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汝安与徐蕙轩正在人群中奋力挤出重围。
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全都是拖家带口穿素披麻来的, 拖着板车,背着大包袱,本就不宽敞的路口给堵得水泄不通,像一锅满满的饺子在快烧干的水里费劲地翻腾。
原本两人还能凑近悄声说话, 等到了人挤人的地步时, 说话声被完全盖住, 嘈杂争吵不断从两边涌来。在这种情况下,饶是他们武艺不低也没法动弹,只能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挤。
起先眼睛还能盯着人群中偶尔冒个头的魏松亭二伯, 再过一阵子,那张人脸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魏松亭和村长以及来报信的村长媳妇家的侄子来时也震惊了。
“天,怎么有这么多人?”魏松亭早上出来时还没这么挤呢。来时因为想到人多他才绕了路,没想到人竟然多到了这个地步。
报信的侄子倒明白:“住在许家的人多嘞,还有好多人是来找许婶子的。”
这里的许婶子指的就是许凤仙, 而并非她大嫂。
“找她?找她作甚?”魏松亭不解,反应过来后一惊,“她不见了?”
报信的抹把泪,说:“可不是嘛。一大早的, 有人发现许家还有周围好几家都出事了, 喊了人来,一伙子人一起壮胆进去看, 就看到他们家里那个吓人哟……”报信的连啧好几声,脸上又是看热闹的兴奋又是后怕,“我就不和你说了, 怕你吃不下饭, 反正就是很……”
“然后大伙儿就收尸,找许婶子, 结果许家所有人都在,许婶子的哥哥嫂子也在,也没了,但就是没见着许婶子在哪。”
村长一怔,拄着拐杖的手渐渐握紧,咬牙:“怪不得……怪不得……”
他明白了,一定是许富贵那两口子没看好许凤仙,让她晚上跑出去,许家才出事了!要是许凤仙在,哪里会这样?
“你看……你看那里!”徐蕙轩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三两下隔开周边几人,指着远处对温汝安说。
温汝安也用力把手环在胸前撑开一点空余,他以前就听闻过在人群中活生生挤死的事儿,据仵作说,跟活埋一样胸腹被压住喘不上气才会如此。他正在人群中找魏松亭二伯呢,闻讯望过去,瞪大了眼睛。
魏松亭陪着个老人,还有个年轻男人,站在远处。因他们那地儿是个上坡,几人在坡顶,才看得清楚。
其他几个人不该盯着魏松亭吗?怎么让他跑出来了?边上那两个人又是谁?
被他惦记的三个人,此刻阴差阳错地再度分开。
唐阅仍旧行走在不知名小道中,手握短刀,浑身都绷紧了。
他不认识这里。
和他们来时见到的陵庄的房屋也不太一样,很相似,但总有说不上来的不一样的地方。既相似又不那么相似。
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看上去相似的低矮小屋,青瓦青砖,破旧木门木窗,砖石上生着苔藓,角落里长了菌子,潮湿霉气从每个孔里细细钻出来,人在这里头久了,好像也要长霉了。
不过……除了唐阅以外,周围也没有人了。
随他走,随便走到哪儿都是新的路,没有死胡同,就连原本看着要走到尽头的小巷子走到底以后,又多出两条岔道来。
不管哪条路,都有一层淡淡迷雾笼罩,看不到尽头。
唐阅搓搓手臂,衣裳湿冷湿冷的,冻得他一激灵,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乱跑,跑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让人浑身发毛。
明明没有人,却总好像有东西跟着似的。
不不不,不能慌,冷静……唐阅不断在心中默念。
这么多死劫他都闯过来了,第一次入镜时不也九死一生?但他还是活下来了。这回也一定可以。
不就是鬼打墙吗?以前又不是没碰到过,他不也出来了吗?
