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当夜, 阿寄翻来覆去睡不着。

漆黑实木架子床,不大,对他一个小孩来说却大得吓人,床帐一放下来, 好像把他关在了笼子里一样。

他躺在床上, 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清晰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这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各种怪事,满脑子乱糟糟的可怖场景。

翻来覆去许久,再怎么害怕还是慢慢睡了过去。很快他就猛地醒过来, 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他……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他要找公子!

阿寄一股脑冲到门外,他不认识老宅布局,眼前到处都一样的长廊让他根本分不清往哪儿走。

姜公子……姜公子在哪儿啊?

阿寄捂着嘴不敢哭出来,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走在大宅子里, 长廊垂花门一重又一重。

没有!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找不到!

“姜公子……”阿寄急得快哭了。

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风声,抬头往上看,姜公子衣着整齐地从屋顶跳下来, 像一只燕子一样落在他身边。

阿寄都呆了, 直到姜公子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他抖了抖,回过神, “我……我做噩梦了,不敢睡。”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公子, 您也没睡, 也做了噩梦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转口道:“我带你回去。”

并非噩梦。

真相是他已过十二重劫。除却不惧寒暑、不易染病外, 连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在骊山时便测过,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足够整日清醒。

所以,他才趁其他人都睡着后出来登上屋顶坐着,谁知道阿寄睡不着跑了出来。

老宅长廊,阴冷的风从一大一小两人身边刮过,呼啸不休。阿寄只穿着里衣,很自然地钻进了姜遗光的斗篷里牵住衣摆跟着走。

姜遗光放慢脚步往里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

阿寄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明明梦里害怕得不得了,甚至好几次都感觉如果再不醒来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阿寄吓得拼命挣扎才从梦里醒来,可他一睁开眼就把梦里的事忘了个干净。

姜遗光:“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阿寄忍不住道:“公子,会不会和我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东西有关?”他把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手比划,嘴里还发出“咻”的声音。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两人往里走。

阿寄不认路,但他能看出来姜公子正带着他回房。

“能不能不要回去?”阿寄终于忍不住祈求道。

姜遗光:“你很害怕吗?”

阿寄连连点头,牙关都在打颤:“我,房子好大,只有我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危险,不必害怕。”

阿寄只能将话咽回去。

两人慢慢穿过走廊。

两边都挂了红灯笼,没有点着光,黑黢黢的夜里,像被风吹着摇晃的红眼睛。

阿寄被自己想象吓到,恨不得整个人缩到斗篷里,这个年轻公子……他也很怕,可和整间古怪的老宅比起来,他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公子不放。

终于来到了房门口。

姜遗光伸手推开漆黑大门,低头看他:“到了,进去吧。”

阿寄却死命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声音都在发抖:“公子!刚刚……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晚上大家都睡了,谁会来关门?

姜遗光:“可能是被风吹的。”

阿寄满脸不信。

见他死活不肯进房间睡觉,姜遗光也不强迫他:“那你跟着我好了,别乱跑。”

阿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姜遗光本就是在老宅里闲逛,见状带阿寄重新折返回去。月光如洗,四处堆雪,不必点灯也能看得清楚,阿寄就一直缩在姜遗光斗篷里跟着他走来走去。

祖宅很大,从大门进来过庭院大堂,大堂两边分东西二苑,两苑各有花厅、假山、内湖、阁楼等,大堂往里走就是二堂,即中堂,隔开东西二苑。

他们夜里住的就是西苑。

据说东苑是以前给分家的老人们住的,好几任老人在里面咽了气,后面东苑就空出来了,还修了一道墙,墙上开小门,想从西苑过东苑必得打开门不可。

不过分家的人也说,从前东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所以那扇门的钥匙跟着他们老太爷下葬时一块儿埋了,不让他们过去。

这些事情阿寄不清楚,只模糊地听长辈们说东苑不让过去。

他看姜遗光好像把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连带着他身上也暖和起来了,不过姜遗光转悠过后似乎又打算把他送回去睡觉,阿寄急了,扯扯他衣角:“姜公子,堂叔公和我说过,说您要找的东西在东苑。”

姜遗光:“东苑?”

