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 姜遗光和四夫人又是不同光景。
姜遗光偷偷拿了一幅画卷塞在四老爷与四夫人床下,转头和四夫人言笑晏晏,母慈子孝。待谈得兴起,姜遗光在四夫人欣喜的目光中, 拿出一个新的长锦盒, 锦盒外贴着黄符纸。
姜遗光甜蜜道:“娘, 我新找了幅空白卷轴,我给你画一幅画儿好不好?”
四夫人看着都要昏过去了:“步步!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姜遗光笑着撕开符咒,打开锦盒, 露出里面系着带子的卷轴。四夫人惊得腾一下起身就劈手抢夺,姜遗光灵活地一躲,已经抖开了那幅画——
是一张空白的画卷。
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周边绘了些花草怪石, 唯独该画着人物的地方缺了一大片白。
见状,四夫人脸比纸更白,仿若看见了最可怕的事物,二人争夺间, “撕拉”一声, 卷轴从当中撕开两半。
姜遗光又委屈又不解,拖长音:“娘——您做什么啊?”
可惜地在地上把纸捡起来, 嘟嘟囔囔:“我、我也是好心才想给您画画儿……您还把画卷撕了……”
“我不给你画了……”
一向平静、活泼、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夫人神色可怕至极,劈手夺过他捡起的碎纸片,又气又急, 跟小孩子跌倒后母亲一把把小孩拽起来狠狠拍屁股上落的灰一样拍着姜遗光的手, 就像要拍掉上面沾着的污秽一般。
“步步!老实告诉我,你在哪里拿来的卷轴?”
姜遗光不解:“……就, 就让下人给我找的啊。娘,你为什么跟见鬼一样?”
他像个真正的不知事的孩童,任由四夫人握紧他的手腕,老太太掐出的淤痕还没完全消下去,四夫人拍打得又格外用力。他却一点都不痛似的,格外天真地笑起来:“娘——你好像在害怕。”
“您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画里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您以为,卷轴里会有什么?还是说您曾经在同样的画卷里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姜遗光笑弯着眼睛,反手握住四夫人抓着他的手掌,女子手掌绵软冰冷,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来。
“不如娘和我说说吧,省得儿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夫人目露受伤之色,艰涩道:“你……你在威胁我么?”
姜遗光比她更难过,更悲伤:“难道不是娘一直在骗我吗?我要是自己不争,又怎么能活?”
“你觉得我在骗你?!”四夫人声音拔高。
姜遗光眼睛一眨就掉下眼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不是吗?您一直说我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我才来陆家多久,就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没命了,姐姐妹妹也死了一半儿……”
“我问您,您怎么护着我,您也不说……您对那些姐姐妹妹也一点不上心,我……我也刚来陆家几天,您要我怎么信您会护着我?”
他哭得像个从未被母亲庇护过的孩童,眼眶通红往下一个劲掉泪,不给四夫人一点解释的机会,说话又快又急:“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门就在我面前,门打开了,我被一双手拉进去,门里有大火,一直烧、一直烧……我还梦见有东西一直追着我,想要我的命……你不护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娘,我好怕!”
一番话连消带打,哭得四夫人火气半点不剩,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简直冲破天际的样子,心都要给他哭化了,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没做好,才让步步对自己疑心。
等姜遗光不哭了,四夫人拿出帕子,心疼地擦去儿子脸上的泪。
“步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口。
“娘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是故意对那些女孩们不闻不问,只是……娘只是……”
姜遗光轻声追问:“只是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慢慢道:“那些姐姐妹妹都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我……我也不是亲生的。我又怎么敢信呢?”
四夫人斩钉截铁道:“你当然能信我,你就是我的儿子,天生该和我一条心。”
“那些女孩,都是用来替你们的。”四夫人娇美的面容上晦暗不明,“她们也只有这个用处了。步步,你不要把她们当姐妹,和她们走太近,她们会害死你。”
“难道不是和老太太走得近才会被害死吗?”
四夫人默然无语,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老太太的确该去了,但那些女孩们伺候老太太这么久,她们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她们也不会被放过。”
“所以,我身上没有陆家血脉,就不会出事?”姜遗光不信,“从前陆家不也收养过嗣子吗?”
