换了,人还是原来那个人,照常和他说话,插科打诨,但他就是有种直觉,赵瑛变了很多。
“你遇到了什么?”他干脆问。
赵瑛:“什么遇到了什么?怎么了?”
姜遗光:“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瑛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过去:“你以为我是你啊,心眼多得跟蜂窝似的,又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姜遗光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遇上什么吗?”
这下赵瑛连话都懒得说了,敷衍摆手,示意他闲着没事就赶紧滚蛋。
姜遗光离开了,心里还想着。
他不清楚赵瑛是因为死劫的缘故,还是又碰到了什么。
如果是后者……赵瑛会怀疑他吗?他确实抱着让赵瑛去探路的心。
先前赵瑛悄悄同他说过,如今近卫中估计有不少是那位的人,她私下求见过陛下,请求好好查查近卫,肃清幕后之人眼线。
他不清楚陛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陛下不可能让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就算她相信了,要整肃近卫军,也会找个不惹人怀疑的理由。所以从陛下那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姜遗光回去后翻出了此次的卷宗。
这次死劫,乍一看是个很简单的,甚至放在有些人眼中十分感人的故事,能写成话本的那种。
当地一年轻书生,与妻子恩爱有加,如胶似漆,结果新婚妻子没多久就病逝了。书生痛不欲生,最后竟书也不读了功名也不考了,父母家人统统丢在一边,剃发出家。
因为他太痴念妻子,寺庙不愿收,他就自己买了间大宅子改成寺庙,自个儿在家剃度,供着的九十九座佛像全都是他亲手雕的,全都刻着妻子的容貌。
几人进庙的时候,被几十张一模一样的女相佛身吓了一跳,差点要逃走。等听说了背后故事,也并不感动,只觉得诡异得紧。
大概是入镜人身份特殊让他信任?或是憋久了想找人倾诉?男子没几天就自豪地对他们说出秘密——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
原来,妻子死后,他日夜思念,每日以血抄经。某一日,他终于在梦里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妻子告诉他,只要他刻完第九十九座佛像,再以诚心供奉,终有一日,她便可归来。
书生照做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才雕完九十九座佛像。又过了不知多少天,他……终于看见……
妻子坐在莲花座上,对他温柔地深情微笑。
从那以后,他就每天都能看见妻子,家中每一座佛像都曾宿过妻子的亡魂。他的妻子一直在家中,从未离开。
书生对妻子愈发迷恋,他坚信自己感动上天后,更加虔诚地祭拜,每日除了怀念妻子,什么事也不做。
他还在自得,几人却听得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逃出去,偏偏碍着死劫的规矩不能逃,得继续追查真相。
赵瑛评价道,这是个可怕的男人。
她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已经完全活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他并不是真的多么爱妻子,只是感动且陶醉于他自己的深情中。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个如此痴情的男子,为了让自己更加深情,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就算告诉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可以让妻子复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然后在临死前感动于自己的情深似海。
不过这男人是真爱还是假爱都和赵瑛没关系,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几个入镜人也一样,发现了不对劲,但谁也没说,住进寺庙后就偷偷想办法找出死劫关窍。
变故来的很快。
一日后,书生收到一封信,洁白信封飘着淡淡香气,书生一拿到手就红了眼眶:“这是吾妻生前最爱的香粉,一定是她!”
他迫不及待拆开,洒了香粉的白纸上只写了几句话,却叫书生脸色大变。
“佛像非妾,梦中相会之魂亦是。郎君速走。”
落款正是书生为新婚妻子起的小字,字迹也和妻子一模一样。
这……哪个是真的?
书生不知所措,他们反应过来,想逃却晚了。
庙里的佛像似乎活了过来,不论他们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女相佛身普度众生的面容,面带慈悲微笑。
入镜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书生惊慌失措,不知哪个妻子是真的。赵瑛顾不上那么多,带着活下来的人一起把佛像的容貌毁去——
赵瑛认为,这些佛像不是他的亡妻,而是书生自己的执念。因为书生无比渴求妻子死而复生,这强烈的执念借助佛像“活”了过来。
若把佛像容貌毁去,至少书生不要再把佛像当做妻子,执念或许能瓦解一二。
至于写信的那个,谁又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当然,他们没得手。
尽管书生又怕又慌,却不让他们动手。谁敢动佛像一下,他立刻爆起伤人。最后他们压根不是躲避鬼怪,而是在躲书生的追杀。
越往后怪事更多。逃出寺庙后,小镇道路变得奇怪,四处是阴暗可怖的鬼打墙。镇上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这场灾难,他们还不知自己本就是山海镜幻化的人形,就跟镜外遇到诡异的活人一样惊恐奔逃。
追逃途中,他们不断收到奇怪的书信。那些信突然出现在书生手里,只有书生能拆开,教他们如何逃离。
按照信上指引,他们竟真的慢慢走出去了。赵瑛原本想打晕书生再毁了神像,见此,她怀疑,难道给书生写信的真是他的亡妻?
