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姬钺当然想活着离开, 可他怎么敢确定姜遗光的计划就万无一失?要是他们猜错了,那他面临危险时将毫无反抗之力。

靠姜遗光的良心吗?他信不过。

他甚至信不过可能出现在下一个轮回的自己。

两人沉默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决。

姬钺眼里慢慢爬上戾气:“善多,我承认你猜的很有道理, 可你也该知道, 我们都是同类人, 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不这么做我们只有等死。”姜遗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以为一次又一次轮回下去,我们的记忆还能剩多少?要不是你把傅姑娘看丢了, 我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那你大可以只把蛊虫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你觉得可能吗?”

“说到底你也只是猜测,你认为是轮回,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你又该如何?”

“但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清我们身上发生的怪事。你若觉得不合适, 不妨自己想出更合理的。”

“你就这么肯定你能破局?”

姜遗光不避不让:“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无声对峙,屋内,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忽地窗外响起一连串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迫不及待几声敲门, 来人似乎很急, 急匆匆敲了两下门之后就径直推了开来。

姬钺闪身躲在柜子后,姜遗光迅速坐在胡凳上假装在喝茶, 闻声扭头看向那人:“何事?”

是大王身边的奴隶,满脸谄媚愉悦又局促的笑,这让他那张脸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他急急忙忙行了个礼, 浮夸道:“公子,大王请你走一趟。”

姜遗光站起身:“大王可说了什么事?”

那人一甩手一扭腰:“咳——还是因为公主, 据说公主服下堕胎药以后,肚子突然变大了。大王就想请公子过去商议商议。”

姜遗光露出惊讶神色:“变大了?怎么会?”

他站起身跟在那人身后往外走,跨过门槛前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冲角落里的姬钺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跟上。

路上那奴隶就赶紧把事情说了,公主喝药以后,肚腹瞬间鼓胀如怀胎七八月大小。守着她的太医吓坏了,不敢再隐瞒,就赶紧让人进宫报给大王。

“公主呢?现在何处?”姜遗光问。

那人道:“大王让人把公主带进宫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王所在的宫殿。

殿内一片狼藉,如狂风过境,满地都是碎瓷片,还有一扇倒塌的屏风,可想而知大王发了多大的火。

没有人敢说话,所有殿中伺候的奴隶和等待的大臣们全都噤若寒蝉,恨不得当个瞎子哑巴,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大王坐在上首,面色阴沉,见到奴隶引进门的姜遗光也只是微微一点头,吴掌书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姜遗光走过去,瞥见公主缩在角落里,身上被碎瓷片划出不少伤口,头上也有伤,抱着巨大的肚子呻吟。

他目光微微一凝。

如果没看错……他刚才好像看到,公主的肚子动了一下。

就好像里面被包裹住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出来。而那个东西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很糟糕,按姬钺所说,黑衣女人就是公主的孩子,她会一直寻找公主,保住她,好让将来的自己得以降生。那么……这个黑衣女人现在会在哪儿?

它会不会就在大殿中?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慢慢往门边挪,一旦发生意外他能立刻逃走。

端坐于王位之上的大王并没有察觉到危险,他以沉重又疲惫的口吻,向众臣下令:公主怀上怪胎,是为不祥之兆,神明厌弃,现将其废位、除籍,以大不敬之罪即刻处死!

听到这儿,公主瑟缩了一下。她想往后退,可已经有两个奴隶要上来抓她了。

她还想大声喊,可她被喂了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惊恐又愤怒地继续往墙角缩。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底下不知情的大臣们都惊呆了,可看着上面明显怒极的大王,没人敢求情……

哦不对,还真有一个。

众人皆用敬佩目光注视着站出来的那个人——是从大唐来的贵客,听说这两日都住在宫里。

姜遗光拦下的理由很简单,却也成功打消了大王的念头。

他说既然公主怀的这一胎是不祥之子,为什么不交给神鸟亲自审判?神鸟让她怀上这个孩子,就是想要亲自惩罚她,大王贸然插手,恐为神鸟不喜。

他的意思很明显,让大王把公主关进天狱里,让神鸟去亲自惩罚她。

见大王态度松动,其余人以为有机会,也纷纷上奏说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公主怀上低贱奴隶的孩子,神鸟已经发怒,就要想办法消解神鸟怒火云云。

姜遗光发现,一旦说到关于胎儿生父一事,大王的脸色就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好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

先前大王也有过态度诡异的时候。难不成……公主腹中胎儿,生父不是阿勒吉?

如果不是阿勒吉的,这个孩子又为什么会变成罪恶之子,不被荼如人所容?

大王他也知道吗?

姜遗光本就在门边不远,离公主也近。因为他开口阻拦,那两个要捉住公主的奴隶有点傻了,呆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被前者快步走到公主身前拦下,那位大唐公子温和道:“你们先退下。”

鲜血淋漓的公主仍旧蜷缩不动,慢慢抬起头,长发下的一双眼睛盯着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

她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长发凌乱披下,美貌不复往日,若放在普通人眼里自然是可怕的,不过姜遗光眼中美丑无异,所以他也只是微微凑近了,于嘈杂声中轻声问:“公主有话要说?”

公主吃力地点点头。

姜遗光就弯下腰去,听公主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陡然露出吃惊之色。公主见状,终于恶意地吃吃笑起来。

殿里一片闹哄哄,臣子们都在想办法说服大王,原因无他——以往犯下再大恶性的贵族都只是关进天狱,公主就算再怎么大不敬也不能直接杀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大王会怎么对国中其他世家?岂不是和奴隶无异?

这是世家贵族和大王之间微妙的平衡。大王可以让前者做许多事,但不能真的把他们当奴隶一样看待。而世家贵族们平日再怎么讨好大王,在面临底线时也绝不会让步。

大王被吵得头疼,他知道是吴掌书听到自己要处死公主后就赶紧将消息放出去才引来这么多人的。否则他让公主悄悄“病逝”也不是什么难事。

往下一看,那位大唐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公主身边和她悄悄说着什么,遂开口:“姜公子,你怎么看?”

