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知道这些东西很可能来自水中姜遗光后, 几人不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提起心。

天色变得阴暗潮湿,阴凉腥湿的水汽被逐渐凶猛的浪涛一下下拍打上来,好几次浪花都险些要灌进船里。他们不得不把几条船首尾再绑紧些。

“……黄河发怒了。”何郁仰起头, 望着一重重卷上的乌云, 秀眉轻蹙, “风暴要来了。”

“我们全都躲不掉……”她声音轻得消散在风里。

甄明薛还在往身上绑绳子和石头,温若虚在给他帮忙。苏芩捂着受伤的眼睛摸索几个小瓶子,裘月痕蹲下去跟着把瓶子塞打开, 倒出里面姜遗光留下的小小信物。大多是从水底不知什么东西上削下的木块,刻上零散几个字,都透露出他在底下还活着的讯息。

看得出来,姜兄很担心他的讯息无法传递给他们,所以做足了准备。

每个人都在忙碌, 唯有陈鹿久留意到了何郁的异常。

她悄悄走过去,站在对方身后,冷不丁问:“你说什么?”

何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被吓一跳, 连连摆手:“没什么, 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陈鹿久好像没听见她解释一般,自顾自道:“我听见了。”

“我不光眼睛好使, 这双耳朵……”她偏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向来冷淡的面上唇角微微翘起, “也是一等一的。”

“你方才说, 我们都躲不掉?”

何郁淡淡道:“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没别的意思。”

陈鹿久:“哦?有感而发, 为何有感?莫非你觉得我们很可能碰上一些致命的东西?”

何郁也不是吓大的,叹口气说:“我不过心中担忧,随口胡说几句,罢了,何必揪着不放?”

陈鹿久却道:“我在北方长大,虽常跟着家人东奔西跑,学了看风水的本事,对黄河却了解不多,不远及住在黄河附近百姓。”

“没记错的话,何姑娘就住在海边?听你先前谈吐,随口就道出黄河之水从海中来,我觉得你很了解呢。”

何郁心里一紧,诧异她竟私下打听过自己,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陈姑娘说笑了。”

她的确在海边长大。

腥咸的海风、能把人脚底刮破的沙滩、来去渔船,和有关大海的传说与歌谣。这些都是她孩童时代的回忆。

而在她的家乡有这么一个说法——当风暴来临时,要分清,是风在发怒,还是大海在发怒。

如果是风的怒火,那还有生机。要是大海发怒,海上的人绝没有一丝活路。

至于怎么区分,她也不清楚。长大些后她就随着家人搬离了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

因为,大海发怒了。

她的家乡彻底消失在了海底。

她的家人和同乡人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顺着水往西边走。不论搬到多远的地方,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大海。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沿着河道搬家的那条河也属于黄河。

何郁时常想,大海的血流进土地,像树扎根在地底后蔓延开的分支,一条最大的分支就成了黄河。

大海会发怒,黄河也会。

现在,她能感觉到,黄河发怒了。

他们真的能回去吗?

裘月痕招呼她们:“你俩说什么呢?”

陈鹿久回头:“没什么,何姑娘有些担忧,我宽慰她几句罢了。”

裘月痕不大相信,但也不想探究,道:“准备着吧,风暴快来了。”

风和云都压得更低,船只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被吹翻过去。

甄明薛,陈鹿久,温若虚,何郁四人决定下水。

裘月痕因为水性实在不好,只能留在船上接应。苏芩则是因为眼睛被划伤了,否则她也该下去。

船上的危险不比水下好多少,端看水上的风暴就知道了。不论天还是水,都好像在暗中蓄力马上要沸腾似的。

等几人冒着必死决心下水后,船上就只剩下两个人,寂静得可怕。

雾更浓,天茫茫天地间,只有几条小船在黄泉之上飘荡。这叫裘月痕忍不住想到传说中在地府黄泉中撑船的摆渡人,送亡魂入黄泉。

苏芩眼睛被一层纱包住,只能凭耳朵、凭风中的气味感觉到暴风雨将至。听到四声入水动静后,她不确定地问:“他们都下去了吗?”

