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歌舞声再起。

雨势渐微, 由滂沱之势变得如江南烟雨般朦胧、飘飘渺渺。云雾缭绕细雨微风中,那些人一直笑着看姜遗光,笑容纯净又快乐。

悠远笛声一曲,引得鹤影来, 笛声为引, 萧、筝、琴、磐等轮番奏响。无人舞, 无人歌。

而后不知何处来的鼓点,又轻又快,也不知何处来的身着窄袖胡服, 雪肤高鼻的女子,腰肢如柳,缠一细金链,随鼓点儿转着,跳着, 大弯腰,脚下踏着雨水腾跃,血色裙摆盛放。

有人击筑,有人抚掌而歌。乐音渐铿锵、响亮, 逐渐加快, 鼓点更响,急急切切如骤雨。众舞女的步子也随着鼓点踩得更快更急, 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若换了任何一个有几分才气的人,恐怕都要为此心折不已。

可惜,唯一的看客却不懂欣赏。

姜遗光只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在头脑里翻搅, 痛得他掐着太阳穴慢慢单膝跪伏下, 用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 歌舞也好诗词也好,他欣赏不了歌舞中有什么美所在,也不知道同是字句,诗词为何能一字定千钧。

但他好像真的从这支舞中看到了千年前的盛世王朝。

有人在吟诗,有人在放声大笑。诗中乐中歌中无一不称颂着那万国来朝、锦绣才气满江山的盛唐。

然,盛极必衰,乐极必悲。

这似乎是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鼓点声渐急,急切到心跳愈加剧烈,他仿佛看到了百姓脸上笑容变得慌乱,骤闻反贼袭来,潼关城破,长安城危在旦夕,唐明皇携贵妃出逃……

鼓点更急,战事更焦灼,舞乐女子们神情染上焦急、痛苦、悲哀、不舍……

一幕幕飞快变幻,蓦地,乐声骤停!万籁俱寂——

兵马气势汹汹,围着一仓皇无措的华贵女子,手捧白练,含泪自缢,皇帝掩面不忍看。苍白娇艳的尸首旁似乎有一块石碑,书着“马嵬驿”三个字。

曲声再起,陡然间缠绵悠远,哀怨婉转,如丝如缕哀戚。有人在唱歌,用着从未听过的曲调和听不懂的话语。

姜遗光和夫子学过诗词,不解其意,也能背百来首,他听不懂古音,刺痛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鲜明的念头。

这支曲子,应该就是白乐天写的《长恨歌》吧?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鬼、骊山……骊山古迹……

山海镜……

撑在头两侧的指尖恨不得都刺进头骨皮肉里,要把在里面翻搅的东西狠狠抽出来。姜遗光已经痛得跪都跪不住了,浑身发抖,咬着牙坐在地上,慢慢往后挪。

蒙坚说过,古迹,不能进去……

进来的那些人全死了。

蒙坚那一次也听到了乐声,但是他侥幸离开了。

是因为听到了乐声,才死去的吗?

这些歌舞,不是给活人看的!

他不能再看了,要赶紧离开!

长恨歌,长恨歌的最末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此长久的恨,直到百年千年也不能磨灭的怨念吗?

这样的怨念,一直笼罩在骊山行宫上,只要有人闯入,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人切身体会它的怨念。

是谁的怨念?

杨贵妃?唐明皇?还是死在安史之乱中的某一个?

是谁?

不,都不是。

长恨歌,恨的又何止一个?

那些人忧愁地望着他,和方才的笑声一比,多了许多哀怨哭泣。好像能透过他们,看到一个繁盛的王朝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可那又不是和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一样迅速衰败,而是一点点的没落下去。

所有人都能感到那股逼近的死气,可却无法逃离,无力阻止,只能看着必然的命运不断接近、再接近。

姜遗光也一样。

他也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的死气,他有一种预感,等这支唱诵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曲子唱完,他就会和曲中的大唐一样,陷入新的绝境。

一想到这儿他便努力动弹着勉强去翻山海镜,可不论是袖袋、包裹还是衣襟中,山海镜都不见踪影。

奇怪,山海镜去哪儿了?

在哪里?