唐阅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碰到的鬼打墙。
那也是在镜中,是他第三次入镜。他到了一个古怪的小镇,镇上每天都有人失踪,据说这座小镇惹上了狐妖,夜间常闻狐泣之声,狐鸣阵阵,凄婉奇诡,凡是听到狐鸣声的人三日内必然踪迹全无。
他和几个同行人几经查探,终于弄明白,这个小镇上自古就有以男童女童祭狐仙传闻。
而他们祭祀的……根本不是什么狐仙。
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等新上任了一位县官后,觉得祭祀法实在残忍,便叫停此事,广开学堂以启民智,教化百姓。
不料,祭祀停止后,“狐仙”骤然间成了狐妖,自此,狐泣之声不绝,狐妖祸乱一方。
镇上人彻底慌了,重新供奉童男童女,可这回也没用。一气之下他们冲上县衙把那位县官绑了也丢进山里,希望能平息狐仙怒火。然而事与愿违,狐妖闹得更凶,很快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那一日,他和另一个同伴并肩而行,转过一个街角,身边的同伴忽然就消失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之处。
整片天地都成了阴森的灰扑扑的色彩,望不到日月星辰。四处都是一样的砖墙,不论往哪边走,都只能见到一模一样的崎岖不平小路。一条路走到尽头,又是新的岔路口。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不知多远,到最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要出去。
但是……他后面怎么出来的,连他自己也忘了,可能是其他入镜人做了什么吧?他也记不清了。
总之,那一次死劫,他们逃出来以后,总算摸清了狐妖的底细,将狐妖附身的石像砸碎。狐妖曾魅惑人类,剥下他们的脸皮以冒充活人,他们想办法揭下了那些人皮后全部烧毁,狐妖便再无处藏身。
唐阅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那一次的经历,面上渐渐镇定下来。只是在心底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慌渐渐蔓延。
不会有事的,鬼打墙,不过是为了让人害怕,惊惶之下人就会失去神智,做出些无法挽回的错事来。只要他不慌乱,坚持往前走,总能想到办法出去。
不过……
为什么这个地方越看越熟悉?
好像,他曾经来过?
一想到这儿唐阅就连连摇头,丢掉那个荒谬的念头。
但眼前情形还是越看越眼熟,回忆逐渐涌上心头。而随着他逐渐清晰的回忆,面前道路也变得和脑海里不断清晰的场景越来越相似。
一阵冷风吹过,唐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场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奇怪的是……他好像想不起来刚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了,仿佛刚才这块地方就是现在这样似的。
这怎么可能?肯定又是厉鬼制造的幻像。或许还是读了他的记忆。
经过近卫们的查证,他们都知道,不少厉鬼能洞悉人心,知道许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隐秘,或用于设下陷阱攻破他们的心防,或利用他们的记忆伪装成相识之人诱骗。
唐阅最讨厌的便是这点,此时,他看着眼前和很久以前自己渡过的那次死劫中一模一样的鬼打墙的画面,不免生出一些厌烦来。
一样的破旧砖石地面,一样的低矮房屋,小路尽头漫起薄雾,看不清远方。
这回,他能走出去吗?
唐阅辨认了一下方位,凭借模糊印象选了一条路,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淡淡薄雾中。
……
兰姑从魏家冲了出来。
她本该把盒子里摔出的人皮面具放回去的,但是她不敢!伸手前她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她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跟着下意识的反应弹起来往外冲。
等她跑出来了,再想着后悔,可这时突然一阵风呼的把门重重关上。她便不敢再回去了。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呢?
兰姑心还在怦怦跳,嗓子眼发干,浑身都有点软,在阳光下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确定自己跑出来了。但等她一抬头,就知道不对劲了。
魏家离许家挺近,半条街距离,来时这条街还人挤人热闹得紧,吵吵嚷嚷的声音叫人烦,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刚想到这点兰姑就猛地回头看去,狠狠一激灵。
身后……身后原本该是房屋的地方,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明亮的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看不见云,尘灰笼罩着天地,让人看了心里就生出不安感来。
这是哪里?
