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这一声把犯困的几人都给吓清醒了, 几人一骨碌爬起来拔剑拔刀,警惕地瞪着大门。

不怪他们如此警惕,大雪天的正是农闲时,一般人都在家里待着。谁会大晚上来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地庙?

敲门声再响起。

“里面有人吗?我……好冷……”声音又细又弱, 尖尖的, 但很奇异地分不清是男是女, 是老是少。

其中一个对蜀地熟的人一听就发毛了,竖起指头嘘一声:“别回它。”

止住其他人回应后,那人就小声地说:“这可能是雪娃子来抓人了。”

他们要去蜀地, 川蜀离长安城不算远,两地风土人情却迥然不同。骊山驻地的人就准备了几个领路的,对川蜀一带熟悉,在当地官府和几家护官符那儿都说得上话。

几个领路人在路上讲了不少关于蜀地的故事,雪娃子就是当地一个传说, 前半段和孝经里的一个故事很像,结局却截然不同。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想起了雪娃子的故事。

雪娃子生前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乳名阿雪, 从小生母病逝, 父亲另娶后,继母不慈, 时常打骂,又不让吃饱。阿雪却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论生父和继母怎么对待他, 都不见有半点怨言。

在一个出奇寒冷的冬天, 继母生病了,闹着想要吃新鲜的鱼。父亲就让阿雪出门钓鱼。阿雪找到小河, 可河面已经结了冰,他凿不开,便学着故事里那样解开衣服趴上去。

但可惜的是……

冰的确融化了,阿雪却没能找到鱼。

在融化以后,被冻得没了力气的阿雪从冰洞掉进了湖里。

等到来年春天,河水化开,露出里面冻成了冰的阿雪,乡亲们啧啧称奇,喊他爹娘来看。谁知他爹刚赶到,阿雪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太阳晒化了,不见血肉皮囊,只有地上的一滩水。

一众人都惊呆了,这时又有一阵风吹了,那滩水忽然被风吹成一片片白色的雪花,飘到了天上,消失不见。

阿雪的父亲终于感觉到自己孩子彻底离自己而去,伏地大哭,回去后给阿雪立了碑。不过也没什么用,第二天,有人发现阿雪的爹和后娘都死在了家中,都是被冻死的,头脸还黏着白色的雪花,身下一滩晒化的水。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河里冤魂多,阿雪死得惨,吸引了许多冤魂,就变成了厉鬼。

本以为阿雪找爹娘复仇完就没事了,可谁知从那以后,许许多多人都被阿雪的鬼魂盯上,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人被冻死,脸上覆盖着一层冰霜。

当地人恐惧阿雪的鬼魂,便给阿雪建庙祭祀,希望阿雪不要来找自己。后来有人说直呼阿雪的名字会让阿雪听到他们的声音,晚上就会找来,于是当地人又改口叫他雪娃子。

听说只要见到了雪娃子的脸,或者回应了雪娃子的敲门声就会被雪娃子带走。

一听说门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雪娃子,几人心都提了起来,一两个拿眼睛去瞟姜遗光,还有几个赶紧搬来东西抵住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

又细又弱的声音叫着:“里面有没有人?开开门吧,我好冷……”

“我们现在咋办?”一个人悄悄地问。

那个最初让人别回应的人说:“不给它开门,等天亮就好了,天亮了,雪娃子就会走开。”

于是一行人屏息静气,对门外动静全都当做没听见。

文文弱弱的敲门声持续了一阵子,那个声音还在喊着冷。

北风呼呼地刮,那声音又细又弱,偏偏一个劲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心烦。

“娘嘞,该不会敲一晚上吧。”一人诧异道。另一个人接口:“谁知道,说不准,别理就好了。”

姜遗光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

一路走来,经历的诡异事不少,只是大多都被他们避开了。今晚这桩诡异不知道能不能和先前一样避开。

正想着,他忽然心里生出一阵异样感。

不论雪娃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鬼就是鬼,它真的会老老实实在门外敲门吗?别人不开门,它就不进来?