满室人就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姜遗光身上。

殿内花香阵阵。

那些人的目光……兴奋、诡异,好像窥见猎物垂死挣扎的狼。

姜遗光道:“大王,还请将公主关进天狱,并另塑一座神鸟像。”

其他人不明白何意,姜遗光就继续说,从公主怀怪胎一事看,神鸟已经发怒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低贱罪恶的奴隶的血肉和白骨来平歇神鸟的怒火。

至此,姜遗光也隐约明白了神鸟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

朱纱鹊要靠人鲜血浇灌,神鸟要人的白骨献祭,它们似乎是某种同根同源的东西,汲取人的血肉和怨气,再反哺予人类混乱的时间和无法控制的喜悦。

这就是长生和极乐的真相。

大王仍不情愿,他想立刻将公主灭口,可姜遗光下一句话让他立刻犹豫了——

“孩子生父尚未查明,我们要是自作主张,恐怕神鸟会更不高兴。”说这话时,姜遗光直视着大王,后者莫名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

他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

公主仍缩在角落,快意又阴冷地瞪着他,她满脸鲜血,此时的公主恍若一个厉鬼。

沉默良久,大王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殿内其他人不由得小小惊呼一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又有些人想过去和他攀谈,都被姜遗光避开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奴隶匆匆来报,道神鸟像不知何故突然倒塌,他们派人进去看时,发现天狱外堆满了尸体——看守神庙的人全都死了。

满座皆惊。

再无人怀疑姜遗光所言。

新的神鸟像很快就开始动工了,恰好过几日就是庆典,在庆典前,神鸟像必须建好,而庆典当晚,公主也会被送进天狱。

事后,姬钺又悄悄潜进了姜遗光的房间。

他们都觉得,庆典当晚应当就是一次轮回的终点。庆典后,一切将重新开始。

该阻止庆典吗?

如果真的阻止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赌,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没犹豫多久就失掉了机会,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庆典当日。姬钺和姜遗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房里坐了会儿,就察觉外面天变了。

本就满溢着欢庆气氛的王城更是成了一座极乐之城,城中处处开满红花,红花之上是喜悦狂舞的人。

“群魔乱舞……呵。”姬钺袖手立在人堆中对姜遗光说道。

姜遗光只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姬钺没说话,姜遗光就当他默认了。

二人进入神庙。

夕阳渐下,柔和的金光光辉灿烂,将整片绿洲、连同绿洲之上的王城和城中每一朵鲜红的朱纱鹊都披上了金纱。

前几次偷偷来时,神庙里没有人,便有恶鬼生事,姬钺总是不能好好地探查。今日人多起来,尽管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奇诡的笑,可也算是热闹的。

好像那天的诡异景象全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姬钺自顾自继续道:“既然陷入疯狂的人会看到未来,在这群人眼中的荼如兴许也是废弃之地。这样他们竟也不觉得奇怪。”

“你说……如果真是轮回,前几次轮回之中的我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会不会是前几次的,我们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可如今的我们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他知道姜遗光也陷入了思索中。

姜遗光向来敢赌,往往手里只有几分筹码就能孤注一掷地下场,但现在……他也出乎意料犹豫了。

“就像你说的,我也没有办法相信别人,哪怕那个人可能是将来的我自己。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姜遗光终于吐露了心声。

姬钺刚想嘲笑他,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了……

姜遗光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姬钺:“不,等等,你和我过去看看……”

他上次进入神庙竟然忽视了这个!

可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处都点上彩灯。人群欢叫着往前涌动,恍若一股庞大洪流。他俩差点被冲到前面去。

此时还想逆流走到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一张张笑脸拥簇着向前挤,将他们堵得严严实实。

姜遗光抓紧姬钺大声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奋力挤到他身边,迅速道:“我刚刚看见了墙边的一个图案。没有记错的话,那是藏地佛教的一个结印,名为吉祥结,又叫无尽结。”

“无尽结?无穷无尽?”这个名字一听就让姜遗光明白了。

姬钺:“是,藏地那边有吉祥八宝的说法,吉祥结就是其中一宝,用绳打结如盘曲,没有头尾,象征回环贯通,吉祥无穷无尽,又叫无尽结。放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此时姬钺彻底相信了姜遗光的猜测,神鸟三只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又有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荼如人相信他们死后会在神鸟的国度里得到的永生和极乐,那就个巨大的骗局!

永生,也不过是让他们一次次循环而已。

姬钺更是想到了它处。

镜中的荼如国的长生是个骗局,那镜外,山海镜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会不会也是个骗局?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难以呼吸。他为此经历无数次生死考验,抛弃了那么多,连正常的为人的感情也割舍了。

若这也是骗局,他、他恐怕会……

“要开始了。”姜遗光一掐他手腕,示意他向高处看。

他们被人群挤到了高台下,这高台也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方,大王站在那里,旁边是数十披甲兵卫,趴伏在地的公主,和一个能刚好将一个人装进去的铁笼。

等大王宣告了她的罪行,就要将公主关进铁笼,吊上天狱顶端,从此再不能步出天狱一步。

公主缩在高台上,她的肚子已经大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好像里面装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大人。

曾经爱慕她的各家公子们,都稀奇地拿她看热闹一样看。

面对这样的公主,谁都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就连台上一众士兵也是防着台下有人冲上来,没有人在意她。

大王宣告公主罪名后,士兵们就要将她提起来。

“等等!”公主虚弱道,“父王,我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其实很微弱,但她一直看着大王,致使大王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故而听到了她的祈求。

“父王,您真的……不喜欢珠儿了吗?”公主说话很吃力,只是一句话而已,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肚子很大很大,手脚细骨伶仃地扶着肚皮,尽管憔悴,那张脸也是美的,从前是美的张扬夺目,现在则多了一股让人怜惜的风流滋味,眼睛一眨,两行泪滚落。

“父王……您看看我……您不疼珠儿了吗?”

她伸出瘦巴巴的手,“父王,我要死了,您能不能……再看看我?”

大王心下一软,被打动得走近了。

此刻,变故突生!

公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大王的脖子。

她的手又长又软,环住大王的脖子一圈还有余,她的指甲很长,掌心扣了两枚锋利的暗器——那是大唐客人悄悄塞给她的。

现在,那两枚暗器都扎进了大王的脖子。刀面有血槽,小小一枚也能让人血流不止。

姜遗光仰头望着高台:“她果然动手了。”

姬钺:“你给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只是赌一赌。若是荼如国中三个人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阿勒吉死了,公主关进天狱也会死。那大王呢?他不该独活。”

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台上士兵忽然惊叫着冲公主跑过去,大王身体软倒下,他们才惊觉起来……

公主杀了大王!

即便到这个地步那些人也在笑,面带笑意地让士兵赶紧把公主抓起来。

台下也终于有人高呼要立刻赐死公主。

“不可!”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飞出,落在高台上,高声道:“神鸟和大王的旨意都是要让公主进入天狱赎罪,你们想要让神鸟怪罪我们吗?”

台下一片吵嚷,只有几个人能听清他的话,姜遗光也不管,他只要能说动台上的士兵们就好。

姬钺则继续混在人群中和几个激烈的人争辩,他嗓门更大,引经据典,很快就让几个人没了话说。

“你们要违抗王令?”

