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年后没几天, 邬大人总算回来了。

今年过年气氛还是有点不对,街上依旧热闹,耍杂戏的卖吃食的卖各色杂货的都趁这个时候出来了,街头巷尾也挂上了漂亮的灯, 能从头到尾猜灯谜都不带重复的。

这样热闹的时节, 以往少不了有皇亲贵族上街, 身边环着护卫小厮,可今年街上出来的贵族似乎少了许多。那些个衣着华贵仆人簇拥的景象大多都不见了。

凌烛也觉得古怪。

他打听到,好像前头宫宴出事了, 更多的却不清楚,只知道二皇子没有出席。而南下赈灾的三皇子早就回来了,得到了褒奖。

他想知道一些临安王府上九公子的事儿,不料那位九公子据说也没出席宫宴,临安王膝下子嗣众多, 他今年只带了嫡子去,其他的一个没带。

他又通过近卫向姬钺递消息去,他俩后来攀了些交情,平日能约出来喝杯茶听听戏什么的。后者却道自己近日忙, 等得闲了再说。

奇怪……姬钺身上也没差事, 不必入镜时有什么可忙的?凌烛想不明白。

京城西边某处民宅。

姬钺替要送他出来的女人拢了拢斗篷,小心的抚去她发鬓边上的雪粒。明明是很温柔的举动, 那女人却哭得泣不成声,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行了,别送了, 小心把自己冻着。”姬钺道, “回去吧。”

那女人摇着头,眼泪跟着簌簌往下落:“……公子……您能不能不走?您……您要去哪儿都带我一块儿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怕, 公子要去哪儿都跟着……”

她本是孤女,小时候被拍花子拐了去卖到了楼里,后来碰见这位九公子,替她赎了身,置了宅子买了丫鬟伺候,平日吃穿不愁,也再无人打骂。

她知道自己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过这种事太多了,楼里的女子能当个外室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更不用说那被纳回家的妾室。

她不敢奢望这公子能纳了她。他自己把自己救出火坑了。

九公子来,她就殷勤侍奉,弹曲唱词。他不来,她就关了门和丫鬟一起做刺绣,公子给她的钱都攒着,等日后他不要她了,留着傍身用。

但后来她也渐渐知道一些事。

譬如这位九公子根本没有娶妻。

他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自己一个……

女人渐渐生出些奢望来,她想……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娶她。

她当自己是嫁给他的。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们在宅子里如同普通夫妻一般,可今晚却……

起身穿衣时,九公子用平常烦闷了同她说话时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从今天以后,我不再来了。”

女人替他披衣裳的手一顿,不敢相信。

九公子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只要她小心些,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姬钺说:“我说的是真的,明天起我不再来了,这宅子也归你,你要继续住着,或者卖了要赁出去都随意。”

“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哭求也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流,朦胧视线中,他高大背影快步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不见了。

她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屋里一直不敢出来的丫鬟连忙奔出来扶住:“夫人,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女子被她扶进去,丫鬟端来安胎茶,她没顾得上喝,只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也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咽在被角里。

姬钺尚且不知那女子似乎有了身孕。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快入镜了,可能是一两日,也可能是小半个月。那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推了所有差事一直陪着那个女子,今晚才从宅子里离开。

上马后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临安王府……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冷眼。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间有近卫标识的客栈住下。

他早就过了十重劫,又有宗室子弟身份,陛下一直看着他……

但姬钺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走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耽误了那个女子。

若自己这回能活着出来……再去找她吧。

在客栈里住了两日,即便他不刻意打听,宫里的消息也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二皇子?他又出什么事了?”姬钺端着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

听近卫的意思,已经找了入镜人进宫。其中两个个还是他的旧相识——凌烛、姜遗光。

“为什么会找他?我记得他也过了十重劫。”姬钺奇怪道。

渡过十重死劫后,入镜的时间就会大大拉长。以往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十重死劫以后。就变成了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次。像姜遗光那样的怪胎不断招惹上鬼怪,一年不到就进了十回,也算是绝无仅有。

凌烛去也就罢了,他一直都想着往上爬,姜遗光……他不该想着怎么保命吗?

