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大少爷?他怎么也来了?”姜遗光奇怪地问。
得知是后来去单州的近卫们查到自己去了宋家村, 才顺藤摸瓜找上了贾家。
贾老爷已死,他一人死了也就罢了,却连累的单州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并死了,造成恐慌, 引发物议。报上去后, 朝廷那边判了个抄家。
罪名自然是贿赂上官, 勒索平民、强占百姓良田。朝廷对官员、乡贤大户屯田一事本就深恶痛绝,念在首恶已死,判贾家家产尽数充公后, 其他人该服役的服役,该坐牢的坐牢,女子也逃不过,一样要送去耕织园织布数年抵罪。
至于贾家还不懂事的孩童……他们也被带走了,十几年后, 他们就是新一批的近卫。
那些带有诅咒的银两也耗费心力找回大半,全都让银匠送去融了,等什么时候诅咒破解再把这些银子拿出来用。宋家庄也封了,寻常人不得进。
于是单州偌大的贾家就这样倒了, 单州的官儿也全都重新换了人做。整个单州原本要动荡好一阵子, 但是被这样从上到下全都换了一套人后,也迅速安定了下来。
“那位贾家大少爷倒是个聪明人, 他猜到了点东西。”和他闲聊的近卫笑着说起贾家事。
贾历文从姜遗光和来单州的那些人的神秘之处,联想到了朝廷。他猜到了,姜遗光是朝廷的人, 他也猜到, 朝廷可能早就知道鬼神一说,养了一批和鬼神打交道的人。
所以, 他主动提出做这方面的事,说“甘为家父赎罪”,请近卫们“物尽其用”。
“所以,他也成了入镜人,是吗?”姜遗光问。
那近卫笑道:“自然。”他得的镜子,就是李芥的那一面。
黎恪的镜子还封存着,就在这座园子里,还没挑到合适人选。
而且,为了让贾历文能更加心甘情愿,他们把镜子给对方、一切都告诉他后,让他自己去了宋家庄原址收取宋家人亡魂。
要是他能成功收魂并渡过第一重死劫,那才算真正的将功折罪,贾家其他人的服役就可以减三到五年不等。
如果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谈了。
姜遗光好奇地问:“他收鬼成功了吗?”
近卫说:“还没消息,恐怕还在找。”看他十分好奇便道,“若有进展,一定马上告诉公子。”
渡过第十重后,好处就是地位迅速提高,能使唤的人更多,能拿到的钱财也更多,不过这些对姜遗光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对能知道更多秘辛这条还更有兴趣些,像现在他就可以随意问起一些近卫们秘密处理的事,还能看到更多隐秘的古籍。
贾家和宋家村那边的事已经被近卫们揽过去,又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宋家村被看得很严,姜遗光这时候不便再添一瓢油插手,他就和近卫提了,自己想去看一看母亲当年留下的卷宗。
近卫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回却不是蒙眼捂耳带他去什么秘密的藏书阁,而是直接让人把宋钰的十五本卷宗全都带过来,高高地摞在房间书案上,散发出尘封多年的旧书墨味儿。
“这些都是原版的,宋夫人是头一个渡过十五重戒的人,渡过第十重后的入镜人都要看她的卷宗。”
只不过书翻来翻去容易破损,于是那些入镜人看的都是后来新印刷的。姜遗光身份特殊,他看到的是原来那版,想来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母亲的卷宗弄坏。
仆人又送上一盏茶,行礼退下。
只留姜遗光一人在屋内,对着透进白雪明光的窗户,翻开了书卷。
第一本卷宗前还加了一册关于宋钰的别册,专门介绍此人,姓名、年龄、家世、喜好、性情、入镜原因等等全都记在了上面,比他这个亲生儿子了解的都更详细——姜怀尧只说过他母亲姓名和家乡,其余便再没提过。
从别册上了解到,宋钰的入镜也是个意外。
她生来聪慧,不甘心待在宋家村里就为了嫁人,所以又是读书又是卖话本,后来还开始做生意。几十年前皇帝刚登基,天下还有些不太平,四处有宵小作乱,她却凭借女子之身成功做上了茶叶生意,甚至在京城开了酒楼、书肆,生意极好。
但京城中遍地都是皇亲贵族,宋钰长得好,又搂着摇钱树,有不少人对她动了心思。其中就有个和皇室有些关系的贵族子弟,几次求娶不成,设下圈套污蔑酒楼有问题,几次三番被宋钰化解后,那贵族子弟怀恨在心。
宋钰只能想办法寻求庇佑,可当时没什么人帮她,要么是看热闹的要么是贪图她好颜色的,她又不想轻易许了终身,只能勉力周旋。
后来年轻天子微服出巡时偶然进了这家酒楼,他故意打扮得平常,宋钰却看出此人身份不简单,命人好生招待,底下说书先生也换了最精彩的几折故事来说。
陛下果然成了常客。
偏生几次后这时又有人来闹事,还要把这间酒楼往窝藏反贼的罪名上靠。当时陛下也在,被楼底下的官兵们一齐喝了出来,还被那贵族子弟以为是宋钰的姘头,十分不客气。
宋钰就这样知道了那位贵人的身份。
