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 好像只是下了一场秋雨,天就马上冷了下来。

几人坐在凉亭中。赵瑛面前摆着十几盘点心和果子,暖炉上煨着翻沸的茶汤,炭里埋了栗子, 铁架子上还烤着几个橘子, 风一吹, 院子里全是橘子和栗子的甜香。

“所以,你们没有解决天灾,只是去避难了。”赵瑛吃吃喝喝得正欢, 就跟听说书似的,听得起劲了,还顺手从炉子上拎起茶壶倒杯茶,推到姜遗光手边,笑问, “你们逃了多久?”

姜遗光说话时,陈鹿久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方才开口:“半年有余。”

镜中半年,镜外不过三天。

这六个月里, 他们一直在逃难, 也仅仅只是逃难而已。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难民没什么两样,混在人群中, 逃避着随时可能到来的灾难。

和他们一起逃难的人大多都死了,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们两个起先尽力挽救,后面死的人太多太多, 还有些人看他们长久不进食也不死不病, 认为他们偷藏了食物,纠集所有觊觎的人一起暗中偷袭。

他们杀了那些人, 放逐了一批人。还有的人想跟着他们走,他们并不阻拦,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尽量挽救——原先他们猜测自己面对灾难得做些什么,所以肯救人,杀了批灾民后也不见有什么惩罚,才都明白过来,便再也不当好人,只顾着自己活下去。

没有人能阻止这场天灾。他们不能,鲛人不能,镜中的“朝廷”也不能。

他们不是救世者,不是圣人,他们只是同样遭受水灾之害的灾民,仅此而已。

灾民们只能不断逃,逃得越远越好。

一直逃到冬日来临,大雪纷飞之时。那些好不容易从疫病和饥荒中活下来的人不得不冻死在大雪中。同样的,大雪也让这场洪水终于不再泛滥,不论是哪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将灾难中死去的人都埋在了大雪中,洪灾终于彻底终结。

他们也总算离开了镜中。

“的确是一次针对你们的攻心呢。”赵瑛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道,“叫你们觉得时间紧急,必须阻止天灾,不阻止就一定会死,再让你们都认为必须下水……”这一下水,就死伤大半,更让他们坚定了水下有终结天灾的秘密。

可事实上呢?

那些人说见了大船一定会死,让入镜人们以为不阻止天灾必然死去。可过往死去的那些人不都是因为天灾吗?天灾死人再正常不过。至于那个见到沉船而死去的捞尸人,下水那么深,水中冰冷,肺腑承受不住,又没有药,不就病死了?只是这么多死去的事例添到一起,误导了入镜人们罢了。

灾难当头,他们只需逃难。能从洪水、饥荒、疫病、雪灾……中活下去,怎么不算渡过了一次死劫呢?

赵瑛说得欢快,姜遗光没说话,陈鹿久也默不作声,半晌,自失地一笑。

她有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的感觉。

死劫固然攻心,可若心坚不可摧,或越挫越勇,攻心之劫便如铁器打磨一般叫人愈发坚定。

一直以来的死劫都是让入镜人扮演“拯救”“破局”一类的重要角色,仿佛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扭转一切。此次死劫却狠狠地把她一直以来隐约的自大心理给敲碎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

夜深了,众人散去,姜遗光仍无睡意。

他房间桌上放着一本书,书里夹了一张白纸。

那张纸是凌烛留的。

姜遗光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明孤雁。明孤雁向来深入简出,不用自己本来面目与其他人打交道,近卫也管不了她,所以她即便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明孤雁出事了。

入镜前,他因怀疑凌烛幕后有人指使,让明孤雁私下探查。明孤雁发现凌烛屋中有一密室,想办法弄来钥匙,不过还没等她查到屋里有什么,自己就入镜了。

以他对明孤雁的了解,她绝不会等到自己出来后再行动。而她如果探查到什么,也必然会在自己离开后马上找到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而后,凌烛说他那边事忙不能过来,派人送上礼物。

礼物很简单,几本书,几样茶叶,还有些外伤药。茶是上好的茶,一两茶叶半两金,药也是不外传的密药,这些都不算什么。唯独那几本古籍……

书封页翻开,就看见纸了。

纸张和书页差不多大,精致光滑的一张白纸夹在微微泛黄的古籍中,上面什么也没写,空白一片,只在角落画了一只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凌烛闲来无事自制的一张书签。