兰姑警惕地在原地没有乱跑,而是不断查探周围。令她失望的是,不论看向哪个方位,都只有相似的破旧废墟,不见一个人影——不对,不如说这时候幸好没有看见一个“人”,否则,兰姑很难确定那是不是人。
阴冷的风不断从四面八方吹来,雾越来越重,渐渐的,能看见的事物越来越少。
兰姑左右观望许久,心一横,决定走出去试试。
如果猜的没错,又是碰见了鬼打墙,她以前在镜中也遇到过。只是不知道,这和面具又有什么关系。
这回死劫看似简单,仿佛只是一个做面具的手艺人因为中邪自焚而亡,在这个地方留下了诅咒。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入镜人,入的是山海镜,过的是九死一生的劫难,为的就是破解怨鬼执念。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却漏了最关键一处——厉鬼是谁?
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糊涂,她猜测可能是魏松亭,也可能是方伯,又觉得不像。如果是他们,那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魏松亭、方伯、面具……
兰姑把这些词细细咀嚼几遍,总感觉有些地方跟散落的珠子一样眼看就要串起来了,但最要紧的那条线找不着,像是被刻意模糊了。
方伯……面具……方相氏……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又蹦出这个唐阅曾经说过的词。
其实,她知道方相氏由来。
自从在京中被那个大头娃娃恶鬼缠上后,兰姑就找近卫查了此事,出乎意料又并不那么意外的是,大头娃娃的来源查不出来。
起先他们以为是小儿死去化为厉鬼,于是摸排了许多因意外死去了孩子的人家,兰姑看过后都感觉对不上。后来他们又疑心是杂耍团,查探后亦未果,兰姑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大头娃娃面罩”本身这个事物上。
并不查人,而是查面具。
她向近卫要了不少古籍,日夜通读,总算摸清了些面具文化,又名傩文化由来。最早最早……来源于上古时期原始巫术与部族图腾崇拜。
彼时古人,敬畏天地崇尚万象,风雷雨电地动山崩皆以为神灵鬼怪所为,因而制作面具覆面,以此妄图借神灵之力沟通天地,祈求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说起面具,就不得不提方相氏。据说,方相氏为民间百姓信奉的驱邪除疫的神明,又为周时主持驱疫一事的官职,传闻面貌凶威,能使鬼怪生畏,见之即走,因而后世制作傩面具都称其有方相氏面容,以驱疫鬼精怪。
傩面具由此发展壮大,在唐宋时一度兴盛,甚至引入宫中。但改朝换代后,尤其在本朝,傩文化就慢慢衰落下去,这些个面具、傩戏,都成了节庆时玩乐消遣的用具,或许有人还用面具祈祷驱邪,但也不过图个心安,没几个人会当真。
于是,本朝了解傩面具的人也逐渐少了,倒是南方还算多些。
兰姑一边走一边想:方相氏……这样一个存在于传说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人,他会和这个小村庄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说查面具,不是查人。莫非……和方伯魏松亭甚至村长都没有关系,只是面具?
单纯的面具,也能成为恶灵吗?
一阵又一阵冷风吹过,兰姑打了个抖。
她忽然感觉,眼前的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久违的记忆一点点攀上心头,兰姑左顾右盼,试图找出些不一样,可那种愈发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她渐渐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
应该算很久以前了?不对,其实也没有几年,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再回想起成为入镜人以前的日子,简直像上辈子那样久远。
但是……
兰姑快走几步,眼神一点点变得不可置信。她想起来了!这里她来过!
不对,是厉鬼摸清了她的记忆,制造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幻境。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她也才成为入镜人没多久,即便心里设想的再好,再怎么安慰自己,初次从镜中九死一生逃脱后也是几乎夜夜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有鬼追着自己,追上后就是各种无比凄惨的死法,种种恐怖情景让她根本没法入睡,日日夜夜噩梦叫她不得安宁,很快就憔悴下去。
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她不会生病,只是看着没有精神。
那时候……她有一个好友。
她无意间向好友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却引来了一场灾祸。
好友见她憔悴,十分关怀,几度追问。兰姑满腔委屈恐惧无处倾诉,终于遭不住,就说了。当然她还不敢把山海镜的事说出去,只说自己夜夜做噩梦睡不着。
好友就说她认识一位阿婆,那个阿婆法力高强,能给人算命占卜解梦,看面相算吉凶。
她……她本来不信的,近卫们说过很多次,镜外没有人能真正对抗鬼怪,只有山海镜能够收鬼。可她心里又忍不住想,好友从不说假话,万一……万一说的是真的呢?天下之大,谁知道有多少能人异士,万一那个师婆真有些本事呢?
