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京城中欢腾的气氛不同, 宫中一片肃杀,冬日仿佛停驻在了此刻。
都说宫里出了大事,京里不少老百姓都瞅着呢,一批批死人往宫外运, 每天天不亮就有裹了白布的人运到城西边的化人场, 那化人场的烟天天飘得老远, 据说死人灰都堆了三尺高。
老百姓们说归说,倒没几个害怕的。虽然都住在天子脚下,但那宫里的皇上娘娘谁也没见过不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听着宫里头的事儿听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 听个热闹罢了。
再说了,要不是犯了事,那陛下能……能这么处置人吗?陛下英明一辈子,什么时候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啊,肯定是有大事!
是什么大事?……猜不出来。
姜遗光得了玉佩的同时, 送来的还有一句警告加劝说,让他自己掂量,宫里的事不能往外说。
他当然不会往外说出去。
凌烛缓过神后就问他那天在宫里事情办的怎样,为什么其他几个人忽然联络不上了, 姜遗光也只说差事办完了, 其他一句不多提。
凌烛思来想去,和着近日宫门口运出不少尸体, 再联想到姜遗光房间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情时发生了某些大事。
余谯和姜遗光的恩怨他也听说了,前者几次冲进常清园要找他算账, 后者就跟开了天眼一样, 每次都能在余谯冲进来前忽然消失。
又一次,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突然翻窗消失在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余谯踢开门闯进的身影,一阵张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又跑了?”余谯气急败坏,跑到窗边一看,人影早就没了。
凌烛低头品茶,全当没听见。
一旁的沈长白啧啧两声,拖长音道:“自作孽啊——不可活——”
余谯是真急了,蛊王种出去后就没有能牵制的手段,只能到了时机再取出来。但这京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养蛊,到时姜遗光随便找个养蛊之人都能取走,那些人想必也很可乐意帮这个忙。
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姜遗光,却一面都见不到,只能托近卫传话。一开始他还威胁,到后面发现威胁没用,就变成低声下气请求,什么条件都给出来了,姜遗光就是不理,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铁了心要得到蛊王!
到最后,他和姜遗光打了个赌,十天以内,只要他能和后者打个照面见到正脸,姜遗光就让他换走蛊王。要是他碰不到,那就……
沈长白嘿嘿嘿地笑。
今日就是第十天了,余谯昨晚就在园子里没出去,趁姜遗光晚上睡觉时放迷烟跑上去,结果姜遗光压根就不在房间里,他又白跑一趟。
他算看明白了,姜遗光遛着他玩呢。光打杀个人有什么用?他在驯服余谯。等十天过后,不论结局如何,余谯都要承他的人情。
今日凌烛的卷宗也出来了,沈长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
凌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园子里休息。”
沈长白也不强求,自个儿问了近卫,被带去了京城中新开辟出的一间书屋,他们想看的卷宗都能让近卫送到这儿来。
凌烛还不到第十回,姬钺已经过了。这卷宗放在原来的藏书阁里就不大合适,干脆一并挪出来。
沈长白进去以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姜遗光的踪迹。
他正在窗边和一个身着绛紫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说话。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眼扫过来。本该是风流倜傥的一位贵公子,目光却漠然得可怕。
姬钺也是来特地找姜遗光的,他和凌烛在镜中联络后,知道姜遗光和凌烛近日有往来。他如果从凌烛口中得知自己的十重后死劫,很有可能会来看看。
姬钺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进宫一事并非机密。他从宫里探不出来,父王整日沉迷酒色,关于宫中事一个字都不透露,只能从姜遗光这边下手试试。
而他提出的条件,真的让姜遗光犹豫了一下。
姬钺在镜中探寻到赵瑛和姜遗光似乎也有关联,出镜后顺道查了查她,发觉赵瑛生父正是当年科举舞弊案中牵连进去的一人,后来辗转来到柳平城,成了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在其他学堂都不肯收姜遗光时,成了他的夫子。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以你夫子的性子,他若真想要远离是非,要么回老家,要么游玩山水,为什么又会来到离京城那样近的柳平城中?”姬钺对姜遗光说,“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收下你?”