那近卫道:“也是因为这二位公子传信才事发的,他们自愿要去。”可不是他们逼的。

姬钺想了下就明白了。

恐怕姜遗光有什么要紧事,自己兜不住了才要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也没来找自己,估计他的目标不是二皇子,而是更高的那位……

姬钺把自己的念头打消掉,吩咐道:“等他们回来了,递个帖子。”不等近卫答应下来他又改口,“算了,我给他们留封书信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等从镜里活着出来再说。

姜遗光、凌烛、连同五个刚渡过六七回的入镜人行走在宫中长道上。前面有近卫拿了令牌无声开路,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在雪地中映出荧荧微光。

姜遗光一抬头就能看到在一众宫殿中高出一截的高塔。那座高塔就在皇城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镇住这数十座宫殿。

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高塔,而是皇宫西南角边上一处明面上已经废弃的宫殿,远离后宫,平日本就没什么人去,这几日贵妃更是借着过年的名义好好肃清了一番宫中内务,于是那些宫人更不敢乱跑。

进殿前,就有人进去通报,得到里面的人点头后,才有近卫引他们进去。

殿内点着不明不暗几盏灯,照着里面正当中上首坐着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外披玄色斗篷,头戴同色玉冠,捧着手炉,身边只有一老太监侍奉,桌上还放着一盏茶,袅袅吐着白烟。

是太子。

近卫们齐齐单膝点地下跪:“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他在几人行礼前先叫起,扫一眼众人就道,“还请诸位进去看看。”

凌烛倒觉得正常,太子本就不能对入镜人太过热络。他又坚持把礼行完才告退去偏殿,其他人有样学样。有几个人头一回见到太子,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太子就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偏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不让自己显得太特别。事实上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朝阳公主,他听凌烛说朝阳公主和二皇子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朝阳公主也手握大权。

他本想借朝阳公主之势,道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太子……

也罢,日后再看。

姜遗光知道,余谯不敢给自己下速死的蛊虫。这样一来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入镜人身躯的特异之处他一定也听过,所以那东西毒性定然不低。

一列人是这么排序的,入镜次数少的在前,多的在后。因此凌烛和姜遗光排在最后两个。就在凌烛迈过门槛即将踏出门洞的那一瞬——

他忽然转过头去,搭上姜遗光肩头:“长恒,我……我好像……”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伴随转瞬而逝的金光消失在原地。一面镜子凭空落下,被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太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见到、凌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多提一句。

姜遗光顺手把镜子放在自己腰间缠着的荷包上,期间有意无意让镜面一闪而逝照过身后的太子,又像是好奇一般,回头看一眼才继续跟着走。

太子与朝阳公主样貌有些相似,那天见到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和太子的样貌也有些相似。

而身为皇帝的兄弟的孩子,姬钺和太子、朝阳公主却又没有那么像。或许他的样貌随了母亲?

偏殿里也有个年轻男子,他昏睡在床上,床帐拉起,身上盖了被子,屋里暖融融,还有些淡淡的姜茶味儿。

看上去像是用药迷昏了之后运到这里来的。

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近卫守着,但姜遗光听出了这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两个宫女,藏了少说几十来人。

即便人昏迷着,他们也照样行礼,而后到床边。每个人都取出了镜子。

姜遗光也来到了床边,他站的近,镜子却被自己袖子遮住又面朝自己——他本就是来看着的,若非必要不需要他出手。

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五个入镜人却有些退缩。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当然必须迎上去。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呢,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凭什么只有自己收鬼?

他们也都知道,最年轻的那两个是渡劫最多的,不需要那两个动手。可其他四个呢?他们不都差不多吗?

再怎么想立功,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入镜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于是一时间几人僵持住了。

领他们进来的近卫低声骂道:“来之前就问过,你们愿不愿意,怎么到现在宫也进了皇子也见着了,就想反悔不成?”