她和陛下并无情谊,但陛下见此人聪慧,女子孤身在世不易,才问她要不要走一条更艰苦的路。
于是,宋钰就这么入了镜。
她第一次入镜,成了一户人家的婢女。
这户人家的家主,他娶了妻子,纳了三房妾,妻贤妾美,膝下好几个孩子,也是孝顺懂事的。一家人十分和乐。
但最近他的行为十分奇怪,脸色越来越苍白发青,身上出现奇怪的青色、褐色的斑。夫人和妾室也不好过,整日十分惊慌失措,惶惶然不可终日。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早就死了。
当初,夫人和排行第三的妾室本为闺中好友,又有些隐秘的磨镜之好。夫人不愿意成婚,是这男主人强娶了来,娶来后先是温柔小意了一阵子,结果转头又纳了新人。
夫人在这时怀了孩子,也没见他回心转意,反而把另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接进府。
那个女人虽然是妾,可她生下这个孩子,那就是长子!庶长子前面有个庶,那也是长啊!到时家产岂不是要分一半多出去?
夫人不在意丈夫宠爱哪个,但她恨极了对方竟弄个庶长子出来。她去寺里拜佛散心,闺中好友前来探望——她家道中落,原本家里定下的婚约对方也毁约了,囊中羞涩下,不得不请求她的帮助。
夫人就支了一笔银子给她,时时接济,见好友与自己分离后更加憔悴,不免心生爱怜。恰巧丈夫外出。夫人就带着好友在庄子上日日同吃同睡,如夫妻一般。
但很快被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丈夫起先生气,后来见夫人的这位好友颜色不俗,又动了心思,没几日把她也纳了来。他自认为这两人嫁了同一个丈夫,她们彼此皆又有爱意,定然是妻妾和睦的。
但他改不了本性,把人纳进来后,因认为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人,非打即骂,那小妾很快又憔悴下去,加之生了庶长子的那房妾整日在夫人面前耀武扬威。
两人处境越来越糟,一合计,便把丈夫请了来,整治席面温声劝酒,等丈夫喝醉以后,用被子把人慢慢捂死了。
她们亲眼看见人没气的,心跳脉搏都停了,身体也渐渐凉下去。二女商议后,决定就守着尸体过一夜,第二天再假装才发现丈夫已死。
但谁知天亮以后,那个脸已经发青的男人……他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已死,也根本不知道谁害了他。他照旧对家里人呼来喝去,对夫人和妾室喜欢了就宠爱一二,惹恼了抬脚便踹。
夫人和妾室慌急了,也不敢提醒。
任由男人一天天苍白腐烂下去,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家中蝇虫也渐渐多起来。
她们不敢让男人照镜子,不敢让他看水面,全家上下咬死了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已死。然夫人又有心结,盖因丈夫之前说了要把家产一分为三,嫡子拿四成,庶长子拿四成,剩下两成才是底下的孩子们。
她想趁这时机让丈夫重新写下契书,重分家产。
其他入镜人就想办法替夫人解决了契书——她能模仿人写字,能把字迹写得和原主一模一样,又偷来了章盖上。
宋钰却发现了不对劲。
她当时不过第一次入镜,其他人最少两三次多的也有四五次。她一个人反对没什么用,便狠下心来直接弄来迷药把其他人药倒,又把那契书给烧了,印章也偷走了。
他们又不是来镜里当青天大老爷的,谁可怜就要帮谁。是!镜里的夫人与妾室的确无辜,可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他们是来平息怨气,不是来申冤的。幻境背后的主人是谁,他们就要帮谁。
如果真按目前看到的情形,妾室和夫人联合起来杀了丈夫,那这执念的主人必不可能是妾室或夫人。
很有可能……这是那个被害死的丈夫的怨念。
她仿着字迹重新写了一封契书,并以卑告尊,去衙门状告夫人和妾室,打了几十大板后,于公堂上替老爷申冤。
夫人和妾室万万没想到会被最贴身的丫鬟出卖,官府来查,查明后将二人下狱,家产也按照当时的律法分配给家主的孩子们。
这重死劫就算过了。
姜遗光翻完了第一卷 。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宋钰绝不会被眼前情形迷惑,她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心软,只要是她认定的,她便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真真正正做到了理智行事。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那些话本上或其他寻常人家中的所谓母爱吗?她真的是因为和父亲感情深厚,才想要不顾入镜人的身份生下一个孩子?