想到这儿,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后殿走去,径直推开了房门。

就着外面透进的一点昏暗的雪光,他看见铺好的地铺上,白家老仆抱着阿寄睡得正香。

似乎没什么异样,敲门声仍从前边传来。

屋里四边窗户封得严实,一屋子人睡一个大通铺,屋内暖融融。阿寄仰躺在正中,面色红润,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可姜遗光还是起了疑心,慢慢地,脚下轻轻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向地上睡着的几人走去。

几人睡得很熟,打着呼噜。阿寄翻个身打个哈欠继续睡着。姜遗光本来没有在意,可他走到门边时,猛地扭头向阿寄看去。

他终于发现哪里有古怪了。

躺在地上睡着的共七人,可被子怎么有八个地方鼓起?

想到这儿他直接过去直接掀起被子一角,赫然发现阿寄身旁竟躺着一具犹如冰雪雕砌成的洁白的无头身躯,赤裸着,身体大小看起来和阿寄差不多大,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明显。

他抓起那具躯体直接扔了出去,奇异的是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竟然不冷,也难怪阿寄能抱着睡着。

那具冰雪凝成的孩童躯体被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才停下来,从脖子上断口裂开,一直裂成两半,又啪一声碎开。在姜遗光的注视下迅速融成了一滩水。

阿寄和几个老仆都被闹醒了,但他们都没看清眼前人,刚想呼救,便听到面前人发出熟悉的声音。

“有东西,别说话。”

是姜公子!

他们顿时不敢说话了,任凭黑暗中那个人影走来走去,不知拿起了什么在地上擦拭,又站起身来。

这时外面也有人端着烛台进来找他,说刚刚那个敲门声消失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随着烛台进入,屋内亮起,几人看清了屋里的情况。

阿寄和几个老仆因为被子被掀开冷得不行,姜遗光又不让他们动,只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姜遗光自己拿着一团布站在墙角,那团布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地面也有一大滩水渍。

他接过烛台回头看去,将躺着不敢动的几个人被子全都掀开摸索查看一番。这些人的被子都是干的,只有阿寄身边留下一滩湿渍,水印在铺好的褥子上,看起来像一个人影。

老仆刚才没发现,现在看着那滩水还以为阿寄尿床了,又气又好笑,指责阿寄一句后,姜遗光就拦下了他们:“不是阿寄的错。”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众人望着那滩水渍,目光顿时变得惊恐。

老仆更是吓得赶紧抱着阿寄爬起来钻出被窝,一把将地上的东西扯下:“少爷,这床褥子不能要了。”抱起阿寄后才发现他身上冷得厉害,沾了湿渍,“你这身衣服也赶紧换换,不然那个东西又要找上门来。”

一众人全都吓得没了睡意。姜遗光丢掉手中湿布,道:“算了,大家都去前殿吧,坐在一起。”

一行人赶紧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全都挪到前殿去,前殿没那么暖,但地上铺了东西后不算太冷。

众人心惊胆战地或坐或靠,生怕哪里又冒出一个雪做的人,或是又响起敲门声。

不过这回似乎老天保佑,后半夜平平安安过去了,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

当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许多人自己也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各种家当收拾好了,又给土地庙重新上了柱香,吃过了干粮,一个人笑着当先拉开门走出去,边走还边回头对寺里的人说话:“还好昨晚姜公子发现了,不然我们可就……哎哟!”

一个没留神,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在地,而那个被他踩着的东西也往前滚远,那人面朝下倒在地上,那个东西就正好在他脸下,被砸得粉碎。

有几个隐约看清了,那是一个大雪团一样的东西,姜遗光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颗冰雪雕成的人头。

他快步走上前,掰着肩膀把人扳过身一看,那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雪。其他人也赶紧过来,有个和他要好的兄弟取笑他这么大人了还能跌倒,说着又去拍掉他脸上的雪块。

一拍,脸上雪团大把大把落下,可……雪被拍掉了,也不见脸露出来。那人一动不动。

雪块底下,还是雪。

他兄弟都吓傻了,回过神来猛地扑上前晃着他:“李哥?李…哥你怎么回事?你……”

话刚出口就咽回了嗓子。

因为他的摇晃,整颗脑袋掉了下来,像一团裹好的雪球,掉下去后,啪一下,砸开细小的雪花。

他抱着自己兄弟的无头尸体,脖子上断口整整齐齐,因为寒冷,一滴血都没流下来。

他傻了。

其他人也傻眼了。

本以为待到天亮就没事,可马上就要走了,雪娃子却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一个人……还是用这样诡异的方法,个个噤若寒蝉,疑神疑鬼地四处看,生怕哪里又冒出来一个雪做的影子。