就算没有,看个心安也好。
兰姑就答应了。
好友带她去见了师婆。
那是一个……戴着颜色鲜艳古怪的面具,头发花白的婆子。
见到第一眼,师婆便围着她打转,信誓旦旦道她身上有吸引邪祟的物事,引来阴气缠身,又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日夜做噩梦,只要把阴气去掉,吸引邪祟的物事丢了,就不会再出事。
兰姑那时本就吃不下睡不着,心中忧愁,一听她这么说便以为那师婆真有些本领,看出她身配山海镜。
师婆又当着她面念经下咒,画了道黄符,让她烧成灰兑水喝下,如此就能祛除阴气。
一是为侥幸,二是为好友安心,她照做了,一杯符水下肚。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晚她果然睡得沉了。
只是……梦里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她似乎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全是枯树枯草,她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去,在梦里她还知道是梦,梦中遇见了鬼打墙。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汗湿淋漓,浑身累得厉害,却又有种神智为之一清的痛快感,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那时的兰姑,便把那师婆当真了。
纵使她不能真的除鬼,但她能瞧出自己身上的阴气,平日遇到的一些怪事也算有人消解了。
好友看她精神气足,更是为她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好友自己却慢慢虚弱下去,问她,只说她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好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于是两人又去找师婆。师婆看了以后,又是开坛和祖师爷交流,又是画符念咒,折腾了一通,好友仍旧不断虚弱下去。
师婆似乎想说什么,转口却只请辞道自己法力低微做不了。好友看出她言不由衷,再三追问,师婆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她克了自己的好友。
她法力低微,不能除鬼,只是把阴气逐出来了而已,这鬼从兰姑身上被逐出来以后怀恨在心,认为源头在好友身上,便趁好友睡着时入了她的梦。
如果想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兰姑亲自剜下一块肉煎了做药引子好友吃,吃了她的血肉,那恶鬼就出了气,不会再缠着她。
师婆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愤的好友指使下人请出去,那师婆忿忿不平,临出门前指着她家大门斩钉截铁道兰姑迟早会克死她!那鬼就是冲着兰姑来的,现在不信,以后也别去求她!
等师婆离开后,兰姑拉着好友的手在她床前落泪。
好友不明白,兰姑是真的认为自己身上的邪祟与阴气害了对方。她自己身上有山海镜,邪祟无法入侵,可不就冲着好友来了?
好友却安慰她自己没事,只需要调养几日就好,还悄悄告诉她,那个师婆是她编出来骗她的,她早就知道那个师婆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不过为了让她心安罢了。给她喝的符水,也是好友请大夫开的安神药,碾成药渣子泡了水给她喝,这样才叫兰姑睡了个好觉。
兰姑握着好友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好友气色不好,很快就昏沉沉地睡着了。兰姑没走,留下照顾她。
没多久,就见睡着的好友变得有些不对劲。
她闭着眼睛,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贴身穿着的衣服也正在被打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惊恐,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牙关止不住咬紧打颤。就好像……她在梦里遇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一样,完全不似作伪。
好友的丈夫来看过一眼就回去了,留下个侍妾照顾她。说是侍妾,也不过是好友出嫁前的贴身丫鬟,后来被收用了,儿女都放在主母名下养,对好友忠心耿耿。但兰姑却发现这侍妾并不是很担心的样子,虽然在哭,却怎么瞧都像是假哭。有一回还撞见她偷偷把药倒了,换了个颜色相似的乌梅甘草汁给她喝,被兰姑当场抓个正着。
兰姑气得把这件事捅出来,却见好友神色有些尴尬,很快遮掩过去,也并不提如何处置那侍妾。兰姑起了疑心,再回头看时,就觉得处处古怪。她又找到师婆,一顿逼问,才知道真相。
师婆的确是骗子,也的确是好友找来的。假道婆是真骗子,真好友却……却也不是那么真。她找了这人来,并不是为了让兰姑安心,而是想引她入套,哄骗兰姑相信师婆有真本事后,再哄得她自己剜自己一块肉下来,如此方能解气。
兰姑起初不信,直接请了近卫来查。近卫一出手,什么都查清了。那师婆把证据一样样摆在面前,甚个时候说的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又给了多少两银子,一五一十都交待得清楚,吓得抖得更筛糠也似。她要是知道兰姑有这么大来头,怎么还敢哄骗她?