更何况……
犹如一道闪电在脑海里窜过,姜遗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脸上那些刻骨的伤疤不过几日就好了,现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还只是他度过第十重死劫后的身体。等过了十五重,就真能算得上百病不侵了吧?
怎么会死于难产?
他接着往下翻。
第二卷 、第三卷……
老宅日夜鬼哭,甚至吓死了家中老太太。
入镜人来了后,追其缘由,原来是木匠当初盖房时,因主人家克扣钱财,心生恨意,在盖房时动了手脚,一有风吹便能生出鬼哭声响,后来这户主人家去找那木匠,却发现木匠在老太太死去后的三日内也离奇暴毙。
宋钰查清后,修好了房子,可房里还是会发出鬼哭声。宋钰了解到老太太生前最喜欢小孙子,便用木雕刻了她孙子的模样烧给她,这才安定下来。
宋钰还道,鬼魂心思难猜,如果木雕不成,她就只能把小孙子一并送下去了。
诸如此类事迹还有很多很多。
姜遗光看书极快,这回去放慢了速度,一卷一卷认真细看。越往后,那些死劫越发艰难诡异,完全突破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恐怖。
等他翻到最后一卷,也就是第十五重死劫后,午时已经过了。
他让人去邬大人那儿告了个假,今日不去练剑了,晚上他自然会温习剑招。
那仆人领命而去,姜遗光这才翻开了第十五卷 卷宗。
第十五重死劫,自是更加艰难。
这一回,宋钰成了镜中戍守边关的一个小兵。
边关战事频繁不断,一旦开战便死伤无数。她也不知道冤魂是哪一个,可能是大梁人,也可能是蛮族的鬼魂,更不知道那些鬼魂背后有什么样的心愿。
就算有,恐怕也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兵能够完成的。
当时和她入镜的,除了几个同样渡过第十重劫的入镜人外,还有一个姜怀尧。
姜怀尧刚好第十回。
两人早就互通了心意,已经成婚。这时宋钰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入镜后,她不得不以布缠腹不让自己腰身显出来。
战事告急,整日忙乱,他们作为士兵来来去去,根本没有时间去探寻什么鬼魂的怨念。他们只能通过服色、语言和样貌发觉自己这边是中原王朝,另一边就不知道是哪个草原部落。
其中一个入镜人想多打探一些,很快就被当成了细作拉出去砍头。
他们只需要上战场卖命就好,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宋钰拼命掩藏着自己女子身份,她在一次战事中显露出不俗的医术,又表明自己会读书认字,很快得到上级重用,成为营里的大夫。其他人也借着这个机会纷纷往上爬,试图多探寻一些。
大家都有意无意护着宋钰。
宋钰已经是第十五重了,再有三重,她就能得到镜子背后的秘密。到时,他们也能得利。
一行人在镜子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到经历了不下十次攻城战,每天睁开眼就要冲出去跟着打仗,傍晚要把那些人的尸体全部带回来,缺胳膊少腿的看能不能缝好,不行的就直接挖个坑一起烧了。
一次打仗,让他们见到了比以往十几重死劫还要多的尸体,到最后几乎人人都麻木了。但好处是,他们在军中总算混出了头,知道了一点上面的消息。
据说,蛮族首领给中原人出了一道题,写在羊皮纸上送了过来。
能答出这道题,他们才肯撤兵,答不出来,他们就会每天都来开战,一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
所有入境人都知道,这恐怕就是这场死劫的关窍了,只要他们能够答出这道题,就可以离开。
又用了七八天,还是宋钰打探到了那道题。
非常奇怪的一道术数题。
宋钰能做生意,自然是学过术数的,也读过《孙子算经》《九章算术》等书,普通术数不在话下。
但这道题……实在奇怪。
“今有人羊同城,上有约莫三万许头,下有七万多足,问城中人羊各几何?”