阿寄点点头,回忆起堂叔公的模样一字不落地把话说了一遍。

当时白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一个夜里,他把阿寄叫起来,抱着他考了几句诗,然后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记着,叔公和你说的这些话,除了姜公子以外不能和任何人说,你的叔叔也不行。”

“祖宅分东西二苑,东苑建得早,西苑是后来修的。姜公子想要的很可能在东不在西。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就告诉他,这么多年没有回去,我也不记得了。”

姜遗光带着阿寄脚步一转,往东边走去,过回廊穿花院,看到了据说隔开东西二苑的刷得雪白的围墙。

墙约丈来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东苑风光,让人看不到另一边。墙底积雪,白墙和白雪相接,分不清边界。有些地方还栽了几朵腊梅,细小的黄花在月光下很不起眼,却有股喷薄的清香,

沿着墙走了一段,总算看到了那扇门,也是黑色的,实木制成,又厚又重,布满湿漉漉的灰尘。

姜遗光沉吟片刻:“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他记下位置,带着阿寄往回走,随意找了一处挨着阁楼的凉亭坐下。阿寄嘴上说着不困,不过在坐下后没一会儿就靠着姜遗光闭着眼睛睡着了。

天边渐渐翻起一丝鱼肚白,像极了刚睁开的一双眼。

一到白日,夜里所见的诡异之景就好像都消失了,老宅又大又广阔,即便身处冬日也处处是景。

阿寄又不怕了。

老仆照顾他换了衣服吃过饭以后,他本想去找姜公子,这时却有个来报,说分家那边来人了。他只能留在大堂等待。

不多时,仆人引进来一大帮人,有男有女,大多头发都白了,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来岁。一进来后,为首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颤巍巍走到天井里放着的几十口棺材边,跪下,大哭。

其余人纷纷抹泪跟着跪下,哭声此起彼伏,响彻白家祖宅上空。

阿寄看着他们,又想起棺材里躺着的人,头一低,眼眶里忍不住也流出热泪。

一群人哭够了,在老仆们搀扶下起来,各自落座。阿寄虽然年纪辈分都小,但他是本家人,所以和那位最先跪下哭嚎的老人一同坐在上首,两边高椅坐满了人,还有些坐不下的束手站着听吩咐。

姜遗光站在阿寄身后,将底下众人样貌神情一扫眼底。

按照辈分,那个老人算是阿寄的叔叔。阿寄乖乖喊了一声后,他塞过去一个厚厚的白包,然后开始说起两家的渊源。

老人叫白祖望,和白大儒白慎远不是一支的,但白慎远的父亲和白祖望的爷爷算是关系不错的堂兄弟。后来分家以后,白慎远这一支去了京城,他们留在西南老家,两边就淡了些。

但不论如何,都姓白,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京城那一支并不是不认祖宗了,每年都会送些银钱用作族里出息。这边若有人要去京城办些什么事,那边招待得也很周到。到后来,白慎远成了帝师,连带着他们也飞黄腾达,一跃成为当地望族。

白祖望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会遭此不测。

说了这一茬后,他又指着底下的人让阿寄来认。

他把自己的七个孩子包括远嫁的儿女、儿女们的孩子都叫来了,他底下四个弟弟妹妹也叫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孩子也在……所以看起来才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未必对京城那边有多么向往,但白祖望发了话,他们总是要来的。想到京城那支给予自家人的方便,又有老太爷领着,不哭也难。

还有些就是为了阿寄而来的了。

原本如果白骥跟着来,这些人自然不敢动心思。但是白骥在路上病逝,只留下阿寄这么小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能守的住这么大家业?

就算阿寄只带了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那也不是笔小数目。

姜遗光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阿寄年纪小,虽然聪明,但和这帮人比起来心眼就不够看了,方才哭过一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家人,心里正宽慰。家里从小也只会教他要尊敬长辈,不会教他小小年纪就要怎么分辨长辈是不是有坏心眼,于是很乖巧地问什么答什么。

直到有个人甚至直接问起他们带了多少钱回来、放在什么地方,老仆脸一沉,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阿寄,骂道:“亏你们还是长辈,就这么算计个小孩子?”