“这……也不是……”

“我们再看看,再看看……”

姜遗光袖手站在一边,提议道:“如果你们定不下来,不如一起拿出镜子照着,谁收了便是谁的。”

那近卫对他态度很客气,先行礼谢过,再低声说:“让你们自己来也不肯,姜公子这个提议总行了吧?这回就看自己的运气。”

那几个入镜人无法,面面相觑后,只能将面对自己的山海镜一齐照向躺在床上的二皇子。

姜遗光也跟着看过去。

躺在床上的人猛地直挺挺弹起,扭头看向一众人。和太子一样些微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白、发青。金光照耀下,整张脸变得极其扭曲、就像一张画着人脸的布被用力扯成一团,飘摇一点烛火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无比诡异。

换任何一个普通人见到眼前这一幕,都要吓得晕过去。

那些人却都见怪不怪了,只沉默地看着他……看着它。

守在殿外的太子站起身,随手将手炉交给身边太监,目光往偏殿看去。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诡异的声响,就好像人的骨头咔吱咔吱被扭动咀嚼的声音。

屋内,姜遗光的耳朵也恢复了,听见屋里除了这些响动外……屋外似乎也有动静!

有刀剑之声,还有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他身形迅疾如风,其他人一晃眼就只能见到他奔出去的一道影子,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屋内暗地里守着的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其他几个入镜人还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必然是太子出了事情。

但此时,他们五个人的山海镜都闪了一道金光,滚烫了一瞬。

“成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说道,“被我收了。”

“我也有……”另一个人忙道。

“你们莫不是说谎吧,明明是被我收了,怎么变成你们的功劳?”还有个人也跟着道。

他们还顾念着太子在正殿等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出去,又不敢大声吵起来,只能低声争执。还是宫女打扮的近卫出来调停。

她们看得清楚,刚才那一瞬间,每个人的镜子上都闪过了一道金光,他们五个人都收了鬼。这恶鬼真有这么厉害吗?

殿外,太子心有余悸。

入镜人进了偏殿后,他就感觉殿内无端阴凉了许多,他将手炉交给太监,又示意那太监倒茶。

但那太监……两只手捧着手炉。

不知哪里又伸出第三只手,胡乱在桌面上抓来抓去,抓到了那壶正在炉子上烤得滚烫的茶。

老太监抬头对他咧开嘴笑,一张老脸上千沟万壑,褶子拧成一团。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仍旧谄媚地笑,只是那笑容远比平日阴森许多。

藏在暗处的近卫立即放箭,箭矢却扎了个空,穿过太监身体扎在地面跟有弹性似的反向弹回去,以丝毫不弱于方才的势头扎穿了他自己的脖子,将那近卫自己钉在了柱子上!

其他人抽刀拔剑上去,可他们砍下的每一刀都鬼魅般砍在了自己兄弟身上。明明砍中的是那个太监,拔刀时眼前惨叫的人却变成了同袍。

几乎是转眼间,正殿之中遍地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太、太子……殿下……”那太监呵呵笑着,一步步向太子走近。

灯火摇曳,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太子不动声色往偏殿方向退去,没两步就感觉自己背上碰到了什么冷硬的事物。

冰冷坚硬,一瞬间就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想回头去看,又往前移几分。紧接着他便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若疾风出现在自己面前,将正要靠近的太监狠狠踢飞出去。那太监直接砸在桌上,力道之大,厚木桌直接碎成一地。

突然冒出来那人已经拿着镜子照了下去,金光亮起,老太监骤然眼球爆凸口里发出嚎叫,而后身上飘起一缕青烟。

青烟散去后,那太监的身体在面前迅速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将镜面调转方向对准了太子身后的那东西。同样惨嚎过后,太子只觉自己方才背上被染上的刻骨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男子的模样,正是方才最后一个进门的入镜人。

——姜遗光。

他已经渡过了十重劫,是目前最年轻的入镜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听父皇说起过对方,近卫们也提过他的名字。据说这人性格沉闷,不大爱说话,很有些古怪。

姜遗光拱手行礼,起身道:“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即便说着这话,他也没有一点主辱臣羞的臣子应有的愧急之色,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很在乎太子怎么看自己。

太子一怔,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救下孤一命,何罪之有?”