宋钰在《孙子算法》中见过类似的题目,不过《孙子算法》里可不是什么人羊同城,而是雉兔同笼,鸡与兔关在笼子里,上数头数,下数足数,鸡有两足,兔有四足,借此算清数目。
平心而论,这道题如果给出了具体数目就不难。可题里压根就没给准确的数,三万许……七万多……谁知道是多少?
守城将领怀疑他说的就是他们守着的这座城。
原因无他,因为这座城中算上百姓和驻军正好三万多人,具体是多少将领不肯说,这属于机密。
至于城里有多少只羊,那就更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总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把羊搜集出来数一数吧?
入镜人们各自出主意,让将领关闭城门,这段时间禁止人进出,再用重金让所有家中养羊的把羊交出来,再把羊全部杀了吃了,这样就能解决了。
但这法子也有难度,其一,那将领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其二,蛮族人每天都来打,每天都要出城迎战。城里的士兵越来越少,每天都有变化,根本不可能关城门不进出。
后来,还是宋钰想的办法。
她那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作人皮面具,做出两张后,又等他们彻底熟悉了将军的言行举止。
她和姜怀尧悄悄潜进将军的营帐,把人杀了。姜怀尧伪装成了那个将军,而那个将军则顶着姜怀尧的脸被当做行刺的细作丢了出去。
之后,他们就借着搜查细作的名义关了城门,令手下人彻查城中百姓户籍数目,同时散步有蛮族通过羊腹传递消息的流言,让底下人把城中所有养的羊全都收了来,让手底下人放开了吃。
有商人见有利可图,想要从城外运羊过来,全都被拒绝了,城门不许再放羊入内。
而蛮族每天上门来打,他们也想了办法。
每天调五千兵马出城迎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天仗打下来,不论还剩多少,都只让一千人入城,其余人就地在城外扎营。头两天剩下不足一千人,他们便直接在城外扎营,不必进来,后来在城外扎营的人越来越多,逃兵也越来越多。
但他们不在乎,他们不管。
只要答出这道题,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镜中的这些战死的人,生前可能是边关的士兵,可能是边疆百姓。如果他们还活着,入镜人们自然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可现在……这是幻境,他们早就死了,还在乎这么多干什么?
花了好几日排查,确认城里的确一只羊也没有了,城中剩下的人数量也查清楚了。
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城中剩下所有的人,包括在城外扎营的那些士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三万人,还差好几千个。
这样一来,就和题目完全不符。
于是……宋钰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
她要求士兵们把战死的那些人尸首带回城中,要完好的。
当然她肯定不会直接这么跟士兵说。她用的理由是想让这些战士们落叶归根,到时把他们的尸首送回家乡好好安葬,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那些士兵们整日征战之余,还要往回运尸体,早就疲累不堪。运了好几日,终于把三万这个数字凑够了。
不论怎么算,怎么查,都确认数字无误后。宋钰开城门让扎营的士兵们进来,关上了城门。
要想这一回应当是无误了,可……跟着打开的城门一道混进来的,还有蛮族的人。
早就有士兵心生不满,被敌军买通,运尸时让这些人穿上他们士兵的衣服混在死人堆里被送了进来。
进城时排查活人严格,查死人就轻轻放过,只扫了一眼,数清楚有多少,然后就不管了。
但……他们的答案是错的。
写下答案的那入镜人当场暴毙,他们就知道,这还不是真正的答案。
宋钰后来也提到,当时她就知道糟糕了。
她不是不清楚那些士兵的疲累,她也知道很多士兵心生怀疑,可她只想着自己等人能够尽快出去,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城中人,战争输赢与否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时她很清楚,一切都完了。
如果她是敌人,见到自己开门放人进来,会怎么做?
