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就说我们都被强人所害?”姬钺提议。
姜遗光叉着手冷笑:“然后直接被公主拖下去处死?”
他们刚来时无缘无故就被下毒。真论起来, 公主才更像疯子。她做任何事都不顾后果。
一个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拥有至高的权力。她可以用她的权力制造出远比普通疯子更可怕的灾难。
说起权力……
姜遗光和姬钺都想到了一个人。
公主的权力,来源于她的父王。
行宫内,公主看着太医端上的一碗药。
碗中药漆黑, 发苦, 映着公主不情愿的脸庞。她接过, 放在桌上,向外看了一眼:“阿勒吉还没回来吗?”
公主把所有奴仆都赶了出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室内阴凉, 清凉的风从窗口吹进,太医跪在下面,被吹得打了个寒战。
“回,回殿下,阿勒吉他……”
哆嗦半天也没说出来, 公主竟也没责罚,只是望着窗向外发呆。
阿勒吉不在,她很害怕。
太医也看出来公主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识相地闭嘴。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渐渐黑了, 桌上的药也早就变得冰凉, 不再散发热气。
太医腿都跪僵了,可公主就只坐在原地发呆。
阿勒吉还没有回来……
她望着桌上凉透了的药。
太医说宫里的药都是有数的, 少一点都要记账。像这样药性大又不伤身的打胎药,他只能弄出这么一碗。
如果这碗药浪费,太医也不能再偷偷配出第二份来。
公主咬牙想了很久, 一鼓作气伸出手, 仰脖一饮而尽。很快痛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等了没多久, 一股热流从两腿间涌出。
……
王宫中,已经夜深了,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墙缝、地砖缝……各处缝隙里都长出了红艳的花,花香弥漫,馨甜馥郁。
这本该是诡异的一幕,但来来去去的宫人都不觉得古怪,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
大王坐在上首,他的王座下也长出了数十朵红花,可他却和其他忍不住露出微笑的人不一样。
他在发怒,并特地让人看出来了他在发怒。
于是那些奴隶们即便高兴,也不敢露出笑,生怕他们的大王厌弃。
大王为何愤怒?
他们都知道,是因为公主。
黄昏时,一个奴隶匆匆赶来,禀报了一条有关公主的消息。
那个奴隶是太医身边的医奴,他“偷偷”告诉了大王一个关于公主的消息。
他说医署中有个太医被公主叫走了,后来,这个太医回来取药。表面上取走的药很多,化瘀止血、跌打损伤、滋补等等。那太医暗示说公主鞭笞了最心爱的奴隶,所以才需要大量药给他治伤。
但实际上……
那些药还有一个功效,可用于女子落胎。
行宫中的探子也回来了,他们说,今天公主把所有的奴隶都赶了出去不让人进屋,只留了一个太医,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然后大王就愤怒了。
愤怒的原因……奴隶们都清楚,他们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才偷偷买通太医要把孩子流了。
这个孩子是谁的?
答案似乎毫无疑问——不是阿勒吉还能是谁?他可是公主最爱的宠奴,不然公主为什么要瞒着大王?大王知道后又为什么要生气?
阿勒吉这种贱奴是什么身份?玩玩也就罢了,公主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王怎么可能不愤怒?
他们还听说阿勒吉不见了。可能是公主把他藏起来了,也可能是公主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擦黑等到深夜。令奴隶们奇怪的是,大王愤怒后,就坐在王座上,不说话,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
期间,吴掌书带着一个大唐客人来求见,这些奴隶拿不准大王怎么想,就把人挡了回去。
吴掌书带着姬钺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回心转意,他疑心出了什么问题,找几个奴隶拐弯抹角问过后,才得知大王似乎正在发怒,不想见人。
吴掌书又花了重金撬开一个内侍的嘴,得知大王发怒的原因和公主有关。更多的那内侍也不肯再说,说了他的命估计就没了。
吴掌书没奈何,只能引着姬钺先回府上。
他还是在路上遇见姬钺的,当时他带着一双儿女回家,结果途中车夫惊了马,发疯的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当时他们在车厢里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丧命了,不料突然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飞身制住发狂的马。
那人名叫姬钺,是公主在出游途中碰到的迷失在沙漠中的大唐贵客之一。吴掌书听说过这事,他还和自己儿女说起最好能把这几位大唐来的人请到家中做客。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对方。
姬钺说他本来在公主行宫待得好好的,因为对庆典和神庙很有兴趣,公主就让人送他们一行三人去神庙看看,结果就在神庙里遇到了一伙歹人。那群歹人武艺高强,想要将他们劫走,他和其中一人拼命搏斗,也没能避免这群歹人劫走了三人中的女客。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只好出来求救。
而姬钺也坦诚了,自己是故意拦下吴掌书的。
他初来乍到,没有人认识他。去神庙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为什么刚去神庙就被歹人围住?他只能想到公主身边有内奸。
姬钺说正因如此他才不敢回公主身边去,他在王城里打听过,吴掌书是大王信重的臣子,所以才特地找机会搭上关系。
神庙里有一伙歹人?这听上去实在离奇。
但也正因为太离奇,寻常人编都不会这么编,吴掌书反而信了几分。
“唉……大王今日不见客,恐怕只能等明天了……”吴掌书对姬钺说。
后者十分焦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想见到大王后请大王调兵全城搜寻他那位同伴,可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若是等到明天,他那位同伴恐怕凶多吉少。
吴掌书很同情,可他也没有办法,谁敢惹恼气头上的大王呢?