他烧了那张纸,就当书里什么都没有。

凌烛必然知道了自己派明孤雁刺探一事。他送过书来,也必然笃定自己会看到这张纸。

明孤雁在他手中。这就是他要说的。

姜遗光很清楚,自己在见到这张纸后,就中了凌烛的套。

凌烛不必主动找自己,而是等着自己上门。如此一来,被迫提前上赌桌,可现在他手中却没有能够谈判的筹码。

自己若想要回明孤雁,则代表明孤雁一事和他有关。更意味着他对凌烛及幕后之人起了疑心,若要对质,则很可能提前叫破。

而在凌烛心中,以自己的谨慎,在对幕后之人身份用意都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提前撕破脸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要不然也不会叫明孤雁悄悄前往了。

凌烛想试探自己,是会为了明孤雁提前接盅?还是为了维持当前局面装不知道,抛弃对方?

毕竟对方只是送了一本书,书里不慎夹了张白纸,上面可什么也没写,只看他选择哪一头。

姜遗光明白,一直以来他在别人眼中都是独来独往的孤僻形象,他也乐得让其他人这么以为,即便他和赵瑛、凌烛等人结交也没有扭转。

但如果他真的要独来独往到底,就不会接受明孤雁的投诚,不会和死劫中认识的人还保持联系,更不会在骊山司担职。

从骊山回来后,他的想法就悄悄转变了,如今表面和以前一样行事就是不想叫人起疑。

……凌烛显然是起了疑心。

这次按下去,焉知他下次会不会用同样的方法解决自己其他助力?

次日,他让人送了些回礼,不同的是,回礼中什么也没有。

那厢,凌烛收到姜遗光回礼,忙让其他人下去,自己单独打开,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反应过来后,凌烛撑着额头,独自在静室中低低笑出声。

真是……太心急了啊……

不过他也很好奇,姜遗光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自认为掩饰得还不错。是赵瑛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自己不慎说漏嘴了?

算来算去,也只可能是姜遗光去骊山的那时候,他传信太勤了。

不过……他真舍得放弃明孤雁?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他不会是在诈自己吧?

两人像是比谁更耐得住性子似的,时不时让人送些礼物,吃的喝的用的,看上去好像关系还不错,是以没人发现他们在暗中较劲。

不过没几天,赵瑛就悄悄问他是不是和凌烛闹矛盾了。

“是不是上次的事被他知道了?”赵瑛纳闷,她也没透给凌烛啊,她觉得自己在凌烛面前没露馅。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对!

姜遗光摇头:“你别管,这不是你能插手的。”

赵瑛不太高兴,可姜遗光又很严肃地叮嘱她:“不论是谁问,你只当作不知道,就当我瞒着你,什么也没对你说过。”

赵瑛睨他,哼一声:“你本来也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

不过再对凌烛时,她心还是偏向了另一边,真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对凌烛态度一如既往,还对他兴冲冲地说最近京中有家新开的糕点铺子味道不错,她买了不少,要不要带些回去尝尝。

这让凌烛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

赵瑛究竟知不知情呢?

姜遗光是装傻?还是暗藏心思?总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从骊山司那里知道了什么?了解多少?

这些都是他拿不准的。

更麻烦的是,姜遗光背靠骊山司,骊山司背后的是当今天子。

先帝城府深不可测,当今虽手段还稚嫩,可假以时日未必不如先帝。如果这时就暴露……

就在凌烛沉不住气时,姜遗光那边终于先退了一步,差人送来份帖子,问他何时有空。

凌烛回了以后,就静待对方上门。

两人碰面后和往常一样,只叙叙旧,什么也没说。从镜中遭遇一直说到今年天气不寻常,谁都没主动开口,就连主动找上门的姜遗光也闭口不提。

送别前,凌烛随口谈及他家中有一远亲不日就要成亲,需要一对大雁,只可惜天冷下来后大雁难寻,只找到一只。孤雁寓意不好,如果还是找不到另一只,就只能把捉住的那只也杀了。

姜遗光好像没什么反应地走了,但凌烛相信他还会再来的。

他现在不提,是还在找能谈判的筹码。

等天更冷的时候他果然又来了。

凌烛已经看过他这回的卷宗,对姜遗光镜中遭遇有些感触。

“今年冬天会很难熬。”他说。

去年就落了大雪,京中险些爆发雪灾,要不是三公主——当今天子处置及时,恐怕就要流民拥城了。

姜遗光:“又是雪灾?”