说话间,从里间出来的近卫们也见到了眼前情形,纷纷跪下请罪,又轻手轻脚将地上躺着、柱子上挂着的尸体收好,再请太子移驾去偏殿。

太子没有怪罪的意思,转道去了偏殿。不过却不是二皇子所在的偏殿,二皇子在西侧,他到了东侧一间配殿进去。进去前早就有宫人进去点上炉子,铺上坐毯等等。

姜遗光本要离开,被太子叫了过来。其他近卫也示意他跟在太子身边——否则再出现几个恶鬼怎么办?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太子让他坐在下首,经历过方才惊魂一幕,他竟仍旧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有心情开玩笑。

“孤虽听闻入镜人要与鬼怪打交道,可亲眼见证又是头一回。”太子叹道。

姜遗光“好奇”地问:“以往宫里从来没有过吗?”

他可不信宫里不会死人。

从古至今数千年,一代又一代人传过来,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埋着人的尸骨。

姜遗光如果拐弯抹角打听,太子觉得他有古怪,也能想法子回绝。但现在他直截了当问了,太子反而不好说什么,道:“至少孤从未见过。”

姜遗光道:“那今日突然出现的恶鬼就有古怪了。”

是啊……当然有古怪。

否则怎么会正好出现?又正好让他救了?

太子不是没怀疑眼前的姜遗光,可他实在太坦然,如果真是他,恐怕也不会大大方方叫自己查。

况且,偏殿里被恶鬼顶替的二皇子正躺着呢,说不定就是二皇子身上的鬼怪没有被收走,反而冲出来做乱。

但转念一想,谁知道这会不会就是眼前入镜人特意布下的谜局,就是为了让自己打消对他的怀疑?他知道自己会被怀疑,所以才大大方方问自己?

其他近卫都说姜遗光什么也不在乎,没什么在意的。美食珍馐、美人、名声、钱财……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兴趣。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他真的会想要攀附上来?

一切很快平息下去。

姜遗光的确话少,其他人到了太子面前少不得要绞尽脑汁说几句好听的讨他欢心,可姜遗光说完以后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当个木头人,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真要攀附……会是他这样的?

在他面前扮聪明的、扮蠢的都有,也有故作清高的。可眼前人又不太像。

等了不过小半刻钟,另一边很快有人来,道二皇子身上鬼怪已除,只是……

那人眼睛瞥了姜遗光。

后者径直站起身告退,没有多留。

姜遗光退出去,那人才禀报道,鬼怪的确已经除了,五个入镜人都有份,但现在糟糕的是……二皇子没了。

连个尸首都没有。

太子神色破天荒凝重起来,让那人引路,去了西边的偏殿。

一进去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那五个入镜人守在床边,一脸焦急。床铺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鲜血完全浸湿了眼前床铺,从床上漫到地下。

太子深吸口气,先让人把五个入镜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许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再让人将此事禀报父皇。

他只以为是鬼上身,没想到……

*

天亮以前,姜遗光独自被送出宫。

他仍旧一脸无所谓,什么也没在意。至于一起跟来的五个入镜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也没问,就好像从头到尾没来过。

没提起太子,没问过凌烛。回了常清园,继续看书、习武,一样不落。

第二天就有从宫里来的赏赐到园子里,指名道姓给他。

是一块上好的玉佩,洁白无瑕,通透明净,光这成色就不一般。更不用说上面雕刻的纹样。

四爪蟒纹。

太子的玉佩,拿着它可当做信物。

姜遗光让近卫找了个不错的匣子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桌上,而后就不管了。

一切看上去都没问题。

但他睡的时间渐渐长了。

以往他都是戌时睡,卯时初刻醒,醒了就自己洗漱,或看书或打拳,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最近却慢慢醒得迟了很多,有好几次甚至睡到了辰时才起,起来后也是一阵阵犯困。

没两日,邬大人回来,她带来个好消息——闫大娘身体快好了。

她受伤很重,但好在没有落下残疾,再好生修炼一段时日武功也能回来。

她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个徒弟。

姜遗光便让近卫送去了口信。

他这几天一直有点奇怪,平日姜遗光虽然话少,却也不是完全的不理人,可最近他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但和以前相比,十个字能减到一个字……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生闷气一样。

邬大人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沈长白也不知道。

以前姜遗光逗起来还能给点反应,虽然在邬大人那里小小地报复了他一下。但沈长白被报复得还挺开心。最近这家伙却跟吃错药一样,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理。

就连自己趁他看书时把他头发剪了一截也没有一点表情变化。任由他拿着那一截头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要是凌烛,早就气得跳起来掐他了。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给个准话啊!”沈长白伸手死命晃他。

姜遗光被晃动第一下后就坐稳了,他力气更大,除非沈长白用尽力气否则根本掰不动。

姜遗光稳稳当当继续翻过一页书:“没事。”

“你真的没事?”