既然是做局,也难怪她丈夫不上心,侍妾也敢偷偷换药。原来,原来一切竟然是她自己指使的。兰姑自己都不明白她何时得罪了这个好友,她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她又去寻好友,却没拆穿她,只是看着她那副苍白憔悴的样子在心里冷笑。她倒不知道,为了骗自己,这好友能下这么大苦功夫,当着她的面睡不着做噩梦,吃不下饭吃一口吐一口,原来都是假的。就连安神药也是假的,是请大夫开的迷魂药,一包下去能迷倒一头牛,她可不就睡沉了吗?
心里知道是假的,看什么都变成了做戏。再过几日,好友已成了虚弱的皮包骨模样,她还感叹对方真是能忍。却不知好友再也忍不得,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哄骗了,抓着她的袖子苦巴巴问什么时候能给她抓来药引?
兰姑此时才戳穿她,还和她说那装神弄鬼的神婆已经下了狱,让她今后自个儿好自为之。她要走,好友却没命地从床上爬起来衣裳都顾不上穿死死巴着她不放,一声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后再也克制不住,跪在地上哭着求兰姑给她药引子。那侍妾也跑出来了,扶起她家夫人自个儿替代了跪下去磕头求她,哽咽地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一开始确实是作假。
嫉妒像一根针,不知什么时候扎进肉里,很细小,看不见它,时不时刺痛一下。拔不出来,那根刺扎着的地方就开始积起淤血,溃烂发肿。
好友就是如此,心头那根刺越来越大,越来越毒。她嫉恨着兰姑,又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和兰姑很要好,若有必要,她恨不得能替兰姑去死。可她又忍不住怀疑,她这样对兰姑好,把她挂心上,兰姑呢?也对她有这样好吗?
所以,当她知道兰姑梦魇生病,焦急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当她得知兰姑的确想剜肉时,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就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好起来。
这件事要不是被拆穿了,她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就在她打算“病好”时,她却真的生了病,和兰姑一样,夜夜梦魇。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她一个人在废墟里不断跑,但不管跑到哪儿都跑不出去。一闭眼就是那片废墟,灰蒙蒙天地望不到边见不到人,连声音也没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明知是作假,这时却忍不住怀疑起来,莫非是因为自己咒了自己才病了?晦气话是不能说的,更别提她这样咒自己生病又装病,或许就是真招来了病鬼。
“求求你了……我这回是真的病了,你不救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好友哭哭啼啼求她,满脸是泪,“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兰你一向待我好,你会救我的对吗?等我好了,我便上那兰庭寺给你点一百八十钱的长明灯给你祈福,我再不骗你了……”
“就算是这样,你凭什么以为是我?凭什么觉得要我的肉?”兰姑又是气又是悲哀。
那时候……好友说了什么来着?
整件事都记得清楚,偏生那句话却忘了。她只记得在好友说了那句话后,自己怔愣了很久,进了厨房,提了刀,从手臂上硬生生剜了一块指肚大小的肉。白生生的肉泡着红生生的血装在白瓷碗里,托在好友面前。
自此,二人分道扬镳。
兰姑再没有过知心好友,也再没问过好友下场。她是死是活,遇到了什么邪祟,都和她没关系了。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兰姑再往前走几步,记忆更加清晰,胳膊上那道剜出的伤口早就愈合了,连个疤都没留下。她也仍旧能时常从那块肉上感受到钻心的痛楚。现在,胳膊上这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会错,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地方!
在梦里,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不对,为什么梦里的情形会出现在镜中?难道鬼不仅能探知他们的记忆,连梦都能窃取了吗?