裘月痕忙着收拾,答道:“都下去了。”

苏芩叹气:“天灾……也不知会有什么天灾……”莫非又是黄河泛滥发洪水吗?

就算是镜子里,都是假的,她也不忍心看见老百姓因为洪水流离失所。

要是下水的几个人能找到石像就好了。

两人安静下来,间或闲聊两句。她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船上等他们回来。

说话间,苏芩突然察觉到轻微的“咚”的一声,裘月痕语气变得不太对劲。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呼吸一紧,话音戛然而止。之后苏芩就听到裘月痕匆忙解绳子的动静——担心船被吹翻,他们在船身两侧都绑了石头,这样不容易被吹跑,但坏处就是要乘船离开时会麻烦许多。

“出什么事了?”苏芩看不太清楚也急忙蹲下去摸索着帮忙解绳索,裘月痕头皮发麻道:“水里有行尸,快走!!”

刚才说话时,浆黄的河水里飘飘乎乎透着个红色影子,她还以为又是姜遗光传了消息上来,便伸出船桨去捞。

结果……结果……船桨碰到了一个冰冷冷坚硬的东西!

那一瞬间裘月痕惊得浑身寒毛都炸起来,船桨直接一扔不要了,转身就赶紧解开船身绑着的石头和绳子想赶快离开——几条船首尾相连绑在一起了,她正巧在尾巴的一条船上,苏芩却在另一条船。

“快过来!!它追过来了!!”裘月痕恐惧地叫起来。

那个东西……它穿着一身红衣,黑黑的长头发就漂在水面上。

即便河水这样黄,也能看出来它的脸很白很白,它像在地上行走的人一样,顺着河水飘飘袅袅向她们“走”来。

情急之下苏芩顾不上太多,扯下用来包眼睛的纱布,眼睛流着血也睁开强行视物,跳到裘月痕身边后,两人抓着船桨没命地往前划。

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大雾,两人一气儿划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手臂酸痛得不得了,手掌心也很快磨出血泡,可再回头看。那东西隔了三丈远,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船后。

“现在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它迟早会追上来的。”

苏芩也没有办法:“张白翁不是说过吗?遇到这种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

捞尸人四大忌讳,其中最忌讳便是碰上在水中直立行走的尸体。行尸为煞,被它缠上,九死无生。

可这却让她们给遇见了。只能没命地划船,回头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底打颤。

裘月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是怕,二是累,“只希望他们在底下能找着石像吧。”

“这要逃到什么时候啊……”

水下几人的处境更糟。

原先他们就定好了,抱着石头跳下去,不必挣扎,只需顺着石头的重量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就行。

可说得好好的,真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进水后才发现石头远远不敌洪流之力,尽管的确在往下沉,可甄明薛更觉得自己边向下沉一边被水流冲着走,他不得不费力闭着眼睛向下划,总算没被冲走。

但他听到了何郁的尖叫。

按理说在水下不可能发出声音,可他就是听到了何郁的惨叫。

不远处,温若虚也听见了,他以手捂眼睁开一条缝,模糊地看见……何郁被冲走的身影。

她运气非常不好,下水后直接卷入一条暗流,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水流卷走,生死不知。

温若虚暗道糟糕,可他自身难保,做不了什么,只得再闭上眼,顺着石头下坠的重量不断向下猛游。可他只游了一会儿就游不动了,浑身冻冷似冰,僵硬得厉害。

他上一回就被冻病了,现在强行下水更是冷得厉害,牙关一个劲儿打颤,喉咙发痒,跟吞了一把羽毛似的。温若虚强压着咳嗽的冲动,软皮管里只有一口气,要是真咳嗽出来他就完了。

憋气憋久了,脑子昏昏沉沉,胸口跟要炸开似的。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一次死劫经历。