阿寄更是抱紧了老仆的脖子,脸吓得发白,死死咬牙不敢出声。

姜遗光往前走几步,在地上摸索。

他记得,刚才被踢出去又砸中的头炸开后有几团落在了这里。雪地一片白茫茫,看上去好像哪儿都一样,他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几个可疑的部件。

一只耳朵、一块连着半张嘴巴的鼻子……看起来很小,像是仿着小孩的模子捏出来的。

“可能就是雪娃子做的。”他把那几样五官展示给几人看。

夜里,雪娃子的身体潜进了阿寄被窝里,它的头继续在外敲门。等它的身躯被毁后,这颗头就一直等在门外。

无论是谁,只要第一个出门就必然会踩中这个头。踩毁了雪娃子的头,它就可以顺势夺走那人的头颅。

抱着尸体的那人哭都哭不出来,两只眼睛气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听姜遗光说罢,恨恨捶地:“这他娘的!什么狗屁雪娃子,咋了,自己死得惨就拖别人下水?”

低头一看自己好兄弟的尸体,不免心中更加悲凉:“什么鬼东西?你很厉害吗?很了不得吗?有本事来找老子!老子不怕你——”

姜遗光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等那人骂够了坐在原地喘气时,道:“别再说了,妖鬼有灵,说出的话会被应验的。”

“应验就应验!老子不怕!听到没?老子不怕你——”那人一听又腾地站起身冲远处怒吼,声音都哑了,可满腔悲怆依旧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片白茫茫雪地。

正当其他人都以为他还要做点什么发泄时,那人像是再也无力承受一般扑通跪倒在地,大滴大滴眼泪涌了出来。

“有本事出来啊……老子不怕你……”

“凭什么……”

众人心有戚戚然,几个和死去那人生前关系好的别过头去抹了把泪。

“凭什么啊……”

……

上车后,阿寄心情还是很不好,怏怏不乐。其他人也高兴不起来,各自闷声赶路。

这一路上总算没再遇到什么事,被姜遗光警告过的那人起先气血上头,冷静下来后渐渐感觉到了后怕,他知道姜遗光颇有些神异之处,便骑着马一直跟在对方后面,脸都被吹僵了也不肯进马车里坐着。

正午太阳升得老高。今天日头格外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对赶路的人来说就更困难了,路面结的冰融化了一些,马匹踩上去稍有不慎就打滑跌倒,一行人走得更慢。

那人跟在姜遗光身后,就见前头马车窗户掀起个缝,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然后姜遗光策马稍稍往马车边靠近了些,他也赶紧跟了过去,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阿寄听上去还是放不下昨晚的事,问:“公子,你说……为什么鬼一定要害人呢?”

姜遗光:“我不知道。”

阿寄:“我听人说许多鬼有自己的忌讳,只要不触犯它们的忌讳就不会出事,这是真的吗?”

姜遗光的声音很平静:“不是。”

他看了一眼阿寄,知道有人在听,便稍微提高了声音,“鬼就是鬼,它们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任何契机。我虽不知道鬼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一味躲避是避不开的,人也无法和鬼抗衡。”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行。”

阿寄半懂不懂,忧愁道:“那……那怎么办?就只能等死吗?”

姜遗光:“靠运气吧。”

阿寄觉得很怪,听了以后心里闷闷的不舒服,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也想起了击垮整个白家的那场闹剧,喃喃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我家常请高僧来做法,佛祖也不能保佑吗?”

“佛祖?”阿寄听到了姜遗光似乎嗤笑了一声,可他掀开帘子仔细看时,对方面上无悲无喜,什么也没有。

今天还算顺利,天黑前他们找到了一间驿站。一切安顿好,睡前,阿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姜遗光白日问过的那个问题。

这回,姜遗光说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没有佛祖。”这个年轻男人残忍又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佛祖,没有神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除掉鬼。”

“神也好佛也好,都是前人捏造出的虚假,就是为了让人心里有个慰藉。原本鬼也是这种捏造的东西,用来警示人不要作恶。但捏造的神并未成真,想象的鬼却变成了真实。”

到最后,他又听见这个可怕的公子轻轻呵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阿寄没有听懂这个答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大约是彻底进入了蜀地,一路上遇到的怪事陡然多了起来。