他把它丢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寻找山海镜的踪影,眼前一片奇异的光连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事物。

山海镜就摆在手边,不过一两步的距离,闪着金光。

他伸出手,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握住了镜子,照向自己。

如同一盆冰当头浇下,疼痛因为冷意麻木骤然驱散。姜遗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抬头发现,四周景象不一样了。

池亭台阁,筑山穿林,正中一间巍峨宫殿,正中牌匾光耀辉煌。周边湖水环绕三面,有女子乘小舟湖中采莲。其后,数座宫殿隐隐从山谷中探出一角。

眼前这里是——华清宫!

姜遗光有些吃惊,回头望去,果真在远处山间看到了刚才还踏入大门的望京楼的影子。

他只是踏出一步而已,就来到了华清宫?

也对,既然是鬼怪,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从这么多次和鬼怪打交道的经验中,姜遗光领悟到,鬼本身就是没有规矩且混乱的,不必去理解,也不要试图用人的心思衡量。鬼行事本就没有“为什么”可言,只要知道它们充满恶意,那就足够。

所以,这次他也不必去琢磨鬼为什么要让他看很可能唐时存在的歌舞,或者千百年前的那一段往事。鬼哪里会想这些呢?

他只要知道怨念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什么才生出的怨念就好。现在看来,那怨念集大成处很可能就在华清宫。

长恨歌这首诗,不也提到了华清宫吗?

姜遗光时不时就用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感觉头疼好了点,站直身往前走。

到这时,他又能感知到蛊虫的存在了。

那条虫在脑海里有点吃力地游走,姜遗光似乎能感受到它疲累却又兴奋的样子。

果然,原来那样疲倦困顿,不光是骊山的缘故,恐怕也有中毒的原因吧?骊山中多毒瘴,也不知是在哪里中了招。

或许,他的中毒不仅仅因为骊山中可能存在的瘴气。

姜遗光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确定蛊虫还好好的以后就想该如何出去。

这地方有古怪,想离开就必须把这里的鬼收走。这些鬼即便杀不了他,也能把他困死在这儿。

至于蒙坚和蒋大夫,等出去后再说吧,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死。更何况……下次见面,是敌是友恐难预料。

站在华清宫大门前,姜遗光回头望去。

那些唱歌啊跳舞啊或是哭泣的影子都慢慢淡去消失了,再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血色艳丽身影。轻纱笼罩的大殿中,那身影慢慢行走,看似步子缓慢,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然而又有诵吟声响起,辨不清是男是女,起先声音还有些模糊,只能听出好像在念什么诗,而后越来越清晰。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又是长恨歌。

方才是歌舞,现在换成了吟诵。

长恨……不是一个人在恨……

姜遗光想到这句话,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或许,这就是骊宫恶鬼的真相!

很久以前,姜遗光就通过将离的例子发现怨念并不那么简单。谁说一定要具体某个人死去才会有怨念?将离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将离就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死去后的怨念。她是自己的写出的引子加上所有传阅过话本的人生出的恐惧的念,其中还有他母亲宋珏的影子。

长恨歌也是如此!

一人死去,强大的怨念会变成恶鬼。若是千百人死去,怨念勾结,则如蛊虫相互吞噬一般,最后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只要有一样事物做为承载的引子,牵连出多人心中的念。不论这事物有形还是无形,不论那些人心中的念是恐惧还是怨恨,只要能将众多人的心念聚集起来……

他望着那个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影子,慢慢往里走,边走边想。

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百姓自然有怨,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怨念聚不到一起,就像一滴两滴水落在地上马上就干了,自然不成气候。

偏偏白乐天的《长恨歌》横空出世,道尽了天下黎民百姓的怨念,连同唐时众皇帝的怨恨都汇聚在一起,千万滴水能汇成洪流,更不用说后世人口口相传。每多念诵一句,这怨念就多一分。

日久天长,怨念怎能消散?

这才是骊宫恶鬼的真面目吧?

他发现……这很可能也是第十重死劫后的真相。

很久以前他就奇怪,为什么要把前十重和后八重死劫区分开?若说艰难,哪一次死劫不是九死一生?