自然是混进来。
那些尸体中,有不少蛮族的活人。
放人入城的第三天,还没等他们再度排查清楚,城中大乱。
姜怀尧的伪装被拆穿,入镜人们不得不再度混入人群中伪装起来。
但好在宋钰又做了好几张人皮面具,几个入镜人都戴上,混在了人群中。
城里太乱了,他们不敢也不能暴露身份。
他们带着那张写了题目的羊皮纸到处逃,但蛮族人也在找那张羊皮纸,他们带了不少猎犬,能够闻出味道。入镜人们藏在身上也不够。
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入镜人把羊皮纸包上羊肠吞了下去。等他们潜藏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时,再拉着那根线把羊皮纸扯了出来。
中原士兵们失去了将军,上头几个副将军、统领之间打得不可开交,很快,蛮族人就占领了这座城。
他们也被当做俘虏抓了起来,这时宋钰女子身份就暴露了。
那些人原本要拿她取乐享用,但她的脸丑陋不堪——宋钰在被捉之前先划花了自己的脸。蛮族人看到她肚腹隆起,知道怀了身孕,他们以为宋钰和将军有关系,腹中胎儿很可能是将军的,便想活剖出来。
宋钰就道这时胎儿还没长齐,不如等七八个月了再剖,她能说会道,竟真的让自己等人被放过,关在牢里。而后蛮族某个首领中了毒箭,宋钰自告奋勇救下他,总算保住了性命。
她也终于知道了那道题是什么意思。
在占据这座城之前,蛮族人还占领了一座城。
那时是初春。
上一年的秋冬,气候十分恶劣,水草不丰,又十分严寒。他们的牛羊大批大批被冻死,他们的孩子因为饥饿整日在营帐里啼哭,却得不到一点乳汁的喂养。
他们把冻死的那批牛羊吃掉以后,新生的牛羊没能长大,一并冻死。等都吃完了,他们也开始挨饿。
然后,他们就开始进攻中原王朝的边关城市。
听说这些中原人生活得很好,不必牧马放羊也能衣食无忧,听说中原人的大王住在金银堆砌的王宫,窗户都是宝石镶嵌的。而他们的大王,却也只能和他们一样挨饿。
攻入边关后,这些饿极了的人一下就把城里的粮食都吃光了。
然后……
他们开始吃“两脚羊”。
食人之事自古有之,每逢大灾难,百姓过不下去,就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案。
《史记》《本草纲目》中,也有食人之法。
所以……那道题问人羊各几何,其实,在他们眼里,中原人算不上人,不过两脚羊罢了。
这道题真正的答案,是蛮族人和中原人各有多少。
后来,那第十五重死劫,只有宋钰和姜怀尧成功活了下来。其他几个入镜人也不幸成了两脚羊。
姜遗光看完后,坐在原地许久,将书卷合上。
他对镜中的事倒不是很在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只注意到一点。
第十五重死劫入镜的时间关头,宋钰身孕四个月左右。
她出镜后又过了好几个月,生下了自己。
入镜人身边近卫极多,不仅有看守的,也有侍奉的,全都是近卫的眼线,就算姜怀尧想蒙骗过去也难,更不用以入镜人身份带着孩子离去。
所以,姜怀尧为什么能离开京城在离京城不过一日之遥的柳平城?这么多年,就没有近卫来找过他吗?
只有一种可能——他得到了陛下的默许。
皇帝必然是知情的。
……为什么他会同意?
姜遗光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以往对那位九五至尊的猜测,可能不太准确。而自己得到山海镜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隐情。
书卷看完就让人收起来了。
姜遗光不怎么出门,继续过上了和以往一样读书、习武的日子。还是凌烛又来找他,告诉他京城最近热闹起来了。
有两件喜事。
其一,陛下下旨,太子明年正月迎娶太子妃李氏。
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他前头有几个哥哥,只是都夭折了,这才让他成了长子。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底下几个弟弟成婚晚,可好几个也已有了皇子妃。
不像他,虽然东宫里已有两位侧妃,也有了几个庶子,可没有娶正妻,那就不算成家。
太子成亲无疑是一桩大事,许多商人更热烈地往京城涌来,连凌烛回家后家里人都说最近京城里瞧着热闹了许多。
其二,边关捷报传来,军队大胜而归。
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蛮族接连败退,收回被占领的十四城,还打到了敌营之中,伤敌数万,活捉蛮夷贵族、俘虏、奴隶共数千人,只可惜让几位台吉跑了,不过就算跑了也不成气候。
凌烛说着,感慨地笑了下,摇头叹道:“现在他们才敢把捷报送来……”不就是想吞掉容楚岚在其中的功劳吗?