兰姑跟着记忆快速往前跑,一重又一重低矮枯黄灌木丛于身侧穿过。
记忆越来越清晰,她记起来了。梦里,她往前跑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一个人影。她被那道人影吓了一跳,但也正是因为那个人影追逐,她才能逃出这个地方。
入镜人不会死在镜外的梦中,但这是在镜子里,兰姑也拿不准主意。她想,只要碰到了那个影子,她就立刻逃跑,跑快点,也比困死在这找不到边的鬼打墙的幻境里好。
兰姑一直跑一直跑,时不时回头张望,试图找到那个影子。
终于……
当她不知第几次跨过一条小水沟后,她发现,眼前不远处一道断墙边,缩着一道人影!
就是它吧?
那道影子站了起来。
灰蒙蒙天地,那道影子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轮廓,但兰姑就是感觉,它在看着自己!
它发现自己了!!
兰姑转头就跑。那道影子紧随其后。
跑快点……再快点!绝不能被它追上!
兰姑一直没有休息,又奔袭多时,已经有些疲惫,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停下就是个死。她拼命往前跑,偶尔回头看一眼,都能看到那个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不清脸,像是个女人的轮廓……
四肢很长,活像螳螂的细长手脚,细长细长的影子,头也尖长尖长的,再仰高一点看……梳着高高的尖长的髻。
它的腿脚很长很长,却不是在地上跑,而是跪伏下去手肘撑地膝行,活像一条人形的狗拖着细长肢体爬来。
兰姑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那是个女鬼。
她心跳得很快,脚下跑得更快。
她不怕死,但如果能活着,她还是想活的,就算活得这么恶心,她还是想活的。
兰姑跑得很快,比梦里的自己快多了。她紧跟着回忆中梦里的自己飞速前行,翻墙过巷,爬树穿沟,不断向前跑,一点都不敢停下。可即便是这样,那个影子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当她再一次回头时,她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
她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那是……
那是一张,面具?
兰姑的记忆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复苏了。
好友哭着求她:“是,我是骗了你。但接下来我说的话字字是真,若有虚假,叫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紧接着,好友就说了出来。
在好友的梦中……她是一道影子,漂泊许久,几欲崩溃。孤独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看见了兰姑……
可兰姑却不理她,自己跑了,她只能追上去,一路追逐。追到最后,两人停了下来,她还以为兰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停下等一等她,不料,面前的兰姑回过头来,却是一张戴着无比狰狞恐怖的面具的脸!
然后!兰姑就举着刀刺进她的心口。她在梦里剧痛无比,可还是醒不过来,只能看着那个戴面具的人摘下面具,又变成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再然后,兰姑就消失了。
每一次做梦,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如此,所以越做梦,好友才会越厌恶她。
兰姑彻底想起了一切,望向那影子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原来,这道影子是她?
不……不对,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更何况……这是镜中!镜子里的事物,又怎么会影响到三年前的镜外?定是那恶鬼通过她的记忆伪造了来骗她的!
兰姑手上抓紧了匕首。
镜中,通过某些途径也能“杀死”鬼怪,从而破局。譬如她就看过藏书阁中经卷,有人以符咒破局,有人用刀剑劈杀恶鬼藏身处。关键在于“破局”而不是消灭。
她不指望能杀死恶鬼,但……和梦中一样,她刺死这个鬼,是不是就能从鬼打墙的困局里出来?
兰姑握紧了刀,继续往前跑。
说来也怪,这个恶鬼脸上面具的模样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好友请来的师婆吧?她记得那个师婆做法时,便是戴着一张诡异狞厉的面具。
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友和那个师婆都是迫害她的人,所以恶鬼才会用她们二人的模样合在一起追杀她,就是要她害怕。
兰姑咬紧牙关跑得更快。
厉鬼想要她害怕,她就偏不遂它愿。世上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左右不过一死,她还怕什么?
