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 碎片哗啦啦落下,尘灰飞溅。
三首六目,振翅欲飞的石像倒了。
阿勒吉也没想到毒药这么好用,马上往回跑想躲起来。不料就是这么巧, 飞溅的碎石其中一片砸中了他。
他倒了下去。
大门口又跑进来许多人, 看见石像倒塌后无比震惊, 他们发现了躺在碎石堆上的阿勒吉。
“他在这里!!”
“这个罪人!一定要处死他!”
“神鸟像塌了!”
“神发怒了……”
“里面找找。”
那些人往里走,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胡为和李挽妍。
“大唐客人在这里!”
“逃奴也在!”
“果然是阿勒吉把人带走了,一定不能轻饶……”
说着诛心之语, 神色并不慌张。他们该恐慌的,可还是在笑。
姜遗光藏在暗处没有出来,跟着他们一路往里走。
“其他客人没找到。”
“会不会藏在其他地方了?”
吊在高空的公主仍旧在叫骂,她又骂又笑,嘲笑他们惹怒了神明, 连石鸟神像都塌了。
公主得意地俯视众人,在获罪以前,她也是这样俯视他们的。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大王也来了。
他身边簇拥着更多人。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穿着最鲜亮的王袍, 头戴高冠, 侍人撑华盖,负步辇, 打扇,大王坐在上面不染一丝尘灰。
大王来到已经塌毁的天狱下,露出悲伤的神情, 高声对公主说:“我儿, 你知错了吗?”
公主不应。
王接着说:“我儿,把你关在这里, 我心痛难忍,日思夜想着我儿会不会挨饿受冻,风会不会吹皱你的脸……”
公主道:“父王,那你为什么不放我下来?”
王叹息一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于是原来还十分高兴的那些人都换上了愁苦、担忧、为父女情深感动的样子。
王说:“你腹中胎儿带来了不祥,只有等它死了,我才能放你下来。”
公主尖叫:“你就是想要害死我!”
“如果只是打掉这个孩子,为什么不让我喝药?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公主发疯地在笼里冲撞,上面垂下的铁链被摇得哗哗响,他拼命尖叫,尖叫后又哭着乞求。
香气馥郁。
那些人都笑着抬头看公主发狂之景。
她的肚子更大了,挤在笼子栏杆边,好像随时要爆开。
这群人到底还是没有把公主放出来,他们喜悦地离去了。
姜遗光听到他们离开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废墟堆里钻出来,抖落掉身上的灰。
公主:“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遗光:“我来看看你。”
满城的人都在欢乐,只有公主一如从前,他想,一定是公主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个孩子……他的目光穿透遥远长空盯住公主隆起的肚腹。
如果能剖开……不不不,不行。
公主不知他刚刚动了什么念头,神情狰狞:“你想看我笑话是不是?当时怎么没把你们毒死?!你这个……”
姜遗光:“我可以放你出来。”
公主的叫骂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真的?”
到了这一步她嚣张气焰依旧不减,“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会让父王杀掉你!把你的心肝都挖出来喂狼吃!”
姜遗光道:“你不骗我,我就不骗你。”
公主:“那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阿勒吉?”
公主大怒:“怎么可能?他那个卑贱的东西也配?”
姜遗光:“不是阿勒吉,是谁?”
公主眼珠一转:“我凭什么告诉你?”
姜遗光:“因为这是交易,你告诉我,我才会想办法救你。”他笑道,“难道你还指望别人来救你吗?不可能了……”
公主果然气得破口大骂。
姜遗光半句话不多说,转身就走:“告辞。”
公主没料到他竟然真的走了,咬着牙不说话一直瞪着他背影。可惜等姜遗光的影子都快看不到也没见到他回头。公主愤愤捶地。
“下贱、卑贱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走了?!东蛮子!不知礼数!”以前她犟起来的时候,不论是父王还是王兄都会先妥协哄她,这个人、这个从大唐来的人竟然没这么做!
姜遗光在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不断晃荡的笼子。
黄沙将将要掩埋落日,天暗下去。远处传来清幽笛声,歌女细长的歌声像一条飘扬的丝带,和着混杂了烈焰气息的花香飘荡。
香味一日不散,人们就一日不清醒,只能看到变成废墟的王城。他们还不会怨恨不会生气,只有等香气彻底散去,那些积攒多日的恐惧才会一口气奔涌而来。
姜遗光也不例外。
他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愉悦心情,离开了神庙,悄悄在黄沙覆盖的街上游走,一边走一边想。
公主是一个变数,也是满城怨念的引子。破局关键可能在她身上。
她腹中胎儿很奇怪,绝不是普通的孩子。
不过……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默认这个孩子是阿勒吉的?
