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烛也在园子里。
准确来说, 他暂时住在姜遗光所居的隔壁的园子,姜遗光住的园子名叫常清园,他住的就叫太清园,比常清园小些, 但风光都不错, 放眼望去, 冬日里大大小小的树都结了雾凇,晶莹剔透。
有个人坐在树底下拿石头当飞镖打雾凇,“啪”一下, 细碎洁白的冰雪就簌簌往下落一大块。
看了会儿也有点手痒,凌烛抄起一捧雪握紧实了,用力掷过去,直接砸在那人前头一棵雪松上,雪粒子噼里啪啦纷纷往下落, 兜头罩了那人满身满脸。
“啊——凌惜明!”那人嗷嗷叫着原地拼命蹦,把身上的雪都抖掉后,转头就奔过来抄起地上蓬松的一把雪往他身上砸。
两人打闹一番,浑身湿淋淋回房洗澡换衣服, 再坐在热气腾腾的屋里闲聊。
那人姓沈, 大名长白,字明熙, 比凌烛虚长五岁,已经过了九回,再有一次就是第十重。凌烛和他差不多, 二人皆是入镜人中被认为很有可能过十八重劫的好苗子, 是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京中也赐了园子住。
虽长凌烛好几岁,沈长白却从不用前辈的架子压人, 性格时阴时晴,但很好说话,是以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聊着聊着,就谈起了正事,屋里伺候的仆人们也都谴走了。但他们都知道,隔墙至少有两双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不过沈长白从来不顾忌这些。
他的身世不比姜遗光好到哪里去,父母亲族人都死完了,为了一口饭吃入了镜,身后没拖累,也不想娶妻生子。反正活不长,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自己一个人过一天算一天。
沈长白给他端杯茶,问:“你前几天出去就是去找他?别说,那阵法还挺有意思。”
凌烛接过热茶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杯盖一下一下刮着边,道:“是,现在他醒了,去探望的人多,我嫌麻烦就回来了。”
沈长白就着茶剥松子吃,道:“邬大人也来了,估计也是来赠礼的,不知其他几位大人会不会来。”
天子近卫以职责细分,具体有多少他们不清楚,沈长白和凌烛只知道,那位邬大人属九皋卫统领之一。
九皋卫,又名鹤卫,专管江湖武林事,探听江湖秘事、搜集武功秘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就是靠着土地、商路、税收以及九皋卫,牢牢把控着武林。
九皋卫中武功高手虽比不上专门负责训练暗杀、打斗的寅客卫那一门,但总体上,九皋卫的武功比其他门中近卫要强得多。
“应当不会。姜兄原来在甄娘子手下,后来又去了闫大娘处习武,这二位都是邬大人的人,姜兄这次惹上的事也和江湖有关,她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沈长白道:“得得,你说得有理。”他靠近几分,认真问,“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在乌龙山上碰到了什么?”
他不傻,其他来探望的入镜人也不傻。
如果只是一个姜遗光,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去救他?数百护军、几十近卫,连闫娘子都差点折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探亲?
沈长白可是打听到单州出了件大事情,连累的单州当官儿的全死了。
要不然,那位奉恩将军带着几千兵马过去又是为什么?后面又调入数百近卫又是为什么?
就算因为闹鬼害的单州官儿都死了大半,再调一批放几个入镜人去不就行了?怎么还要调兵?
凌烛默了默,道:“有些事不该问,我也不能说。”
沈长白啧一声:“行,我不问,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你就给我个准话,和我们有关系吗?”
和了无牵挂的沈长白比,凌烛身后有一大家子呢,凡事自然谨慎得多。
凌烛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不能说。
沈长白看他一眼,起身就走,不再多看他。
算他领了这小子的情。
凌烛坐在原地叹了口气。
要他怎么说?
说那阵法和秦朝流下的古物图案一样?
说那阵法从出自江湖中门派?说姜遗光就是循着他生母留下的线索才被困在乌龙山?
说……乌龙山下有座古坟?
他怎么可能说出去?
其他人不知道,就算跟着一起进了阵法的人也不知道那阵法有什么玄妙之处,但九皋卫的人必定是明白的。
*
“古墓……”姜遗光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什么时候的古墓?”