“大王爱惜公主,公主身份高贵,即便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也不会让她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中。”

“没有人下令,你们怎么敢动手?”

的确无人下令,大王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将几位王子带出来,而他们都是只听从王令的奴隶。大王说怎么做,那就怎么做。

“还是说……”姜遗光往努力登上高台的几个大臣身上一扫,“你们想要命令大王的兵奴?”

在台下虽然这么喊,可到了台上谁都不敢这么说,有些人还想磨嘴皮子,姜遗光仰头看看天色,振袖道:“大王遗命就是将公主关进天狱,你们还不动手吗?”

大臣也好奴隶也好,这些人早就因为花香的剧毒脑子糊涂了,这边有姜遗光站出来,那边反对的却没个打头的人,于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渐渐偃旗息鼓。

士兵们上前,拖着公主塞进铁笼里。

大王的尸首被小心抬下去。

公主被慢慢吊上高空。

一片欢笑声中,她突然抱着肚子惨叫起来,姜遗光眼尖地看见铁笼周围有些水流溢出。

公主要生了?

重重乌云自西边席卷而来,带着湿气的风渐渐变大,吹得高台四周王旗猎猎作响,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

再然后,风中尘沙多了起来。

湿润的风夹杂着厚厚尘沙,如同黄色的海浪一重重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无一不覆上了一层沙土。

姜遗光不得不蒙住眼睛口鼻,催促那些士兵再快些。

他往台下看去,可风沙弥漫,他看不清姬钺在什么地方。

欢笑着的人们依旧欢笑,不知疲倦与恐惧地笑着。公主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响,姜遗光能看到她高高耸起的肚子表面不断有凸起的痕迹,好像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撕开那层皮钻出来一般……

荼如国就是这样灭亡的吗?公主生下怪胎的同时,风沙覆盖了整个王国。

透过指缝,他望见了……从公主肚皮里伸出的一只手。

那绝不是正常婴孩的手。

那只手枯瘦,惨白,指间黏连着血丝,看起来像个已经长成的女人。

是那个黑衣女人!

此时,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了姬钺的声音。

“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他像是叹口气:“你最好真能带着我活下去,否则我肯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转身反握住他伸出的手。蛊虫顺着指尖欢快地爬上姬钺的手掌,在前者的命令下,咬破皮肤钻了进去。

剧毒迅速涌入姬钺四肢百骸,朦胧中,他听到了姜遗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赌一赌罢了,我也无法保证。”

一瞬间,沙土淹没了整个荼如。

——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在睁眼前,他就感觉自己身处某个炎热干燥之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晒得皮肤刺痛,而睁开眼后,眼睛更是受不了这种强光一般流下了几滴眼泪,他眨了眨眼,总算适应了这种光亮后,坐起身往周围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骊山,刚出地宫不久,为什么突然来到了沙漠?

再一摸,山海镜不在身上,又掐自己一把,痛的。地面沙砾也往上蒸腾着滚烫的热气,不像是幻境。

他这是入镜了?

奇怪……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入镜时的情况?

姜遗光努力回想,可不论怎么想都只能想起自己和蒋大夫、蒙坚两人离开洞穴时的情形。

他和那两人走丢了,那时他身上受了伤,又中了些毒,他去找蒙坚……之后呢?

这段记忆好像被人凭空抹去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遗光站起身,拍掉身上金黄的沙粒,他发现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他认识的人。

“九公子?”看到他,姜遗光更确定这是镜中死劫,晃了姬钺好几下也没醒过来。

不过……姬钺脸色很不好看,嘴唇发青,面如金纸,扒开眼皮一看,眼底满是血丝,指甲也透着青紫色。

他也中毒了?

姜遗光不太懂医术,只听蒋大夫说过些如何辨别。从他的脸色来看,姬钺应该中毒没多久,毒物毒性很强。

他想了想就决定唤自己的蛊虫出来,可心念一动,他发现蛊虫竟然不在自己身上!

镜子不见了,蛊王也不见了?他遇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从姬钺额头慢悠悠爬出一条略有些圆滚的黑虫,上下一弹,将自己弹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这让姜遗光更加费解。

他身上的伤和毒都没了,姬钺……听说他一直在京城很受重用,他不该中毒才是,可现在却满身剧毒的躺在这里。而自己的蛊虫也跑到了他身上。

姜遗光很确信,这条蛊虫虽然不太听话,但它不会做出没有自己命令就贸然跑到他人身上的行为。

那么,只能是自己做的。

姜遗光拖着昏迷的姬钺坐起身,往他头脸脖子和手上翻找,很快就在他掌心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那是蛊虫钻进去的痕迹。

血迹干透了,结着有点发黑的疤,但这一丁点痕迹还没消,证明蛊虫刚钻进去不久,且伤口的疤正常发乌,并不像毒血一样泛着黑,说明蛊王钻进去以前姬钺身上没有毒。

所以——不是解毒,而是下毒。

姬钺身上的毒……很可能就是他让蛊虫种下的。

他要害姬钺?为什么?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起了纠纷吗?但如果他真的动用蛊王,那就意味着两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应该让蛊王直接毒死姬钺才是,又怎么会留他一条命?

再看姬钺身上,并无打斗痕迹。

蛊王亦有古怪,他可不记得这只虫什么时候吃得这样胖。

他到底入镜了多久?镜中哪来的这么多毒物?为什么他会忘记了过去的事?

姜遗光扶着姬钺起来,前后都是刺目的金色亮光,辨不清方位,他只能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风一吹,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黄沙抚平。

沙漠中实在太热了。

没有水,没有粮食,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姜遗光被晒得有些头昏,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

这次死劫该不会就是要他们在沙漠里活下去吧?