那名义上是阿寄舅妈的女人的丈夫当即和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跳起来嚷嚷,说他们不过是问问,阿寄一个小孩子不懂管家,正是需要他们这些人帮忙的时候,主人还没发话一个下人插什么嘴云云。

年纪最大的白祖望一下子训斥这个,一下指责那个,又要打圆场。但其中一个闹起来了,其他人自然不肯罢休,他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阿寄,这时却摆出了亲热又负责的长辈的态度,说要让阿寄住到他们家去,至于家产,自然会等他懂事后归还。

阿寄没有蠢到连这都听不懂,刚刚还升起的濡慕心思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气得抓着老仆袖子就想把这群人赶出去,被老仆捂着嘴摇摇头,不让他喊出声。

就让这群人去吵吧,阿寄不能管,也管不了。

一屋子人吵吵不休,几十口棺材沉默地摆在那儿。

阿寄又气又急,气到最后,眼睛瞟到外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几十口棺材,那些仿佛能把他吞噬的巨大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了,化为满腔悲哀。

要是堂叔公还活着,他该有多难过?

明明是家人,却要为了银钱吵得连血缘都不顾了。不过堂叔公也说过,血缘都是虚的,处的人情才是真的。他初来乍到,凭什么让这群人把自己当亲人呢?就因为都姓白吗?

一群人都争着想带阿寄住在老宅里,最好能把阿寄过继来。尤其是马上快过年了,要能把这事儿定下,年关时叩拜老祖宗,那其他人谁也说不了嘴。

人多吵架时,就免不了把彼此知道的腌臜事儿抖落出来。尤其是这群人还沾亲带故时,互相知道的丑事就更多了。

姜遗光一直在原地,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已经听了十几件家中秘辛。听来听去,没有自己想要的。

没有宋珏的消息。

分家的人没有见过她么?

不应该。

依照母亲旧人的说法,自己和她样貌十分相似,只要认识他母亲的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是因为不熟悉而遗忘了?还是宋珏当年做了伪装?亦或者……宋珏当年并没有到白家来?

底下人还在吵。

一个个头不高,细眉细眼的男人吸引了姜遗光的注意力,他正扯着另一个说自己家中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的男人叫骂:“你坏事做尽,缺了阴德,当然不会有儿子,就连女儿也要嫌弃你家的风水呢!”

那人大怒,一拳砸在瘦削男人脸上,那男人抹了把鼻子里流出的血,更生气,叫的声音更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害死那么多人,你们还有脸回祖宅来?”

姜遗光看了过去。

二十年前?

两方当家的都打起来了,他们家里女眷和其他亲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吵吵打打乱成一锅粥,抓头发的撕衣裳的拳打脚踢的,气血上头时长辈喝止也不听了,很快就有人脸上挂了彩。

争吵间,姜遗光也听出了大概。

最先动手那人他成婚早,娶了个比他大八岁,还带着个只比他小十岁的儿子的女人。那人父母肯定是不乐意的,但这儿媳妇有钱,在当地颇有名声,拿了钱也不好说什么。

这男人倒是真喜欢他妻子,连带着对便宜儿子也十分疼爱,视如己出。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快活,不料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女人的儿子忽然杀死了家中十来人,包括男人的爹娘、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来探望女人的姨母和姨母的儿子等。

男人因为在外干活,侥幸躲过一劫。

杀了人之后,他一把火烧了房子,又自己上吊自杀了。

好在放火后没多久就下了大雨,火很快熄灭了,男人回家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差点疯掉,大病一场的同时还要操持众人后事,过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

他在办后事时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连那个杀人的大儿子也顺手安葬了。过了没几天,他又跟疯了一样冲到坟地里把那个儿子的墓给挖了,棺材拖出来曝尸荒野。

他恨透了这个儿子。

过了一两年,他才重新娶妻,这件事慢慢被盖过去。但那个瘦小的男人可没那么容易忘掉,继续高声讽刺。

原来被他儿子杀掉的人当中,有一个是瘦削男人的远亲。

而这件事发生的地方……就在东苑的一间别院里。

……

眼看着那群人越闹越过分,有几个甚至故意往阿寄身上扑,老仆赶紧抱着阿寄往后退,不料其中一个老人瞅准了竟把阿寄抱了过去就坐倒在地,一边搂着他哭从未见过面的白大儒,一边暗地里掐了阿寄一把。

阿寄要是跟着哭出来,就好办了。

老仆又气又急,却没办法,那老人倚老卖老不要脸,但阿寄还在他手上,老人的几个儿子也围了过来,要是他们一口气把阿寄抱走,自己还真追不上。

阿寄被掐了好几下,疼得终于憋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哭着冲几个老仆伸手。老人的儿子们也挤了过来,伸手就想把几个老仆推开。阿寄哭得更痛,尖叫地喊姜遗光。

“公子?公子你帮帮我!”小孩儿声音尖锐刺耳,一时间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公子!堂叔公说了,我以后不跟着分家,跟着你走!”

