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京城, 西郊巷,一间白墙青瓦的宅子房间内,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刚落地就仓皇地向四周张望大叫:“娘!!”

喊出那声了,他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房里很黑, 没有点灯, 有点看不清。但在他喊出那一句后就有下人提着灯笼匆匆忙忙进来:“公子!你回来了!”

是陛下赏给他们的近卫。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枕边放着山海镜。

是了……他出来了……

他差点就陷入了幻境中,是姜遗光救了他。

但……孟豫没法忘记自己脱离前看到的情形, 他无法自拔地想起还在老家的母亲。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恨不得此时就生出双翼飞到娘身边,幸而脑海里那根即将崩裂的弦到底没有彻底崩断,他喊出一声后就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整座宅子都突然活过来似的, 从这间房开始次第亮起灯,近卫们鱼贯而入,打水上茶上点心送来新衣物,他此时的情形看着可不大好。

孟豫浑浑噩噩地顺从着他们洗浴, 浑身热腾腾地坐在房里吃着锅子, 总算生出一种自己真的从镜中逃离的劫后余生感。

既是镜中,想来母亲应该无恙。

孟豫吃着老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似的, 不断回想,他知道等自己缓过来后近卫们铁定要问他这次死劫的经过。

说来惭愧,他没出什么力, 反倒是李芥和姜遗光一直……

等等!姜遗光!

他蓦地瞪大眼, 一口涮羊肉还没下去就急急忙忙叫道:“快叫陈叔来!我有事要说!”

他怎么给忘了?姜遗光才叮嘱过他被困在了徽省单州的乌龙山里!

想起来以后,姜遗光说的每句话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孟豫不敢隐瞒, 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说了。且不提姜遗光这样的聪明人本就值得结交,不知有多少人想和他攀关系呢,就说他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一听涉及到那个有几分特殊的入镜人,近卫们不敢怠慢,连夜快马传人去查,发现姜遗光果然告假去了徽省,孟豫先前没见过他,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便立刻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当晚,数只被驯服的鹰飞过皇城上空,一只只飞向南方。漆黑夜空下方,又有数匹快马赶往徽省。

单州负责本地近卫与京城联络的地儿名为太平署。因为徽省平日安宁无事,单州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偶尔有一些诡异事闹的不大,就没必要请入镜人来解决,只消把人埋了,那地方划开,不放人过去就行,因而守在太平署的近卫们平常都闲得长毛。

最近却因为有个入镜人不知灌了什么药,非要来徽省探亲,他一来就在单州闹出了不少事,现在更是知州都死了,京城那边盯得更紧。以至于太平署里有些只想着得过且过的人忙碌得并不愉快,又不敢说什么,只希望快点送走这瘟神。

是夜,单州府城太平署陷入寂静。

飞鹰们次第从高空中盘旋一圈落下,鹰嗥惊醒了正打盹的守夜人。他有些迷糊地一揉眼,就见一只飞鹰自上空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院落中硬木搭成的横梁上,惊得守夜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飞鹰更多了,竟然还不止一只!

一、二、三……七、八、九。

一连九只飞鹰来信!

守夜人舌头都短了一截,忙不迭爬起来一溜烟跑到院里半人高的皮鼓前,举起槌就往下敲,鼓点咚咚咚咚急如雨,连敲了九下。

太平署里的人全醒了!各自披衣匆匆忙忙从房里出来,等奔到楼下时,已差不多都穿好了衣服扎上了衣带,面上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只飞鹰……又有什么大事?”领头人大步走向其中一只鹰,从它爪上取出竹筒,向其他人验过封条确认无误后,切开封条,当众拆开。

一看之下领头人就忍不住皱眉:“又是姓姜那小子。”

其他人知道说的是哪个,纷纷感到晦气,可上头来了命令,他们不能不去。

就算他们要拖延,没几天京城的人就会来。更何况,还有一位小将军带兵就在城外等着呢。

“赶紧的!叫上人,去乌龙山鬼哭林——”

*

一个激灵。

姜遗光从昏迷中醒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难以动弹,像牢牢禁锢在什么地方,呈一个站立姿势,手脚张开,动弹不得。

并非被绳索束缚住的关节被绑住,而是每一寸地方都难以动弹,尽力伸手触摸,能摸到一片坚硬冰冷事物,像是石头。

他两只手的五指也分开了,松松地嵌在石头里。

睁开眼,入目也是一片黑暗。

这是哪儿?

