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从家门口走出来, 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
一个童儿还在睡梦中,砸吧砸吧嘴:“香……好香……”
一位舞姬沐浴在香气中,一时心潮澎湃,换上长裙披上彩纱便冲出来起舞。她的舞姿多么美妙, 远甚平日跳的任何一支舞。
不少文人墨客雅兴大发, 提笔写下好文章。
骄阳之下, 朱纱鹊红似火,舞姬乐姬舞乐翩翩,满城香气尽从火中来……何等极乐?
香气无处不在, 勾魂夺魄,那是无数世间本就绝妙的香料再混合点燃的香,没有人能够抵挡。
包括国君,公主,王子。
也包括入镜人。
姜遗光捂着头, 现在,他又开始头疼了。
他也算摸清楚了规律,体内的蛊虫食毒一段时间就要停一停,就好像一个人吃饱了要缓一缓才能继续吃一样。
在他身旁的阿勒吉、胡为、李挽妍三人神色都开始迷离, 不自觉地去嗅风中馨香。被姜遗光提着剑赶进大门, 又威逼阿勒吉把门关上。
这样,香气就飘不进来了。
胡为、李挽妍不是傻子, 也不是完全没了心智。他们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香料中有什么,但闻到以后, 就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喜悦中。
很高兴, 很快乐,哪怕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也没有那么恐惧了……被姜遗光逼着进门, 香气慢慢淡去后,他们还十分愤怒,拼命嗅闻着自己身上残留的馨香。
不过等他们看清周围以后就顾不上愤怒了。
胡为惊讶地环视四周,入目所见,无一不是残垣断壁,黄沙中隐隐露出枯尸白骨。
“这里是神庙?”他以为庙里应该比庙外更庄严、更美丽才是。
姜遗光看他视线不对:“你看到了什么?”
胡为喃喃:“黄沙,白骨,破败的墙……”
李挽妍接口下去:“倒塌的柱子,阴森森一片,好像有黄沙从上面漏下来。”
他们说的和姜遗光所见的竟分毫不差!
胡为也想起了他们之前和姜遗光碰面时,他和赵营眼中的美景,在姜遗光眼里却是荒凉可怖的废墟!
现在……他终于明白姜遗光当时看到了什么。
他不禁开始恐慌:当时他以为姜遗光可能头脑不清醒,但现在他和李姑娘也看见了!
是,香料有问题不假。只要闻到香料就会看到这些吗?被灭以后的荼如国?
阿勒吉是其中最吃惊的一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出去,像一只离群的迷茫的羔羊在黄沙中打转。他好像在找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以后,发出长长悲鸣。
姜遗光捂着发疼的额头,反而笑了:“进去吧,走到里面去。”
李挽妍警惕:“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进去不就知道了?”
胡为:“你当时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姜遗光:“何须问我?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这里,阿勒吉不必说也乖觉地在前面引路——虽然他也从来没进来过。
公主可以用需要人侍奉的名义把他带到神庙外的大院里,但绝不会把他带进这里来。进了这里的奴仆出来以后全都要处死。
他们就听阿勒吉一边哭一边往前走,听上去……
他好像以为荼如国在转眼间灭亡了?
胡为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地问他,就问出来了重要消息。
阿勒吉很敏锐地发现了王城里的时间混乱的问题!
他有时站在原地只是眨了眨眼睛,太阳就落山了。
有时候他替公主赶车,照常挥下的马鞭,可马儿却跑得无比得慢!街上行人、天边飞鸟都极慢地活动着,他还能清晰地见到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滴的痕迹。
他试探过别人,但没有人察觉到这点。阿勒吉以为是自己不祥的缘故才会产生混乱,这件事他从来不敢说。
他这次以为时间过去的太快了,一眨眼,荼如国就灭亡了,连神庙恶毒落到了这个下场。
一路往里走,姜遗光暗暗绷紧心弦。
他还记得从这里一条直道走到底,有个挂在高空中的笼子。
阿勒吉走上了这条道。
他说,这条道的尽头就是天狱,天狱原本是一座塔,罪人会被关在塔的顶端,但现在塔也被毁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阿勒吉仰头往上看,看到了空中高悬的一个巨大笼子。
笼子里有一个人影。
很瘦,皱巴巴的黑衣,干枯长发像杂草一样胡乱披下来。
笼子里的是谁?
阿勒吉发现自己心跳得快了起来,他仰着头,恨不得多生一双翅膀飞上去看到里面的人。
“你认得她?”姜遗光问。
阿勒吉连连点头:“认识!认识!”
他很快找了一根还没完全倒塌的柱子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高处。
胡为问:“你带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总不可能就是来看这具干尸的吧?