听到这句,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的姜遗光忽地闪身从人群中掠过,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眼睛一花,姜遗光已经抱着阿寄站在了众人不远处。

阿寄抽抽噎噎,在此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说道:“堂叔公说过了,让我以后跟着姜公子。公子护我一路,是堂叔公的至交。”

姜遗光还是没说话,阿寄心一横,大声道:“这间祖宅,堂叔公也说了,有一半是公子的。”

一个人连忙喝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这什么公子,他又不姓白,他肯定是唬你的。”说着就想把阿寄抱走,可他人还没冲过来,姜遗光端起桌边茶盏一掷。

爆开清脆碎裂声。

然后他就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的几个大汉拦住了。

脖子上……架了一把剑,惊得他不敢说话。

他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

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把剑,这让他们热血上头的脑袋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和刚才他们的打闹不同,这些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一时间,场面极静。

姜遗光道:“白先生生前的确将阿寄托付于我,所以阿寄会跟在我身边,不过继,不改姓,诸位可有异议?”

一个人骤然起身:“凭什么?你又不是……呃——”

话到一半,他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身后一个近卫抽出剑,随意甩去剑身血迹。

“你是什么人?怎么……”又一个人话没说完,捂着胸口倒下去,被他妻子惊恐地接住,身下聚积起一小滩血。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还有人吗?”姜遗光很和气地问。

一群人不敢说话,鸦雀无声。

姜遗光继续吩咐:“年关将至,大年前三天,也就是五天后在西苑替他们出殡,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谁还敢有意见?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有人刚想着要报官,却又想到论起官职,这个人的官儿肯定更大。而且他们本地的县令早就不在了。还有谁能管住他?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姜遗光:“既然都没有意见,五日后,还请诸位准时到场,到时如果还有人捣乱……”

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过众人。

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就连跟来的近卫也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几日好好养身体,若是有谁风寒着凉了,我带了大夫,可上门瞧瞧。”

这是把他们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怎么?很难做到么?”姜遗光略略提高声音。

“没有没有,我们一定来,一定来……”

“公子宽宏大量,放小的们一马,那天一定到……”

阿寄搂着姜遗光脖子,他心口跳得很快,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解气?亦或者两者都有?

跟着姜公子的那些随从……他们平常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也会抱他,逗他玩,他几乎忘了这些人杀气腾腾的样子。

那群人走后,姜遗光就让人去准备丧仪所需的东西。孝衣孝帽孝棒、纸扎的人、车马房子等等,白布白幡、出殡时还要的吹拉弹唱的一支队伍……

处处都要采买,而且一下葬就是几十个人,坟地那头也要先看好,先把坑挖了,到那天就只管埋就行。

这些事老仆不能干,他又不想耗费时间,于是第二天就让人把白祖望一家叫了过来,让他们操持丧事。

他则带着阿寄来到了东苑。

东苑的门锁了,不让进,这难不倒他,翻了墙过去。

从白祖望那里,他拿到了一张白家祖宅的舆图。

翻墙过去落在地上,顿时就能觉察出东西两苑的不同。如果说西苑只是夜里让人感觉不安和阴森的话,东苑也是刚落地就能敏锐感知到的不对劲。

处处荒草杂枝,无人打理,挥剑把树枝蛛网都劈开,勉强开出了一条道,顺着道路往前走,赫然是一片静谧幽深的湖。

西苑也有湖,可和东苑的比起来,东苑的湖足有它三个那么大,因天气寒冷,湖面结了一层冰,闪着凛凛寒光。

湖边堆积了一圈嶙峋的怪石,石头上布满青苔,又有细碎的雪,看上去令人遍体生寒。

“怪不得说这里发生了怪事……看起来真的很奇怪。”阿寄搓搓脸,呵出一口白气,“公子,这里好吓人呢。”

姜遗光只是看了湖面一眼,道:“不会有事的。”

他牵着阿寄沿着湖边往前走,能看见前边、右边和左边都各建了高高的阁楼,其中一间阁楼巧妙地建在了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台上,看起来更高。但那间阁楼早就被各种奇怪的树枝藤蔓包围了,只能看到顶端有些发黑,像是烧过的痕迹。

这就是那人说的凶案发生的地方吗?

