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钺捂着手肘上的伤口嘶一声后退, 剧烈疼痛倒让他清醒不少。顺着姜遗光的视线低头看去,嘶得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长满了比其他地方更密集的红花,香气也更浓,一闻就让他头晕目眩。
用血浇灌长大的花竟然被他们拿来制作香料?这种花香会带来什么后果根本想都不用想。
到这时姜遗光也顾不上傅贞儿了, 抬手将其打晕, 冰冷地注视着阿勒吉:“这就是你们的香料?”
阿勒吉迷惑不解,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是,是啊。三位贵客,有什么问题吗?”
花香馨甜, 姬钺一边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了愉悦,然后又忍不住因为这份愉悦感而泛恶心,嫌弃道:“你们平常也是用人血来浇花的么?”
阿勒吉好像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讶:“是,都是用罪奴的血。不过放心,都是些罪恶低贱的奴隶的血, 和贵客您无关。”
“用人骨祭祀,用人血浇花……”姜遗光只觉得古怪,这样供奉出的“神明”,会是个什么东西?
说得再直白点, 这么多人命丧于此, 他们的怨气该有多重?
“你们不怕神鸟怪罪?”
阿勒吉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受到供奉,神鸟只会保佑我们。”
姬钺抑制住又想笑又觉得恶心的冲动, 他意识到自己和姜遗光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他们好像都没有问神鸟能带来什么。
自从成了入镜人后,姬钺就不再读四书五经,而是不断钻研史上鬼神之事。据他了解, 被人信仰且供奉的神灵, 即便都是编造出的,人们也会给它编造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从神仙的长相、姓名、身世由来再到喜好脾性等等,各路神仙精怪有什么职能也能编得清清楚楚。譬如有的神仙是天地灵气凝化而生,有的神仙是凡人死后成圣,有的神仙管炉灶,有的神仙负责施云布雨,有的神仙掌管求子姻缘……
但神鸟呢?
他们不知道神鸟的由来,也不知道神鸟职能,连个名儿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管它叫神鸟,只说要举办庆典供奉它,却不说供奉后能给人带来什么。
供奉神鸟的人,是求好运?求富贵?还是祈求风调雨顺?
姬钺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阿勒吉脸上的迷茫。
约莫是受到花香影响,自从进入荼如后,他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笑,只有两个人除外——公主和阿勒吉。
公主喜怒无常,她似乎从来没有心情平和的时候,不是暴怒就是狂喜。阿勒吉则给他一种……麻木?或者用别的词形容的感觉。
他看似和其他人一样在笑,可在姬钺看来更像是长久为奴后面对主人时习惯性的谦卑的笑,并非发自真心,却也和被花香迷惑的那些人不一样。
但现在这种笑消失了,阿勒吉变得格外迷茫,好像听到了一件自己从未听闻的怪事。
姬钺:“怎么?你自认为是神鸟的信徒,却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阿勒吉目光渐渐空洞,嘴唇翕动:“我……我好像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说要拜神鸟,可没有人说过为什么要拜。
姜遗光轻呵一声:“真有意思,你们拜了几百年的神鸟,却什么都不知道?”
阿勒吉无法反驳。他心底也冒出个疑问:是啊,他们为什么要拜神鸟?
姬钺和姜遗光一唱一和,忍住那股发晕的香气冷笑道:“你只是个奴隶,不知道也正常,只要告诉我谁能解决我这个疑问就好。”
阿勒吉凝神想了想,道:“宫里有一位掌书……”
那位掌书姓吴,现居住地离公主行宫不远。掌书一职便是记录宫中事,真要论起宫里的事儿,除了大王和大王身边的总管,就数掌书知道的最多。
姜遗光和姬钺对视一眼,后者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去试探试探。
傅贞儿被姜遗光打晕了,他干脆就背着她走,一路往里,走过神庙前的广场,正来到神庙大殿前。
阿勒吉说:“最多走到这里了,后面是天狱,平常不会放人进去。”
“天狱?”姬钺不解。
阿勒吉看看四下无人,索性也给他们解释了。
天狱是一座高塔,用来专门关押贵族的牢狱。贵族若犯了错,就会在庆典后的颂法时当众押进去。关进去的囚犯基本都是死路一条。
姜遗光若有所思。
荼如国中等阶分明,针对奴隶的律法极其严苛。如果公主怀有阿勒吉孩子的一事暴露……她很有可能也会被送进天狱。
他便提出要进去看看。
阿勒吉无法阻拦,只好以公主令牌带三人通过看守侍卫,穿过几重门,又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了一圈高大围墙中。
围墙本就极高,正中却还修了一座和围墙边近乎平齐的高塔,用意十分明显——即便在高塔上,也不可能看到远处,只能看到外面的围墙。
姜遗光轻声问姬钺:“你看到了什么?”