譬如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已经是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树,比如路上遇到的卖炭老翁,掀开竹篓一看,里面装的的确是炭,却是些被烧成炭的枯焦人骨。再比如路上借宿一户大户人家,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这家所有人全都整整齐齐吊死在大门口。

越往前走,越可窥见人心惶惶之象。不必刻意观察都能发现各种寺庙、道观变多了,一条街上能有七八家庙宇,即便大雪天这些庙宇门口也排着长队,香火鼎盛。

而当地的官府也几乎不存在了。

途径好几个县时,都听说他们的县官不知招惹了什么,一夜间全家死绝,几次过后,上面也不再派人下来。有些老百姓都怀疑可能上面的官儿也遭遇了不测。

绝大多数百姓这辈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才有愚民一说。可“愚民”有时候又是敏锐的,就像风雨来临前的鸟儿会不安地四处低飞,天灾前的生灵也会从山中跑出来。

眼下老百姓们便是如此,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靠着游商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冬天游商也少了,许多百姓只知道自己村里或镇里的事,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他们都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在暗中发生一样。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脚下土地就是他们的根,所以即便感觉到了危险,老百姓们也不会离开,只会选择多盖几间庙宇祠堂,多向神仙和老祖宗们祈求保佑。

越往蜀地深处走,人烟越少,不安感愈甚。

若不是姜遗光坐镇,忠诚一词又几乎刻在了近卫们的骨子里,他们都想打道回府算了。

尤其是在听说白家祖宅的地址后,更是感到了畏惧。

无他。

白家祖宅就在酆都。酆都城向来有鬼城之称,放在以前他们可能不在乎,可现在……他们当中还有谁没见识过恶鬼啊?

这群人对姜遗光更加恭敬了。

酆都之行不可避免,只能祈祷姜遗光能庇护他们一二。

半月后,赶在新年到来前,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酆都城。

乍看下,酆都城城门高大古朴,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城中来来去去的人比外头还多些——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置办年货。

验关牒,进城门,人流如织,趁得这大雪天也多了几分热闹烟火气。一直闷闷不乐的众人心情也好了几分,身上都不觉得冷了,跟着几个领路人顺利地找到了客栈住下。

根据白家老仆所说,白家有一分支就在酆都守着老宅,他们递帖子过去就行。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外面嘈杂声吵醒了。往窗外一看,似乎满城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人,满面欢笑地往某个方向涌去。

客栈里有些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他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群人聚在楼下想问个清楚,结果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走了。没奈何,众人只能草草吃了些东西跟着追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明明还有几天才到年关,可早已充满了年味儿。道路两边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剪纸。人们穿着新衣新鞋,头戴新帽,小孩也穿着崭新的虎头鞋,手里捧着灶糖、糍粑、糖葫芦、面人等跑来跑去。个别顽皮的,见着两边房子没人,扔个小炮仗,很快就被自家大人抓起来往屁股上狠抽几下,放下以后又混不在意地跟着人群往前跑。

因为人多,也好打听,随便问了几个,都说是去天子庙进香的。

天子庙是今年才盖起来的,里面有当今天子的塑像,还有几位公主皇子。下一任天子也在里面。

大家都知道今年怪事多,起先百姓们对天子庙并不感兴趣,更习惯去寻常寺庙里拜拜佛说说因果。但即便求神拜佛也免不了有人意外死去,直到建了天子庙后,有些人试着去拜拜,遇上怪事的次数真的少了很多。

这个消息一传开,百姓们立刻接受了天子庙,并坚信皇帝就是真龙天子,只要潜心拜天子,他就能保佑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尤其是快过年了,他们这个地方有个风俗:过年当天是不能拜神的,怕惊扰了神仙。所以大家都想赶在过年前几天赶紧去天子庙拜拜。是以这几日街上格外热闹。

“天子庙?”姜遗光不太相信天子庙真有这样的威能。

说得直白点,皇宫里都有恶鬼横行,一个和皇帝一模一样的雕像就能驱鬼了么?