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这么默认了,没有人问过他们两个。
姜遗光意识到这点后就追问阿勒吉有没有侍奉过公主,阿勒吉一开始不答,后来他答应会救公主,阿勒吉才吐露实情——公主虽然让他上床榻,但总不肯做到最后。公主不允,他自然不敢。
公主也奇怪,她宠爱阿勒吉,却又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拖他下去抽鞭子、斗猛兽。
至于阿勒吉,他明知腹中胎儿不是自己的孩子,公主待他也不如何,他却依旧忠诚爱慕公主。
若阿勒吉是愚忠之人就算了,但他不像这种人。
姜遗光心想,世间人情复杂,果然无法理解。
月上中天时,门外再次传来嘈杂声。
昏昏欲睡的公主不由得趴直身看过去,可她眼前只有一条狭长高阔的走廊,她什么也看不到。
门口,滚木上托着巨大的箱子,前面十几个奴隶负上绳索,在鞭子抽打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几十个巨大的箱子从大门口运了过来,还在淋淋沥沥往下滴血。
箱子里堆满了白骨。
大人的,孩童的,男人的,女人的……堆在箱中,一具具凌乱地垒好。
活着时千娇百媚的女奴,健壮高大的男奴力士,剔掉血肉后,也不过是大小不一的相同的白骨。
公主听到了轻风送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公主府的奴隶都在这里了……”
奴隶?他们要拿自己的奴隶做什么?
她情不自禁把脸贴过去,恨不得能伸长脖子到笼子外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那些人笑嘻嘻地说话。
“用罪奴的骨头造神像,也算是洗刷了罪恶。”
“一个神像没了,当然要建另一个……”
公主听懂了,更加愤怒。
她的奴隶全都死了,那阿勒吉呢?他是不是也在里面?那些人会不会也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做成神像?
她的阿勒吉!是她的!!那些奴隶也是她的!这群贱民!竟然敢杀她的奴隶!!
“啊!!——”
外面干活的人又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子尖叫声。
“公主又发怒了?”
“高高兴兴的不好吗?公主不懂极乐之乐……”
“大王说了,不必管她。”
暗处,姜遗光拖着一个人藏在沙堆里。神庙内四处都是塌陷的砖墙,藏两个人不成问题。
藏好后,姜遗光才把那人嘴里的堵着的布拿出来。
阿勒吉不敢发出动静,悄悄探头看一眼,又赶紧缩回来。
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公主行宫里所有人都被抓走了。后来才知道,因为石像被毁,所以……他们要用人骨再做一个。
公主行宫里的人,都被剔骨匠变成了白骨。
只差一点,他也会变成骨头中的一个,被摆弄着砌进神像里。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而亲眼看到奴隶们乖乖被杀的场景也让他吃惊。
以前奴隶被拖下去处死不奇怪,他们只有一个,而且奴隶犯了错,死了也是应该的。但现在……现在不止他们一个啊!
整个行宫里的奴隶就这么排着队过去,手起刀落,就没了性命。下一个发着抖也还是上前,没有人逃跑,没有人反抗。
“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做?”救他出来的美丽的大唐少年手指点着远处箱子里的白骨,“他们要逃跑吗?”
阿勒吉迷茫了:“……他们,他们的主人是公主!公主没有让他们死,他们就不应该死。”
那个大唐来的少年没理他,而是看着底下忙碌的人影发笑,他好像对用人骨做的神鸟像特别感兴趣。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感兴趣的。那个东西只让他感到恐怖,
他一想到神鸟是用公主行宫里的奴隶堆成的,他们还说过话,一起干过活,一起受过罚……他就觉得恐惧。哪怕浓烈的熏香味也不能让他的害怕减少。
姜遗光说:“既然你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躲起来。你知道哪里有吃的吗?”
阿勒吉连忙说:“我知道!”
主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吃的谷米和肉从哪里来,奴隶们清楚。阿勒吉给姜遗光指路,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找到了吃的,沿途打听消息,然后每天回来一次,给公主送饭。
他们听到了很多很多消息。
从大唐来的几人中,两个逃奴只抓到了一个,他也被剔肉留骨,送去做成神像。
被掳走的三位客人只找到两个,剩下一个当然就是姜遗光。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明白过来——姬钺和李挽妍一定是回王宫和其他人汇合了。
阿勒吉试探问:“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姜遗光笑眯眯地威胁:“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他们除了给公主送饭以外,阿勒吉还偷了两个水囊,每天冒死送来清水让公主擦身。
公主现在肚子很大很大了,好像随时都要临盆,更显得她整个人瘦弱可怜。
没有人来看她,没有人给她送饭,更不用说换洗一类。如果不是阿勒吉,她不用几天身上就该发臭了。
外面干活的人倒是会提起公主,说着说着,也渐渐不再提,开始说起大王和几位王子。
公主瘦了很多,仍旧很有精神,只要阿勒吉来,她就要低声骂他,说他没用,窝囊废,要他去死。
她还记恨姜遗光把她丢下,每次都装作看不见他,只要姜遗光和阿勒吉说话,她就一定要插嘴让阿勒吉回应自己,不许再和大唐人多说一句。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出半个月,神鸟像快建好了。
他们发现那些人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变少。
因为香味正在散去。
眼前破败情景也逐渐维持不住,好几次阿勒吉都会在恍惚间看到从前美丽洁白的砖石,高高的房屋,还有路边的花朵。
再过几天,香味就会彻底消散,神鸟像也会彻底建成。阿勒吉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随之而来的搜查者越来越多。
他们还在找阿勒吉,每一日的搜捕都比前一天更严密。有时还会进入天狱搜查,若非姜遗光带他藏在高空暗处,早就被发现了。
……
王宫内,大王握着内相的手,恐惧异常。
“不祥仍存,诸位,现在该怎么办?”
