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折返回去时, 天已经快黑了,村中惜油,并不点灯,于是村庄看上去一片阴森黑暗。
只有一户人家亮了灯, 大门敞开, 三人走过去, 那户人家里坐着许多人,屋里坐不下了,还有人在屋外站着。
都在等他们。
村民们对他们折返并不意外, 一个少女上前,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果然回来了,先祖们说过,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的。”
渔人纵使已经试过,仍旧无法接受, 忿忿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顺着原路走也找不到!我家中人还在等着我回去!”
那些人只看着他们笑,却并非嘲笑,而像是见怪不怪的叹笑。
渔人更恼怒了,却无可奈何, 不敢对那些人生气, 转而看向姜遗光二人,他们却也不说话。
天黑了, 村民们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供三人住,又提了一瓦罐清水和先前做的食物。离开前,一个老人说了一句话。
大意是, 既然已经来了, 就不要想离开。不如想办法和大家一起应付过难关。
等大家都走了,顾忆柳低声问姜遗光:“你是不是故意的?原本按照书里所写, 渔人能离开的。”
原本那些村民也没有阻拦渔人离开,只让他发誓。等他们两人也要离开了,村民才开始挽留。
姜遗光自然是故意的,渔人离开后,这里就彻底封闭了。不如留着他一道找离开的路。
他想试试如果带着渔人一起打开那扇“门”,又会发生什么。
顾忆柳喃喃道:“乱时之山……时间是混乱的,如果和渔人一起来到百年后……”
此时渔人主动和他们搭话。
渔人没看见他们突然出现的样子,只以为他们也是倒霉误闯进来的,追问他们来时的路。姜遗光只说自己记不清了。
渔人有些怵他,心有不甘,也不敢追问,但他又想引姜遗光多说几句,于是不断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出来。
姜遗光其实只能听懂一半,但他能靠着听懂的一半推测出渔人想要说什么,再反问回去,渔人就没有半点疑心了。
屋子不大,只有两间,渔人一间,顾忆柳和姜遗光一间。顾忆柳在坚持着问过姜遗光他们说了什么后就和衣睡着了,姜遗光靠坐在墙边,同样闭着眼睛小憩。
到了半夜,渔人悄悄起来了。
他还是想离开,拿上了家伙,小心推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又一道身影从屋里出来,掩好门跟了上去。
屋内,疲惫多日的顾忆柳睡得死死的。
渔人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黯淡的月光下,他没有留意到身后跟来的人。
他沿着低矮的房屋排成的墙一路往前,出了村口,跑进了树林里。
到这里他就敢点火了,他把屋里的灯油偷了一些出来,然后捡了一点地上的干草和枯叶用力搓,再用石头敲出火花,点着了火堆,绑好了一根火把。
渔人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远处隐约有不知名的兽吼。
姜遗光想起他们初到时并没有听见任何野兽的声音,仿佛兽与人都死绝了。林中也不再有路,前人开辟的路都被野草与新长的树重新占满。
但现在,村里人还在,那些怪物却不见,也没听村民说见过怪物。
莫非……怪物是外来的?
村中房屋又做何解?他们白日看过,房屋都是正常的样式。
渔人并没有打算穿过树林,树林与村庄一东一西比邻,他说自己是从村子西北边来的,那里的树不多,只要穿过山洞,就能见到村庄。
他进林子只是想做个火把,火把点着以后就退出来,绕了半圈,最后朝着西北边的山走了。
山洞……
夜间的山更漆黑,仿佛一座巨大的黑影。渔人即便点着火把,那点光也好像会被黑暗给吞掉似的。
天黑行路,渔人不是不怕,可他更怕自己会被永远留在村子里。
他想着家中妻儿,停在外面的船,还有等他离开后把这个消息送给县官大人,大人会给他的种种赏赐,脚下步伐更轻快。
当他根据记忆找到山洞的位置时,白日怎么也不见的山洞居然又出现了!