“因为她们的名字都在族谱上了。”四夫人说出最残忍的话,“你知道姑娘们的名字是什么吗?”
姜遗光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说……
“没错,她们的大名全都一样。陆璋,陆琪,陆瑄,陆琅,陆家二十四个姑娘们,从出生以后就用着这四个名字。”
在大姑娘出生前,也是有男孩儿出生的。四个男孩,四房各一个。当时他们多高兴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可等四个男孩无一例外全部死去后,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生下的男孩们哪怕再怎么精心看护,也会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死去,女孩就不一样,全都活的好好的。
天音寺的高僧说,陆家从前阴阳调和,方才蒸蒸日上。可宝华姑娘死后,陆家便呈阴盛阳衰之象,男孩养不大,既有陆家亡魂借陆家女暗害原因,也有阳气渐衰之故。
天音寺高僧还道,陆家亡魂眷恋于哥哥对其的疼爱,不愿离开陆家,很可能会托生在陆家女之中。
所以,陆家男孩再怎么死伤惨重,女孩们也不会出一点事,甚至不少孕妇的腹中胎儿都在肚子里从男变成女,因为那亡魂要转生,害怕被陆家人害死,就必须让陆家的女孩多起来。
陆家女一多,陆家人不知道她投到哪一个身上,就不会害着她了。
时下有人家弃女婴换男丁,更有甚者要将女孩尸体埋在家门外大路上,日日夜夜被人踩踏,好让女孩的魂魄们都记着,千万别来这家投胎。陆宝华就是担忧陆家人做出这种事。
好在陆家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女孩们全部弄死,后面又生出诸多顾虑来,女孩们就这样一个不落地全部长大了。
他们又想了个办法,让陆家的姑娘们起男孩名——这四个名字,都是陆家原来最早四个夭折的男孩的名字,被一直沿用下来。
要是能把宝华姑娘的魂魄迷惑过去最好不过。
这一招确实有用,陆家所有男孩女孩全都起同个名字,男孩们渐渐能活得长了些,虽然依旧活不久,但到底比原来能多活一二年。
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女孩们冷淡下来。
不仅因为陆家女当中很可能有宝华姑娘的转世,更因为,这群女孩们让陆家不会再有儿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陆家女孩们固然无辜,可谁让只有她们活了下来呢?谁让因为她们要活,她们的兄弟就必须死呢?
“还有一点。”四夫人唇边噙着说不清的笑意,在姜遗光面前晃晃手指头,“我看你父亲看得严,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太太给的通房丫头和我娘家带来的滕妾,他何日宿在姨娘那里我也清楚。”
“四房那几个姑娘,根本不是他的种。”四夫人冷笑。
可不论怎么问,怀着身子的姨娘们都坚定地说四老爷在某月某时来过她们房间,屋里的丫头也能作证。唯有四老爷和四夫人他们自己知道,四老爷根本没有在那时去过别处。
起先四老爷愤怒,后来就是恐惧——姨娘们肚子逐渐大起来,她们每日抚着鼓起的肚皮,一脸幸福笑意,又为她们肚子里孩子始终不得父亲喜爱而难过。她们哪里知道,四老爷并不只是不喜,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慌。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中怀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生下来后,个个乖巧听话、白净聪明的姑娘们,她们又是什么东西。
她们乖巧又伶俐,长得也出挑,乖乖的叫他爹,四老爷哪里会不喜欢真正乖巧的女儿家?可这些……真的是他的女儿?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替你们挡灾。”四夫人毫不犹豫道,“你看她们可怜,谁知道她们皮囊底下是人是鬼?”
姜遗光喃喃道:“如果她们挡不了灾呢?”
“只是改名字,就可以挡灾吗?这样真的有用吗?”
四夫人向他保证道:“自然不止,只是这些实在不能和你说。一旦说了,恐怕就没用了。”
姜遗光手里仍攥着画卷轴:“那……门又是怎么回事?也是因为姑奶奶吗?”