姜遗光:“来找它。”他一指顶上的笼子。他打算试探这些人能不能看见黑衣女,见过后就打算马上离开,不过现在计划有变,外面全是香味,他们反而不能出去了。
李挽妍更是道:“我们走不了了。”外面的香味让人上瘾,太可怕了,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理智才没有从这儿出去再闻闻,她怕自己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
荼如国王城。
满城飘香,向外扩散去,冲天香云要覆盖住整片绿洲。
人们欢庆,高歌,有使不完的劲儿。哪怕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也不在乎。
极乐之乐中,庆典之日悄悄到了。
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也终于止住了,现在的王城有点像一张变了颜色的太极图,一边泛黄一边焦黑泛黄的那部分是没被火烧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塌陷了,流沙覆了上来。
不过没人在乎,只想着如何渡过庆典。
今年的庆典格外奇怪,站出来的人有大王,有几位王子,唯独不见公主。
只剩半边的高台下的人们欢呼,纵情舞乐,他们都注意到公主不在,但都很快乐,很高兴,没有人感到慌张。
大王说,公主犯了大错,触怒了神明,是不祥之兆。
底下的人们仍旧欢呼起舞,不见害怕。
因为大王也没生气嘛,他都是笑着说的,传令的侍郎们也都是笑着传话的。
他们说,公主身附邪祟,这王城中的怪景就是因为公主的缘故,所以需要把她流放到天狱悔过。什么时候她悔过了,荼如国就恢复正常了。
底下的人接着欢呼。
虽然他们都很高兴,但能把原来那个漂亮的王城变回来不是更好?现在到处都是沙子,房屋也多半是塌的,太妨碍了!
傅贞儿和李愿也在高台上,她们位置比王室之人低些,又比百官高一些,这一日她们也换上了漂亮的新衣,坐在席上发笑。
李愿已经在害怕了,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玩乐,她明明应该警惕的!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想要躺在白玉席上饮酒享乐。
傅贞儿笑着问:“为什么短短几日城中就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公主吗?”
李愿同样回笑:“他们都说是因为公主,难道就因为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
因为怀了一个不应该怀上的胎儿,整个国家就会突然间变成废墟吗?太过牵强了吧?
高台上,大王却很相信。
他原本只是生气,把公主软禁在宫里,但谁知当晚就天降流火,把整个荼如国几乎一年产出的香料都烧光了。
第二天,王城就塌了,到处都是流沙碎石,他的王宫、那些白玉石铺成的街道……全都变成了废墟!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公主怀的那胎是不吉之兆,是触怒神灵的灾厄!
是啊!公主身负王室血脉,却被一个奴隶玷污,还有了孩子,这当然是神灵无法容忍的事——王室之所以高贵,是因为神鸟庇佑,如今公主所为就是让那些奴隶肮脏卑贱的血脉亵渎了这份高贵。
绝不能容忍!
是夜,众人对月颂法,公主罪大恶极,被判送入天狱。
公主府所有奴隶、侍人全部捉拿。
亵渎王室血脉的罪奴阿勒吉逃脱,全国缉捕。
天狱在神庙最尽头。
白日庆典,可以不必打开神庙大门,那两扇大门也变得破旧非常,于是大王就不让人进去。
到了晚上,罪人必须送进天狱了,神庙大门才终于推开。
“天啊——”第一个看见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神庙里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只有神像还在。
公主到底犯了多大的错?大家不禁更加厌恶她,脚步更快。
天狱同样被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原本该放在天狱塔顶的笼子。
他们把公主放进笼子里,用绳子吊了上去。
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公主。
她一直在冷笑,嘲讽地看着其他人。等她被吊在高空时,公主突然咒骂出声。
“我诅咒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会在极乐中死去,黄沙会掩埋掉整个国家。神不会庇佑你们,它已经抛弃你们了!”
即便被骂了,那些人也很难生气。
暗处,胡为按住要冲出去的阿勒吉:“等等!你现在出去救不了她!”
刚才阿勒吉顺着柱子爬上去后,笼子里的黑影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阿勒吉不得不再跳下来。
然后他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渡过了几日夜,头顶的太阳、月亮飞速轮转,一晃就是庆典之日。
到了夜里,颂法之时,这些人进入了神庙。他们不得不躲起来。
“朱纱鹊不会再开放,神像会彻底崩塌!绿洲之中的生灵都会死去,你们也不例外!……”公主撕心裂肺地对底下人叫骂,也不能挽留那些人离开的脚步。
行动间,露出微微隆起的肚皮。
越叫骂,那肚皮鼓得越明显,一刻钟后,公主的肚腹已经有了原来两倍大。
李挽妍惊呆了,几天前见到公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苏珏也说公主怀胎月份尚浅,这才多久?
腹中胎儿必不是常人!
怪不得那些人认为公主招惹了邪祟。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公主怀上怪胎,这个怪胎不知道是什么,引来全城怪相,总之它令国王十分忌惮,将公主锁入天狱……
姜遗光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
“公主生出的怨气只是引子,借此引出全国的怨气。如今香料诞生的欢愉只是短暂,香气散去后,原来的喜悦会全部变成怨恨。”姜遗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笑了一下,“好久没有见过这种手段了。”
阿勒吉已经再次顺着残柱爬了上去。
上去后也拿这个笼子没办法,他没有钥匙,解不开锁。笼子吊上去以后用作牵引的绳索就割断了,全靠上面放下的铁链勾着,也不能把铁笼子慢慢放下去。
他想跳到笼子上,又担心细细的铁链撑不住两个人的动静。笼子本就晃晃悠悠的,稍不留神就好像要掉下去。
“阿勒吉!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把我救出去?!”公主原本喊累了,看见阿勒吉一脸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嘶吼得更大声。
“你快点把我放出去!!我命令你快点!你这个废物!没用的东西!”