这回他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真相。

像他上一次的死劫,直到现在他也拿不准幕后恶鬼的真身可能是什么人。他曾猜测可能是一位制作挪面具的工匠,或是戴上面具反被害死的孩童,因他曾在京中收过几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傩面具本身。

人们对鬼的恐惧,对傩面具的敬畏,加上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方相氏的传说,变成了山海镜中的怨念。

识破了真身,那就好办了。

华清宫也好,长生殿望京楼什么都好,都只是这首诗中的怨念罢了。那些歌舞的人群和大殿里一闪而逝的鬼影,或许不过是这首诗中的怀念。

怀念,也是人的一种念想。

到这一步也不能再退,姜遗光捧着镜,跟着那不知名的吟诵声从头念起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疼得不像话,说话就和刀割一样,姜遗光仍旧用力读下去。

那不知名的声音反而突然停了,忽地尖叫起来,分不清是多少人在尖叫痛哭,也分不清男女,嘶哑尖锐难听至极。

姜遗光一字一句念着。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

女子哭泣声更响,悲伤哀戚到极致,催人泪下。

姜遗光不为所动,他要把这首诗完整地读给山海镜听,这是他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一片寂静。

照着他面容的山海镜陡然亮起金光,冰冷镜面滚烫一瞬,再迅速黯淡下去。

他脚下忽然一空,头好像磕到了什么地方,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哎!醒了醒了!他醒了!”

是……蒙坚?

姜遗光睁开眼睛,蒋大夫就在眼前要探他的脉搏,不远处,蒙坚一脸担忧,“怎么样?他没事吧?”

姜遗光猛地往后一退,避开了蒋大夫的手,飞快打量四周。

看起来不大的帐篷,他坐靠在床边,穿着里衣,头发也解开了,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

蒙坚说出那句话后,外面也传来不少脚步声,有人掀帘子探个头进来,一看就放心了,和后面也要挤进来的人推推搡搡:“去去去,人醒了就行,帐篷哪有那么大的地?出去出去。”

这是……幻觉?

“你小子够警觉啊,一醒来就这样,怎么?还认不出我们了?”蒙坚说,“你好不容易醒过来,别逞强了。”

蒋大夫也说:“公子,你该好好休息,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来。”

“……我们这是在哪?”姜遗光问。

蒙坚叹口气:“怎么这也认不出了?也是,你那时候都……”

他从头到尾把事情和姜遗光说了。

当时他们不知被谁从地宫里送出来,一直从口袋子洞窟往外走,路上还捎带上了蒋大夫,然后就走到了骊山南边的营地里。

那时蒙坚就觉得姜遗光不对劲了。

一句话不说,眼睛还直勾勾的,有时看着很吓人。等到了营地,他和蒋大夫把姜遗光安置好,放了焰火等山下的人来。

谁知,就在山下人到来前,姜遗光先不见了。

“我自己……走失了?”姜遗光奇怪反问。

明明在他印象中,是蒋大夫走失了,第二天蒙坚也……

“是啊是啊,我们到处找你,后来冒死去了骊宫附近,发现你就在那什么华清宫的门外,站着一动不动……”

这群人就把他带回来了。

据他们说,自己维持着痴傻的样子足有两天一夜,不说话,不动弹,即便用针扎刺激也感受不到痛似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有人说他这是丢了魂,要叫魂才行。

但他们还在山里呢,想叫魂也没准备,只能把人带出去再说。

坏消息就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昨日突然大雨,引来山洪,把山下的路冲垮,他们暂时出不去了。

姜遗光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些人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丢,山海镜就在枕下,此刻被他握在手里。

是幻觉吗?

什么才是幻觉?

头好像又开始疼了。这种疼痛,是因为毒药,还是鬼怪作祟?

“你既然醒了,看你也有精神的样子,不如说说你那时遇到了什么?怎么会丢了魂一样?后来怎么又好了?”蒙坚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别发愣了,能想起来吗?”

“我先想想。”姜遗光说,“我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蒙坚没办法,只好把蒋大夫先叫出去。两人就在营帐门口不远处商量,其他人也聚过来。

他们都觉得,姜遗光失魂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至关重要,要是能问清楚……

“哎!哎哎哎!他跑了!”正说话,有个人惊恐地指着帐篷大叫起来。

帐篷门打开,穿戴整齐的姜遗光像一阵风一样跑出来,抬腿就往山上跑去。

行进的前方,赫然是整片骊山最大的禁地——华清宫!

蒙坚当即色变:“他疯了!快拦住他!”

“他疯了?”

“他一定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