但这么多人都跟着去,和他同行的人们也满脸兴味。他便没有阻拦。

正好,看看天子庙里有什么。

随着人流往前行,挤了一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高大庙宇。

天子庙此时两边门都打开了,一边让人进一边让人出,源源不断的人群进进出出。据说因为来拜的人太多,天子庙里的庙祝就定了规矩,一个人最多待半刻钟,近来上过香,磕过头就必须赶紧离开,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当地有些豪绅想过花钱把天子庙包下一天,可这是天子庙,除了大官,还没谁敢这么做。曾有个豪绅带着数十家仆在庙外把游人赶走,不料天子庙里的人见了,干脆就不放他进来了,那豪绅还想强闯,结果大门洞开,正殿里皇帝的金身遥遥看着他,那豪绅就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带着家仆离开。

姜遗光在人群里听够了故事,包括各种拜过天子庙以后,夜里遇到恶鬼也不怕,晚上不再有鬼压床等等。他没往心里去,被他牵着的阿寄却听得如痴如醉,对陛下更加向往崇敬,拉了拉他的手,仰头问:“公子,你先前说没有人能对抗鬼怪,陛下呢?陛下可是真龙天子。”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时泼凉水,便道:“陛下自然不是普通人。”

又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他们。

门口数十士兵手持刀枪,看另一道门里走出来几个人,再放进去几个。

踏过高高的门槛,和外面吵嚷不同,里面陡然安静下来,骤然的幽静让原本兴奋不已的阿寄自觉噤声,不敢高声说话。

和他们一块踏进门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妻,一个老妇人,一对年过双十的姐妹。

妇人在进门时抚了抚肚子,不是为了求子就是为了求安胎。那老妇人看上去家境一般,尽管衣服鞋子都是新做的,料子看起来却旧,像是拿旧衣裁成的新衣。

那对姐妹样貌有些相似,姐姐看着活泼些,妹妹十分内敛,低头碎步跟在姐姐身后。

姜遗光牵着阿寄,走在几人最后边。看他们进门前摸摸左边的麒麟头,一个接一个跪在天子像前,拜下去,起,再拜,再起……经过功德箱,往里投香油钱。

踏出门时,要再摸一摸门口右边的麒麟头,寓意有头有尾。

阿寄很兴奋,进门前就迫不及待摸了摸麒麟头,等其他人都拜完了,扯扯姜遗光的衣角:“公子,到我们了!”

两边都站着庙祝,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样式奇异的衣裳,身后各自跟着一串童男童女,也穿着相仿的奇特衣饰。姜遗光看着有些眼熟,可他确定自己并未见过类似的衣饰。

他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眼雕像。

金光灿灿的雕像,刻了一个样貌威严的中年男子模样,端坐在宽大座椅上,头戴玉冕,手持玉印,座椅两边各雕着盘旋的五爪金龙,顺衣袖攀沿而上。

据说雕像就是按照皇帝的模样雕的,皇帝原来长这个样子吗?

庙祝们都看着俩人,身后灵童也疑惑地看着他,姜遗光不欲在这时起冲突,和阿寄一同拜下,跪坐直起身,闭目仿佛在祷告许愿。

只有姜遗光知道自己什么愿望也没许。

他不信所谓天子庙,更何况,就算天子庙有灵,他的愿望恐怕也不是这样一尊雕像能够实现的。

牵着阿寄离开正殿,阿寄兴奋地摸了摸麒麟的脑袋,并让他也摸一摸。

姜遗光伸手快速抚过,谁也没看清他其实根本没碰到麒麟头一点。

阿寄也没看清,他只以为天子庙有灵,自己许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而他心里一直对姜遗光有几分畏惧,虽然尊敬他,不妨碍总是想反驳。这回他知道天子庙的确可以实现人的心愿并驱鬼除妖后便更兴奋,一路叽叽喳喳说自己还要来云云。

和他们一起来的人也都拜过了天子庙。和阿寄比起来,他们的狂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约是受外人影响吧?

姜遗光很早就知道,人如墙头草,当一个人处在一群人中,那群人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那个新放进去的人也会立刻变成相同的样子。

就像他们……来之前还对天子庙有顾忌,可从等待到进门,所有的人都在高兴的告诉他们天子庙多么灵验,拜了天子后就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当然会信。

阿寄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咬着唇想了想,以为姜遗光是因为自己说得话被打破所以不高兴了,怯怯地问:“公子?您不开心吗?”