现在京里只知道容楚岚战死,却不知她做了什么,还有不少人眼红呢,说哪家没有战死的?姓容的就更高贵?
容将军没了,容家就算得了陛下撑腰也眼看着不行了,那些人……就算猜到容楚岚可能在其中做了什么,又哪里会把功劳让出去?
好在陛下赏赐了爵位下去。
比起虚名,实实在在的爵位才是真的。
大梁兵力强盛,真和那些蛮族打起来自然不会败,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赢得如此轻易。凌烛也不是不明白,以厉鬼为刀,可斩敌军成千上万。用几个入镜人的命,能换来大梁万千将士的性命,怎么看都很划算。
恐怕容楚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
想起那个英气明媚的女子,凌烛心中酸涩,复杂不已。
都没了,全都走了……
姜遗光跟着轻轻叹了一声,问道:“容姑娘的那位义妹如何了?”
凌烛想了下,道:“我还没见过,听说是个和容姑娘性子十分像的女孩,脾气有点硬,也不坏。”性子软容易受欺负,更何况她经历战事,全家死绝,再软和的人也要立起来了。
他说:“正好快过年了,年前去走动走动?”
姜遗光无所谓,答应下来。
让人准备了年礼,递了帖子去,很快帖子就被送回来,道容姑娘请他们三日后过去。
沈长白又来了。
他好像开了天眼,姜遗光一放下书他就跑出来,说什么都要把他们两人拐出去玩。听说他们打算给容楚薇送点年礼,更来劲。
“礼物当然得自己挑才算诚心诚意,还有长恒,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在园子里憋了那么久,总得出来走走不是?年关将至,这大好街景不出来看看不是可惜了吗?”
姜遗光幽幽道:“分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玩。”
凌烛跟着点头。
沈长白这个人狂得厉害,他轻易不敢沾,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姜遗光似乎突然间压了对方一头。他就乐得看戏了。
沈长白咳一声:“出都出来了,何必计较这么多?”说着手中折扇啪一声合上,指向远处隔了一条街也能看见的高楼,“走走走,去那儿看看,听说珍宝阁新出了不少西域珍品。”
凌烛心道西域哪里有什么珍品,不过还是被拉去了,姜遗光是根本无所谓,于是三人一道穿过人流往那儿走。
今日不巧,珍宝阁外整整齐齐站了几十个侍卫,那一片都清空了,沈长白个头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见里面又有一辆极大的镶金黄边的马车在外头,边上候着穿了短袄披着斗篷的婢女,连婢女都捧着手炉,一看就是有贵客到静店了,寻常人不能进去。
“得,扫兴。”沈长白撇撇嘴,“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正说话,里面传来骚动,那些侍卫也陡然提起精神抬起头目不斜视,就连踢踢踏踏的马也收了鼻息,十分通人性地看着店门口方向。
姜遗光刚要走又被沈长白捉住袖子:“哎哎哎别急,先看看那是谁。”
两边早就设下步幛,地上铺了毛皮毯,一路从店门口到马车旁。沈长白还是眼尖地看见婢女从店中扶出来一位满身华贵的女子,两边有人高举撑着伞,以免飘落的小雪花沾湿她的衣裳。
“有点像皇家的……”沈长白说,“就是不知是哪位宗室女。”
姜遗光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朱轮车……普通宗室女都不能用,非得有封号在身不可。
京城街道宽,左边车马道右边人行道,他们都站在人行路上等那列车队过去。
马车晃悠悠行走,两边各有侍卫骑马挡住,百姓纷纷避让。车里的人悄悄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
旁边马匹行走间隙中,正巧和姜遗光对视上。
她连忙放下帘子,不敢再多看。
不过匆匆一瞥,姜遗光却记下了她的样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五官和朝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应当也是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