他方才演示了一番闫大娘教的剑法,那位姓邬的女子就说以后可以亲自教他双手剑,还当场给他使了一招,之后二人就继续坐下来说话。邬大人自称属九皋卫。
听邬大人说了,姜遗光才明白九皋卫到底是做什么的。
九皋卫除了管武林之事外,也要搜集民间传说、江湖异闻、子神卫那边要是探听到各地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确认后,他们就要过去查探,譬如某处有奇怪的山谷鬼哭,某地有个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指着邻居说他们会死,结果一条街的人都死光了这类异事。
像这样一座出了怪事的古墓,也在九皋卫的管辖范围内。他们要确定这座墓的影响有多大,后续还会不会害死人,和江湖中哪个门派又扯上了关系。
如果可以,他们得进去看看。
寻常古墓也就罢了,他们不能动。只有根本不在乎阴德的人才会干掘人坟地的事儿。但这座古墓又不一样,据他们在墙上发现的壁画、题字可以看出,这座古墓似乎和魏晋时那位五柳先生所著桃花源有关。
桃花源……又是一则暗含恐怖真相的故事。
“又?”姜遗光好奇,“在这之前也有?”
邬大人道:“自然有,从古至今,古怪事只多不少。只是朝廷都要压一压,以免扰乱民心。”
这点姜遗光明白,要是百姓都相信有鬼神,今天有一个人信,明天就能多一个神棍、一座寺庙……人没法抵抗鬼,届时只会平白引起慌乱。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被老百姓知道。
“不过你已经走到这步,让你知道也无妨。”邬大人说,“到时候,你去的藏书阁就和普通的不太一样了。”
按下此事不表,邬大人今日来,又是送武器又是给他介绍,就是为了抽调这人帮助查探乌龙山下古墓一事。
他们正在让人慢慢挖,好在那座山没有盗墓贼光顾过,没发现盗洞,一切都很完备。就是这件事说出去不太好听,便用某个大人物要在这儿盖个庄子的名义,先让周围百姓迁居,调开后,再慢慢去挖,找出墓主人身份。
等确定墓主人身份后,他们就能确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究竟是先有古墓,再有《桃花源诗》,还是先有《桃花源诗》,后有该古墓。
“确定之后呢?”姜遗光问。
邬大人说:“这你就别管了,等你养好伤,那边开好墓,大概明年开春时就能带你过去。”
姜遗光笑道:“既然大人有命,在下自然奉陪。不过……大人就不担心我活不到那时候?”
邬大人道:“你也是在外面游荡多了才会频繁入镜,其他人大多都只在京城里待着。到时你也老老实实待在京里,少去招惹那些东西。一般而言……其他人都是两三个月才入一次镜,十重死劫后更慢。”
敲定这件事后,邬大人就走了。
过了几日,姜遗光脸上的伤完全好了,纱布揭下来,只有一点点残存痕迹。
来记录卷宗的近卫们也到了,把秦谨玉也带了来,后者见到他十分高兴,二人寒暄后,各自带到一间屋内细细盘问。
姜遗光被迫一连进了二重死劫,中间毫无歇息。那些近卫还有点担心他记不清死劫里的事,等他开始回忆后就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动笔记录。
“是按年龄排的?”
“应当是,我和其他三人私下对过,我年纪最小。”
“如此看来,杨公子运气不好。不过也难怪……死劫中,运气也是一环。”不乏聪明绝顶的入镜人死在运气二字上。
“你父母早逝,你又如何确定那是你父亲?”
姜遗光镇定道:“家父虽早逝,可我还有些幼时的记忆,知道那和我父亲长得一样。”
“也就是说,你记得你父亲——姜怀尧?”
