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从瀛洲岛地下宫殿里发现的前秦青铜鼎, 再到乌龙山上据说历史悠久的阵法图纹,山海镜的历史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久远。

甚至……还可能会牵涉到那个传闻中功盖千秋,一统天下的第一位人间帝皇。那位秦皇曾求长生,和这据说能让人长生的山海镜之中, 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试探地私下问过朝阳公主, 但在他看来, 朝阳公主知道的似乎也不多。她只是劝姜遗光接下这门差事,在途中,正好能经过长安城一观, 还道此行跟着他的近卫都是她手下的忠心人,可以“应用尽用”。

他就明白,朝阳公主也想探寻山海镜的奥秘。

……

白骥年纪大,守不得夜,早早就回马车里睡下了。马车宽大, 能躺三五个人。当然,其他人是不可能和长辈挤一起的,于是也只有阿寄死活非要爬上马车和他一起睡。

小孩子身子暖融融的,雨夜里比搂着汤婆子都暖,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过去。

睡着睡着, 意识渐渐漂浮起来,忽然间又跟踏空了似的猛一下往下掉, 下面是黑洞洞深渊根本看不到头,又突然间跟掉进冰窖里似的冷意忽地一激,白骥被这一下惊醒了, 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摸了个空才感觉不对劲。

旁边睡着的小娃娃不见了。

马车车厢里黑洞洞一片, 什么也没有,怎么摸都摸不到, 掀开帘子往外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阿寄呢?

阿寄去哪儿了?!

老人顿时惊慌起来,叫着阿寄的名字匆匆胡乱裹了衣服就要跳下来找人,可他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四下皆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是了……一定是鬼怪作祟。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单找上自己,还是……

白骥不敢想,摸黑继续边走边叫,喊了阿寄又喊姜公子,夜里起来声音本就哑,更别提他这样呼喊,没一会儿嗓子就哑得不能听,喊叫声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该不会、该不会已经……

越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越是不由自主地往最糟糕的地步去想。白骥左右张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越想越害怕焦急,差点绝望。若非一腔信念支撑着,恐怕当时就要腿软在地走不动道。

但现在他也快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接着找,敢不敢接着找。

渐渐的,眼前似乎现出了一点光亮。白骥还以为是错觉,揉揉眼睛又瞪圆了看,才知道自己不是看错。

远处真的飘起来一点绿荧荧的光。

飘飘忽忽的,一点点从一小团变成更多更密的光,让他勉强能看清楚周围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发现自己还在城隍庙里,就站在马车旁边,马早就牵到偏殿去了,留着马车车厢,掀开车帘一看,里面陈设事物还在,阿寄却不在。

上头城隍老爷正襟危坐,慈和端笑的脸荧绿之光照着,一眼望去,竟如传说中地府的阎罗爷、夜叉一样阴森可怕。

不像是点着的灯,倒像是、像是鬼火!

满堂鬼火闪烁,幽暗阴森,无处不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来,没一会儿人就冻僵了。

这让他才高兴起来的心又猛地沉下去。

看来……不是其他人遇了灾,是他自个儿寿数已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吧?

白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此也好,他一人走了,其他人还能好好过。就是阿寄那孩子,恐怕又该哭闹了。

这么想着,他替自己理了理衣裳,昂首阔步往正殿当中最高大最光亮的城隍老爷方向走。

就算这是阴曹地府,要抓他去论生前功过是非,他也问心无愧。

没走几步,他就在前面看到一个隐约有点眼熟的影子,像是个……女子?这一眼瞬间叫他毛骨悚然,又很快安心下来。

恐怕也是个女鬼吧?一直困在城隍庙中,想来也有什么冤情。

白骥自觉自己也成了鬼,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走几步走近了,模糊地辨认出那女子穿着一身样式十分古旧的衣裙,梳着妇人头,背对着自己坐在城隍老爷下方,抬头和塑像脸对脸对视,一动不动。

“这位……夫人?”白骥忍不住开口。

那女子身子没动,脑袋微微侧转,也没完全转过来,看起来不像要害人的样子,白骥就更放心一点,走更近几步。

“这位夫人,敢问……”

随着他出声询问,那女子转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整张脸都扭转了过来。

而等她的正脸完全暴露在眼前时,白骥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年轻妇人,昏暗诡异幽光下,姣好的面容有些奇诡妖异,侧脸带血,皮肤极白。那张脸……白骥很难说自己不眼熟。

她是……她是……

女子直勾勾地看着白骥。而白骥也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发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

“……是你?”