姜遗光带着阿寄先径直回到了接近大门的位置,然后从外往里走。每经过一间庭院阁楼都进去看看。

所有的门楼都被锁住了,他便用剑劈开门,蛛网密布的地方,也随手用湿布清理过。

楼里大多没什么东西。

灰败器具,破烂门帘窗帘、门窗腐旧,到处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灰尘。搞的阿寄一进屋就把自己藏在姜遗光的斗篷里,不肯探头,怕呛到。

就这样,一连进了四间庭院,每座楼都上去看了看,每个房间也都进去翻找了,但确实什么也没有找到。

等再下来后,阿寄不免纳闷地问:“公子,您到底要找什么啊?”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我找到了,我才会知道它是什么?”

阿寄奇怪地挠头。

他听不懂,只好继续跟着姜遗光走。

走得多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似乎跟在姜公子身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只要他不会被破屋子吓到,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直到天黑,他们也才找了一半,姜遗光只得带他折返。老仆们早就等得着急了,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让两人用柚子叶水沐浴,洗过澡了再出来吃东西。

阿寄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头发也洗了,坐在炭炉边一边晾头发一边吃,老仆就坐在他身边拿着干布给他擦干净,这么冷的天本来不该洗澡的,怕冻病。但去了那种地方,又不能不洗。

和阿寄相反,姜遗光只喝了一碗汤就放了筷子。

……

夜里,阿寄又跑了出来。

他叫了两声,姜遗光再次从房檐上跳下出现在他面前。

姜遗光:“你又做了噩梦?”

阿寄眼睛亮亮的,兴冲冲扑了过去:“我想起来了,堂叔公和我说过的!”

“他那段时间总是让我背诗,但他让我背的,都是和月亮有关的诗。我一开始没想到,刚才才想起来,他肯定是想告诉我,东西可能藏在了和月亮、或者和晚上有关的地方。”

姜遗光接住他:“是吗?”

和月亮有关?

会是什么?

舆图上标注的东苑有几间庭院,名字带月,一间叫望月轩,一间叫邀月阁,还有待月台、留月楼。

这么多间,到底是哪个?

亦或者……不止这些?

和月亮有关,也可能是晚上才有的机关,又或者说的是晚上能照到月亮的地方。

这么看来,东苑的那几口井也有可能,井底藏物不易被发现。那面湖也说不定,只要月亮出现,就一定会照到湖底,不是吗?

阿寄很兴奋:“公子?我们要不要趁现在有月亮过去看看?”

小孩对这类能找到宝物的事总是很激动的。

姜遗光没答应:“既然不做噩梦,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阿寄瞪大眼睛。

他反对没有用,被姜遗光拎着回了房间,放在床上。

阿寄开始耍赖:“我不是不睡觉,只是这个房间太阴森了,我睡不着。”

姜遗光:“白天不睡,晚上不睡,你要把身体拖垮吗?我是不会管的。”

阿寄:“可是……公子您也没睡觉啊?”

姜遗光:“因为有个人,一到入夜就来找我,不让我休息。”

阿寄马上低下头装乖,又赶紧抬起头:“对了公子,阿简让我问问您,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他看您今天只喝了一碗汤……如果不合胃口,您可以说想要吃什么的。”

他观察姜公子很久了,发现他真的不吃东西!也不睡觉!

他是神仙吗?还是鬼怪?鬼可没有那么好心,可姜公子又对神仙什么的说法很不屑一顾似的。

姜遗光盯着他看,少顷,说道:“你只是不想让我走,才想办法拖住我吧?”

阿寄支支吾吾。

姜遗光俯下身,看着这个小男孩,向来露出温和神情的脸终于再次展露出原有的冰冷与无情。

“你不必缠着我,也不必讨好我。我和你堂叔公做了交易。既然你想回京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护送你回京。其余的,我不会插手,也不会管。等回到京城,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

阿寄小脸上的嬉笑也终于慢慢淡下。

他也再次记起,京城中,那场葬礼上姜公子显露出的杀伐之相。

那才是姜公子的真面目。

他这几日一直不断让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样讨好姜遗光,撒娇、亲昵,不论对谁都说他的好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很怕这个年轻男人,每一次……他都要克制住心中的恐惧,才能走到姜公子身边去。