姜遗光并不好奇他们怎么能查出自己腐父亲的消息来,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让他从这句意味深长的反问中,冷不丁想到自己曾指使黎恪纵火烧藏书阁一事,他道:“也只是记得个模样罢了,那时我才……三岁?三四岁吧。”
“小时其他事都不记得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只记得一点点,和死劫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不过问问罢了。”
近卫之中有擅长按他人叙述来画人的高手,问了一半,击掌四下,门外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托盘上放了十几个卷轴。
“来认一认,哪个画的镜中的你母亲。”那人道。
画卷一一展开,孟豫应当先辨认过,挑出来的都和四夫人十分相似。
姜遗光看了一眼,选择当中一幅最接近的 。
那人就笑着让人把画收起来,继续问。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让自己有点不舍地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等那些近卫问起,他才犹豫着说那幅画能不能给他一幅,他想留着。
那些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一问一答,加上记录,记录完后再拿给他看,看看有什么遗漏,光这一重劫就用了近两个时辰,屋里的茶水都添了三四回,才算完。至于他的第十回……明日再来。
姜遗光本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料。领头那人让其他人把卷宗封好带走后,将那些画卷又拿过来,再让人送进来一个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的樟木匣子。
“这个匣子,你也有一个,本朝每个入镜人都有一个。里面装着他们的画像,所渡死劫记录,还有其他消息。”
那人看着姜遗光,目光不知是哀悯还是别的什么:“你打开看看吧。”
姜遗光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那个木盒。
不大的盒子,手肘长,三寸宽,大小有点像大夫用来诊脉时的迎枕,打开后一股驱虫药丸的味道和樟木特有的奇异清香混在一起扑出来。
盒子里上面有一幅卷起来的小小卷轴,丝绢所制,下面压着厚厚一沓纸,边缘都泛黄了。
姜遗光先取出了那卷卷轴。
没了遮挡,底下第一张纸上记录的文字赫然印入眼帘。
“宋钰,徽省单州安平镇宋家村人……”
姜遗光捏着纸的手一顿,指尖都泛了白,但那张年代久远已经有点脆的纸在他手中依旧完好无损。
他一目十行往下看,忽地呼吸急促起来,放下手上东西就翻出来匣子里剩下的纸张,一张张飞快地全都看完了。
那张已经完全恢复好、和画上人有七分相似的脸上难得露出怔忪之色。
“是……是我娘?”他还有点不可思议,嘴巴开开合合,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只好愣在那里。而后又转头看向那幅画。
比刚才动作小心百倍地打开了那幅画。
画上人笑容可亲,和刚才他指认的那幅画、和他在镜中看到的四夫人,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发现他声音都干涩了,跟堵着一块石头似的,连忙端杯茶给他润润喉,后者接过也只是茫然地放在一边,还特地放远了以免不小心打翻浸湿纸张。
“你刚才说,所有的入镜人都有这样的一个盒子,这个盒子……是我娘的?”姜遗光目光一点点染上悲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画卷。
他声音都短促了几分,听上去有些尖锐,像失了母亲的狼崽子发出的悲鸣。
“所以,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娘也是入镜人?”
那人点点头:“确实如此。”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姜遗光自言自语,“入镜人不是大多都不婚配吗?为什么她是入镜人,我爹也是……”
“不是说入镜人都在京城吗?怎么我爹娘会在柳平城?你们弄错了吧?或许只是同名同姓?”
他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
任谁都能看出,这个向来冷静到极致的年轻公子在这一刻几欲崩溃。
“不会弄错。”那人叹道,“我们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一家三口,都成了入镜人,实在是……
不过这也不能传出去,要是被其他入镜人知道,恐怕他们就要怀疑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会被引来此途。
苍天在上,他们真的没刻意引导姜遗光,至今为止,他那面山海镜怎么来的都还是个谜呢。
姜遗光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像找回了魂一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
“我刚才看到她的卷宗目录,有十多张……十、十四张,不对,十五张……她过了那么多回?”
“是。她是本朝有记载以来唯一一个过了十五重劫的。”那人说。
其他人也跟着道:“宋夫人聪慧至极,远非其他入镜人可比。”
“姜先生也是少有的智者,也难怪他们二人会成为夫妻。”
“但后来她却因为难产……”年轻男子声音低下去,喃喃自语,“……我倒宁愿,她不要生我。”
“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令堂在天之灵,恐怕也不愿意你这样想。”那人安慰他。
又是一阵沉默。
深深呼吸几口气,眼泪和哽咽都咽了回去,姜遗光重新挤出一个有些言不由衷的笑,问:“我能看看,我母亲原来的卷宗吗?”匣子里只有大致介绍。
“自然可以,虽说藏书阁已毁,但她的那部分都被挪了出来,你到时说一声就行。”
“多谢。”
姜遗光默默地将那些东西原模原样放回去,十分不舍地盖上,他目光一直在匣子边缘打转,但还是毅然地将匣子推开。
“我已经看完了,收走吧。”
反而叫那人有点惊讶,他以为姜遗光会开口要这个盒子。
“你不想要吗?留着做个念想也好。”那人说,“你的情况特殊,如果你要,我求上面给个恩典。”
姜遗光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也没个固定居所,放在我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丢了,反正我也已经看过,心里记着就行,比什么都好。”
那人有点惊讶,但也放下心来。
姜遗光素来表现的早熟冷静,要是他还哭哭啼啼的请求把盒子要回去,反而显得假。他这样倒不像是装的了。
看来……真的有了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收回去了。”
手下人把盒子端走,其他人眼尖地发现姜遗光的视线往那里又多看了一眼,随后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来。
那人继续道:“之所以将你母亲的事告诉你,也是因为这重死劫。”
镜中鬼怪“伪装”出了他们父母的模样,四个入镜人中,三人的父亲都去世,母亲还在。姜遗光又是个例外,他的父母的的确确已经没了。
如果说其他人的父母,是根据入镜人的记忆加上鬼怪利用手段勾来他们生母的魂魄。
那姜遗光又是为什么?