四夫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我嫁进来晚,没亲眼见过你姑奶奶,但是娘和你爹都见过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久到四夫人几乎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正要睡觉,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当她坐起身时,她看见自己房门旁边忽然又出现另外一道诡异的门。
那扇门呈玄黑色,打开了一半,就那样突兀又诡异地出现在那里,没有一丝光能从门外照到门里,她也完全无法看清门里到底有什么。
但她看见了……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半透明的女子虚影,浑身是血,湿淋淋地站在那儿,冰冷阴森的狰狞目光死死地瞪着她。
就好像……她和那个虚幻的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当时还算年轻的四夫人硬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吭。那扇门消失后,她才终于活过来,重重喘气,赶忙把四老爷喊过来。
“你看见的那个女子就是姑奶奶吗?”
四夫人点点头。
姜遗光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要你从来没有见过姑奶奶,为什么她要忽然找你?”
四夫人忍不住苦笑一声:“我起初也想不明白,后来我才发现,只因为我去向老太太请安和老太太走的近了些。”
原本老太太虽然看不顺眼四老爷,可四老爷到底是她的儿子,就算再怎么恨,她也不会真的讨厌自己的孩子。
可……四夫人发现了这件事,只要接近老太太,被老太太喜爱,就会受到厉鬼的疯狂报复。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四老爷,四老爷大为吃惊,试探过后发现果真如此,从那以后他就不得不主动疏远了老太太,甚至故意说错话,做错事让老太太不高兴,从而减少叫他们四房的次数。
四夫人怀疑,老太太在当年陆宝华的死上动了什么手脚,这才导致宝华姑娘死后格外憎恨老太太,以至于数十年过去,依旧要置她于死地。
“还是有些说不通,既然接近老太太就会死,为什么几位伯伯伯娘没有出事?为什么老太太早年间没有出事?”
四夫人道:“他们哪里没出事?,他们遇到的事情也不少哩,后来还是请了天音寺的高僧来做法,安抚宝华姑娘的魂魄,这才好些。只是……后来我们也已经习惯了和老太太生疏。”
母子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四夫人怀疑这是陆宝华故意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最恶毒莫过于诛心。
四夫人心想,陆宝华知道四老爷心里仰慕老夫人。也知道四老爷孝顺,所以才刻意制造契机,让四老爷不得不主动远离老太太,并想办法让老太太厌恶上他。
这对四老爷而言,简直跟杀了他一样难受。
至于其他三房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后来四房人齐心协力默默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陆家宅邸中那不可知的可怕事物。
这样看来一切都明了了。当年陆宝华被棒打鸳鸯后,假意答应婚事,后逃婚被陆家捉回,按族规处置,浸猪笼而死。
所以她才会这么痛恨陆家。
可陆老太爷喜欢这个妹妹,他为陆宝华画了数不清的画,宝华姑娘死后,他画的画像更多。画中哀思甚浓,引来了魂魄并未散去的宝华姑娘。
后来,宝华姑娘就在画像中居住下来,她也想念着哥哥,于是便想着投胎到陆家的女孩身上。她又要报复陆家,于是陆家无一男丁。
至于那扇门,恐怕就是陆宝华的报复手段了。只要打开它,就会被拉入无尽地狱。那些死去的陆家男孩,恐怕都是拉开了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
再后来,天音寺高僧送来符咒,贴于画卷外锦盒封口处,以求安抚亡魂。这一安抚就是十多年,只要家中没有新出现的男丁,陆家便风平浪静。
但陆家不能容忍没有后代,于是,多年后,陆家贴出告示,要找上门嗣子。
于是,有四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了陆家。
姜遗光听四夫人把一切事都给说了,包括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有哪些推测,老太太可能又在其中掺了什么手脚等等,一并都告诉了他。
“娘说过,娘会护着你的……”四夫人抱住姜遗光,低声喃喃,“那些女孩他们都是替你挡灾的,你不必和她们走太近。”
“等这二十四个女孩全部去了以后,你们再改个名字,就彻底安全了。”四夫人声音越来越低,“娘知道,你一直都在害怕,爹娘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暂且先忍忍,只要遇到门千万不要打开,它就奈何不了你。”
姜遗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定地认为,想来可能是当初画符咒的那位高僧说了什么?
不过,真是如此吗?
……只要不开门,等二十四个女孩全部死去,陆宝华的魂魄碎片就能重归画卷,这死劫就全过了吗?