“……嗯。”

“你嗯什么?你这样很明显有问题。”沈长白见自己扳不动他,干脆伸手挠他痒痒,就这样姜遗光也没笑,放下书面无表情看着他。

“如果你没事,就别打扰我。”

沈长白气得在他房间里绕圈,发现桌上多了个木头匣子,问:“这是什么?我打开看看?”

姜遗光没回答。

他久等不应,干脆自己开了扣,打开盒盖,一眼就被那块玉佩晃花了眼。

“蟒纹……”沈长白翻来覆去看那块玉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样好的玉,你是从哪儿得到的?宫里哪位给你的?”

姜遗光依旧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沉默的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人偶。

沈长白终于感觉到了古怪,伸手摸摸他额头,见没有发烫,又似模似样给他把脉,当然什么也没把出来。

他一咬牙,拿出山海镜,先照自己,再对着姜遗光照了照。

脸上没有一点异样,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他还想做什么,姜遗光站起身道:“你走吧,我要休息了。”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沈长白皱眉,没走,撑着胳膊就站在门口看他。

以前姜遗光可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

他不走,姜遗光也不强行赶人,自己进了里屋。沈长白一路跟过去,就见姜遗光把外裳脱了挂好,里面的袍子解下叠在一边,脱了鞋,解开头发,只穿着白色里衣钻进被窝。

沈长白手里的镜子还照着他,他瞄着镜子,发觉镜子里照出那有些薄透的白色里衣底下,隐隐约约有些黑色的痕迹。

一点古怪的感觉涌上来。

“你等等,先别睡!”沈长白猜到了什么,过去抬手就晃他。

可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姜遗光竟然已经闭上眼睡熟了,不论怎么晃都没醒。

沈长白脸慢慢沉下来。

掀开被子,扶起姜遗光,把他里衣也解了,翻个面过去,镜子照着后背。

明面上看,他后背什么也没有,一片光滑白皙,可从镜子里照出来,他背上赫然生出一大团足有胳膊粗的狰狞的黑色虫影。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他背上?!

不对……沈长白想起自己听到的流言。

最近这些近卫对于姜遗光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略有些敬而远之。沈长白脸皮厚些,虽然经常骂骂咧咧,但和几个近卫关系还算不错。

他悄悄问了,才有一个人对私下告诉他,姜遗光疑心病有些重。

他一开始没当回事,见到这个才惊觉古怪。

疑心病?哈,恐怕是他发现了什么这些近卫却不相信他吧?

也难怪他最近生闷气,也不对,可能不是生闷气,估计是这东西害的。

看一眼还趴在床上睡着的人,即便自己翻动成这样他也没醒,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侧着脸,显得人更小了。

本就还没加冠呢,取了字而已。

沈长白不免有些复杂,把人翻过来被子又盖好,把山海镜收好就出去了。

姜遗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目睡熟。

只要他想,谁都看不出来他在装睡。

他这几天要多睡一会儿,睡得再久一些才好。

他不知普通人和入镜人在山海镜里看到的景象是否相同,他也不能直接脱了衣服让邬大人看。就算看了,恐怕那边也会压下去。毕竟京城之中擅蛊的人少,又是邬大人邀请他来的,到时余谯狡辩说这是余毒,其他人也不得不信。

现在,他对邬大人都不是那么相信了。

她可能的确吩咐了为自己清除余毒。

但如果真的是呢?如果……她知情呢?

她和余谯才是旧相识。就算真的拆穿,她会怎么做?