还那样尽心尽力教导他。
甚至……君子六艺中,绝大多数普通学子都因为家世不会骑马。南夫子并不富裕,姜遗光从前家境也只是普通,南夫子却特地买了马教他。
“以你当时的名声,即便你有再多才华,他也该惜命才是。他一人不算什么,还有夫人女儿在,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妻女考虑?”
他怎么会全心全意地接近一个注定会害死自己的人?
姜遗光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姬钺道:“我也不谈什么咱们过去的交情,只论当下。你我各取所需,我没必要害你。”
姜遗光终于松口:“你让我想想。”
姬钺见好就收:“最好快些,消息过了就不值钱了。”
“我明白。”
姬钺转身就走,经过沈长白时和他微一点头,大步踏下楼梯。
见他走了,沈长白凑上去问姜遗光:“他就是那位九公子?”
姜遗光道声是,没有透露刚才两人的谈话,等近卫把卷宗送来,二人一人一沓看起来。
前边内容和凌烛所说相差无几,到最后破局时……看得沈长白瞠目结舌。
几个入镜人通过那些死去人的尸体发现了端倪。
女婴从那些人腹中爬出,看似是肚腹被破开失血而死,但他们也发现那些人身上都少了些骨与肉,肚腹中也有些脏腑不见了。像是被女婴吃了。
姬钺就找到几个他们都看见肚腹内伸出了婴孩手掌的人,打晕后称重,又以水为介,将人放入满溢的水桶中再捞出,看水面下降多少,算出其肉身大小。
等那些人死去后,将尸体再次称重,同样也算出尸体大小。果然……所有人的尸体都少了一块婴孩大小重量的骨肉,四斤到六斤之间不等。
那些人不愿意让女婴们投胎,出生即死,尸骸不断被践踏。女婴就吃掉了他们身上同重的肉,估计是当做自己的肉身再次出生一遍。
它们的执念也不过是要平安出生而已。
于是……他们从女婴路上搜集了不少女婴骨灰。骨灰很好辨认,说是灰,其实更像灰白色的一层粗糙沙砾,当初焚烧的那些人也并不很尽心,当中还留有不少小骨节。
刚出生婴孩骨头再怎么重也不过一两斤,每个人都匀了些,又挖下新死不久的成人身上的肉,补足了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时他们也快死了。
肚腹高高隆起,能清楚地看见肚皮上凸显出两只小小的手掌印,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要划破肚皮钻出来。
还未降临人世,已从腹中发出了凄惨的啼哭声。
他们带着骨灰和血肉进入女婴塔。在女婴钻破肚皮的时刻强忍住剧痛,将那些东西塞进了肚子里,任由女婴啃食。
果然,她们吃完就消失了。
女婴塔里的木牌少了很多,到处都是小小的血手印,恐怕都是被她们拿走了。
等四人全都经历了一遍远比分娩更痛苦的破腹之痛后,才得以从镜中离开。
沈长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怪不得,凌烛死活不肯说他是怎么离开的。
以男子身体孕育胎儿,还是鬼胎,听上去着实奇怪。
姜遗光却陷入了思索中。
他原本以为刚生下的孩子不会有怨念,幕后恶鬼很可能另有其人。但现在看来,新生的婴孩也能生出执念怨念,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执念并非单纯以人意志为准,反而只要为人就一定有执念吗?
卷宗看完,姜遗光就打算回去,问过后确定余谯已经不在,他就重新找了凌烛问个清楚。
到这个地步凌烛也不遮掩什么了,将镜中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姜遗光依旧没能解惑。
等他回了自己房里后,发现当初送自己出宫的一个近卫就站在房里等待。见他回来,那身着宫服的近卫恭敬朝他行礼,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他又是来送赏赐的,上回他送来太子给的一块玉佩,这回送的则是一个匣子,据说是太子特地为他找来的旧物。
特地赐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让他不要把二皇子的事说出去。
二皇子早就死了,宫里到现在却一直没有传出消息,还特地传信再次让他保密,莫非……他们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不小心暴露?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你们……找到人顶替二皇子了吗?”