姜遗光稍稍动了动脑袋,感觉头脑前后、从发髻到两只耳朵都被石头贴合地包住,只留出一丁点空隙,让他勉强能把脑袋转一丁点。他能感觉到自己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反拂到脸上,能听到密闭的黑暗中自己平稳跳动的心跳。

又闷热,又冰冷,身上渐渐冒汗,呼出的气让脸上沾了水雾,额头留下汗来,贴身的衣衫被打湿,接触到的石头却冰冷坚硬,犹如一件厚厚的石头盔甲,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里面。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入镜前的情形,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困在了石头里。

就像那尊石头雕刻的佛像一般,他现在可能也被嵌在了石像里?也有可能他被装在了一块大石头中?甚至再糟糕一点,被埋进了石头地底?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可包裹着他的石头纹丝不动。他又试着说话,刚开口,回声便沿着每一寸石块反震入耳,密密麻麻渗进皮肤,让浑身每个地方都被震得微微发麻。

手脚努力动弹,但能触碰到的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能摸到山海镜,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但想来应该不会很远。

这恐怕是他面临过的最大问题,如果没有人来及时救他,他必死无疑。

他能够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忍耐三四天,也能后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暗室独处许久。

但……

如果一直被关在这里,他迟早会因无法呼吸而憋死。

直到这个地步,姜遗光发现,自己的心跳仍旧是平稳的。他没有将死之人的惧怕和恐慌,也没有一点绝望。

他只是平静地在心里想着自己该如何脱困。

孟豫应该还活着,他如果将自己的消息传出去,近卫们应当会尽快来救自己。

他也是“级别”高了才知道近卫之中职责细分,专以飞禽走兽命名。

除却专门负责看护他们和干些杂事、苦力活的乌犍卫外,还有专门负责联络消息的飞鹰卫,有负责传讯的奔马卫。

其中飞鹰卫的鹰监中养了不知多少数的鹰隼,飞得极快,能夜行数百里,按照最好的情况,最迟五个时辰内就能将京城的消息传到徽省单州或乌龙郡。

乌龙郡的人再找到这儿,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很可能根本找不到?

石缝里能供人呼吸的空气很少,姜遗光不知自己昏迷时吸入了多少,当他醒过来意识到后,他就把自己的呼吸放到了所能坚持的最绵长的程度。

但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孟豫死了,或者孟豫出镜后昏迷不醒。到那时,将无人能来救他。

将希望寄托在孟豫身上总是靠不住的,他总得靠自己才是。

姜遗光尽量维持住平缓呼吸,一点点挪动身体,去试探周身能够活动的空间有多大。

他一点点抽动双手,可手臂呈张开的姿势牢牢固定在石头中,两只脚也提不起来,他无法将手臂缩回,稍微磕碰两下,反而将皮蹭破了一大块。

但也正是因为这阵磕碰,他感觉到自己胸前某处有些异样——镜子似乎全部堆积在了胸膛的位置。

他看不见,没法低头,连眨眨眼睛都似乎能感觉自己的睫毛触碰到了石壁,可他确定那就是山海镜无疑。

姜遗光尽力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若是近卫们能够尽早来救他,他就不必用最后这个法子,他已经过了第九重死劫,如果这回再贸然进去,那就是第十重,可他现在还不清楚第十重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黎恪、黎三娘……他们似乎都在自己没看见的情况下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去又会碰见什么?