没有水,他又能坚持多久?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动静。

身后传来轻轻的驼铃声,很轻,但确实是驼铃声,不是错觉。

姜遗光连忙站在原地不动,循着声音望去。

不多时,高高的沙丘后拐出第一只骆驼,一个肌肤微黑,身披轻纱的人坐在骆驼上。

第一只骆驼出来了,后面是越来越多的骆驼,驮着包袱、人,拉着车,骆驼旁边还有不少衣裳褴褛的人,皮肤或黝黑或雪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看上去不像中原人。这部分人背着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骆驼走。还有些则穿着轻铠,手持圆盾和长矛,警惕地望着四周。

再往后,是高大的足有帐篷大小的车厢,旁边竖着彩旗,上面绘着奇怪的鸟状的图样,驼车外镶嵌方形菱形的大块绿宝石,处处都透露着和中原迥异的风情。

这是一支在沙漠中的车队,看上去主人地位不低,应该不是普通商人,可能是高官贵族一类。

姜遗光连忙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示意。

路旁突然出现两个人,前面所谓的士兵立刻围过去,长矛齐刷刷对准了。

姜遗光无畏无惧,扬着下巴道让他们当中能管事的出来和他说话。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些人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好在那些人听懂了,人群中出来个看起来官职高一些的,也是晒得微黑的脸,阔脸方鼻,瞧着有点像西北一带的长相。

一开口,除了有些别扭的口音外,和官话大差不差。

他问姜遗光是哪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又警惕地看着被姜遗光撑住半边身子、脸垂下去的姬钺——他不确定姬钺是否还活着。

不论是带着个病人还是带着个死人出现在沙漠里,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姜遗光不清楚这时什么地方,只含混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在沙漠里遇到了歹人,他和同伴拼死逃出来,但是其他人连同领路的都被杀了。他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听到动静才想拦下他们,希望能带他们两人同行。

他的同伴还生了病,如果继续在沙漠里,会没命的。

说话时,姜遗光抬起姬钺那张惨白的脸,后者脸上的病气让人很容易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那人就说他做不了主,等他禀报主人后再做定夺。

姜遗光目送他走远,来到最大的车厢外一圈,向其中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又转告给下一个,最后才由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进了车内。

风将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还有愤怒的尖叫。

这条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

不多时,那人回来了,一抬手,其他人纷纷收回长矛。那人向姜遗光恭敬行一礼,说请他到一间空着的车上休息,这是他们公主的恩典。

“公主?”姜遗光奇道。

那人看他不像本地人,笑道:“是哩,我们的主人就是荼如的公主殿下。”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闻的陌生的国家。

死劫会和这个荼如公主有关吗?

车厢很空旷,一进去就有一股阴凉气息扑面而来,四周还挂着香囊,里面散发出药草清苦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甜馨香气,两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并不难闻,还让人有点上瘾。

不过……车厢内的陈设有些奇怪,还有些他不曾用过,只在古书中见过的物什。

而后有人敲门,一个女奴小心地端着水盆进来,请两人擦洗干净脸,说等到了王城里,他们要去拜见公主。

姜遗光什么也不知道,怕多说多错,便做足了矜持的样子任由对方服侍。

女奴看他和气,小心问道,大唐这么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姜遗光目光微不可觉的一顿,

大唐,是他想的那个大唐吗?

他怕自己答错,就只说请了商队护送,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劫匪。

为了取信那女奴,他还假装描述了一番劫匪的形貌。那女奴连连点头,说一定会禀报给公主,不让大唐贵客在他们这片土地上受害。

这下姜遗光没有办法骗过自己了。这个女奴说的大唐,恐怕真是千年前的那个唐王朝。

他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骊山时,蒙坚所说的唐时骊山行宫。

这死劫如果真发生在唐朝之时,那些行宫也是唐朝时的,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进入到这么个死劫中来?

近卫们明明告诉过他,若非刻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的间隔就会越长。距离他上次入镜并没有隔太久。

也不对,他并未登上唐朝行宫,就算他在骊山地宫中收了恶鬼,和唐朝时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进了行宫中,收了鬼魂,又忘了?

姜遗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许多疑团摆在眼前像一盘散落的珠子。可他还没能找到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犹豫片刻,他还是操纵着蛊虫钻进姬钺掌心,看着他皮肤下一条隐约的黑线迅速攀上脸颊,像蛛网一样炸开,密布上整张脸。

昏迷中的姬钺忽然痛苦挣扎起来,他还要叫喊,被姜遗光强行按住,让他自己的手腕堵住了要痛呼出声的嘴。

挣扎了小半刻钟,姬钺脸色渐渐红润了些,指甲和嘴唇的青紫色消散不少,挣扎的力道也变小了。

姜遗光才慢慢松开他,收回了蛊王。

那条本就有点圆滚的虫比方才又圆了一点点,寻常人可能看不出。姜遗光作为它的主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果然……它吞食的毒物应该不少。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蛊虫又为什么会到姬钺身上?

姜遗光看着姬钺,只希望他醒来后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

车队慢慢向前走,驼铃声悠长。窗外声音渐渐嘈杂,透着喜庆。

姜遗光掀开车帘,隔一层茜红色窗纱往外看去。

窗外多了不少鲜红的花,是他从未见过的花朵,香气浓郁。姜遗光发现这种花的香气和车厢里挂着的香囊有几分相似。

见他掀开车帘,跟在车旁的女奴连忙上前问贵客有什么吩咐,姜遗光问她外面为什么突然变得吵闹。

女奴答道,因为快到王城了,大家都很高兴,并非故意打扰贵客。

姜遗光闻言,侧头看一眼姬钺。

他睡得正熟,气色好了很多,应该没什么大事。姜遗光便打开门,向前方看去。

车队尽头的不远处果真出现了绿洲的影子。他目力极好,能透过门纱看清前方隐约的城墙、高塔,和数座高楼虚影。

荼如国究竟是个什么国家?和骊山大唐行宫里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姜遗光也不能问,只能压在心底。当他低头时,却见道路两旁的红花更多,更密,花香味无孔不入地向车厢内侵袭而来。

他问女奴:“这些是什么花?”

那女奴笑着答道,是沙漠中独有的一种花,名叫朱纱鹊,可以用来做胭脂、染料和香料,荼如最有名的就是香料,所有香料里都有一味朱纱鹊,能使人心情畅快,长久地用,据说能登极乐之境。

姜遗光察觉她神色有些不大对。

起初见面时,这个女奴虽然也在笑,但更多是讨好,绝不是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

不光是她,其他人好像都隐约露出了类似的笑容。

一两个人如此,还能说是巧合,可入目所有人都展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那场面堪称诡异。

姜遗光立刻拉上车帘坐回车内,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对上了一张同样微笑的熟悉的脸。

“……善多?”姬钺环顾四周,轻轻一抚掌,“我们可真有缘分,又入了同一回劫。这是在哪儿?”

姜遗光察觉不对:“你没印象了吗?”

姬钺皱眉:“我能有什么印象?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你先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儿,你刚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示意他往窗外看,“在一个名叫荼如国的沙漠古国中,此时的中原还是唐王朝。”

姬钺吃了一惊,很快想起来什么:“你不是去长安了吗?我听说你要进骊山中,骊山上有唐朝行宫,这荼如国的死劫会不会和你有关?”

姜遗光:“你怎么知道?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我入镜前……”他回忆了一下,道,“我什么也没做,在房间里歇着,心里生出预感后,我就连忙换了衣服,之后便醒来看见你了。”

姜遗光:“你没有中毒?没有来长安?”

姬钺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我就在京城里待着。怎么?是不是你遇到了什么事以为是我做的?”