姬钺慢慢走近高塔,眼神逐渐涣散,他之前都是忍耐着,现在却放任自己的理智陷入混乱。然后,他说:“我看到……满地废墟,开满了朱纱鹊……”
“最高处,有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一个人……她肚子很大……她……关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说到此时,姬钺浑身剧震,猛回过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黑衣女子。
跟在他们身边的是一个黑衣女人,高塔之上铁笼中的也是一个黑衣女人,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姜遗光什么也看不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高塔。但……
他想,黑衣服的大肚妇人……公主有身孕……难不成那个黑衣女人就是公主?
阿勒吉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跟随公主多年,深知自己如果要保命,就要学会当一个哑巴、聋子。
是以姜遗光提出要进天狱看看时,他也没有拦,只是将公主的令牌递了过去。
姬钺扶着傅贞儿停留在原地。
姜遗光不要他们进去,他担心黑衣女人如果跟着进入,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
高塔下,狭小的门被守卫打开,一股夹杂灰尘不怎么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昏暗,阴冷,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里面的让人不安的气息。
姜遗光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捂住口鼻走进去。
高塔里没有点灯,也不像自己见过的高塔一样分成数层,它甚至没有分层,就像一根空心的粗管子,站在底下往上看,后脑要几乎贴着背了才能看到顶端被铁链拉起架在空中的一块木板。长长铁链从四周贴着墙竖直垂下,连着类似井轱辘一样的一个机关。
看到以后他就明白了,天狱是如何关押犯人的。
把木板放下,落到地面,将犯人推进木板中,再操纵机关把木板拉上去。这样一来,犯人就会被架在空中。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现在天狱里应当没有犯人,不然守卫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放他进来。可为什么……木板此时是吊上去的,而不是放在地面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上方的木板忽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
它轻轻晃动起来。
上面有东西!
姜遗光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他转身就要跑,而此时一阵大风吹过,“砰”一声巨响,门被吹上了。
姜遗光用力推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门变得和四周墙面一样冰冷、坚硬。姜遗光又敲门叫外面的人,可门外也没有一点动静。
没有人,轱辘把手忽然疯狂转动起来,铁链咻咻抽出破空声,吊在最上方的木板直直向下坠落!
姜遗光闪身躲在一边,没有被从天而降的木板砸中。他的手已经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眼睛不断在四处搜寻,试图寻找能逃走的契机。
可四周一片黑暗,那是纯粹的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也看不清。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遗光就停在原地不动了,呼吸一点点放缓,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听到了身前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很轻微的动静,声音十分微弱,像是衣物擦着木板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
姜遗光背靠着墙,早已无路可退。黑暗之中,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渐渐靠近,向他爬过来。
……
姬钺一个恍神,就看见高塔的门突然关上了。他心里一突,急忙松开傅贞儿奔过去:“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人关在里面?”
阿勒吉也跟着说:“这三位是公主的客人,不是犯人!”
两个守卫连连赔罪,即便此刻脸上也带着笑,其中一个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刚突然吹来一阵风,门就关上了,小的要开门,可这门怎么都打不开……”
门外扣了两个门栓,一个用实木扣着,另一个挂了一把大锁,两道门栓中有个活扣相连。要开门时,先打开锁,将带锁的门栓抽掉,才能拉开第一根门栓。
那风实在邪门,把门正好吹关上了,那道锁也正正好扣了上去。现在那个守卫就在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锁。
阿勒吉斥责他:“还不快打开?”
守卫讪笑:“这……这钥匙明明才打开过,现在又打不开了啊……”
姬钺心更沉,他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普通的风,姜遗光独自被困,恐怕凶多吉少。
守卫还在努力开门,可不知是不是他太用力的缘故,咔的一声,手里钥匙居然断了!钥匙齐根断在了锁孔里!
“够了!去叫人抄家伙把门打开,用什么都好,把这门打开了!”姬钺高声厉喝,眼睛却盯着阿勒吉,“要是里面的人出事,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阿勒吉神色一凛,知道姬钺说的是公主,便赶忙催促骂道:“还不快去?锤子锯子什么的都取过来!别想着跑,我可是记住了你们两个长什么样子。”
两个守卫连滚带爬忙跑出去喊人。姬钺跑到门边用力敲门叫喊:“善多?善多你在不在?”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冰冷的气息逐渐向他靠近,他背靠着墙,慢慢往旁边挪动,步子放得很轻,不发出一点动静。
姬钺在门外拍打叫喊,不断撞门,可这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门却无比坚硬,撞上去时简直像撞上一面厚实的墙。他又附耳在门边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心更沉……傅贞儿不顶用,要是姜遗光也出事,他真的能在这场死劫中活下来吗?
冷静,不能乱。姬钺深吸口气,飞快思索起来。
入镜到现在一直平安无事,即便进入神庙也没有异样,直到进入天狱姜遗光却突然被困。反过来说,这间天狱必有问题,很可能就是破解死劫的关窍之一。
两个守卫很快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不少奴隶——原本奴隶是不能进神庙的,更不用说进入天狱,但没办法,谁让公主有令呢?
里面依旧没有声音。
一片乱哄哄,姬钺眼不见心不烦,撇过头去走远几步。
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傅贞儿怎么不见了?!