姬钺坐在下首,惊奇道:“公主现在竟然还活着?”他以为处死了。
王脸色难看地点头。
二十来天不送一粒米一滴水,公主却还活着。这让他更加忌惮。
姬钺听了后笑道:“大王不必担忧,一定是有人在偷偷给她送水送粮。只要把那个人抓住就好。”
公主所有的奴隶全都处死了,还有谁会给她送粮?
自然是阿勒吉。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个逃奴。
另一个大臣道:“可是在神庙里的人没有看到这个贱奴。”
姬钺笑道:“那一定是有人在帮他。”
其他人不解,谁会帮一个奴隶?
姬钺道:“实不相瞒,很可能就是第一夜被掳走的那位姜公子。他性子单纯又武艺高强,被阿勒吉哄骗了助其逃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挽妍坐在他身边,笑意盈盈道:“是极,他功夫一流,如果有他帮助,谁也捉不住阿勒吉。”
王不免为难,几位将军试探道:“毕竟是贵客……”
他们把人弄伤了怎么办?
姬钺看似为难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总不能看他一错再错。”
姬钺心道:姜遗光啊姜遗光,你不能因为自己发疯就把我们拖下水。
姬钺认为,荼如国被灭已是必然,他们都知道公主可能只是怨恨的引线,她怀的怪胎才是引线连接的火药,可惜他们没能早发现早点把孩子打了。现在必须趁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尽快弄死。
偏偏姜遗光跟吃错药了一样要保住公主。
放在以前,姬钺或许会听听他的谋算,但这回他亲眼见到姜遗光神智不清发疯的样子,他和李挽妍、胡为碰面也什么都不说,甚至害死了胡为。
在这种情况下,姬钺很难不认为姜遗光已经疯了。
……
公主的肚子更大了,换衣时阿勒吉都不敢去看,简直像一层皮里包着一大泡水,稍不留神就会爆开。
阿勒吉每次看到,像一只离群的老狼王一样惶惶不安,他越来越不安,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可月份都这么大了,再除掉这个孩子,不就是让公主送死吗?
姜遗光就当不知道阿勒吉的困境一般,有时候还火上浇油,“没有人来探望公主,他们可能想把公主饿死在这里。”“大王也不理公主了……”
“公主没有错,只是因为她怀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姜遗光笑得很开心,像毒药一样蛊惑地对阿勒吉说:“你不是孩子父亲,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对吗?”
朱纱鹊鲜红似火,残阳如血,照得阿勒吉苍白面庞罩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瞒着我?别忘了,现在所有人都要你们的命,只有我在帮你。”
阿勒吉深深低下头。
半晌,他说:“……是大王。”
姜遗光望着高空,笑道:“果然如此,我没猜错。”
据说王对公主疼爱有加,只是因为怀了个奴隶的孩子就要把公主杀死?这说不过去。
大王用的名义是公主腹中胎儿不祥,可他为什么会笃定这个孩子不祥?就因为生父是奴隶?可姜遗光问过,以前贵女被奴隶迷惑生下孩子的也有,都是生了孩子后把孩子浸死。所以这样一推算,大王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是个不该存在的丑闻。为了让它彻底被掩埋,所有知情的人都要死。
不论是行宫里的奴隶,还是公主本人。
“大王说,公主是荼如最高贵的明珠,所以……”阿勒吉还记得那个夜晚。
胭脂醉是荼如最好的美酒,大王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来到了公主的房间。
他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他是大王……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公主一直在哭,她在叫他的名字……
阿勒吉跪在房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之后,大王就让人建了一间公主的宫殿,并频频驾临。
大王每一次走后,公主都要把怒火十倍百倍地发泄在他身上。
“你这个废物!你连你的主子都保护不了!”她用鞭子抽,用烙铁烫,用簪子扎,一直折腾到没有力气,公主才允许他抱她去睡觉。
但公主也有温情的时候。她会要他给自己暖手,拉他在塌上睡,允许他写字……
阿勒吉想起来,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当,哀求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