兰姑越跑越快,竟是在那道扭曲恐怖的影子伸出手,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又爆发出力气,猛地往前冲出一大截。
只要刺死它,用刀刺下去……她就可以逃出来了。
面具……鬼面……
又一次,那道影子追了上来。
高大的、瘦长的影子,在地上胡乱摆动爬行的四肢,披散的长发,还有完全看不清颜色的衣裙……浑身上下都和影子一样灰蒙蒙的,只有脸上那张让人眼熟的面具无比鲜艳。
兰姑捏紧匕首,背脊生出冷汗,冷意袭来之际鸡皮疙瘩迅速从脊椎骨蹿升上天灵盖。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
她用力一蹬,身形猛向前移一大步,跳起来蹬在面前一道拦路围墙上,力道之大,硬生生踹碎了两块砖石。借此力道转过身来,手里匕首趁机刺入了影子的胸口。
那道影子顿住了,细长的手停在兰姑眼前。
只差一点点,那只手就能碰到她的脸。
……兰姑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见自己……自己戴着面具,那张面具,无比狰狞恐怖,犹如阴曹地府中走出的恶鬼一般。她戴着面具,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兰姑低下头,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那把匕首上握着的手无比苍白枯瘦,不像是她的手,倒更像是……
她眼尖地看到了那只手小指头上一小块凹痕。
是她的好友……
这块凹痕,她记得!
她俩十岁出头时,她去好友家玩,二人在小厨房里一起偷偷做一道点心。好友不大会用刀,划伤了手,哭了很久,她不断安慰,却也没法抚平对方对于会留下疤痕的恐惧。
后来,她的手果然留了一小道口子。还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平日好友也常用脂粉盖着那块地方,或是带着戒环遮住。
现在,这只手握着刀,插进了她的心口。
兰姑动不了了。
她眼睁睁看见眼前戴着面具的人,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是她好友的脸。
好友得意地大笑,收起刀,消失了。
而她脸上的面具也掉了下来。
兰姑这才看清那张面具。
为什么这张面具十分眼熟,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脸。
她起先戴上这面具和村民们一起跳傩舞,跳完后立刻摘了下来,却无法丢弃。后来,在黑暗中,她的脸变成了面具,为了不惊吓到魏松亭,她又将变成人皮的面具戴上。
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自己脸上戴着一层人皮的面具。
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在梦中,她并不是被鬼影追逐的那个……她才是一直追逐着人的影子。她看见了好友,上前追赶,却被刺死。
怪不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她在梦中被刺死了。
被杀死,才换来的解脱。
好友在梦中,应当看到的是她原本模样的脸,不是鬼面,却依旧选择杀死她。只有杀了她,好友才能从梦里解脱。
所以,好友才会哭求着要她一块肉。
兰姑倒了下去。
临终前,她的一生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最后的关头,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姜遗光、三娘、九公子、黎恪……下江南时种种尽数浮现在眼前,可惜她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不过,为什么她记不起来那个好友了?
那个好友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兰姑微微瞪大眼睛,头一回惊慌地发现,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好友的模样了!
她真的认识过这个朋友吗?
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好友是不是真的好友。
如果不是,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兰姑倒在地上,不甘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她都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有人推门进来,立刻惊慌地大叫:“这里!这里也出事了!”
陵庄里还活着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这条街。整条街拥堵不堪水泄不通,到处都在吵吵嚷嚷。那人的叫喊淹没在吵嚷声中,到底还是让一些人听到了,很快就有人跑过来认人。
“这不是昨天晚上来村里的贵客吗?她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见到了,她是和小松子一起来的。哎?小松子,你来瞧瞧!”