更何况……姜遗光非常清楚,自己作为苦主讨回公道,放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来显得自己很计较,二来别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污蔑。到时估计还有人劝自己放他一马。

人总是这样的,不劝加害者收手,只让受害一方忍耐。

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说,让其他人自己查,他们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才会信。

姜遗光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下午的习武也没去,也没让人告假——压根没醒过。

伺候他的人早就感觉到不对,私下叫了大夫来。大夫上门来,又是诊脉又是听心音,折腾一通什么也没诊出,扎上针了姜遗光也没醒,眼皮都没动一下。

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那厢,沈长白打听了一下姜遗光最近发生的事儿。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家都知道姜遗光以前中了蛊,邬大人请了个人去给他清蛊虫。但是在清余毒时姜遗光疑心不对怕那人要害他,不让他继续动手。

所以后来近卫们才会传他疑心重,要少与他起冲突。

沈长白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他疑心不对?谁说的?”

知道是那位余谯说的以后,沈长白笑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们也没问过长恒啊?你们怎么不去问问他怎么做的就给人盖棺定论?”

姜遗光什么也没说呢,流言就满天飞了。他疑心重,他疑心什么了?凭什么余谯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这群近卫和姜遗光不熟吗?加上十重死劫后的入镜人都是疯子已经成了共识,所以他们才敢这样传。

邬大人也来了。

凌烛入了镜还没出来,沈长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接把人叫来让她看镜,可邬大人从山海镜里什么也看不见。

沈长白就伸手描给她看,在还趴着的姜遗光背上描出一整只巨大虫子的图样。

她已经有点怀疑了。

如果是余毒不清……在除去蛊虫前,姜遗光可没这么沉睡过。难不成余毒还能比原来的蛊虫更毒?他可是入镜人。

他也好,沈长白也好,和余谯没有任何交情,谈不上恩怨。所以也谈不上他们费尽心思就为了污蔑余谯。

而且……相识多年,邬大人很清楚余谯为人。

他不要家人也不娶妻生子,为了制蛊,可以连命都不要,蛊才是对他最重要的事物。

他愿意接受朝廷招揽,也是因为每年都能调来一些死囚犯让他养蛊。

如果……如果有一个……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摆在面前。

他可能真的会动心。

姜遗光睡了一天一夜,没事人一样起来。这回那些近卫们不再敬而远之,反而隐约有点愧疚的样子。沈长白也往他这边跑得更勤,几乎长在他房间里不走了。

“我说……你故意的吧。”沈长白反应过来,就趁姜遗光醒着的时候同他悄悄说话,“你可不像站着让人打不还手的性子。”

关于这点姜遗光也想好了说辞。反正入镜人十重以后都是疯子,他再疯一点也无所谓。

“我明白他种了蛊,没说罢了。就想试试会不会毒死我。”姜遗光满不在乎地笑,“我想知道,入镜人十重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贴身藏着软剑,抬手就在腕上划一刀,眼见血从刀口慢慢滑落,还没落到胳膊上,那条细窄的刀疤就结成了疤。

“看,都成这样了。”姜遗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疤,慢慢笑起来,那模样说不出的偏执古怪,“我现在想死都难,何必在乎一条蛊虫?”

沈长白看的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他们对话被守着的近卫听了去,报到邬大人那里。这样一来,五分真也成了十分。

纵然姜遗光可能有几分小心思,但……余谯所为不假。

他真的给姜遗光下蛊了!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恨不得打他一顿。

连夜找了去,余谯正在收拾他的宝贵罐子。她也不乱动,直接落在余谯面前,下巴一扬:“把他蛊解了。”

余谯装傻:“什么?”他这几天忙着摆弄虫子,根本不知道常清园里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他喊自己冤枉,对面人一拳砸到他脸上:“少装糊涂,别逼我动手!”

……

夜深了,常清园内一片寂静。

沈长白赖在姜遗光隔壁房间不走,他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巨大砰响,跳起来就直接冲了出去。

姜遗光床边趴着个人,满身是血,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此时,姜遗光已经点起了灯,把那人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是凌烛。

他活着从镜里出来了。

沈长白看见他这样就笑得直不起腰,随手拿个帕子就着屋里水盆沾湿了给他把脸擦干净,笑他:“快回去洗洗吧,味儿可大了。”

凌烛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一身都是血,也得亏姜遗光不嫌弃他。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一步步往门口挪去。

外边早就有守夜的近卫等着,给凌烛留了房间备了热水。见他被扶回去后,沈长白也打着哈欠往回走。

凌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恐怕在镜里遇到了什么吧?经历过那些,心境很难再和以前一样。

他自己不也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