卷宗上记录得明明白白,宋钰死于徴宣十四年十月,死因:难产。姜遗光不可能对她有印象。恶鬼利用记忆这条就能先排除了。
那就是……勾来了他们的魂魄?就像民间传闻的黑白无常那样?
也有点不对,都十几年过去了。
在他们对另一个世界的猜测中,首先,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的,否则这个世界早就鬼怪横行没有人生存的余地了。
其次,他们都觉得,人死后灵魂会转世投胎,要么就消散。只有怨念浓厚,执念不减的那些灵魂,才会吸纳阴气成为恶鬼。
宋钰又有些不同,她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入镜人。
据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都会拘在镜子里,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人验证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就算镜外,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入镜人的鬼魂。仿佛他们死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如果恶鬼真是找来了宋钰的亡魂,那岂不是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长存,无法投胎?
又或者,入镜人死后,就真的成了镜中鬼怪的仆役?
不论哪种都不算什么好事。
姜遗光一想也明白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再次渐渐绷紧。
“所以……镜中的四老爷四夫人很有可能是我爹娘的魂魄是吗?”
“应当是。”
恶鬼将所有人父母的魂魄都拘了来,不论死活。
这样来看姜遗光还算好一些,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不必再像孟豫一样承担着间接害死了自己生母的罪责。
那些人说完后,安慰他几句就道别离开了。姜遗光独自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刚才的问答中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在画二夫人画像时忽然感受到的那股心悸。现在回想,恐怕就是镜中的父母再次“身亡”之时。
此刻,他并没有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伤心,只是垂下眼睛做出难过的模样,内心盘算着。
他的确没想到,他的母亲就是传说中渡过了十五重死劫的入镜人。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成亲生子,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生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多么耗损元气。更何况,她随时有可能入镜,月份小时还好说,等肚子大了入镜何其麻烦?
姜遗光不信什么情爱一说,镜中四老爷与四夫人看着虽然恩爱,却没有话本里那种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执着,他们也不像这种人。
而且……
他也听说过,但凡度过十一二重劫的人,名字都会上报给皇帝。他知道自己有几分特殊,恐怕他的事也早就报上去了,所以才会突然得到这么多优待。
近卫们都知道了他父母的事,当今天子恐怕也早就知道了。
朝廷……会做什么呢?
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还要伪装成这幅难过的样子就太假了,该换些别的。等明天又是新一轮盘问,问完后他才能出去。
姜遗光垂着头,好好想了一下明天的作答。
他在里面发呆,其他人也不敢进来叫他。左右桌上放着点心也可以垫垫肚子,厨房灶眼不息,等他什么时候要吃东西了随时能做。
等了很久,外面慢慢暗下来,屋里的炭盆都烧完了,用于透气而打开的小半扇窗吹进的冷风将室内吹得逐渐冰冷下来,他才起身往外走去。
天上闪着星子,地面积了白雪,风一吹,雪粒子就往脸上刮。
黑天白地,不必点灯也能看见远处近处一大片雪白的树与湖,高高低低积了雪的屋檐、屋檐下亮着温暖的灯光。
姜遗光下定决心后就径直回了房间,东西也没吃,灯也没点,让人送来热水,自己洗漱后就直接躺下了。
他现在要表现出自己的难过才对。
这样,那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利用他。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腹处,那里绑了两条软剑,柔软冰冷地贴在腰上,随呼吸轻浅地一起一伏。
姜遗光知道,他对朝廷,对近卫们来说,和这两把软剑没什么区别。
名贵,锋利,好用,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但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更加好用。否则,他也会被随时送出去。
他要有软肋,有“后路”,那些人想看到个什么样的入镜人,他就做给他们看。
姜遗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宋钰。
自小到大,认真细数,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在少数。他的父亲,收养他的祖父,老师,师母,幼时那位好友……就连赵瑛也算,姜遗光虽不明白,却能感觉出如果自己有难,赵瑛也是能来帮自己一把的。
但他没有见过母亲,他不知道宋钰对他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不知道当初宋钰抱着什么样的期望怀上孩子。
他不相信她,也不能相信她。
就算镜里她表现得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所有种种都证实宋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他也不敢信她。
没有亲眼见过,他不会相信。
母亲……宋钰……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一个孩子,真的比自己的十八重死劫还重要吗?渡过十重死劫的人大多都陷入疯狂境地,她真的还保留着人性和所谓母爱吗?