姜遗光摇摇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进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后,示意姬钺坐下,压低声音,极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姬钺神色也不由自主凝重起来,可即便如此,他唇角也含着和外面那些人一般无二的笑意。

他竟然中了毒?姜遗光的蛊跑到了他身上?为什么他毫无印象,该不会他和姜遗光一样也忘了事吧?

不应该啊……他的确什么也没做。

那就只有……

“你说你失去了一段记忆,我觉得……应该分开看。”姬钺手指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圆圈,中间一竖划分开,“你丢失了两段记忆,一段在镜外,一段在镜内。”

“我没有骗你,我在入镜前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说我中了毒,那这毒只可能是在镜中得的,只是我们都忘了。”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很久也没有碰到人,仅凭他们两个又能闹什么矛盾?必然有怪事发生,才让他们失去了记忆。

姜遗光纠正:“是我的蛊给你下的毒。”

姬钺:“那就说明,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制止我……不,说不通,你我武力相当,若你只想制止我,直接动手便好。如果你想杀我,又怎么会让我还有活着的余地?”

“除非……这毒不是要害我,而是为了……”

姜遗光接下去:“是警告。”

姬钺和他异口同声:“为了警示我们。”

“你,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人都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失去记忆,所以你让蛊虫在我身上下毒,并将它留在我体内。这样一旦你醒来,立刻就会察觉到古怪。”

姬钺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摸着下巴深思:“我为什么会答应你?”他对自己很了解,这种损人未必利己的事情他不太可能答应。

姜遗光看着他:“或许是到了紧要关头,没有其他办法。”

“为什么不是你中毒?”

姜遗光将自己在骊山时的事说了,“骊山毒物多,我中毒没什么稀奇的。反而是你,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却忽然中毒,这才是怪事。”

车队最前方终于到了城门口,骆驼的速度慢下来,一点点往前挪,先是停在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继续往前走——要进城了。

和沙漠中的酷热不同,踏上绿洲后,那股热意就消失了。湿润又清凉的微风轻拂而来,很好地抚平了每个人身上被晒出的伤。

姬钺也长长舒了口气:“就是不知这回又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看着窗外。

花香四溢,到处都是鲜艳的花。

姜遗光微微皱眉。

这些花越来越多了……

沙漠中只有零星几朵,越靠近王城,路边越多。进入王城中后,竟然多到密集得让人无从下脚的地步。

再怎么珍贵的花也不可能种的到处都是吧?就连墙缝中也伸出了花茎。

姬钺也感觉到了古怪。

这种花漂亮是漂亮,但只有花,不见叶。就这么开在地面,任由车马和行人踩来踩去,浓稠鲜红的花汁乍一看……很像血。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让他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惧意,偏偏他又忍不住地高兴,好像有什么快活的事似的。

而这股惧意,在他扭头看到姜遗光脸上也带上类似微笑时攀升到了顶峰。

想了想,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姜遗光。这荼如国恐怕有问题,进来的人都有点不对劲了。

姜遗光一怔,抬手摸上自己的唇角。

果然,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笑。

“并非出自我本意。”他替自己辩解道,“我心中有股舒畅的快感,很不对劲。况且不光是我,你也一样。”

姬钺也愣住了,扭头就对着架子上放着的水盆照了照。

他脸上的笑……和外面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这不对劲,我们俩都中招了。在城外的时候还没有。”

城里和城外有什么不同?

这片绿洲?这块土地?亦或者……姬钺看向了车外多不胜数的红花。

还是因为这些花?

眼前忽然有些眩晕,洁白砖石和高大建筑飞快变成了漫天黄沙与残垣断壁。行走的人不见了,只有飘摇的瘦长的鬼影,每动一下,就向外溢出流沙。

姬钺连忙甩甩头,眼前景象恢复了正常,他连忙和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了……”

姜遗光也看见了些,道:“不知道是不是毒,我试试。”说罢,他催促体内的蛊王。

一条黑线游走在皮肤下,从手腕飞快蹿上脸颊,不知顺着什么地方钻了进去,顿时,一阵钻心疼痛传来。

偏偏这时,驼车停了,门打开,奴隶请二人下车。

行宫到了。

女奴道,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请他们在行宫内休息一夜,第二天再上门拜访。

姬钺答应下来,当先踩着人凳跳下马车,那头,姜遗光忍住痛苦同样走下来,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行宫内无一处不精致华美,和姬钺见过的王宫比也差不了太多。若这不是在镜内,眼前景物也不连连闪烁,姬钺还是很有兴致欣赏一番的。

他不准痕迹地观察周围。

不论男女老少,但凡看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好像没有烦恼,无忧无虑似的。

他还看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在教训奴隶,一鞭子抽下去,那奴隶痛的尖叫一声,可他脸上还挂着笑。

很诡异,很古怪。

直到上楼,进了房间,那股花香味终于淡了下来。

姬钺任由奴隶们服侍、收拾房间,悄悄放慢了气息,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这样可以让他少吸入一些花香。等这些人一走,他马上将窗户关上,香炉浇熄了,又把茶水浇在手帕上捂住口鼻,隔着湿润的布巾深深吸气,胸间那股奇异的喜悦才慢慢平歇下来。

到现在,他非常确定朱纱鹊的花香味有古怪。这香味就像把钩子,让人闻了还想继续闻,要不是他一鼓作气,恐怕早就沉溺在花香中无法自拔了。

想到女奴向他介绍时说的花香能引人入极乐之境,姬钺就觉得可笑。

这也配叫极乐?和五石散差不多吧?整个国家的人都没察觉到古怪吗?竟然还任由这种毒花开满整个王城。

不多时,姜遗光来了。

他也换了身衣服,神色恢复了清醒,看起来和以往差不多。

“的确是花香的缘故,这花香有毒。”说着,姜遗光示意姬钺伸手,蛊虫立刻流蹿到他手上。

姬钺再次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不得不咬牙忍住。

少顷,姜遗光收回手。

“我和你一样,也看见了那些东西。”姜遗光说,“来的路上,我问过了几个人,他们也都看见了,他们还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按理说会看到幻象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在花香带来的不自觉的愉悦下,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份诡异。

对啊,看见了,那又怎样呢?