年初接下来要办不少喜事,二皇子丧命绝对会把一切都打乱。所以……他们很可能让人戴上人皮面具顶替二皇子,等后者到了“该死”的时候再宣布死期。
那近卫不妨姜遗光竟推出了真相,一怔,拱手行礼:“既然姜公子已经猜出了,还请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淡淡道:“放心吧,我自会遵守,不必担忧。”
那近卫还是有点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把东西留下后就走了。
等那近卫离开,姜遗光打开匣子,见里面躺着几本书。还是几本旧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纸张发黄,边缘页都翻出了毛边。
书封上的名字,却让姜遗光难得地怔愣在原地。
这几本旧书……竟然全都是他母亲生前写下的话本,也不知太子是从何处打听到又搜集来的。
他伸手翻开书页……
……
宫中,三公主从书院里出来,还惦记着和同伴定下的打马球的约定,以及其中一个同窗新定的游戏。
宫中设下内书院,皇室、宗室、皆可入宫读书,三品以上大员也可为自己子女讨恩典入宫。由于本朝风气开放,女户极多,不光男子,女子也一并能进宫来读书。三公主在内书院里结交了不少同窗。
现在冬雪未消,宫里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不能出去打马球。她们约好了,等春日来临,冬雪化尽的三月,上巳节过后,就一起约去打马球。
三公主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可在宫中生活,最要紧的就是明白什么能打听什么不能打听。故而这几日她一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照旧上下学。
那些一并进入宫中书院读书的宗室子弟们也心照不宣地没有人提起。
离三月还有很久,三公主正觉得无聊,就在前几日收到了其中一位同窗的帖子。
不知是哪位同窗,不曾署名,她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游戏名不详,但这个游戏的内容让三公主看着看着眼睛就亮了起来。
这个游戏首先要求要一批相互熟悉感情不错的人参与,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人,也就是游戏发起者,她先当做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匿名以馆阁体写下属于自己的一件事,再将这张纸交给其他人依次传阅。
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暴露猜测对象的身份。她们要根据纸上内容猜测隐藏了身份的是谁,然后再写下和那人有关的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只是不能太过直白,譬如直接点名姓名年龄等,要让后来人也跟着猜。
那个隐藏身份的人则会故意写错一二,误导他人。
等几圈下来,那个被猜测的人身份才会越来越明显。这时就可以回头看有哪些人写错了。那些最开始猜错的,统统都要受罚。
这个游戏实在有趣极了,故而三公主这几日都没有回到后宫,而是和其他学子们一道住在内书堂里。
宫殿占地极广,朝廷大员和宗室子女若每日来回也实在太劳累。陛下才在内书堂里辟了一块地,供他们居住,当然男女不在同一殿内,分隔开。
三公主回到斋舍,斋舍大堂当中的桌子上放了个妆奁,里面已经有了两封信,今天果然又多出一封。好些人已经在桌边等着了,就等三公主到来好拆信。
“公主到了——”
“姐姐快来,坐这儿。”临安王府上的一位堂妹笑着请三公主坐过去。一群女孩各自见礼后,又按着身份排序坐下。
信件拆开,众人传阅。
上面写着:“我有一支碧玉钗子。”
三公主一见就忍不住摸了摸鬓边,她今日正好戴了一只碧玉钗。不光是她,在座的小姐妹当中身上带了碧玉钗、碧玉环的有五六个呢,这些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捂着嘴笑起来。
“这什么呀?也太难了吧?”
“要我说,大家谁没有一支碧玉钗子,现在快老实交代?说不定就是特地写出来唬人的。”
“可不得了,这可怎么猜啊?”