“你很怕我。”姜遗光道。

阿寄说不出话来。

“既然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

说完这句话,姜遗光终于起身离去,不多时,老仆敲几下门进来了,是姜遗光说阿寄一个人睡害怕才把他喊进来的。

老仆进来后,发现阿寄躲在被窝里发抖,浑身冒冷汗,以为他真是一个人睡怕得不得了,连忙抱起小主人又拍又哄。

“是不是梦魇着了?”老仆问。

阿寄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把脑袋埋进老仆怀里,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第二天,他病了,身上起了烧,裹着厚被子还烧了炕依旧身上一阵阵发冷。

照顾他的几个仆人自责不已,连连说早知道不该让他大冷天洗澡。

大夫来看过,却说不是着凉,而是受了惊。

阿寄喝过药,窝在被子里躺下。但他还是睡不着,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不怕……他说过了,他会送自己回京城。他会遵守承诺的……

……

姜遗光独自进入了东苑。

他一路都在想着白骥或自己母亲留下的谜题。

月亮……

究竟是白骥把自己需要的东西藏起,还是自己的母亲借白骥之口想要告诉自己的谜?

多年前,宋珏来到蜀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越探寻,越觉得宋珏身上疑点重重。

姜遗光沿着前一晚的路又走了一遍,经过了几间名字中带“月”的阁楼院台,挨个进去翻找,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这些房屋和先前找过的屋子没什么不同,无非这个房间大点那个房间小点,墙面挂蛛网,地面积灰,一片狼藉。

不过……一张字纸也没有找到。

桌椅床榻什么还在,多宝阁上还摆了一些玩意儿,可就是不见一本书,一张字纸。

是搬走的时候全部带走了吗?

姜遗光把整个东苑都走了一遍,毫无头绪。

冬日天黑得早,很快天就暗下来,月亮逐渐爬上枝头,明亮又柔和的月光毫不吝惜地洒下光芒。

姜遗光仍留在东苑,不吃不喝一整日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他并不饿,也不渴,更没有丝毫睡意。

他正好来到了湖边,站在一间凉亭里,湖面结了冰,模糊地映出月亮的圆影。此刻,天上的月和湖中的月交相辉映,若非周围荒凉狼藉,倒真算得上不错的景致。

月亮……

姜遗光再次拿出舆图,展开,手指在几间阁楼上轻点。

是他疏忽了。

如果把这几间名字带月的房屋的地点加上这片湖画出线,相交汇聚于一处。这个地方……

是一间凉亭。

姜遗光收起舆图,辨过方位后就向那个凉亭赶去。

荒凉数年,凉亭屋顶和柱子上的漆都掉光了,地面到处堆着乱石,正中一面圆形石桌,石桌边围了一圈共四个石凳。

姜遗光先在每根柱子上挨个敲击,听里面是不是空的,又跳上凉亭顶翻过来看房梁和八角飞檐有没有藏东西。这些地方都找不着,他再跳下去观察石桌和石凳。

敲了敲,桌凳都是实心的,凳子似乎钉在了地上无法推动。他又试探地去移桌子,也无法移动。

四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藏物之处,墙上地上桌下也都平滑一片,不见任何印记。

难道是他猜错了么?

姜遗光心生疑惑,从凉亭里出来,外边半圈是荆棘半圈是平地,他沿着转了半圈,长着荆棘的地点也劈断了踩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

踢着的东西是地面立起的指节高的铁环,很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蹲下去后,可以看出那圈铁环连着什么。

姜遗光用力拔了拔,脚下些微晃动,他立刻起身把四周荆棘都削了大半,掩着的一层薄土和一些碎石积雪也踢到一边,总算露出了铁环连着的事物全貌。

是一块三尺宽的浑圆石板,石板和周围地面颜色一致,若不是趴在地上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刚才他就是踩在了石板上。

来到石板边缘,揪着铁环用力往上提,这块石板便被掀起,露出底下不大的一个圆洞。

姜遗光先避开,等洞里气味散去,再对着光往里看。洞口和内壁十分窄小,不知多深,看着见不到底。丢下一块石头试探,很快就听到底下传来空旷闷声。

几次试探后,姜遗光确定了里面没有危险,可光靠伸手也够不着底。

更巧的是,凭他现在的身形,这个洞恰好能进去,等他再长大点想进去也难了。

姜遗光四处望望,见四周无人,跳了进去。

因岩壁窄小,姜遗光不得不收拢双臂才能往下落,但很快就落到了底,和狭小井口不同,底下竟是个有几分宽敞的通道。

他踩住的地面下方挖了排水渠,估计是防止雨水上涌。再往里走,通道尽头,立着一扇窄小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