还有人笑着说,可能是神鸟的惩罚,等到庆典之日就好了。

神鸟的惩罚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他们还在笑。他们脚上手上都沾了血一样的花汁,陶醉又迷恋地吸吮花苞,飘飘欲仙。

“神鸟和庆典是什么?”姬钺奇道。

姜遗光:“应该是他们信的某个神?那些奴隶不敢说,明日不妨问问公主。”

有些事奴隶未必不知道,碍于身份不能说罢了。

“对了,我还打听到公主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奴隶,名叫阿勒吉。如果公主不愿意见我们可,以从阿勒吉身上试试。”

姬钺点头:“好。”

二人决定共住一间,他们都不知夜里会发生什么,遂定下轮流守夜,姬钺守上半夜,姜遗光守下半夜。

行宫里也有人打更报时。

更锣声敲响后,姬钺将蜡烛吹熄了一半,坐在胡凳上陷入沉思。

荼如国这个名字……他隐约听过,但他实在不熟悉。若说大梁的邻国他还能数上几个,可这是千年前的唐朝!他对唐朝了解都不多,更遑论唐朝时远在沙漠的一个小国?

姜遗光说发现他时,他中了剧毒。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过去的事……被遗忘的记忆……

夜风渐凉,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虽说入镜人在镜外可以称得上寒暑不侵,可一到镜内,他们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普通人。

“善多,你根本没睡吧?”

床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睛嗯一声:“你要和我聊什么?”

窗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还记得黎恪吗?”

姜遗光:“他怎么了?”

姬钺:“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姜遗光:“世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不论是物还是人,总是会变的。”

姬钺轻叹:“的确如此,我变了,你也变了,可你又好像没变。”

“我舍弃了很多很多,可我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山海镜,十八重死劫的尽头,真的是长生不老吗?”

姜遗光睁开眼,注视着床帐:“谁知道呢?”

“你就没有好奇过吗?”

“有,但好奇也无用。走到尽头,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他不知自己生来为何,自然也不会恐惧死亡。

姬钺轻笑两声,“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一时间,又静默了。

“我打听过你的母亲。”

姜遗光微微侧头:“哦?”

“也不必我特地打听,到了我这个地步,自然有人送上消息来。宋夫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也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能过十五重劫的人。”

姜遗光平静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是第十五重。”

“是啊,所以我很怕,担心自己出不去,担心自己即便活过这一次,又活不到下一次。”姬钺垂下眼,长长眼睫遮住满目晦涩阴霾。

“姜遗光,如果有的选,我恨不得从未生在皇家,从没有听过什么山海镜。”

“如果我们将来不得不为敌,我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也是,你千万、千万别放过我。”

姜遗光侧过身,直视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你回京,你自然就知道了。”

更锣声再敲响,一声声从远处回荡开来。

姜遗光坐起身:“该我替你了。”

二人交换了位置,姬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他也没睡着,等了一会儿后,又和姜遗光说起闲话。

“不瞒你说,从前我是恨着陛下的,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么多入镜人,不会有这么多惨事。”

“但现在不一样……”

姬钺的口吻变得无比郑重。

“其他时候我都有可能骗你,你可以不信,但此刻,我这句话发自肺腑,没有一字虚假。”

闻言,姜遗光端着烛台,坐到床边一张绣凳上:“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嘴唇动了动。

“你不要恨陛下,你最好相信他。”

姜遗光不可避免地想起母亲最后留给自己的几句话。

她也告诉自己,要相信陛下。他们知道了什么隐秘?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对那位天子没有任何心思,盖因他对自身称得上多桀的命运评价的话,他也只会归结于造化弄人,他不认为那位陛下需要对他负责,也不认为自己该恨陛下,或是该对他效忠。

为什么他的母亲和姬钺都要让自己相信陛下?难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对天子不利的事情么?

天子为一国之君,姜遗光自认为没那个本事也没有心思去反对他什么,除非他将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可那位天子会逼迫他吗?

“你知道了什么?”姜遗光反问。

但姬钺很快就把话题支开了去,不愿意再谈。

他不说,姜遗光也无法问出来。二人再度陷入沉默,直至天亮。

天亮后,自有奴隶端着托盘进来伺候他们洗漱,又送来食物,见他们吃过后,一个奴隶就问他们要不要去给公主请安。

两人答应下来,那奴隶就赶紧让人去通传。又小心地走在前面带路。

公主所在的宫殿更加高大、华美。可他们都没空欣赏这美景,而是小心地下脚,担心自己会踩到遍地盛放的朱纱鹊。

好不容易到了公主的正殿,在偏殿坐下来等待时,一个奴隶送上茶点。

她似乎喜悦过了头,不慎将托盘打翻了。

还不等他们说什么,其他人连忙将她拖下去,连个赔罪的机会都不给。而地上脏污的痕迹也迅速被收拾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换了个奴隶继续送上茶水点心。

姬钺叹为观止,问其中一人那个奴隶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那人答道,她冒犯了贵客,她会被带到剥骨匠那儿,褪掉皮肉留下白骨,打磨好后送到神庙。

姬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打翻个茶点,放在他们府中,扣些月钱或贬个位分,再不然拖下去打几个板子就顶天了,竟然还要杀人?还是如此狠辣的手法。

可那人脸上还带着笑,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

姬钺就收敛了神色,什么也没说,心中对神庙的好奇心更多了几分。

神庙……听名字就是用来祭祀的庙宇,很可能也是这群人信奉的神鸟的庙宇。

他们为何要用这样酷烈的祭祀之法?瞧着也不像未开化的国度啊。

姬钺不解。

不多时,公主召见他们。

公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样貌还有些稚嫩,可眉目间的风情远胜寻常少女,她从头到脚都装点着华丽晶亮的珠宝,寻常人戴这么多宝石只会显得俗气,可公主偏偏就衬这个,绫罗绸缎和轻纱宝石,让她别有一番华丽之美。

所以姬钺也就在其他奴隶都夸赞了公主美貌后,跟着真情实意地赞美了一声公主的容貌。

他惯会哄人,甜腻的夸赞放在他口里也像是真诚的娓娓道来那般。公主被他夸得很高兴,扬手让人送上酒,说要和二位贵客对饮几杯。

姬钺是赏酒老手,轻轻一嗅,扑鼻的酒香令人陶醉,他跟着公主喝下了酒。那厢,姜遗光确定过后,同样喝了下去。

一杯下肚,公主面生红晕,两眼亮晶晶地让其他人下去,她要和两位贵客聊天。

她对大唐十分好奇,聊的都是和大唐有关的事。姬钺对唐时风俗也了解些,两人说得不亦乐乎。

姜遗光看着沉默,但偶尔也插一两句话。

间或,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公主身上的古怪。

自进入王城以来,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被这花香浸染了,可公主没有。她仿佛是整座王城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这让他们两个更加确定,公主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而公主本身或许和破局关窍有关。

从公主的口中,他们也得知了些关于庆典和神庙之间的消息,但更多的,公主也不知道,可能只有荼如国的大王才会知道吧。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

公主说那个人是宫里的掌书,记录一切,从他身上也能问出些东西。

待二人从公主房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

姬钺从公主那儿讨来了一枚手令,拿着手令他就可以进入神庙,不过只能用一次。

“你说,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姜遗光道:“还是想办法先找到那位吴掌书,或者先问问大王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进去了,恐怕也看不懂。”

“也对。”姬钺想想觉得有道理。

该怎么见到这两人呢?