“我猜啊……说不定就是梅娘你写的,你最爱碧玉雕,故意哄我们玩儿。”
梅娘听了也不气,笑眯眯道:“好你个小妮子,猜到我头上来了。你要真觉得是我的,那可一定要按照我来写,到时受罚了别来找我哭。”
那人连忙道:“又来吓唬我,肯定是你,你这样说就是故布疑阵。”
“就是就是,我常听说,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如果死不承认,其他人还要怀疑他。如果大大方方往自己身上揽,其他人还要疑心是不是怀疑错了人。我看梅娘就是……”
话没说完,那人就被梅娘伸手挠了下腰间,顿时咯咯笑成一片。
一群人你挠我我笑你,乐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接着一个劲分析,有说可能是梅娘的,有说这句话可能是写来骗人的,那人根本不爱碧玉,所以很可能是从来不用玉的瑶儿。还有的盯着三公主头上的钗,故作严肃地让三公主老实交待清楚。
三公主也在纳闷呢,闻言笑道:“好胆大,怀疑起我来了。我可是来的最晚的,又怎么在你们之前把信放这儿?”
说出这句话后,三公主心头飞快掠过一丝疑惑。
的确有些蹊跷,她们每日一块儿入内书院读书,那时桌上什么也没有。等她们回来以后,不拘是谁先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封书信。
不过这点疑虑很快又被打消了,三公主心想,或许是提前写好了让宫女放过去也不一定。游戏本就图个乐子,真计较起来就不好玩了。
于是她也打消了找出那个宫女的念头。
但这些书信的确有些像她。
第一天的信上写:“我喜欢海棠花纹样式的衣料。”
她的确有几件衣裙的样式是海棠花,暗纹绣纹都有,这封书信一出后,她都不敢再穿海棠花的衣裳了,就怕自己被认出。
第二天的书信上又写:“我喜欢吃杏仁糕。”
这也是她爱吃的一样点心,不过这点心十分常见,书院里不少女子也爱吃,三公主便没放在心上。
她心里生出个有些奇异的念头——该不会,这人是冒充她的身份在写吧?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这人可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用她的名义来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三公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不介意事先有人和自己说好后这样玩,但并不喜欢其他人擅自做主张,不过她又担心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毕竟海棠花纹,杏仁糕,碧玉钗,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很特殊的东西,不少女子都有。她若要提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小气,容不得人,只得将心思按下不表。
第四日,又是一封新的书信出现。
“我收藏了好些纸鸢。”
这回……三公主久违的古怪感再次涌上心头。
真的有这么巧吗?其他人也喜欢收集纸鸢吗?
也有吧?不独自己一个……
那些小姐妹们很快就说起来,谁收藏了多少多少纸鸢,谁又喜欢什么样式的纸鸢,她们在宫外时都见过,还一块儿放过。说起放纸鸢,众人又心里痒痒,定好上巳节除了打马球外,再约出来一道放纸鸢。
而后众人一道写下猜测。三公主也跟着写,她怀疑估计就是瑶儿,便写了属于瑶儿的一件事,道她小时候十分喜爱一只狸奴,请回家后却差点被抓伤了脸,好说歹说才求着父母把狸奴留下。
三公主排在第一个,她写完后,果然有不少人看出她写的是谁,顺着她的意思跟着写了些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的瑶儿的秘密。
一圈轮换完后,信又落到了三公主手里,她再看一眼其他人写下的内容,放下心来。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吧?
夜里,她翻来覆去许久,还是感觉不太舒服,那股怪异感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干脆叫来自己贴身的宫女,附耳说了一番。
第五日的书信:“我时常感觉腹疼,因爱吃豆,有时会肠绞痛。”
其他嘻嘻哈哈继续猜测。
这倒是有些难了,身为女子,腹痛是常有的事儿,月信不调、受寒、闷气等都会让她们腹疼不止。那个爱吃豆就更别提了,难猜。
三公主心里一沉。
如果说前几天还能用巧合来解释今天这件事,让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爱吃豆所以肠绞痛这事儿并不是秘密,她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好几个小姐妹,如果她们又说出去,估计这群人大半都知道了。
除了她以外,总不会还有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吧?