二人回到吴家深夜,吴掌书请姬钺回房休息,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姬钺当着他的面十分不情愿地回房了。
房间亮起灯后不久,窗户传来轻轻的几声叩响,乍一听还以为是鸟在轻轻啄着窗棂。姬钺回应般同样轻叩几下,推开了窗户。
紧接着,一个人从窗口翻了进来,像一只灵巧的小鸟。
是姜遗光。
他也换了衣裳,身上血腥味早已洗净,进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姬钺,用蛊虫替他除去些毒,同时说道:“我找到傅姑娘了。”
姬钺吃惊:“在哪儿发现的?她现在何处?”
姜遗光:“神鸟雕像的喙里,她把我也当成了怪物不肯下来。我把她打晕藏起来了。”
姬钺:“你不替她治治么?”
姜遗光只说:“再厉害的蛊也不是无底洞。”
姬钺只好作罢,说起了他今日的经历。他怀疑大王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事情,所以才在发怒不肯见人。
姜遗光却摇摇头:“并非如此。”
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姜遗光在街上制造惊马事故,姬钺趁机出面,混进跟随奴隶最多、车马最大最漂亮的车队。姜遗光则隐在暗处见机行事,最好是回到公主身边打探。
姜遗光一路跟随,见姬钺进了宫后一直等待,便悄悄换了奴隶的衣服,潜进荼如国大王的房间内。
起初他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侍奉的人都退下了,只有大王独自坐在室内,似是在发怒。而从奴隶交谈中他又了解到大王是因为公主而愤怒,他疑心大王知道了公主的事,便没回行宫,而是去了一趟神庙,试图找到阿勒吉留下的痕迹。
如果阿勒吉没有死,一切还有转机。
很可惜,他在神庙里只找到了阿勒吉的尸体,并再一次被不知名的厉鬼追逐,逃跑时,他无意间看到了高处神鸟喙中躲藏着的一道身影——是傅贞儿。
但在鬼影追逐下,他不得不放弃傅贞儿,匆忙离开神庙。当他再次潜入王宫,见到独坐室内的大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大王端坐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死,但和姜遗光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相比没有一点变化,维持着原样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衣物上的褶皱都不曾变化。姜遗光试探着发出一点声音,大王也仍旧不动,他疑心有诡异作祟,便赶紧回来。
姬钺陷入了沉思:“……你说,这么多怪事到底是为什么?”
王城里遍地盛开的有毒花朵,香气会让人陷入极乐幻觉,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象。但有两个人不受影响——阿勒吉与公主。
公主和奴隶私通,怀有身孕,买通太医堕胎,大王也十分奇怪,静静地坐在原地好几个时辰。
傅贞儿疯了,躲在神庙中。
黑衣女人和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按常理说,镜中怪相虽然混乱,但混乱中总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要做的就是从混乱复杂的现状中找到正确的路。可现在,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们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其中必定有被我们忽略的事情……一定有……”
姜遗光努力去想,可他脑海里某个地方似乎被刻意遮蔽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姬钺苦笑:“我也想不出……”他应该感到恐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心愉悦。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有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
姬钺:“什么?”
见他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姬钺明白了:“你想让我服毒?”
姜遗光点头:“傅姑娘中毒极深才疯了,而朱纱鹊和其制成的香料能让人看到奇异景象,我认为这不是巧合,傅姑娘的疯,可能只是她看到了常人看不见的事物。”
姬钺嗤笑一声:“她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你就想让我试试?”