阴暗古宅,院中一口古旧棺材,上扎喜庆红绸,满地碎红花与白纸钱。不知是婚礼还是丧仪。

心惊胆战熬过白日,夜里,棺材盖大开,里面竟是空的。之后便是同伴们不断死去。

每具尸体死相都十分凄惨,苍白、诡异,浑身血被吸干,只剩一层枯松的皮包住凌厉骨头。

后来他们才得知,这座古宅其实是古墓。古墓选址古怪,使墓中人千年不腐,一次雷雨后更是尸变,化为僵尸。虽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关节僵硬,只能蹦跳前行,但能循着活人气味找寻猎物,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他和仅剩的几个同伴往身上涂抹奇怪味道的药草泥土,可也只是减缓了被找到的时间。被咬死的同伴也尸变成了僵尸,僵尸越来越多,而他们不拿到钥匙,就无法逃离古宅。

最后他终于找到关窍:僵尸寻人,不只靠气味,还依靠人的呼吸。

尸变者,虽听不见寻常动静,可活人一呼一吸呼出的热气,于僵尸而言不亚于惊雷在耳边作响。

知道这个秘密后,他就死死憋住气,一点气不敢往外泄,憋住气,找到了钥匙,再飞快赶往大门。

期间他有几个同伴实在没忍住,偷偷放松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被发现,可他们很快就被撕成了碎片。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何其相似?

不论如何,一定要忍住……

至此退无可退之境,反而叫他爆发出无限潜能。即便昏昏沉沉了,也死死屏住了呼吸。

不知下沉了多久,几乎冻僵的身子陡然更冷,原本粗糙的打在身上的沙石突然不见了,紧闭的眼皮感觉到外面透出的光来。

他睁开眼,眼前跟做梦似的。

水不混浊了,暗流消失了。

能把人吞噬的寂静又喧闹的黑暗,突然亮起了光。

陈鹿久、甄明薛在他不远处,一脸震惊地望着亮着灯的沉船。

温若虚终于放心地嗅一口软皮管内的空气,手脚划开,钻进沉船甲板上方一间打开窗户的房间里。

另两人如梦初醒般跟着纷纷钻进沉船中,各自寻一间房破窗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温兄,陈妹子,你们怎样?”

陈鹿久声音嘶哑道:“我还好。”其实并不好,四面八方的水挤压着,她感觉自己要被挤爆了。

温若虚张张口,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咳嗽两声,叫他们知道自己没事。

房间里只有斜上方一小块角落空着没被水浸没,能供呼吸的气不多,温若虚缓过来后不再浪费,又一头扎进水里,就着灯光打量房间,还游下去翻找一番,结果自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说水下点灯,自然是古怪的,可大概脑子给冻僵了吧,

不过……他们都下来了。

姜遗光呢?他怎么没动静?

又找了几个房间,温若虚只觉得自己快冻僵了,可什么也没找着。这时,他听见上边传来陈鹿久的叫声:“你们快来看看!”

温若虚听了马上循着声音往外游去,绕着船找了半天,还是陈鹿久从窗户里出来,接他进去。

他却没看见甄明薛。

好不容易找到能呼吸的气穴,温若虚问了这事,可陈鹿久也纳闷呢,他们三人一块儿进来的,结果一转眼甄明薛就没声儿了。

“姜兄……我们不也,没看见吗?”陈鹿久打着抖说,说完就赶紧憋住气,温若虚只得道:“我们……先找吧,你刚才,找到什么?”

陈鹿久指了指头顶房里唯一空出的角落,那里有一块被油纸包住的东西,掂了掂,像是个扁扁的木匣。温若虚游过去钻到水面上,憋足气,就着昏暗的灯光和空隙一角拆开刚被拆封又包回去的油纸包,外面的铜扣坏了,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封奏折。

时经多年,菱形花格封面早就褪色了,只能看出隐约的蓝底色。里面的纸张脆了,字迹却清晰。

温若虚匆匆扫一眼,就被上面的内容震惊了。

奏折上写的很简单,大意是,巡抚在修堤时,发现一人身鱼尾之物,貌美,性情温顺,疑是海中鲛人顺河道游入黄河。鲛人乃吉兆,特命人捕捉进献给陛下。

这下……许多疑问都能解开了。

为什么还没修完河道,巡抚就匆匆离开。因为有远比修黄河河道更重要的事!