三公主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写的,谁在冒用自己的身份。
她端着笑,随意写下一句后让其他人传下去接着玩。那封信转了一圈回到自己手上后,她发现其他人并不再受自己引导,反而都写了些她们印象中属于她的事儿。
什么写字时下意识转三圈墨、什么爱喝山泉水多过雪水、又比如吃饭时总要先喝一小口汤再开始动筷等等。
越看三公主越觉有些古怪,许多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被她的姐妹们观察到并写在纸上。
她有种自己被时刻窥视的感觉。
不对……她们已经都认定是自己了吗?
底下其他小姐妹还在偷偷笑呢。
她们本以为三公主能把这个游戏玩很久呢,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把自己暴露得一干二净,不过……三公主既然没承认,她们就要接着陪她玩下去。
今日气氛有些沉闷,三公主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劲来,其他人对视一眼,都决定明天自己不要写的太明显,让三公主多玩一会儿。
底下众多女子又是说趣事儿,又是逗乐,总算让公主展开笑颜。
等回房以后,三公主就叫来了昨晚受自己吩咐的宫女。她今日要偷偷藏在大堂后,看到底有谁过来放下了书信。
那宫女当即跪下磕头,嗫嚅地把事情说了。
原来她一直守在大堂外等着,可就在即将下学前,她腹疼难忍,实在忍受不住,便匆匆去方便一趟,本想着自己很快出来,应该也能看见是谁,但等她回来以后,桌上的匣子里已经多了一封信。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
公主审视的目光打量在她身上,她现在都不知道这位宫女到底是被收买了,还是真的只是个巧合。
不然怎么早不腹痛晚不腹痛,偏偏这个时候痛起来?
偏生第三日就是元宵,宫中学堂放假,那些人都出宫去了。
三公主再怀疑,也不能把她们重新叫回来。身为公主,她也不能贸然出宫,要是被人冲撞了,名声不好听。
思来想去,她还是去求了父皇,希望能出去看看元宵灯会。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父皇最近不知在忙什么,心情不大好,三公主壮着胆子去求,父皇想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一定要她带上人。
还不是她自己的侍卫。
元宵节当日,三公主就见到了父皇一定要让她带上的人。
其中几个她认识,穿着鹤纹或虎纹的衣裳,她知道这是近卫当中武功最高的两批,分别是九皋卫和寅客卫。
另外多出的一个年轻男人就让她不太明白了。那男子样貌十分出众,她隐约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
姜遗光躬身行礼,口称见过三公主。
三公主连忙叫起,她不知这人身份,问:“你也是近卫吗?”
姜遗光笑了笑:“回公主,在下不是近卫。”具体是做什么的也没说。
宫中出了二皇子一事,让他们都明白,已经有鬼怪慢慢侵入了皇宫。
从前京城中很安全,现在京城也渐渐失守。
所以……近卫们才在找能够守在皇子公主们身边的入镜人。
愿意去太子身边的最多,其他皇子的也有,其次就是朝阳公主。姜遗光没有推辞,但也没有第一时间表露出自己的意向,只说都可以。
于是他就被送到了三公主身边。
暂时也不必做什么,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个渡过四五重死劫的入镜人会在暗中守着。如果他觉得不合适,元宵节过后回来也行。
元宵节当晚,宫内灯火通明,无数宫灯如天上繁星落凡尘,缀在宫中各处宫殿,御花园内更是挂上了上千盏各色宫灯,十二生肖、八仙过海……将整片御花园照得跟天宫也似。
姜遗光跟在打扮成普通人的三公主身后,边上二十来个侍从侍女跟着从宫门口出来。
元宵当晚不设宵禁,整夜游玩的也有。驻守皇城的兵卫们都盯得紧,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像这样热闹的时节也是拍花子最猖狂的时日,几乎年年都有在元宵节被拍花子拐去的小孩儿和世家女。
一来到朱雀大街口,三公主就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外面挂着的灯没有宫里的精致昂贵,用料也不如宫里的好,可她就是觉得新奇。
一高兴起来,就把宫里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兴冲冲带着人这边走那边跑,四处去看灯看烟火,猜灯谜,看杂耍,买了不少时兴小吃,自己又吃不完,和侍卫侍女们一起分了。
她很少有这样快活过。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他今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看着公主别出事就好。
行至朱雀大街口,远远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再看去,一辆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花车往这边缓缓驶来。
花车上挂满了灯笼,又有数十个杂耍的人在花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或舞刀,或耍剑,或扮成神仙妃子起舞,或是戏台上的丑角儿逗趣,还有个站在前头喷火的,手里拿着火把口里含一口酒用力一喷,便是一道火龙蹿升而上,亮了半边天!