不光是傅贞儿不见了,那个黑衣女人也……
姬钺站在天狱门口,眼睁睁看着黑衣女人向他走来。
他眼前白光连闪,破旧废墟漫天黄沙和眼前围墙不断交错,而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那个女人一点点走近。
冰冷和腐朽的气息一下子包拢住姬钺。
姬钺屏住了呼吸,浑身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致使恶鬼迫不及待要除掉自己。可现在想也来不及了,那个黑衣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足三尺的距离。
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冷和腐蚀气息更加强烈地压迫而来,身上还带有浓浓的花香。
姬钺垂着头,不和它对视。
很安静……还在争执着如何打开门的那些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死期要到了吗?
他不甘心!
即便活得这么恶心痛苦,他还是不想死的……
他到底做错了哪一步?该怎么补救?
该怎么补救?!
低下的视线,看到了一层黑衣下摆。
他知道,那个东西站在自己面前了,它可以立刻杀了自己,可它就是不这么做,只是为了戏耍他而已。
该怎么做?!
一只腐烂枯瘦的手,高高扬起,带着破空声如闪电般向他袭来。
不——他不想死!
“砰——”重重的一声巨响,高塔大门轰然打开,还停在门前的好几人被直接撞飞出去好几尺,滚落在地。而随着这声巨响,那只手凝固住,停在姬钺喉咙前。
指尖长长的坚硬指甲,已经有些微戳进了皮肤中。姬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触及处蔓延到了全身。
……它停住了?
是姜遗光出来了吗?
它是不是放过自己了?姜遗光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生怕再次引起这只手的注意。
不知等了多久,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那只手终于再次动了,慢慢的,一点点收了回去。
然后,那道黑影从姬钺身边飘了过去。
姬钺余光看见那道影子,一直飘向了高塔中。
他得救了?
姬钺试探地往前走两步,到这时竟有些喘不上气,他才发现刚才自己竟然连呼吸都忘了,胸腔里的心跳得快如鼓点,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慢慢回头看去。
这下,他也知道,为什么后面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身后,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暴毙倒在原地,死状无比凄惨,惨白的尸骨堆积。血流下后,很快就被地面沙壤吸进去,不一会儿,满地嫩芽破土而出,飞快地抽出茎,长出花苞,哔哔剥剥绽开一朵朵鲜红欲滴的红花。
阿勒吉呢?姜遗光呢?他们也死了吗?
姬钺刚想跑,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肩。
那一瞬间姬钺心都凉了,刚想拔腿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又虚弱的声音。
“是我,带我一起走。”
他回过头去,就见姜遗光满身是血站在原地。
“我没死,只是跑不动了,带我一起。”姜遗光再次重申。
姬钺发现那只手还有温度,不像死人,心下一松,顺着胳膊揽住姜遗光肩头便向外奔去,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姜遗光:“服毒。”
“服毒?”姬钺脑子还有点乱,一时没明白。
“蛊虫能食毒,也能放毒。当我发现门被关上以后,便想起了你和我说过的那句话……”
姬钺说,他看到了一片废墟,废墟之上吊着铁笼。
他看见的是高塔,是囚笼。那就让他见到的高塔变成废墟。
所以,他让蛊虫咬伤了自己,瞬间释放出剧毒,任由自己陷入疯狂混乱之中。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废墟,并冲了出去。
在冲出去后,蛊虫又立刻将毒吸走。
骤然间中毒与排毒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即便以姜遗光的体魄,他也差点瘫软在地爬不起来。
姬钺了然:“原来如此。”
他们起先就猜测天狱里的黑衣女人和一直跟着他们的是同一个。现在看来这个猜测没错。
所以在大门打开后,那个黑衣女人才会放过姬钺。
耳边风声呼呼吹过,姬钺飞快道:“难怪它要一直跟着我们,因为只有我们能看到它。”
眼见即为实,他们能看到这个女鬼,这个女鬼才算真正“存在”,才能跟着他们行动。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神智清醒,看不到黑衣女子,黑衣女子也不会跟着它们。
而它一路跟随的目的……恐怕就是要找到天狱中自己的身体。
现在,它的目的达成了。
“傅姑娘去哪了?你见到她了吗?”姬钺问。
姜遗光声音微弱:“不知道。不是你看着她吗?”
姬钺把刚才的事解释了一遍,他以为傅贞儿和黑衣女子一样进天狱去了,现在看来没有。
姜遗光呵一声,戳破他的心思:“又想把她的失踪怪在我头上?”
姬钺非常自然地说:“怎么会?你多心了。”
姜遗光不置可否。
现在该去哪儿也成了个问题。
阿勒吉出了事,他们就不能再出现在公主面前。否则这个不讲道理又心狠手辣的公主听到阿勒吉死讯后,恐怕会当场发狂直接杀了他们。
可他们已经知道破解死劫关键就在公主身上,这就让他们更加为难:回还是不回?
从神庙中逃出来以后,好像突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满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仍在为庆典忙碌,一派和乐。
他们还不知道,在神庙深处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
由于姜遗光满身的血也黏在了姬钺身上,所以姬钺也没法见人了。这幅样子一出去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俩有问题。二人只好躲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