姜遗光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四老爷和四夫人不把门的经历说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那些女孩们一旦有机会听说门的事情,等她们见到诡异的门之后,就绝对不会打开。
那她们又怎么能顺利地被陆宝华杀死呢?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按照四夫人的说法,一切都说得通,可也有一些听上去十分勉强的地方。
四夫人最后道:“步步,娘可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犯傻事。”
姜遗光眼圈还有些发红,心中是与面上完全不符的冷静理智:“娘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我怎么可能去打开那扇门?”
四夫人仍旧不放心叮嘱:“到那你平时说话可得小心些,千万不能把门的事给说破了,要是让那些女孩们知道,他们恐怕会闹出事情来。
姜遗光眨眨眼:“放心吧,娘。”
把埋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四夫人不免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她初次见到姜遗光时,这个儿子眉目天真又深的稚嫩,总担心他会闯出什么祸来,又害怕他不能承受陆家大宅下阴森的秘密。
但现在看来,这个儿子心智不输于常人,她也可以放心的把一些事情交代出去了。
“步步,你且听娘说……”
陆家多次长大高僧镇压安抚府上厉鬼。夫人也同那高僧私下联络过。
因为“门”的事。
当时高僧给了陆家不少符咒,四位老爷全都将符咒贴在了宝华姑娘画卷上。
他们都无师自通了刚柔并济的手段。
以兄长画卷和符咒安抚宝华,另一边又残忍地漠视可能被宝华转生的姑娘们。只要女孩们全部死去,宝华姑娘就只会剩下一半在画卷中被符咒“安抚”住的魂魄。
它就再也不会作乱了。
说到这儿,四夫人再次警告姜遗光:“我知道你心肠软,可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关乎你自己的命,你绝对、绝对不能把这些事告诉那些姑娘们。”
要是让女孩们发现自己迟早会死,偏激之下,她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更可怕一点……要是她们当中真正的宝华姑娘部分恶灵转生后受了刺激,苏醒过来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让陆家所有的女孩吃透规矩,让她们一直循规蹈矩,一步路不敢多走。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约束住陆家这些女子。
一来,自小习惯服从的女子们从心底都生不出反抗的念头,不论家里安排什么,她们都会顺从地不多问不多想。
二来,日后就算宝华姑娘的转生苏醒了几分,也会下意识遵循陆家规矩吧?
姜遗光举起手指头做发誓状:“娘,我肯定不会了。”
*
李芥所在大夫人院,气氛剑拔弩张。
老实说,看见大夫人向来慈爱的脸上终于露出伤心难过和不可置信的神情,李芥心里甚至有些快意。
他总是不小心把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这样的眼力见儿不如没有。李芥恨的牙痒痒,因而原本可以好好说的一段话,硬是被李芥夹枪带棒地狠狠扎大夫人的心。
见大夫人变了脸色,李芥甚至有些想笑。
这些鬼东西装他娘亲还装上瘾了,他可没有功夫陪幻境里这些鬼玩什么母慈子孝的把戏。
假的就是假的,装的再怎么真那也是假的。正是因为这个假身份,装的越真,越是罪过,越觉得恶心。
撕破脸后,李芥反而只觉得痛快。
“娘,不妨告诉我,你以为画里会有什么?所以才这么害怕?”
*
杨振松所在的二夫人院子,没有一点异样。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孟豫所在的三房院子更是和睦。
灵堂上三夫人为孟豫挡了一刀,孟豫便再也没有办法劝说自己,这只是假象,就算幻境是假的,三夫人是假的,可他感受到的情义是真的。
孟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姜遗光和李芥都感觉他疯了,把一个假人当做亲娘。
可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此时这般清醒过。
君子慎独,如果在镜内就因为可能是虚假的缘故抛却践踏真心,在镜外也不会再得到真心实意。
他孝顺的不是眼前可能真也可能假的三夫人,而是孝顺自己心中的母亲。
就算三夫人有什么不妥之处,等着不妥之处暴露出来再说。目前几位老爷夫人都拿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真心难得,他又何必戳破?
为此,在李芥传来消息,要他拿一幅空白画卷试探三夫人时,孟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娘,今天可感觉好些了,刀口还疼吗?”孟豫坐在床前,关切地替母亲端上药碗。
自从他入了京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此刻,三夫人就坐在他面前,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上现出只有母亲才能表露出的关切。叫他怎么不动容?