渔人大喜过望,就要往里钻。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渔人在那一瞬间头皮发麻,浑身都冷了。当他转过头看到姜遗光的那刻,汗如雨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渔人才发现自己腿都软得站不稳了。
微光下,姜遗光那张面孔反而令他害怕。后者笑了笑,道:“我发现你出去后就跟了上来,只是不论怎么喊你都没有回应,也追不上前。”
渔人听了更害怕。
他可没听见有人叫自己,那……
他打个哆嗦,不敢再深究,想了下就请这个人和自己一块儿走,让他和自己一起见县官大人才更可信。
而且……这么奇怪的地方,他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
姜遗光却拒绝了:“我已经答应了村民们要留下,不好食言。”
渔人有些失望,姜遗光又说,他随身带了一根很长的绳子,不妨这样,渔人身上系着绳子,他在洞口这头用绳子做个标记,等渔人从洞那头离开了就同样在洞口随意找根树绑上,留下信物等等。过几天他和同伴出来,就能拿着信物找到渔人和他一起作证了。
说着说着,那人还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渔人掌心。
夜色昏暗,玉佩在微弱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块玉佩叫渔人彻底心动了,顺从地在手腕上绑好结,在那人的道别中走入仅一人宽的狭小山洞。
火光渐渐消失在洞中,不知是熄灭了,还是拐了个弯看不到了。
按照约定好的,姜遗光每数三百下就问里面一句是否有人在。前几次还有回应,可又等了一会儿,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绳子仍旧往前伸,好像绳子的另一端还在移动。
他试探着拽了一下绳子。
这绳索自然也是近卫给的,又长又细,坚韧无比,寻常刀划不破,火烧不断。刚才他特地给渔人系了个死扣,除非渔人把自己手砍下来,否则别想解开。
拽了一下,没拽动。
绳索微微晃动,仍旧不断向前移,且速度忽然快了很多。
尽头仍然没有回应……
姜遗光其实想过进去看看,但他更担忧一件事——幕后怨念显然不愿意放他们离开,要是他跟着渔人进入时,山洞内壁忽然合拢呢?
姜遗光带着的绳索很长,完全展开足有两丈有余。按照渔人所说,他在山洞里走了不到半刻钟就到了头,应当足够了。
可现在,绳索几乎完全被拉进去,露在外的只剩一截。
再这样下去,绳索就不够用了。
姜遗光又试探着往回拽了拽,这回倒是拽动了,一拉就轻易拉回许多。
很明显,绳索那头是空的。
他飞快把绳子往回收。
比他更快的是面前山洞,无声迅速合拢,姜遗光还没能把绳索完全收回来,眼前不过一人宽的山洞就变成了一条缝,再然后缝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山洞。
绳子另一端也被凭空截断了。
断口很平整,像被最锋利的刀齐齐切断,姜遗光算了算,少了三尺有余。
很明显,有人不想放他们离开。
姜遗光收好绳索,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
顾忆柳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实在太累了。
姜遗光是看着她睁开眼的,起初还有些茫然,反应过来后立刻睁大眼睛跳了起来,等发现自己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没有被杀掉。
等看到姜遗光,顾忆柳顿觉安心不少,但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渔人的踪迹,连渔人的斗笠都不见了。
她马上想到了什么:“……他离开了?!”
姜遗光点点头:“昨天半夜走的,你睡熟了便没叫你。”
顾忆柳大惊:“什么?”
姜遗光把昨夜的事告诉了她,并取出那根被无故截断的绳子。
顾忆柳听得身上发寒。
“如果当时你跟着进去了,恐怕你……”
恐怕他和那渔人都会落得像这根断开的绳子一样的下场。
她不算太笨,发愁地想:这下他们该怎么离开呢?
望着窗外那一排排房屋,她想:难道他们要一直被困于此吗?
村落中,一个小女孩含着手指头,也在看远处的大姐姐。
那个大姐姐是从外面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大姐姐。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更好看,但是……她不敢多看,总有点怕怕的。
不过现在男人不在,只有大姐姐在。
另一个小孩凑过来,两个小娃娃头碰头说话。
“我娘说他们是老天送来帮我们的。”
“我娘也说,但是娘说他们好像不想待在这里。”
“那个客人不见了,是不是被不详带走了?”
“一定是……我爹说了,不详会把每个想离开的人都带走,所以才不让我们离开。”
……
等这群小孩说说笑笑走远后,一道人影从拐角处走出来。
正是孩童们都有些惧怕的姜遗光。
不详?
那是什么?
看来村里的人还有些秘密没有透露。
姜遗光决定找个机会让村民们开口。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姜遗光都在和顾忆柳寻找出去的路,中午在森林里打了野兔吃,此时森林中还是有野物的,但也不多了,就连顾忆柳也知道等田地再这么荒芜下去,村民们一定会进入森林打猎。
现在他们大多该在下地干活,年幼的孩童就到树林边上或者山脚下摘草、从土里挖虫子,剁碎了喂鸡鸭。
没有人提起那个渔人,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顾忆柳感觉得出来,村民们看似对他们友好,从不阻拦,就算他们一直在找出口也不介意。并非他们真的多么宽容,村民们是在等。
等他们认命,等他们放弃的那天。
这一找就是四天。
每天,姜遗光和顾忆柳都出去找出路。
第一天他们穿过了树林,想要试试“原路返回”。但树林之后就是山壁,陡峭平滑,根本无法攀登。
第二天,他们绕到村后的山想尝试攀登。但也失败了,爬到一半时两人就发现他们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山脚下。
第三天,他们来到另一座山试试,不出意料,还是失败了。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走着走着、明明走了一条直路,却又回到了原地。
但……
村里的情况似乎变好了。
原来村民们地里种的粮食和青菜、果树什么的总是染病,长满了小虫,鸡鸭也得了病,家家户户每天都有病死的鸡鸭。这个秋天也有人生病,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到来以后,这些病莫名其妙地就变好了。
不是一下子就完全好了起来,而是没有再恶化。从他们到来以后,就没有新增的生了病的家禽,果树、粮食、菜地里的病都好像被遏制住了。
这让村民们更不希望他们离开。他们非常迫切地想让村庄变回以往的样子,安安稳稳,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
所以这两个人一定要留下!