这么一来,沉船的原因也变得扑朔迷离了。

究竟是因为古墓中的石像?还是因为被巡抚捉住带上船的鲛人?或是二者皆有之?

他震惊他的,不忘换陈鹿久上去换气。陈鹿久浮上来,趁机飞快说:“我拿到时……已拆封过,是姜公子。”

也因为窗户上系了一大块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显眼的布,她才马上就找到了这个房间。

“他在哪儿?”温若虚上去换口气,忙问。

陈鹿久在水下摇摇头,指指窗户,示意出去换个地方再说。

两人都冻得不行,换气时也不断划动手脚好叫自己暖和些,即便这点暖意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叫他们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冻死。

二人一前一后从窗户游出去,换了个屋子换气。

“姜兄,在哪儿?”

“甲板下吧?”

“运回鲛人,一定……会在库房里。”

“可能修了……一个,池子……否则运不走……”

“往下看看?”

打定了主意,两人也不敢分散太远,甄明薛就是不知怎么不见的,他们可不敢重蹈覆辙,干脆把先前绑石头解下来的绳子系在两人手腕上,再游了出去。

刚要游到窗户,他们忽然听见了甄明薛的声音。

甄明薛:“我在船舱,你们在哪儿?”

他跑到船舱去了?

温若虚跟陈鹿久在水中,对视一眼,后者游到倾斜房间空的一角回道:“我在……上面的……房间。”

细碎声音顺着水波漾开去,传入了底下人的耳中。

甄明薛听上去也不太好,咳个不停:“我……咳咳,我和姜兄……在一块儿,你们……下来吧。”

陈鹿久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下意识看向温若虚。后者也询问地望过来。

水波晃荡,模糊了二人视线。水里发不出声音,不知谁先点了点头。

在水下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尽管四处亮着灯,可这比黑洞洞一片更叫他们害怕。

黄河底那么深,那么宽阔,茫茫无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滋味太可怕了。就算是在阴曹地府,满当当的地府也比空荡荡的好。

还是得找到甄明薛才行。

自房中一出来,陡然辽阔无垠,和船一比,他们和一条鱼没什么区别,都小得毫不起眼。

水和寒冷无孔不入,恍惚间,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条冰冷的鱼,在水里僵硬游走,寻找另一条鱼。

甄明薛……在哪儿?

从一个房间换了另一个房间,甄明薛的声音始终忽远忽近。他们就顺着声音一直向下、向下……

直到温若虚被一只手猛地一拽,他差点叫出声又憋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抓住他的竟是姜遗光。

姜遗光整张脸只剩黑白两色,冻得白到发青的脸,漆黑的头发散逸开,眼珠子比乌发还要漆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乍看之下简直不像活人,像传说中的海妖。

那只抓住他的手比河水更冷。

温若虚应该害怕的,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僵硬地扭过头,看到姜遗光另一只手抓住陈鹿久。

姜遗光摇摇头,示意两人跟自己过来。

他们脑子都是木的,姜遗光见他们不动,干脆抓住他们系手腕的绳子两人一块拖上去。

又钻进一间房,这间房要亮很多,点着几十根蜡烛。小小的屋内亮堂堂一片,外面虽是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可在这时,烛火也让他们感受到了心安,就像在海上漂泊的人终于看到港口的一点灯火一样。

大约是点了许多蜡烛的缘故,两人都慢慢感受到一丝暖意,泡皱了皮的手脚麻痒起来,发僵发木的头脑意识渐渐回笼,这时温若虚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软皮管里的气吸干了,他一直憋气到现在,肺腑疼得厉害,忙游上房间空出的一角深吸口气,再换陈鹿久上去。

姜遗光看他们都缓过来了,指指窗外。

温若虚疑惑地过去,眼睛陡然睁大,本就冰冷的身体更是如掉入冰窟一般。

窗外……

数十人直立于水中,衣着整齐,顺着水流轻轻环着大船向前“走”。

甄明薛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