还是说……
一个念头像老鼠一样从他脑海里偷偷溜过去。
——她觉得,生下这个孩子,能够帮她渡过十八重劫难?
姜遗光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均匀,慢慢睡着了。
次日又是另一批近卫来做记录,领头的倒是同一个。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
勉强就对了,任谁知道那种事情以后也高兴不起来。
依旧摆了茶水点心,依旧是长长的反复盘问,这回的死劫还好点,没有出现上回那些不能外传的诡异。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等一切问完,天也黑了。领头的那人却不急着走,说:“把你带回来以后,乌龙山那个地方就先圈起来了。”
“我们查出来那个地方的确有过双面佛的传说,这几日就能出结果。这份卷宗我们先放着,不放进藏书阁,等徽省的信来了,到时你再对着琢磨琢磨。”
“对了,凌公子也会来,他就在隔壁园子。这件事也是他提议的。”
姜遗光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也想弄明白,双面佛是什么东西。
送走近卫后,姜遗光也起身离开,推门后,他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姑娘,你还在这儿。”姜遗光露出一个笑。
秦谨玉昨天就来了,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多住了两日,反正这座园子大得很,屋子也多,不怕住不过来。
她也笑着说:“我昨日带来做记录,今天等在这儿是特地来寻你的,镜中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姜遗光道:“无妨,不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
“这怎么能不算呢?”秦谨玉还是想找个靠山的,男女倒无所谓,她听近卫说姜遗光已经是第十回了,这才大着胆子凑上来。
除此外,她也有些好奇,她隐约听说第十重后的人会逐步丧失人性,只是那些入镜人她平常见不着,就想看看姜遗光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姜遗光微微一笑,如果有认识黎恪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发现他的笑意和黎恪一样温和可亲。他道:“不过举手之劳真的不算什么。要是秦姑娘过意不去,若有下回我们还遇在一起的机会,你也帮帮我,不就扯平了?”
说完他自己又笑着反驳了,摇头叹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惹麻烦,你还是最好不要碰上我吧。”
“这有什么……”
二人一道往外走去。
今天一块吃晚饭的人就多了,凌烛也在,他还带来个据说已经渡过第十重劫,住在隔壁园子的沈长白。
后者似乎对姜遗光很感兴趣,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说话时话题也有意无意往他身上带。
他问的倒不是其他入镜人都为之恐惧的第九回,而是第十重,他似乎很想知道乌龙山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就把近卫说的话转告给他了,双面佛的事也说了,反正都记在了卷宗里大家迟早会看到,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还道过几天去徽省的人就会回来,到时沈长白可以一起来。
沈长白性子豪爽,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吃过饭后,他就让人送来了姜遗光刚记录完的两卷卷宗。
“实不相瞒,你这份刚出来,我就从近卫那里看到了。我觉得有些疑点。”沈长白伸手在纸上指指点点。
秦谨玉也留了下来,探头去看。
“照你后来的破解之法,杨振松算是倒霉的。不管是谁,都是倒霉,除非他能提早察觉到并抢走一张符。”沈长白不客气到甚至直呼杨振松大名,丝毫不管他已经去世,该对亡者避讳一事。
秦谨玉皱皱眉,不好说他什么。姜遗光是无所谓,凌烛就属于长袖善舞不去管以免惹来对方反感一类了。
沈长白说的他们也想到了,但显然三个人都知道这不太可能,他们刚入镜第一天还什么都不太明白呢,哪里就能知道真相?