好在他们的祖先非常聪明,把外界的路堵住了,这两个人想要离开也离开不了。
顾忆柳听着姜遗光转述的村民夸赞,不觉欣喜,只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既害怕原来的那些怪物,遇之即死,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她也怕如今的“宁静平和”,把他们关在这桃花源里,什么危险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权力倾轧。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在这儿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
留下来,他们就是大功臣,所有的村民都会尊敬他们,他们不干活也能得到富足的衣食,只要他们留下来就好。
可……可这些毕竟是假的啊!
这就是恶鬼的目的吧?先用怪物恐吓他们,让他们害怕。然后再叫他们用救星的形象出现在村民面前,一面是提着脑袋搏命的日子,一面是安安稳稳的太平安生。短期内还好,时间长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让她忍不住在无人时胆怯地问姜遗光:“你说的计划,当真可行吗?”
姜遗光正在林中找一味草药,闻言摇头:“我也不确定。”
即便他一路走来,在别人眼中算得上顺风顺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次做出判断时,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会成功。
可如果不去做,他就什么都得不到。
姜遗光的计划很简单,他们每天出去,夜前回来,村民们就会知道他们又去找出路并且失败了。
当他们形成习惯以后,突然发现他们没有回来。
村民们可能会认为他们遇到了危险,可能以为他们被“不详”所害。到时候他们在暗处,就能打听到这“不详”到底是什么。
村民们也可能会以为他们成功逃出去了,到时很可能会去出口查看。
——他们就有机会了。
这天,一直到天黑,两人都没有出现。
这让所有本以为他们会回来的村民们都有点不安了,有人站在村口等,等到了深夜也不见踪影。
“不会真的走了吧?”
有人反驳:“不可能,出去的路早就被堵上了。”
又有人说:“会不会在林子里走失了?”
“林子里就几条路,怎么走都会走出来。”
“该不会有危险吧?”
……
顾忆柳和姜遗光早就绕了个大圈,躲在附近的柴堆旁的箩筐里。柴堆是他们这几天顺路打的,家家户户都要砍柴,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放在家中占位置,摆不下,干脆堆在村口空地上,想来也不会有人拿。
的确没有人拿,柴堆越来越多,他们又请了人编箩筐,堆得满满当当。
这会儿顾忆柳蜷缩着躲在箩筐里面偷听,筐上堆了几根木头,再盖上树叶,没有人发现她。
她这几日和姜遗光学了些古语,时间紧急,学不了太多,她只要记住一些重要的词就好,记着词的意思再拼凑起来,也能听懂个差不离。
那些人果然和姜遗光预料的一样,以为他们跑了。
他们……想要去祭台问祖先?
有人点起了火把,光亮透过箩筐缝隙照进来。
顾忆柳从缝隙里看到,汇聚在村口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叫起来了,连狗也牵出好几只,先去他们住的屋子里闻过,再放出来,好去树林里找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姜遗光事先预料到这点,让她往身上涂了不少味道奇怪的草药,说能盖住她身上的“人”味。而他们的屋里又熏了另一种药草,只要她没有流血,狗就闻不到她在哪儿。
一大群村民浩浩荡荡地从村口出发,点着不知多少火把,将整片村庄照得亮如白昼。
十几条饿得背上骨头都凸起的狗围着主人们转来转去,四处嗅闻。
顾忆柳连忙把一个装了草药的荷包挡在鼻子前,透过荷包缓缓地呼吸。
一双双腿从面前走过。
她的心都快吓得不会跳了。
虽然姜遗光说过,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她可以装作昏迷,醒来以后就表露出伤心难过的样子,这样村民们自然会想歪。
可不知道是不是躲藏起来就害怕被人发现,顾忆柳无法不害怕。
一个又一个人经过……
牵着狗,狗一路嗅嗅闻闻,偶尔有一只停下来前腿刨地,都吓得顾忆柳心跳一滞。
终于……这些人都离开了。
顾忆柳又多等了一会儿才从箩筐里爬出来。
按照和姜遗光的约定,她进村里找村民祖上留下的东西。姜遗光则跟着这批人,看看他们会在祭台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