姜遗光低头看他,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并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一开始以为没有人能抵御鬼怪,现在知道天子庙可以庇佑百姓,我当然高兴。”

“真的吗?”阿寄睁大了眼睛。

姜遗光像真的很高兴一样笑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千里迢迢来到酆都,自然不希望遇到太多怪事。”

等所有人都进过天子庙以后,便商议着回去,正巧白家祖宅那边也传来消息,住在祖宅里白家分支的那批人剩的不多了,加上祖宅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所以他们都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让人去打扫一下。

正好这会儿要过年了,分家的人早就打扫过祖宅,该修补该整理的地方都收拾过,他们可以直接搬进去。等整顿好了,分家的人再上门来拜访。

阿寄听得更高兴,他刚才许的愿望就和这件事有关。

他希望一路能顺顺利利的,能平安把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下葬。

一行人逆着人流艰难回到客栈,将行李收拾好,和掌柜的打了招呼,白天人太多,等夜里他们再走。

别的不说,光棺材他们就拉了十几口,这些可都是大家伙,路上怕吓着人,全都装进了货箱里,不趁夜里走还能怎么办?

热闹喧嚣装填了整个白日,待夜幕降临,人群才渐渐散去。

街上变得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客栈后院牵出来,拖着后边沉重的货箱,踢踢踏踏走在街道上。白天人太多,雪被踩得脏污,一团团黑黑白白堆在路边,看着好像一个又一个矮小的斑驳鬼影。

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积雪的细碎声音。

阿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白天热热闹闹得很好,晚上太静了,就让他总是很害怕。

白天拜过天子庙,应该……不会有脏东西吧?

穿过几条街,月亮升得更高,过一条小巷,巷外是数间低矮平房,巷子里就是一间高大深宅,雪白的墙,漆黑大门,门边贴着两道大红底黑字的对联,可能是分家的人想着过年事忙所以先贴上去的。屋檐下还挂着几盏崭新鲜艳的红灯笼。

阿寄探头往前看,又爬出半边身子往后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马车,堂叔公就躺在其中一个箱子里。

他看一眼堂叔公方向,又看一眼房子,好像就能替堂叔公看到从没见过的祖宅似的。

车队在大门前缓缓停下。

走近了才发现,大门没有关死,微微敞开半条缝。

姜遗光不要别人,自己先一勒缰绳上前,跳下马,左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软剑剑柄,右手已经取出了藏在暗袋里的山海镜,手肘轻轻推开门。

大门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厚又沉,铜合页多年没上过油,一推就发出尖涩的吱呀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院子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好像月亮都照不进光似的。姜遗光就站在门口,冲身后人示意。很快有人解了一盏马灯送来,一句话不说又赶紧回到车边。

他接过去,一手提灯,另一手中铜镜将光亮照得更远。

好像只是一瞬间,月亮就重新照到了这间小院,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了,少了些阴森诡谲之感。

姜遗光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绕过照壁,过二道门,一扇扇门都被他推开,直到各处看起来都“正常”了,他才提着灯往外走。

门外,阿寄不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静不下来,好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逼近一样。

“公子已经进去很久了。”阿寄终于忍不住说。

他身边的老仆安慰道:“少爷且宽心,公子有大能耐,不会出事的。”

正说着,门口亮起一点光,那点光越来越近——果然是姜公子!

阿寄立刻高兴起来,就要招手……

霎时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自己身边迅速掠了过去。

他僵在了原地。

刚刚那个……是什么?!

老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掀开帘子跳下去,看阿寄还在发呆,探着半边身子进去把人抱下来斗篷裹着,心疼道:“小少爷怎么手这么冷?”又一摸,有点心急,“脸上也是,可是冻着了?怎么不说呢?”

他焦急地给阿寄搓手搓脸,总算看见那张苍白小脸恢复了血色。

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车旁,低头看阿寄,老仆对他有些俱怕,声音低下去,就见姜公子对他伸出手。

他结巴了一下,下意识把孩子递过去。阿寄也不敢乱动,乖巧安分地任由姜遗光把他抱走,像一只被提住脖子的小猫。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姜遗光问。

怀里的小孩又僵硬了一会儿,点点头,趴在他肩上小声说:“刚才有个影子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很冷。”

姜遗光:“是么?我知道了。”

他还是很怕这间祖宅,那么大,那么深,阴森森的。扭头看一眼他就回过去,两只小手死命抱住姜公子的脖子不肯放,头埋在他肩窝里。

“公子,我还是很怕。”阿寄哀求他,“我带你找到东西以后,你带我回京城好不好?我不敢住在这里。”

姜遗光没有马上答应:“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