凌烛:“钦天监是这么算的,我也不知。”去年就说百年不遇的大雪,今年仍这么说,搞的凌烛都怀疑这百年不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算的,怎么个个都说百年不遇?

说完凌烛又叹气,“近些年的天灾越来越多,不是吉兆啊……”

姜遗光:“不是吉兆?何意?”

凌烛一哂,摊手:“我只是猜测罢了,真说起来,天灾自古以来就不缺,能有一两年太平都是顶了不得的,要不然老百姓一直求风调雨顺做什么呢?不过先帝在位那会儿太平无事罢了。”

姜遗光:“当今登基后天灾频发,真和鬼怪无关么?”

凌烛:“我也不知有没有关系。但能降下天灾的鬼……那还能叫鬼么?跟神仙也差不多了。”

本以为只是闲话,不料姜遗光话锋一转:“你对过往之事了解不少。”

凌烛本就聪慧,平日行事有些不同寻常也是有的,但凌烛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谈论今时之事,总以古事来论。

一两次还好,能说都是从古籍中找到的。

次数多了呢?

凌烛可不是书呆子,书上写什么就信什么。

许多旧事,不像是从书中看来的,更像是有人告诉他的,且凌烛对此深信不疑。

凌烛这几日总和他说话,姜遗光一直不提,他就一直提着心,但他警惕的地方在于明孤雁乃至骊山司,一旦姜遗光问到他就能迅速应对。

可他没想到姜遗光突然揭破了这一点。

背上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凌烛望向对方冷静无波的双眼,生出久违的棋逢对手的紧张与兴奋。

你终于出招了——

凌烛笑道:“不过是看书看多了而已。”

“是吗?看来是我读得少了。哪些书里有记载古时天象的?凌兄能否荐几本看看?”

凌烛摆摆手:“可别为难我了,书看得太杂,都要忘……”剩下半句话还没出口,被一闪而逝的刀光咽进腹中。

久经生死的经历让他在那一瞬间猛地闪开,可那刀光似乎已经预判了他的闪躲,完全看不清怎么动的,横在了他的脖子前。

看起来就像是他自己往刀口上撞一样。

就算他马上收住力道也晚了,喉咙一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喷洒出去。

凌烛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

那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一切都在他眼中被放得很慢,他看到姜遗光收回刀,还要再刺下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挡住。

他倒在地上,鲜血和热气从脖子上的断口涌出,眼前慢慢黑下去。

“你也要拦着我?”屋内,姜遗光对来人说道。

明孤雁挡在凌烛身前,软剑交叉横绞住姜遗光手里的短刃。

“抱歉,你现在不能杀他,他……”她想说什么,但似乎有顾忌不能说,只是偏头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凌烛。

凌烛只剩一口气了,就算他是入镜人,再不治也会死的。

姜遗光冰冷道:“我知道他有大用,但他对我最大的作用就是死。”

他这几日不断给凌烛暗示,让凌烛以为自己会和他坐下对局,再直接掀了赌桌。否则,以凌烛的警惕心,自己即便武力更胜一筹,但只要让对方有一点察觉,他就很难成功。

可他为什么要和凌烛谈?

就像凌烛暗示的那样,时间紧迫。但正因为时间紧迫,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来我往的人情账上。

凌烛知道的再多,也不如他幕后之人知道的多。

失去凌烛这枚棋子,幕后之人会做什么?就算那人不现身,也该再派出一个新的棋子。到时他就能看出身边那些人究竟是什么面孔了。

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凌烛马上就要咽气,明孤雁干脆背过身,以刺客极为避讳的全然没有防备的姿态背对姜遗光,蹲下去替凌烛上药。

这样,姜遗光要么杀了她再杀死凌烛,要么……

明孤雁动作很快,一包金创粉撒上去,后者昏迷中也抖了抖,血很快止住,她包好伤处后,往地上洒些药,再拿布一擦,溅出的血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切打理好了,她扛起凌烛,转头对姜遗光轻轻一颔首,离开了。

从头到尾,姜遗光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没有阻拦。

等他们走了,姜遗光打开房里衣柜,随便找一身把沾血的外裳换下,同样跟没事人一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