魏松亭就在不远处,闻言费力地挤过来,周围人都给他让路,让他能瞧见自家院子里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女尸。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逃命,早上这个女子还安慰他,现在,她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魏松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对,是我带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人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问到了其他几个贵客,那些人都哑了声,都说自己没见着,另一个人大声道:“我刚才也看见了这姑娘,你们没瞧见,就在那边的巷子里,里头没人,她一直在那个巷子里面自己拼命转圈,我上去要叫她,她没理我,我就出来了。”
“巷子?哪个巷子?”魏松亭追问。
那人就指了他家斜对面一条狭窄的小巷,巷门口扎了个篱笆门,平常一直是关着的,所以才没有人进去。兰姑如果藏在那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那人也是被挤得凑近了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女人,跟中邪了似的,就在方寸地方没命地跑,叫也叫不应,吓死个人。
魏松亭闻言跑过去,早有好事者拉开了篱笆门,当即吓的叫起来。
篱笆门拉开以后,小巷里头静静的躺着一张恐怖的面具,浸泡在血水中。
黑暗中,那张面具就跟活了一样,阴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
镜外,赵瑛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此行凶险,也知道京城中似乎有大事发生,不再安全了。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行的近卫看出她心里不安,找她说说话。
赵瑛面对着近卫,也不敢把不能和公主直说的一些话问出来,想了下,拐弯抹角地问起姜遗光的情况。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十重以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为什么都说十重后的死劫会比前十回更难?”赵瑛恳切道,“算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跟来的有两个近卫,其中一个以眼神示意另一个,那一个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许。
入镜人也有高低之分,平日表现都会被近卫们看在眼里。那些值得培养的,就能多得到一些照顾。
赵瑛显然也被算在此列,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估为很有可能度过十重劫后的入镜人。不过提前告诉她也无妨,难不成她还能后悔吗?
那近卫就说了。
“你也知道我们曾经说过,镜中死劫,乃镜外活人死后执念所化,执念越深,越是难解。”
赵瑛点点头。
恐惧,怨念,执念,不甘,愤怒……都会变成恶鬼。人活着时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死后不过是人的肉身消亡,人的“念”却还能存在于时间,久而久之,化为鬼魂。
这也是她迷惑所在。
再怎么凶恶,十重后的鬼魂,还能和十重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钩织出幻境的鬼魂多些,执念更深一些——有时死劫幻境的编织者可能不止一个鬼,许多恶鬼的执念交织,就会变成新的更加诡异混乱的幻境。
比如赵瑛在卷宗上看到的,姜遗光变成了一只小狼的那一回。据他们后来查证,很可能就是因为有多个鬼魂被几人收入镜中,执念相交,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莫不是因为鬼魂更多?”赵瑛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只是如此。”
“那是为何?”
“因为……十重以后的死劫,已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执念。那是更加浩大、混乱,无形的执念。”
不让他们看十重后的卷宗,也是怕入镜人陷入绝望。
赵瑛似懂非懂:“你,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
“对。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十重后的死劫,它并非具体的个人的念想,很可能是一群人、一块地、一个王朝……可能是从古至今死去的女子之怨,可能是一条江中死去的亡魂聚集……”
“又或者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把刀。诗被人传唱久了,便有了念。画流传数百年被无数人观赏,凡观赏者无一不惊叹赞美,聚集起来也成了执念。”
“——凡能够凝聚人心念所居之处,便有鬼魂。”
赵瑛被说得浑身发寒。
“这样一来,岂不是……找不到活路?”
一个人,几个人,死去的缘由总能找到,心中执念也可解。
像这样……完全没有门路的死劫,又当如何。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他们看卷宗,十重前后的藏书阁要分开,也不让他们多和十重后的入镜人打交道。原因根本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止是因为十重后的人会性情大变。
那近卫叹息一声:“也不是没活路了,京中不有许多活下来的?只是需要比十重前更小心。”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以你的能耐,也该快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所以,这几天她才会得到那么多古籍批注。各类名家诗词歌赋、名画古籍、名山大川,各地民俗,流水似的送来。她以为是公主厚爱,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冲击过大,赵瑛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末了,低下头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刮着自己方才翻看的那本书。
“那……再给我送些书来吧。”赵瑛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还带着笑说话,“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分寸。”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遗光。
十重后这样难……姜遗光,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赵瑛忽然发现,她不恨姜遗光了。其实她早就不恨了,只是心里要有个念想才能支撑她活下去。以前这个念想是希望姜遗光去死。
而现在,她想要姜遗光活下来。
……
镜中,陵庄村长屋内。
姜遗光慢慢站直身,和门外那人无声对视。
是一个女人。
脏污散乱头发后,冰冷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