阿勒吉为难道:“公主,我……”
“啊!!!——”公主捂住头尖叫,一脸狰狞,“快点放我出去!!”
阿勒吉又在上面折腾半天,可他毫无办法。
他既打不开笼子,也做不到把笼子割断的同时还能保住公主不受伤。
其他三个入镜人倒是能开锁,不过把公主放出来没什么好处,她现在行动不便,还不知收敛,只会引来军队搜查。所以三人都装傻不开口。
听到公主用各种词汇源源不断怒骂阿勒吉,光是去死这个词就骂了几十次,偏偏阿勒吉还一脸习惯的样子。李挽妍在底下叹为观止:“公主和阿勒吉真的两情相悦?”可真是让她看不懂的一对。
“对不起,主人,我做不到。”阿勒吉羞愧极了。
公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捂着肚皮从头上随便拔了根钗子什么的扔过去,擦过阿勒吉的脸:“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如去死!!”
阿勒吉闷不做声。
公主骂累了,在笼子里暴躁又愤怒地大哭起来,胡乱抓着头发,脚也乱蹬。
“公主,你还要我做什么事?我能做的一定去做!”阿勒吉一脸无怨无悔。
公主渐渐不哭了,抹把眼泪,想了想:“你去——”
“你去把外面那个神像弄倒!一定要弄塌了,再让所有人都看到,知不知道?”
阿勒吉:“公主,我……”他看起来很想说这个他也做不到。
公主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
“你做不到,我就不要你了。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他们吵他们的,三人在底下看热闹,不插手。
阿勒吉很快又下来了。
姜遗光问:“你真要弄塌石像?”
阿勒吉:“这是公主的吩咐……”
姜遗光:“哦?你做得到?”
阿勒吉:“我以前见过别人锻石,用大火烤,然后浇冷水,石头就会变脆,用别的石头就能砸断。”
姜遗光真挚地笑道:“我这里还有毒药,是从公主的行宫里取来的,你可以浇在两条腿最细的地方。”
三首巨鸟全靠两条细长的腿支撑,腿是实心的,上边一整只庞大躯壳都是空心。只要断掉一条腿,那石鸟就没法站稳。
胡为一把扯过他:“你疯了?”不对,他本来就疯了。胡为又改口,“你做什么?”
姜遗光道:“自然是助他一臂之力。”
李挽妍也赶紧来拦:“不可,要是背后的东西真的发怒了……”
谁知道这种全国上下一心崇拜的石鸟背后是什么东西?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姜遗光冷下脸:“所以,你们就宁愿在这里等死?”
李挽妍咬死不让:“那也不能贸然行事!”赵营他只想引开追兵,却点着了半座城,这就是擅作主张的后果。谁知道姜遗光又会惹出什么来?
姜遗光缓缓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李挽妍和胡为警觉对视一眼,抬手向他扑过去。姜遗光倾身后退,药瓶往阿勒吉身边一抛,拔剑迎上去。
阿勒吉趁机往外跑。
李挽妍和胡为没有武器,三两招就被挡下。他们决定分两路一人挡住姜遗光一人去追阿勒吉。
刚一行动,姜遗光便将剑尖对准了胡为的脖子,森然道:“你敢跑出去一步,我就杀了他。”
这下李挽妍跑不了了,要是她真敢跑,姜遗光不一定会杀胡为,但胡为一定会顺带恨上自己。她激将道:“你不会的,你不能得罪我们所有人。胡为若死在这里,他的鬼魂也会找上你。”
剑尖送进去一分,姜遗光道:“那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李挽妍一滞,骂道:“你真的疯了!你不想逃出去?”
胡为道:“你不必管我,快去,他要到了!”
长剑往下一划,大力从背上袭来。
胡为倒飞出去老远,在地上滚几圈,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到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奔出去,而后面那个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个。
李挽妍靠倒在地喘气,她还是不由自主扭头看向外面被残破石壁遮挡住的广场。
一把剑伸到她眼前,冰冷锋刃映出身后人更加冷漠的眼睛。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李挽妍盯着他,喃喃道。
她猜到了姜遗光要做什么。
他“看到”的一直是被灭后的荼如。
大着肚子的黑衣女人、被流沙埋没的尸骨……这些都一一应证了,即便他们想避开这个结局,可眼前的荼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既定的灭亡的道路。
姜遗光想制造变数吧?
因为在他们所见未来的荼如中,巨鸟石像依旧存在。所以他想要打破石像,看看这一次有没有转机。
“你惹怒了荼如人,我们也没有容身之地……”她说着,渐渐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