离开前,两人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

那人也是个奴隶,但他样貌格外俊美,身形高大,站在那儿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但吸引他们两个人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个人的神态。

他站在一片花海中,脸上也带着笑,但他的笑和其他人那股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同。

又是一个不被花香影响的人。

上一个是公主,这一个……

姬钺似有所感,问其他人那个奴隶的身份,果然……他就是公主最心爱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和她身边最喜欢的奴隶都不被花香影响,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回到房间后,姬钺在房里来回踱步,“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找找,有没有其他不受影响的人。”

姜遗光则是直接让公主的奴隶去吴家下个帖子,就说请他们来坐坐。

反正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唐来的客人,估计王城中许多人家会对他们很感兴趣,吴家人应该会来。

果然,接到拜帖后,当日下午就有一对年轻男女上门来。

他们是吴掌书的一双儿女,听闻公主这边有贵客,还是从大唐远道而来贵客,正想着怎么从中分一杯羹呢,那两位贵客就主动递上了帖子。

他们觉得很可能是公主在其中说了什么,要不然人家出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吴家?于是赶紧给公主送礼,又另外备了一份礼物上门来。

双方称得上宾主尽欢,大唐贵客想要打听的神庙和神鸟,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严格来说对奴隶们算是机密,但这两位可是贵客,再加上过几日就是庆典,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两人该打听的都问了个差不离。

不过……还有一事不明。

吴家长子喝了口茶润润喉,正高兴着,就听年轻的那位公子问。

“既然荼如人崇尚神鸟,那神鸟又能带给荼如什么呢?又是从何处来的?”

自古以来,人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拜神,必定是有所求又得不到。求财的求子的求平安的,或者祈求风调雨顺等等。姜遗光刚才听这些人说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崇尚神鸟,神鸟的由来也没有说清楚。

一般拜神的人不都会知道神仙的来龙去脉、身世姓名之类的吗?

神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有何等威能?

这几句话将吴家人彻底问住了。

他们那张一直洋溢着喜悦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

但是这茫然只出现了一瞬间,很快又被笑容替代,吴家长子笑道:“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您是不信神鸟吗?”

姜遗光给姬钺使了个眼色,示意奴隶们下去,屋内人迅速变少。后者会意,立刻和吴家的那位女儿攀谈起来。前者则将吴家长子吴钥请到一旁,不经意地“握住”他的手。

刹那间,吴钥头疼欲裂。

姜遗光眼疾手快制住他的挣扎不让他叫出声,片刻后,吴钥扭曲的脸孔逐渐平和,双目紧闭。姜遗光又松开他,蛊虫也收了回来,让他自己靠在椅背上不要掉下去。

吴钥慢慢睁开眼,一脸茫然的模样,旋即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打量四周:“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吴施听到声音,微笑着回头:“兄长?怎么了?”

“小施?你怎么?”吴钥搞不明白了。

姬钺和姜遗光皆心念一动。

吴钥这副模样太熟悉了,他也失去了一段记忆。

所以……他们二人失去记忆,也是因为朱纱鹊的毒吗?

可是城内还好说,城外沙漠并没有多少朱纱鹊,他们又是怎么中的毒?难不成他们其实进入过荼如国王城,只是所有人全都忘了?

姜遗光隐约察觉到什么,但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太模糊,难以抓住。

姬钺趁机来到香炉边,一杯茶水浇下去,袅袅白烟顷刻消散。

吴钥很吃惊,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家中练字,听说公主又带人出城游玩,他还盘算着等公主回来就上门求见。但现在……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好像是公主的行宫……他妹妹也在,这两个男人又是谁?他从没在王城世家中见过这两人,长得不像荼如人,气度倒是不凡。

吴施很惊讶,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间跟失了魂似的。

“哥哥,我们来公主行宫拜访两位大唐贵客,你忘了吗?”

吴钥不解:“大唐贵客?”哪里来的大唐贵客?这两个人是中原来的吗?他什么时候上门拜访了?

而且……

看着脸上笑意不减的吴施,吴钥不知怎么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陌生又悚然的怪异感。

为什么……他表现出了奇怪之处,妹妹还在笑?她脸上的笑意丝毫没变,就像脸上贴了一张笑起来的面具一样。

一声轻笑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个子高些的紫衣男人走来,对他说:“吴公子,我猜你心中肯定也有不少疑惑,我们谈谈吧。”

吴钥很警觉,想赶紧回家,另一个少年已经打晕了吴施,放倒在榻上。

“你们想干什么?”吴钥立刻愤怒挥拳,被紫衣男人轻松抬手挡下,而那少年也并未向他想象中那样做出不轨之举,而是来到了桌边,示意他坐下一起谈。

吴钥又惊怒又疑惑,他搞不懂这两个人想干什么,姬钺环着手引他到门边:“你不是想走吗?你看看外面?”

大门打开,冲天花香扑面而来,站在门边的奴隶们迎近,面上带着和吴施一样的奇异微笑。

铺天盖地的鲜红花朵,沾染在人们身上,仿若一朵朵血花。

姬钺只打开门让他看了一小会儿就立刻把人拽回来,同时喝令那些奴隶在外面等着。

吴钥脑子里乱糟糟,什么都没想明白,顺着那个男人的力道坐下了。

“你妹妹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骗你,今天下午你带着你妹妹上门来拜访,我们还谈了很久。你看,这一壶茶都是你喝光的。”

吴钥一品,的确是他爱喝的那味茶叶。

他更不解了。

“为什么……我会这样?我……”

那个年轻些的人开口:“因为你中了毒,我刚刚给你解了毒。”

“中毒?”吴钥无法理解。

姬钺:“你没有发现吗?满城的朱纱鹊都是有毒的,闻了花香,就会像他们那些人一个下场。”他伸手往外一指,“你刚刚也和他们一模一样。”

吴钥知道一点朱纱鹊的药性,能使人心情愉悦,但他难以理解,这不是让人快活的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是谁要在王城中种这么多朱纱鹊?”

吴钥下意识想回答,可他张开口,却发现答不出来。

是啊……是谁下令的?