他简直以为一切都是真的了。
“娘早就没大碍了,是不是你大哥找你有事?”三夫人脸色苍白,却笑得很满足。
孟豫摇摇头,倒没什么事,我还是在这里陪着娘吧。
“也好。”三夫人笑得更开心。
孟豫给她暖茶倒水,捏肩按背,拿了一卷书坐在床头念,给他听三夫人,听着听着,露出欣慰的笑,带着这股笑,三夫人慢慢、慢慢睡着了。
等他睡着后,孟豫脸上的笑也渐渐淡去,又看一眼床上躺着的三夫人,起身离开。
正厅里。
“大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孟豫看着眼前的小厮,追问。
小厮面无表情地呈上一方锦盒:“大少爷说,三少爷打开这个盒子就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孟豫想把手上的锦盒给丢出去,还是忍住了。
他在镜外已经有十多年没能回去见远在老家的娘,不知道娘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疾病还是健康。拖得越久,他越不敢回去,哪怕他知道他娘根本不会问起其他事,只想看看他,可他就是害怕,怕自己说不出来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家看看。
其实,他也知道是假的。
三夫人的模样和他娘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现在十几年前过去,他母亲总不可能一点没有变老吧?
可他就是想要骗自己。
孟豫挥退下人,打开了锦盒,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后,先是震惊,很快又转变为了欣喜。
纸上说得明明白白,只要陆家女全部死去,再找到明净的师父原先遗留下的符咒。陆家的灾祸就能解决了。
这比孟豫之前联想的要好太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四位老爷夫人是分别设给他们的心魔障碍。可他也知道,自己对三夫人绝对下不了手。
真要下手,他固然可能会活下来,可他也要提早变成渡过十重劫的那群疯子。
现在有一个更加便捷的方法摆在面前。孟豫很难不心动。
他不能直接杀陆家女,以免陆家女死后的亡魂纠缠上他,但他可以借刀杀人,不是吗?
整个陆家不都在眼睁睁看着陆家女死去吗?
孟豫决定等会儿就动手。
三夫人卧病在床,孟豫不好打扰,想了下,还是出门去找杨振松。
先让小厮去传话,过会儿,他带着下人和那幅卷轴来到二房院内,杨振松正好出门来迎他。
“三弟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来找二哥了?”杨振松让人上了茶后就屏退左右,关切问道。
孟豫见周边没人,小声又快速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简而言之,就是在栖芳园做些手脚,晚上生一场大火,让那些女子全部死去。
夜里大家都要睡着,没人敢在子时后清醒,那时突然走水,他们要么保持沉睡,一直在梦中死被烧死,要么醒过来逃跑,从而揭开陆府必须子时前保持静默沉睡的原因。总之不论那些女子睡不睡着,一场大火都能逼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杨振松听了连连叫好,还夸孟豫脑子活泛,竟能挖出陆家真相。孟豫也没好意思隐瞒,直说这是大哥和四弟一起想出来的办法。
既打算烧了栖芳园,用火油就是下下策。
孟豫不打算麻烦三夫人,才来求杨振松。
他让杨振松以二夫人的名义往栖芳园送去几十袋面粉。
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姑娘们进来整日为老太太守灵,实在辛苦,可大厨房又不能每天开火,干脆在栖芳园开个小厨房,到时她们想要什么自个儿都能做着吃,也省得劳烦大厨房开火了。
一并送去的还有七八个粗使婆子,板车推着面粉进栖芳园,找了个正居中的、离正大院最近的屋子,开了一间做厨房,旁边房间放柴火,当做柴房。
入镜人们都知道的一个法子。
将面粉抖撒在密闭的小屋里,越多越好,再丢一点火星子进去,那间屋子就会立刻发生大爆炸。
源源不断的柴火和面粉从陆家各处运送到栖芳园。二夫人说得也好听,到时姑娘们冷了可以自己烧水,饿了自己做吃食,就不必一直用前院大厨房。
女孩们还在前面哭灵,全然不知道栖芳园被改成了什么样。
*
晚膳后,姜遗光和李芥又凑到了一块儿。
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张陈旧黯淡的黄符。
死去的明净师父说,他的师父梵慧大师并没有留下符咒来。可……李芥和姜遗光都想办法从自家母亲手中挖出了当初他们留下的符咒。
却原来,她们当年都动了私心。
陆老太爷留下一共五十五幅画,据说每一幅画上可能都有陆宝华的亡魂,也可能只在其中一两幅中。但不管怎么样,把所有的画上全部贴上符咒才算万无一失。
可当时,大夫人动了心思。
符咒只有这么多,这些画又不是每一幅画都一定留着陆宝华的魂魄,谁知道她会不会跑出来?