一片久违的熟悉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声音,绝对的寂静。姜遗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关在暗室的日子,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耳朵里唯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动弹,慢的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他忽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串数。

非常突然的就这么出现在脑海里,同样跳出来的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仍旧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数,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他念,念出之后背,背下之后又强行让他忘记。

在镜中和四老爷一模一样的男人,抱着小小的他,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歉疚。

“步步,你要记好了,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绝不能想起来。”

“我和你娘会一直看着你。若是……若是人死后真的变成鬼魂,我和你娘会一直守着你的……”

已经十多年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模样依旧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和四老爷没有什么区别。

姜遗光不由得想起,他真的见过自己的母亲吗?为什么他会在镜中见到一个所谓的四夫人?

贴合着他身体的石壁当中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姜遗光一面默念着那些数字,一边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数了一万下后,他又从头开始数起。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数不到下一个一万了,口鼻中渐渐生出窒息感,喉咙里泛出血腥味。他还在不断冒汗,贴身的衣裳被打湿后又往外接着浸,闷热,却也发冷。

又数了大概一千来下,姜遗光已经感觉到头脑正逐渐发昏,两只眼睛鼓胀得仿佛要炸开,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面上淌出的究竟是汗还是血,因为一旦喘气就能感觉到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腥涩的血腥味。

这就是快死的感觉吗?

如果他死了,朝廷那些人还会找到自己吗?他们挖开地底,发现一句快要腐烂的尸体,是不是会很失望?

姜遗光咬着牙,头往后靠,而后……用力地撞向前方!

可整块石壁内能够活动的范围就那么点大,他也因为喘不上气而失了力气,即便他很用力地一撞,也不过将脸蹭破了一块皮而已,脸颊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和着汗慢慢往下流,却很快就被衣服吸进去,没能流淌而下。

相反,这一撞还让他更加头晕脑胀。

疼也好,疼让他更清醒些,让他不至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真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姜遗光缓过神来后,又是用力地撞去,狠狠磕在石壁上,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撞不开了,就用脸上被磨开的伤口用力去蹭,破开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让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血越流越多,和了汗水湿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

再多一点,他就能让血滴在山海镜上了。

第十重死劫未必会死,可继续被关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遗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个猜测。

如果近卫们一直没有找过来,如果镜子一直被封在这里……

他就不得不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从镜中出来后,再次入镜,往复循环,直到彻底死去——或是在镜内,或是在镜外。

意识越模糊,姜遗光磨得越狠,他必须尽快入镜。

都不必想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被磨烂得不成样子,血淋淋往下掉肉屑,伤口深可见骨。

快了……吧?

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于无声无光的完全黑暗之中,犹如走马灯一般朦朦胧胧,姜遗光看见了一位身着粉裳、梳妇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

他又看见了。

父亲让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记忆,当他再次陷入黑暗、濒临死境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涌上心头。

姜怀尧想要告诉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才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

但瞒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关于宋钰的事儿。

姜怀尧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后没多久去世的。可如果是这样,姜遗光为什么会见到镜中的四夫人?

那是一位个子娇小,很爱笑的年轻妇人,和自己在镜内见过的四夫人尤为相似。她怀里抱着孩子,小声逗弄,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开合合。

姜遗光头疼欲裂,耳朵边一直嗡鸣,听不清,当然他也没能看清,脑海里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于是那副场景一遍又一遍反复,直至声音渐渐清晰。

“……你……”

“步步……你……”

我?我有什么不妥么?