朱纱鹊不是用来做染料和香料的吗?为什么会种的满大街都是?刚才他还看到有些人生吞花苞,一脸癫狂的模样看了令人害怕。

“果然,这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姜遗光对姬钺道。

姬钺嘲笑他,将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吴钥听,后者越听越吃惊,到最后几乎是震惊的麻木了。

这些问题他以前真的从来没想过!骤然被人问出来,他才发现,以前的他有多么……愚蠢,简直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问二人:“你们想要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们又不是荼如国的人,直接回大堂不就好了吗?

姜遗光说:“因为我们也失去了一段记忆,我们必须找回来。”

吴钥陷入沉思。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父亲为宫中掌书,许多密卷都在他手里。或许那上面会有记载。”

姬钺质疑:“你能拿得到?”

吴钥:“若如你们所说闻到花香味便会性情大变,从他手里拿到钥匙也没什么难的。如果我父亲没有变化,那我也可以向他如实坦白,想必他会告诉我的。”

姬钺抚掌:“聪明。不过外面到处都是花,走出去就怕你又中毒了。这样,我们跟你走吧。”

吴钥讶然:“你们也要一起?”转念一想,觉得也好,就算他们心怀不轨,在吴家的地盘上,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吴钥叫醒了吴施,后者只是惊讶了一瞬,吴钥骗她说她睡着了,吴施也没多想,跟在吴钥身后。

姜遗光和姬钺对奴隶们称自己与吴钥一见如故,去吴家住一晚。四人一道乘车离开。

黄昏前,吴钥从其父身上套出了宫中密卷的藏地,并拿到了一大把钥匙。

他十分感慨,没想到自己父亲也被花香的毒迷昏了头脑,竟然能被他轻易套话。

到了这个地步,退缩也是无用。

天渐渐暗下。

三道人影翻进王宫,一路往某处宫殿疾行而去。

姬钺和姜遗光轮流带着吴钥,闪电般穿梭在夜色中。吴钥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闯进皇宫,既后怕,还有些隐约的兴奋。

这两个人……当真身手不凡!

到了藏书的宫殿,避开巡逻人群,吴钥飞快打开门,几人闪身进去,又是过一重重门,进入一间密室,密室中又有几件上了锁的箱子。

“应该都在这里了……”吴钥轻轻吹去箱子上的灰,就着姜遗光手中烛台,比对了一下箱子上标记的数。

“就是这些。”吴钥挨个打开了箱子,尘灰扑面而来。

里面是……

“这个好像是起居注……这个……是太医署记录的方子?已经是先王时的记录了,怎么留到了现在?还有……这是本朝所有神庙祭祀的单子……”

一人翻一个箱子,姬钺和姜遗光哗啦啦翻书,看得飞快。

姜遗光手里拿着的就是太医署的记录。

莫名的,他对这有点在意。

其他的东西的确算是机密,可太医署的记载为什么也要藏在这里?不应该放在太医署里吗?放在这里,几乎明摆着告诉他们有古怪。

况且刚才吴钥也说,这是先王时期留下的记录。可能大王自己都不清楚有这么个东西,但吴掌书不会不知道。

厚厚一卷,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姜遗光对医术不太懂,索性忽略了那一大串诊方和药名,只看记载的时间与患者身份。

这好像是某个太医独自记录的册子。前面大半都是后宫妃子,某妃嫔感染风寒某太妃食欲不振等等,到后面突然变了,还是同一个太医,病人情况却全都空缺不写。

但看上去……应该是同一个人。

是个女人,怀了孩子。这个女人的身份成谜,不能泄露。

册子最后,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话:“知晓此等秘辛,我必死无疑。”

姜遗光捧着这卷书,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后宫中的一段往事,一位擅妇人病的太医原本给一众后妃看病,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成了某个女子的专属太医,只管给她看病,等孩子要出生了,那个太医便被处死。

能做到这点的自然不是普通后妃,恐怕只有当时的大王才行吧?

书卷封页外有个小小的落款:徐仁寿,应当是他的大名。

姜遗光问吴钥:“吴公子,你对先王了解多少?”

吴钥道:“知道不少,父亲想让我接替他的位子,所以常让我看宫中经卷,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一个太医,名叫徐仁寿。”

吴钥想了想:“有些印象,据说他是当时宫中医术极高明的太医,精通小儿妇科,后来去了大公主身边伺候,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辞官回乡了。”

姜遗光心想:辞官回乡?恐怕是被处死了以后的说法吧?

“大公主?”

吴钥:“就是先王的长女,当今大王的姐姐,不过她也早就去世了。”

“可是得了什么恶疾?”

吴钥:“好像不是,据说……她触怒大王,被关进天狱,虽然后来又放了出来,但天狱哪里是好待的?放出来没多久她就病逝了……原本她极受宠爱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公主有婚配吗?”

“并无。”

也就是说,她未婚先孕。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她为什么会触怒大王?

太医又为什么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想法。

“在荼如,如果贵女,比如公主,怀上了奴隶的孩子,那会怎样?”

吴钥被他吓了一跳:“奴隶何等低贱?自然是要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打死。”

“那公主呢?”

吴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道:“公主何等尊贵,只要她将孩子打了,她仍旧是公主。若是执意要生下来,不论男女,皆为奴隶。”

所以,大公主应该不是和奴隶有染。

太医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抹去了太医痕迹的人……

……不会吧?姜遗光想到一个常人有些无法接受的答案。他将这卷书塞回去,又问起当今大王的身世。

大王是先王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后妃生的,生下他后那妃子就去世了,后来抚养在王后名下。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个说法,最初,先王说大王就是先王后的孩子,册封太子。但后来先王后再次生下一个儿子时,忽然公然指责大王是宫中低贱的女奴之子,因生母位卑才记到她名下,血脉低贱,不配为太子。

先王无奈,只好公布了大王身世,并给其母追封。不久,先王后连同其幼子病逝,等大王登基后,就再没人敢提起大王的身世了。

姜遗光轻舒口气:“原来如此。”他大概猜出了大王真正的身世。

吴钥不明所以,不过姜遗光没有继续问,他就不再多想。

姬钺那边则翻到了一沓奇怪的卷轴。

上面的画着长了三颗脑袋的怪鸟图像,写着他半懂不懂的文字。他不得不把吴钥叫来一起辨认。

吴钥倒还认得这种文字,慢慢念出声。

这卷轴共有两份,原样的藏在神庙里,另抄了一份一样的放在宫中。卷轴上画的怪鸟就是他们信奉的神鸟,神庙里也有一尊巨大的神鸟雕像。

念着念着,吴钥眼睛渐渐亮起。

神鸟以人恶念为食,三颗头颅,一颗看过去,一颗看现在,一颗看未来。人们若用恶念供奉神鸟,死后就能在神鸟的国度中得到永生与极乐。

姬钺一顿:永生……与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