“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真好看——”三公主和周边小孩子一样笑着拍巴掌,“我从来没见过!”
就连其他跟着的近卫侍从们也免不了为这热闹的气氛染上笑,唯独姜遗光,面上也带笑,可眼里却是格格不入的冷漠。
这样多的人……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混入一两个鬼怪?
一圈人把公主围在里面不让她被冲撞,其他人发现这是个贵人也会下意识避开,当中有一两个胆大的贼人瞧见了,悄悄摸过来,试图从公主身上顺走一两根钗子簪子什么的,还没等他们动手,就被近卫直接扭断了胳膊,扔给一边巡逻的岗哨。
公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车看,恰巧这时,她前面挡着的侍卫刚好出手格挡开一个小偷,她就感觉自己腰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哎呀——”公主惊叫出来,低头看去。
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才到自己腰呢。
侍卫抬手就要把这孩子丢出去,被公主制止了。
那孩子一张头罩上的脸粉白粉白,看着十分喜庆热闹,他仰着头看自己没说话,兴许是被吓到了。
大过节的,何必呢,还只是个小孩子。
“你别乱跑,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公主拉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十分冰冷,又看他穿的很少,一句话也不说,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这孩子可能和家里走丢了,你们帮忙找找吧?”
侍卫道声“是”就要领命而去,被姜遗光拦下。
他笑着低头看那个孩子,柔声道:“何必动用您的人?让我来吧。”说着,他已经掰开了那小孩的手,牵在自己手里。
三公主讶然:“长恒?你为什么……”
姜遗光对一个身穿鹤纹衣裳的九皋卫微一点头,后者顿时明白过来,打岔道:“主子,就让他去吧。”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他们已经挡在了公主身前,随时能带她离开。
三公主迟疑了:“……那……那我在前面那座楼等你,那只奔马灯底下,你快些回来。”
姜遗光点点头:“好,劳烦了。”
说完,他就像真的牵着小孩一样,抓紧那孩子的手往后退。
两个九皋卫留下隐在人群中,随时准备帮忙。
小孩明显不愿意和他走,两只脚死死扒住地面不放,整个身子都被扯得往前倾。
姜遗光力气极大,习武后更是三五个人都拽不住他,现在却也扯不走这个戴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
它脚下就像生了钉子牢牢钉在地面,手掌冷硬如冰,寒意通过两掌触碰间一阵阵侵入手心,又被放在心口的山海镜尽数驱逐。
其他人不清楚,等公主他们散去后,眼前情形看起来就像一个离开父母的孩子被拍花子强行拽走似的。
有些人已经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俩在原地拉锯了,还寻思要不要叫巡逻卫过来。
姜遗光对那两个要过来的九皋卫微微摇头,提高声音道:“别闹了,你再耍赖我也不会给你买那盏灯的,快点和我回去。”他指着远处一盏巨大的宫灯语气重重道,“太贵了!不买!”