大股温热的血从脸上、石壁上往下流淌,淌入同样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镜上。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姜遗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眩晕过后,他整个人瘫倒下去,僵硬多时的肢体总算得以挣脱束缚的瞬间甚至有些脱力。但比四肢更舒张的是口鼻与胸腔,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要憋死在石头中,骤然间得以释放,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两边耳朵一直鼓胀得厉害且嗡鸣,眼前一阵阵黑沉沉发晕,但好在嗡鸣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侧着头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脑袋正好枕在一块石头上,手脚都随水流微微摆动,冷气从水中渗进四肢百骸,头脑也渐渐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听见人声后,用力闭闭眼。

待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不少,他终于听清了刚才响起的些微说话声。

“……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

就像回到了从前柳平城被当做灾星的那段时日。

殿中供奉着什么东西,姜遗光本以为和其他寺庙一样进殿后先摆着弥勒佛,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那佛龛上……竟是空无一物。

他立刻移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可不论是来往的僧人还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香客,似乎都没有对这空荡荡的佛龛生出什么疑惑。

他们和镜外其他虔诚的佛门中人一样,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磕头,起身上香。

是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以为奇怪?

姜遗光没有问,跟着进去拜了拜,奇异的是……

当他站直身的一瞬间,他竟真的看到佛龛上供着一个……像是佛像的什么东西?瞬间涌起的心悸感让他在原地僵了一瞬,强忍住要逃跑的冲动,半天才慢慢地、镇定地直起身。

奇怪……当他完全站直身看过去后,佛龛莲花座上依旧空空如也,叫他疑心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那是佛像吗?

也许是吧……

一回想,姜遗光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样子,只有突然涌上的格外强烈的不安和心悸。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这间寺庙很危险,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拜过佛以后,姜遗光顺从地跟着那群打水归来的僧人拐道从偏门进后院。

后院的屋子也盖了两排,种着青松梧桐与榕树,茂密如盖。打头一间明亮正屋门正敞开,屋里有个枯瘦老僧正在念经,那群僧人都挑着水进后院了,带他来的人领他站在屋外等候。

等老僧念完经了,才敲门领他进去,说明来意。

姜遗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报了假名,说自己大名宋霜,他今年生辰过了本该是十七岁,也报小了一岁道自己刚过十六。

若这群人有什么神异之处,看出他在说谎,到时改口也不迟。

老僧念一句佛号,没有怀疑他说假话,也没有对他此刻这张可怕的脸有什么反感。问过姓名年纪,叫他读了一卷经后,见他虽然容貌已毁,但能识文断字,念经声音清亮大方,便道如果他愿意拜入佛门,今日就可给他剃度,先在庙里干活,苦修一段时日,等他的诚心被大家都看见了,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门了。

姜遗光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窍就在寺庙中,他需要想办法留下来。

过了老和尚这一关,领他来的那僧人态度也好了几分,拍拍他肩:“我带你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午时过后就去前面剃度。”

姜遗光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他目光清正,满脸伤疤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多谢师兄教我。”

进房后,倒了盆水,姜遗光才从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由于他着急脱困,不断以石壁摩擦脸颊,以至于左边脸上一大块血肉模糊,现在不流血了,就变成了惨白透粉的一层光秃秃又嶙峋不齐的肉,看着十分怪异。

右边脸还好些,也蹭破了皮,虽不那么严重,但足够让相熟之人认不出他来。

匆匆洗漱罢,换了一身同样青黑色僧袍出来后,头发散下只系了发带,方便剃头。

有人给他送了药来用作敷脸,过后又端来素斋,姜遗光一一试过,确定无毒后便放心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格外随意,没有提前准备表礼和信香,也没有专门的僧衣僧帽袈裟,更无良辰吉日。他被领着去前院,两边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合掌作礼。

殿上本该放着佛像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依旧是那位老和尚,拜过佛、上过香、表白宣疏后,亲自操刀为他剃度。

姜遗光跪坐当中,双手合十低头。

扎上的发带被解开,分做九路绾好,一路一路剃下。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划过,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忍住夺刀的冲动和那股随时会被刀杀死的不安感。

随着老和尚动作,长发一缕一缕从头上飘下,散在身前,变成漆黑的一堆乱发。

“阿弥陀佛——”老和尚为他赐名说谒,“……佛法广大,赐名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