毕竟是镜子里嘛,鬼怪还保留神智好像也不奇怪?
赵瑛不得不向书生低头,发誓不再毁坏神像,书生这才放过他们,一群人根据信件指引逃跑。
但……赵瑛在途中无意间碰到了以前在书生家伺候的一位老仆,从老仆嘴里,她得知了一个足以把之前推测全部推翻的令人震惊的消息。
书生原有婚约,是父母定下的。可他一直认定先立业再成家,所以没急着成亲。他一直考,一直落榜,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所以一直没能娶妻。
等他再落榜,连未婚妻家里都看不上他了,直接上门取消了婚约。
之后父母相继离世,他更娶不上媳妇,书也没法读。
——所以,书生从没娶过妻!
那这所谓的新婚妻子……是个什么东西?
赵瑛在卷宗里坦诚道,那时她和剩下几个人几乎吓懵了,反应过来后,她也不知道在书生面前怎么伪装下去的。但她知道,毁掉佛像已经没有用了。
执念不在于妻子,而在于书生自己。
人常常会幻想出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越是落魄,越是想象。就像书生,他幻想着自己情深似海,幻想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已经活成了执念本身。
毁掉佛像,就是打碎他的脊梁骨。他积累数十年的不甘和执念会尽数变成愤怒,淹没掉所有胆敢毁坏他美梦的敌人。
不能毁,只能成全。
于是,赵瑛铤而走险,让另一人帮自己易容成他妻子模样,穿上宅子里翻出的嫁衣,模仿着那些佛像的微笑,就这么出现在书生面前。
书生惊呆了。
不断靠近的佛像停滞了。
其他人见有用,忙吹捧道书生诚意感动上天,她才能死而复生。几人巧舌如簧,让书生真的信了,不敢相信地拥住她。
赵瑛端着微笑,仿了个十成十。其他人又似模似样地说亡妻复活是天大的喜事,不如办桌宴席,请父老乡亲们见证。
书生执念不光是亡妻,恐怕还有一些对屡试不第的怨念吧?
他不敢面对父母离世,也不敢承认自己无才的真相,只能借着亡妻的名义,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他因为亡妻而伤心。他这么大张旗鼓,就是想做给所有人看,他不是考不上,而是因为妻子去世伤了心,不愿意考。
书生呆愣愣地点了头。
于是仅剩的几个入镜人和老仆哄着乡亲迅速办了一次宴席。席上什么都没有,大伙儿坐在阴森森野地里光秃秃桌椅上,外面还吹着阴风。但凭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活生生出现的穿着嫁衣的“亡妻”,不少人都信了,书生这么多年耗费心血在亡妻身上,终于,诚心感动了上天!
何等痴情?何等可敬?此等痴情男儿,世间少有!
越来越多人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阴风渐渐消散。
其实赵瑛觉得,那些乡亲们会信这套鬼话还是因为书生自己的执念,他希望乡亲们这么认为,他们才能这么顺利就说动了所有人。
阴云彻底散去,阳光温柔地照下来。
书生得偿所愿,众目睽睽下,褪去血肉,变成了一堆枯骨。
赵瑛甩掉抓住自己的白骨指,向下看去。高台下,那些乡亲们也都变成了一缕青烟。
不过赵瑛差点就回不来了,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没想到嫁衣里突然伸出一双手,要不是她脱的及时,其他人迅速把嫁衣烧成灰,恐怕她就要被那双手抓住。
姜遗光详细地从头看到尾,但他依旧没有找到可能影响赵瑛心境的地方。
不是因为镜中死劫,那就是在镜外?
闭目思索,他想到了什么。
赵瑛的镜子在他手里,那几日因为要进宫,他想着园子里四处守着人,如果有人做手脚也能找出来是谁,就把镜子留在了房间里。
宫中事忙,骊山近日变故颇多,不论是变化日趋诡异的天气,还是因为死伤而不断调动的人员,这些都需要他过目。
所以他是在赵瑛离镜第二天才碰面的。
一天的时间,有心人想要做什么,完全够了。
从成为入镜人起,赵瑛就一直站在他这边。尽管她经常对自己很不客气,但她从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而他也很自然地将许多事托付给了对方。
如果只是普通小手段,赵瑛不会顺从的。她也不会瞒着自己。
现在呢?
赵瑛是否已经被他控制了?他们私下谈了什么?
只看明孤雁,他就不敢小瞧那个人。或许……只要他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被他策反。
那个人没有杀赵瑛,反而对她不知做了什么,可能是威逼,可能是利诱。姜遗光不确定赵瑛有没有被他真正控制住,但这至少意味着,自己在他眼中还有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