姜遗光:“对。我需要证实我的猜测。花香应当不止是让人疯狂。”
姬钺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直视着他。
他知道,姜遗光是来真的了。
一旦姜遗光表明自己“需要”达成某个目的,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姜遗光现在需要他“疯”,就算自己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逼疯自己。
如今只有姜遗光有解毒手段,和他闹翻并不值……而且姜遗光目前没有要害死他的理由……
姬钺反复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多的话我不说了,你也知道,我活着对你更有用。”
朱纱鹊随处可见,采了数十朵捣碎成汁,最后得了一小杯浓稠如血的花汁,摆在姬钺面前。
两人都不说话,只以眼神互相示意。
姜遗光微一点头,摊开手掌,驱动蛊虫来到掌心,他割开指尖一点皮,那条虫便灵活地从破开的表皮的那一点钻出来,欢快地摇头摆尾。
姬钺将杯中花汁喝了下去。
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迷离,神色恍惚迷醉,似是刚才喝的不是花汁,而是一杯烈酒。然而在迷醉之中又掺杂了恐惧的古怪之色,望向姜遗光的眼神也变得陌生惊惧,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同伴,而是能夺取他性命的恶鬼。
姜遗光一把按住要逃跑的姬钺,捆在原地。
……
夜深了,吴家院中灯火渐渐暗下去。
然而灯火消失并不意味着人们陷入安眠,相反,吴家的院落、围墙外街道、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游走着神色迷离的人。
有贵族,有侍人,有奴隶……
花香弥漫,如汪洋大海能将人溺死的香味,越来越浓,好像能看到浅红色的香风吹过王城上空。
夜深了,王宫深处依旧灯火通明。
大王端坐室中,一动不动。
夜更深了。行宫内,公主痛苦地捂住肚子在地上翻滚,身下洇出一大滩血迹。
太医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不敢给公主诊脉,左右看看四周无人,太医提上医箱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月上三更。
吴家客房内,一排椅子上整齐地绑了好几个人,姬钺是一个,其他都是吴家的侍人和奴隶。
姜遗光从其中一人收回了蛊虫,摊在掌心细看。
果然……
蛊虫又变大了一点。
给姬钺吃下不同剂量的毒,再让蛊虫吞食,蛊虫长大的速度也不一样。第一次他让姬钺喝下十五朵花的花汁,令蛊虫吸食干净,第二次换成三十朵。结果可想而知,两次蛊虫变化的形态对比,第二次明显比第一次大些。以此类推,根据姬钺服毒量和蛊虫变化快慢,姜遗光得出了许多有用的结论。
而再倒推计算,姜遗光将他在镜外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和镜中第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比对,再对比现在躺在他掌心的蛊虫。他终于确定了一点——
他从马车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了姬钺,姬钺说他们刚入镜不久。
但从蛊虫变化来看,这绝不可能只是刚入镜不久,他们很可能早就进入镜中并渡过了一段时间。
在最开始马车里醒来前,他们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只是他们都把那些事给忘了。
再说回服毒后,也就是“疯了”以后看见的场景。
姬钺和傅贞儿的描述十分相近,他们都说看到了废墟、风沙,以及满地红花。
姜遗光起先认为不同的人服用同样的毒药,疯了以后,看见的事物应当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些人疯了后觉得天一定会掉下来,有些人疯了以后担忧地会塌陷下去。但姬钺和傅贞儿也好,他捉来的其他奴隶也罢,这些人先用蛊虫清理余毒,再服食同样的毒药后,看见的景象竟然没有区别!
他们都在服毒后看到了一样的景象,这也不可能是巧合。至于他们看到了什么……
联想到神庙中的大肚子的黑衣女人,几经揣测,姜遗光认为,他们看到的是“未来”。
未来被灭的荼如国,不正是长满红花的废墟吗?
……
姬钺彻底清醒后,空中的香气已经浓到了让他难以承受的地步。姜遗光脸上蒙着浸湿的布巾,地上还躺了好几个吴家的奴仆,此时他们全都晕淘淘躺在地上,只留了一口气。
没等姬钺问,姜遗光就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他认为,疯了以后,能见到“未来”,或者反过来说也行,因为花香会让他们看到可悲又绝望“未来”,所以这群人才会“疯”。
姜遗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猜测——
他认为,荼如国国王身上的怪事,也可以用花香来解释。
花香可以让时间混乱,让人看到“未来”。
那么,让一个人的时间停滞在“现在”,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所以当时的大王不是被人控制住了,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时间停住了……”姬钺陷入沉思,“你推测的很有道理。”
将来和现在……混乱的时间……花香……
花香越浓,时间越混乱……
“被我们遗忘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姬钺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花香能让我们看到将来,也能让人停留在当下,会不会……也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回到过去?”
姜遗光:“或许有,但我不清楚混乱的时间和荼如国灭亡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花香又会让时间混乱。”
幕后的怨念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目前所有的猜测都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而正是这一环,让他们目前所有的猜测都无法成立。
到底还有什么是被他们忽略的?
窗外,人们面带喜色,在月光下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