“宋夫人?”

他有无数话想问,满脑子都是纷纷乱乱的胡思乱想,可在问出口前的一瞬间,那些念头忽然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他也只能问出这一句仿佛问好的话。

女子侧歪着头,慢慢笑起来。

一笑,嘴里便流出浊稠的血,满口森白的牙染得发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古怪喘气声,她的手脚也在古怪地颤动,头发梳得整齐,有几缕飘落下来,遮着半边脸。

像一只静静盘踞在蛛网上的蜘蛛,让人毫不怀疑稍有动静就会喷出满腔毒液。

白骥不得不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又忍不住重新看她两眼,目露怀念。

都道人死后灵魂会一直停留在死时的样子,想来她也是如此。

“……宋夫人,许久不见,你年轻依旧,我却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了。”白骥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称自己夫家姓氏,所以只叫她宋夫人。

女子没有接话。

白骥只在数日前的一场大祸中亲眼目睹过鬼祸,他对“鬼”这一物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各类民间传闻、古今书籍等。路上姜遗光偶尔也会说起一些,譬如鬼都有执念之类的。

他相信人有生死轮回,死后需下地府过黄泉路经十殿阎罗审定是非。他也相信,有些鬼找不到投胎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漂泊阳间。

它们或许失去了一些神智,但常听闻人鬼夜话,现在他自己也死了,应当是可以聊聊的……吧?

就像现在这位宋夫人一样。

只是宋夫人都离去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他也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能去投胎,或许也是出了什么事吧?

白骥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那女子却只是古怪又阴冷地笑,笑得白骥遍体生寒。等他终于忍不住要往后退时,才听到对方嘶哑地开口。

“你……还……记得我?”

简直像两块生锈的铁相互摩擦发出的艰涩怪声,听上去就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一边说话,唇边涌出的血更多,带着细小泡沫的血在喉咙里嘴唇边翻涌,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不清。

也亏白骥能听明白。

“我也快忘了,都这么久了……”白骥凑近几步,“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宋钰只是侧抬着头,整颗脑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斜横在瘦削尖长的脖子上,于是眼睛也斜斜地盯着白骥。她眼睛瞪得很大,斜着的黑眼珠就更可怕。

“心……愿……?”

“是啊,若有心愿未了,不如尽早说出来。”白骥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虽是故人亡魂,他也还是有点害怕的。

“……白……白、家……”

她终于又开口了。

“白家……害我们……”她的嘴巴越咧越大,直勾勾看着白骥发笑,“我、要……你们……死……”

白骥吓了一跳:“宋夫人可是弄错了什么?不说别的,家父和二叔一直对宋夫人和姜小弟视若己出,怎么会害你们?听说你们出事后,我们也想过去查,只是一直查不到才作罢,我们没有……”

“你害我们……你害我们……”

不论他怎么解释,甚至把十多年前自己等人听说她去世后就让人去找却找不到尸骨的事儿都说了,也道他们给她立了碑、设了衣冠冢,想叫她安心去投胎。宋钰就是不信。

而随着她一遍遍叙说,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脸上表情也越来越狰狞扭曲。那根本不是活人所能有的脸孔,无论谁看到都会被这恐怖一幕吓得心惊胆寒,白骥也不例外。

他不论怎么给自己壮胆也不能抹掉看到对方厉鬼现形样子的心惊肉跳。直到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好不容易想起来跑,两条腿却都在发抖,根本跑不动。

再往上看,城隍老爷高高在上,眼珠斜往下,含笑注视着他。

他跑不掉的……

“宋夫人!算我求你了!这件事和白家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明白你们夫妻二人和那位贺公子交好,我也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商议了什么,我千真万确地保证真的和白家人没关系——”绝望之下,白骥苦苦哀求她,“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找无辜的人啊!白家实在经受不起了!”