再说了,五十几张符咒啊……就算少一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大夫人偷偷拿走了一幅画卷,丢进水里。
那张符咒被她小心地撕了下来,因是新贴上去的,她又在浆糊上做了手脚,因而纸符不容易撕坏,很容易就到手了。
而后,这张符咒一直在放在正院保存着。
不知是不是这张符咒保佑的原因,大老爷和大夫人的确没有出过什么事。
大夫人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拿了符咒,但现在看来,可能当初参与的人都拿了一张。
可能拿符咒的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反正这么多张,只少一张应该无所谓。于是,一人拿一张,符咒就少了不知多少数。
但就明净的话而言,少了一张都不行,更何况少这么多张?
李芥捂着额头叹气——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陆宝华的亡灵跟本得不到安息了。
据大夫人和四夫人说,他们都将自己偷偷拿来的画卷都丢进了栖芳园的水塘里。
画卷沾水就破,更何况十几年过去,早就不成了。寄托其上的这部分陆姑娘亡魂也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就在栖芳园?
和他们干的事一比,那幅暗格里的空白画卷都显得无关紧要。
姜遗光提议:“要不,我们新画几幅姑奶奶的画,把她引过来,再将画卷封住。”
李芥觉得他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
先不说怎么把它引过来,又怎样在宝华姑娘发疯杀人之前封住画卷。就说他们自己从来没见过陆宝华,又怎么可能画出来她的模样?难不成还要再去拆一幅画不成?到时陆宝华不发疯才怪吧?
于是二人又陷入了僵局。
要镇压陆宝华就必须画出她的画像,再贴上符咒,可他们不知道陆宝华的模样,那就必须再撕下一张符咒看清楚。
整个陆家见过陆宝华长相的也就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可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还能记得吗?
陆家那些远房亲戚和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就别提了,就算他们还记得,可他们根本不会画画。
“不管了,先勾出个人形来吧。”姜遗光道,“脸先空着,日后再填。”
说罢,手上细毛笔一勾,一张空白的美人面孔跃然浮现于纸上,再往下画,长颈削肩柳腰,一幅美人图渐渐浮现。
“你会画画?没想到竟画得还不错。”李芥啧啧称奇。
姜遗光诚实道:“我不会画,我只会将看到的东西原模原样描下来而已。”
等姜遗光再画下去,李芥就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了。
这分明就是完完全全照着四夫人身形勾出的轮廓,没有一点差错。唯独那张脸空缺开,等事后补上。
李芥调侃:“莫不是不会画人脸?”
姜遗光看他一眼,抽出张白纸,沾着墨的细笔尖三两下就画出了李芥的面容,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样,简直和把李芥本人的脸皮剥下来摊在纸上也差不多了。
现在,只差一个问题——
姜遗光没见过宝华的模样。他又不是真正擅画之人,没法根据旁人描述画出人的模样。
李芥撑着下巴看对方画画儿,感觉十分为难。
看着看着,姜遗光不仅补上了衣物首饰的详细图案,还把周围景色也补上了,细笔一勾一挑,绿树怪石,溪水澹澹,再往后又有隐约房屋的虚影环绕,十分美妙的景色。
“真不错,这是哪儿的景致?”李芥赞叹道。
姜遗光边画边说:“我也不清楚,不过照着老太爷书房里那幅空白画原样描下来罢了。”
“我先前也同你说过,那幅画卷背后的景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李芥道:“瞧着眼熟,像是陆府上的景,只是分不清到底在何处。”
姜遗光填填补补,把这幅画画得差不多了,只差没上色彩,也没有把那张空白的脸填上五官。
李芥则一直皱眉沉思。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