秦谨玉问:“这岂不是说,只要到了二房就必死无疑?总该有个生路。”
沈长白嘿嘿一笑,道:“哪有这么多生路?谁让他运气不好呢?有时候哪,运气也很重要。”
“不过,除此外,我也怀疑杨兄的父母可能本来就有问题。我让人去杨兄的家乡查了,看他父亲以前有没有过续弦,只是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沈长白说话十分放肆,“肯定是被那些近卫扣下了,我就知道,这事儿一出,他们一定会提前去入镜人家里查探。”
其他三人就听着他抱怨,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沈长白抱怨完了,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翻着书,问道:“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杨振松那人不对劲的?”
姜遗光凑过去看一眼,见他正好翻到,指给他看:“就是这时候。”
他忽然在灵堂上晕厥,那三人来探望,第二天他就感觉杨振松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后来他的异样才越来越明显。
“这样看来……反而是你们四个都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危险。”沈长白道,“很可能你们四个待在一起,让那恶鬼更能感知到你们所在。”
“你们看,后来你发现符纸可以镇压鬼魂对不对?我猜符纸估计也能起个隐蔽作用,让那恶鬼找不到你们。但一张符纸只能护一家人,杨振松如果一开始就选择待在你们其中一家,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嘛,谁让你们要四个全部都聚在四房?”
沈长白说着说着,将桌上一左一右放着的两盏灯并排放到一起,“你们看,是不是显眼了很多?”
凌烛和秦谨玉都若有所思。
姜遗光道:“但现在他已经去了,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平常入镜人在镜中都要抱团,互相协助才能活下去,再不济凑一块儿壮壮胆也好。沈长白却指出这是一条死路,杨振松要活下去,就不能和他们聚在一起。
“猜猜而已,反正也没机会尝试了。”沈长白满不在乎地说。
“还有,我很好奇那个门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摸着下巴,目光悠远。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多时候不论是死劫当中还是现实中,都会出现许多恶鬼替代人的情形?”
替代。
原来的人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厉鬼为什么要跟在人身边,也不知道。
厉鬼有时会靠伪装,有时靠蛊惑人心。寻常人无从分辨,或许偶然间瞥得恶鬼真面目,发觉那人皮底下竟是腥臭腐烂的恶鬼,等发现的那一刻,也被恶鬼害死了。
像他们在镜内,不就是害怕这点才不敢直接揭穿杨振松吗?
“我感觉……这就是门。”他一手轻轻敲在桌面上,而后指着他们房间的大门。“一扇门,隔绝里外。按民间传说,分阴阳两界。如果是镜外恶鬼,我恐怕就会以为这是打开阴曹地府的大门。”
“但那是在镜内……”
“镜内,鬼的执念……诞生了一个新的小世界。正如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恶鬼因为怨念在镜中世界又生出新世界,焉知我们不是在谁的执念生出的小世界中?”
“那扇门,恐怕就像这个一样。”他又指向屋内通往里屋的门,“就像大房间套小房间,大世界里套着小世界,小世界很多很多,可能相邻,可能也含着又更小的世界。”
沈长白越说越激动,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打转走来走去,手臂也激动地挥舞着。
“我怀疑……山海镜,就是一扇门,这扇门连着新的世界。”
秦谨玉被他的话惊呆了。
凌烛和姜遗光倒是听出了点什么。
姜遗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有门的存在,必然有开门的条件,也就是钥匙。镜中那扇门我隐约猜到了点,至于山海镜这扇门……”
他和沈长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是怨念。”
恶鬼因怨念而生,镜中,陆宝华和二夫人也因为怨念亡魂不得安宁。或许镜外没有陆宝华这个人,或许有。
但镜内,却是真正有个叫陆宝华的女子凄惨地度过了一生。她的怨念又在恶鬼执念生出的世界中,再次变成了鬼魂。
秦谨玉恨不得当自己没来过。
她还不像这三人那么大胆,她只想着一重接一重走下去就好,至于什么背后的真相,镜子的来源……她操心了也没用啊!
姜遗光则是想起了将离。
那个操控自己写下她故事的另一个自己,她活在书中,也一直活在自己身边,害死了从小到大所有接近他的人。
她一直想要取代自己。
如果按照沈长白所说……
到底是谁打开了将离的那扇门?真是自己吗?
将离活在他的书中,他是否也活在某个人书中的世界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