他长得就不像恶人,一开口,其他人立刻以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纷纷露出善意的笑。
原来是兄弟俩。
也是,如果真是拍花子,又没堵上他嘴巴,小孩子也是会喊叫的。现在没喊,不就是赌气吗?
小孩子嘛,就喜欢要这个要那个,不给买就赖着不走,也是为难这个当哥哥的。
哥哥是好哥哥,弟弟赖皮就不是好弟弟了。
人群来来去去,姜遗光仍旧和那个孩子站在原地进行拉锯。等花车走远,人群跟着散开不少,他们仍然在原地。
姜遗光只觉自己手臂都要冻僵了,寒意从手掌一路侵袭往上攀爬到肩头。
眼看周围人稍微少了些,他才终于靠近了那个孩子。
他穿着大斗篷,抬手就把人笼进去,下一瞬两手在斗篷遮掩下用力一扭,将孩童脖子上顶着的大头娃娃面罩旋了下来。
面罩下根本没有头!
斗篷内,冰寒阴冷气息骤然爆发,哗啦一声,原来呈实体的孩童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爆炸开,全都喷在姜遗光衣裳和斗篷之中,又顺着衣服滴下来。
浓郁血腥味爆发——
“它跑了。”姜遗光从斗篷里拿出那个面罩。
依旧带着喜庆的笑,两边两颊涂着红晕,笑眼弯弯,面罩底下却在滴滴答答掉血,提着面具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好在有两个九皋卫挡着,其中一个又忙把自己斗篷脱下来给他换上,才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旁边就有一间咱们的客栈,姜公子进去换了衣服吧。”其中一人道。
姜遗光跟着去了,换下的带血的衣裳也不必留着,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个大头娃娃的面罩也烧了,边烧边往外渗血,近卫不得不提油浇上去接着烧。
姜遗光在客栈二楼房间的窗户往外看,不出所料,又看见了那个大头娃娃。
它在人群中飞快往前跑,而前方尽头,三公主正站在约定好的巨大的奔马灯下等待,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
“我去找三公主,你们自便。”姜遗光对门口等待的近卫说了声,翻身从窗上跃出去,一路往上爬到屋顶。
月光下,他轻巧地在屋檐上跳跃前行,几乎转瞬间就来到了三公主所在的奔马灯上方,纵身跃下。
三公主眼前一花,面前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道人影,刚反应过来,一句长恒还没叫出口,就见眼前年轻男子伸出手按住了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脑袋上。
“……长恒?”三公主疑惑地叫他。
姜遗光抬手示意其他人围住外边一圈,故技重施将那面罩一扭,又是哗啦一声,血水爆溅开。
他手上已多了一顶大头娃娃面罩。
而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公主。”他转过身面对三公主,一手捧着一个血淋淋带着笑的喜庆面罩。
“你要当心这个东西。”
灯光照耀下,油光水滑的面罩笑容不再喜庆,反而阴森无比。就好像……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个面罩,而是一颗巨大的人头。
三公主愕然地看看面罩,又看看他,目光惊疑不定:“这……这是……”
“会伤害公主的东西。”姜遗光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他两手用力摁住面罩,指尖往里狠狠掐。那厚纸壳制成的面罩渐渐发出龟裂声,裂纹一路蔓延,缝隙渗出腥红的血,染成一张鲜红的网。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被他硬生生捏成了一团废纸。
另外两个跟在暗处的入镜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否则也不必他赶过来。
三公主这才知道刚才他去做什么了,有些畏惧,又觉得有几分安心,还有点疑惑。她知道这是……是鬼,但——
父皇也知道吧?所以才派了人来保护她?
她隐隐觉得,自己原来十多年的平静生活下,似乎隐瞒了不少秘密。
三公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这样镇定,镇定到看着姜遗光在自己面前把那团东西点燃烧着,火堆里还不断涌血。
或许正是因为实在太奇怪了,奇怪到她都忘了害怕?
不过……这个东西,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