宋钰忽然爆发出一声阴冷至极的大笑,她身上仿佛错位的骨头咔咔咔又摆正了,眼珠却从没离开过白骥,忽地一只手猛然攥住白骥手腕,后者给冰得一哆嗦。

“无……辜……我儿子……会替我报仇……我……会告诉……他……”

“我的……善多……”

“他来找你们了。”

这一声不同于先前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艰涩沙哑的话,而是清晰无比。

说完后,白骥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白骥又做了个很长的梦,等他被急促敲门声叫起来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他好像……他碰见了那个谁……他……

“二伯!昨晚果然又闹鬼了!”他的一个堂侄苦着脸在外边敲窗户传话,“您在马车里先歇歇,别着急下来,等收拾好了再下来。”

怕白骥太着急闪着腰什么的,他补了一句:“有姜先生在呢,不用担心。”

白骥脑子还有点不清醒,眼睛转转,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阿寄就在他身边,已经乖乖地自己穿好了衣服,被窝里还是热的。

外面大雨仍未停,细密雨声和湿冷的风都飘进来,还有殿内点了炉火的干燥的柴香。外边人声热闹,似乎在吵什么事。

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堂叔公,你怎么了?”阿寄在他面前晃晃小手。

白骥回过神来:“阿寄,你,你昨晚没离开过车上吧?”

阿寄摇头:“没有呀,我一直睡得好好的。”

奇怪……难道昨晚,真是一场幻觉?

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宋钰真的托了梦来?

白骥神思不属地抬手穿衣,手穿过袖子的刹那,愕然发现腕上有一圈已经凝固的血手痕!

那不是假的!他昨天晚上真的见到了宋钰!她还说……她还说什么……她的儿子?

善多?那是谁?

白骥抱着堂侄孙下去后听得更清楚了。死去的几人都是白家家仆,还都是十分忠心的老仆,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莫说其他仆人同病相怜,几个主子心里也难过。

一部分人觉得要把他们尸体也带回西南好好安葬,一部分则认为这座庙有古怪,要赶紧离开,还有些说等到了最近的一座城把他们安葬了再走也不迟。

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人的头全都找不着了,只剩下身子还在。若是下葬时尸首不全,不是让他们死也不得安宁吗?

可现在让他们去哪里找到这几个人的头颅?他们又哪里敢去找?只有姜遗光和姜遗光的随从敢(他们还不清楚是近卫),但他们也没这么大脸面能使唤得动他。

“姜公子,您真不管啊?”白骥听到跟着姜遗光的一个近卫小声问他。

姜遗光冷笑一下:“管?我管什么?这队伍这么多人,今天来一个明天又来一个,我要管到什么时候?我又不姓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公主那边不好交代。”

“公主让我护送白老先生一人,仅此而已,其他人我可不保证。”说着他回过头来,“喏,这不是挺好的吗?”

“白先生,早啊。”姜遗光言笑晏晏。

白骥也笑了笑:“姜小公子好。”

姜遗光一眼瞥见他腕上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血指印,眉头一扬:“老先生,这是……?”

白骥道:“姜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遗光看近卫一眼,后者识趣退开几步,他伸手示意:“请。”

两人找个偏僻角落,白骥便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女鬼身份,只说有个已逝的故人托梦给自己。

“她还说她有个儿子会来找我,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是谁?”姜遗光问。

“对,她说她儿子叫……善多?”

这话一出口,眼前年轻男人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姜遗光似笑非笑:“您确定,她真的这么说吗?”

“是。”白骥老感觉好像哪里有点微妙,又摸不着头脑。

姜遗光道:“那我知道她儿子是谁了,这位故人是不是姓宋?夫家姓姜?”

“你怎么知道?”白骥吃了一惊。

“实不相瞒,在下大名姜遗光,善多正是我的小名。”姜遗光看着白骥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说,“宋钰,正是家母大名,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喊冤?”

姜遗光脸上带着十分可怕的温柔微笑,盯着白骥,后者能说什么?他只能一再徒劳解释这和白家人真的无关,他们对这对夫妻真的没有恶意。

姜遗光不知听没听进去,任他说,说完之后拱手告别。外面还在下雨,白家其他人还在争执,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回了车上,放下车帘,显然是让其他人不要来打扰自己的意思。

见他头也不回离去,显然那番话对他不是毫无触动。白骥心情十分复杂,又有一种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的奇怪的宿命感。

要是他真的……

车上,姜遗光靠在车壁上,总算能休息一会儿。

他整晚都在厉鬼的逼近下演戏,又要保全暗中帮忙做戏的几个近卫,脑袋压弯太久了,现在脖子还有点疼。

装神弄鬼的次数不宜多,那身衣裙被他塞进了装行李用的箱笼里,等抽空要想办法销毁。不销毁也无所谓,届时被发现了,他自己也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反正白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宋钰怎么可能伪装出她的模样的,他就不会往这方面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