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姜遗光陷入了深思。

目前来看, 疑点重重。

其一:他无比确定自己在灵堂上忘记了一些事,而这些事相当重要。

其二:四老爷四夫人信誓旦旦保证他不会死,他们笃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陆家二十四个女孩,在自己等人到来前从没出过事, 可等他们进陆府后, 以老太太之死为始, 陆家女接二连三死亡,期间是否有一定关联?

其三:幕后恶鬼是否真是陆宝华?若是她,她究竟要做什么?当年长辈都已死去, 她还不能收手吗?

以及一些细碎的疑点,比如陆家奇怪的家规,比如陆家女孩为何不受长辈们待见,即便死了也换不来正眼。

姜遗光又从家规联想到第一天晚上,自己没有合眼, 醒来后枕边放着的面具。

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用面具提醒他——火。

那个面具就像是被大火灼烧后的人脸,让人第一眼看到后想到的并不是那张脸有多么扭曲可怕,反而会忍不住去想象那场大火有多么严重。

和火有什么关系吗?

是只有他自己, 还是其他人也会遇到这种怪事?

耳畔隐约传来声音, 姜遗光还没听清但他已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迅速扭过头去, 正好对上开口叫他的李芥。

李芥奇道:“你在想什么呢?刚才叫你也没听清。”

姜遗光:“我在想陆家家规。”

“陆家家规规定,子时前必得入睡,不论主仆, 所以陆家无人巡夜。如果在子时后依旧不睡着会怎样?”

李芥正坐在桌边, 两只手握着杯子来回倒茶水,闻言问道:“你要试试吗?”

姜遗光向他走近几步:“我试过, 差点没命。但结果有些奇怪。”

他没说面具的事儿,只说感觉有人和自己面贴面僵持了一晚。即便如此,也听得李芥冒出半身冷汗。

“你倒是胆大,什么都敢试。”李芥叹口气,“需知命只有一条。善多,凡事都抱着赌一赌的念头,焉知不会有赌输的时候。到那时你可怎么办?”

就像那天晚上,你能确定夜里不睡,那个东西不会杀了你吗?

姜遗光没反驳,垂着眼睛,好似无可奈何似的:“我明白了。”

李芥也没有教育别人的爱好,他知道姜遗光想让自己试一试,进行比对,说:“既然你没事,我今晚也试试好了,只是你如果和我在同一间屋子,恐怕有危险。”

姜遗光:“无妨,我睡着便是。”

说定之后,姜遗光让人抱来了被褥等物,在地上铺了地铺。

等下人沉默地离开后,李芥才又有些犹豫地叫住姜遗光。

“你有没有觉得……”

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姜遗光疑惑问:“觉得什么?”

李芥皱着眉,好半天才接下去:“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像你的亲生父母?”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一顿,目光犹疑地看他。

李芥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初来第一天他们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厉鬼设下的诡计,就是要用和他们父母外貌一模一样的人让他们心软,攻破他们的心防。他们也时时刻刻谨记着不要被迷惑。

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控制住?他越想告诉自己不要沉迷,越忍不住沉迷。大夫人每一个关心的眼神每一句体贴的话语,都和镜外的母亲没有半分差别。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生母?可越觉得那是真的,越觉痛苦。他的生母怎么可能在镜中?

比起被迷惑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他更无法承受自己竟然真的被厉鬼迷惑了。

他竟然会认错自己的亲娘!他竟然把恶鬼当做亲娘!

李芥必须无时不刻不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才能在大夫人的关怀面前保持理智。大夫人是假的,也必须是假的,这样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不好说,尤其是孟豫,不过……在姜遗光面前似乎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方有种万物都不挂于心的置身事外感。

他说出来也是想试探姜遗光的态度,想知道似姜遗光这样冷情的人是不是也会动容。二来也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姜遗光摇摇头,说道:“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像真的,那也是假的。”

“万一呢,万一有这种可能吗?”

姜遗光:“我不明白你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现在这位四夫人……”

他脸上的笑慢慢、慢慢收起:“从未见过,怎知真假,又怎会心软?”

李芥小心问:“善多,你和令堂……”

姜遗光:“她去世了。生下我时,难产。”

李芥喉头哽了哽,过去拍拍他肩。姜遗光却没表露出难过,只继续冷静地说:“我不知那东西是怎么伪造出个四夫人的,她可能和我母亲模样一模一样吧,或许也有区别,我甚至想过,那也可能就是我母亲的魂魄。”

“可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我虽怀念她,可也不愿意为了假象把自己葬送进去。”

姜遗光眼含警告之意:“大哥,你莫要和三哥一样……”

李芥说:“不会。”

天更黑,风更冷。

二人各自和衣睡下,灯却没有吹熄,留了一盏,黑暗中颤颤巍巍亮着一点微光,将房里各个事物的影子照得都恍惚飘摇起来。

姜遗光让自己睡着了。李芥却没有。

他闭着眼睛,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呼吸平缓,浑身都放松下来,像是睡熟了,可他还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没有那么久,李芥感觉自己身体虽然还睡在床上,意识却飘飘忽忽。他既要伪装,就必须不出一点差错,放松了不去想任何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从他的脚边一点点往上爬。

李芥惊得差点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倒能镇定住,呼吸依旧绵长,让自己思绪飘远了不要去想那个东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个东西一直往上爬,倾身爬到腰际,厚被褥被它牢牢地压在身体两侧,他感觉自己被牢牢禁锢住,无法动弹。

有那么一瞬间李芥怀疑姜遗光在骗自己,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依旧没动,甚至呼吸更加平缓。

那个东西一路攀爬向上,不知道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被牢牢禁锢住了——那个东西伸出双臂,揽住了他。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面上轻轻贴来一个柔软、湿冷、滑腻的东西。像一张死去多时的女人脸。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

李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自己正在做一场不愿意醒来的美梦。而那个东西也仅仅是贴着他的脸而已,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但李芥忽然明白了姜遗光所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感觉,要是睁开眼睛,就一定会没命……”

现在他就感觉到,自己睁开眼睛,一定会没命。

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

有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见之即死,即便耳闻也会轻易发疯。而他此时生出一种离奇的猜想,他觉得这个东西不是见之即死的怪物,更像是一种……他个人不能直视,不能面对的东西。

仅仅对他个人而已。

就像那扇门,每个人看见的门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他们过了子时不睡,也会在夜晚碰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物事。

为什么陆家有四房人?因为他们的父母也是不一样的,恶鬼为他们精心挑选了四对父母,不一样的险境。这都是为了折磨他们的心。

鬼怪易躲,心魔难解。

李芥从未有一刻像此刻那样深刻地明白这句话。

*

天亮了。

在地上睡着的姜遗光准时醒来,他却没有发出动静,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轻微耳鸣再度响起,他闻了闻,没有闻到血腥味或是腐臭味。

活人身上的气息和死人是不同的。

他从小和祖父一起在官府衙门长大,后来成了入镜人,见过的死人更是数不胜数。死人再怎么伪装,那股属于死人身上的气息也遮掩不住。

他觉得,李芥还活着。

又等了好一会儿,有小厮轻声敲门,二人都没有回应。紧接着小厮轻手轻脚打开门,姜遗光听见了水盆中的水声晃荡,这才睁眼。

“四少爷,您起了?”小厮端着水盆置在木架上,面无表情地行礼问安,丝毫没有对姜遗光睡在地上有什么疑问。

姜遗光也没有管他,而是看向周边。

桌上点着的灯早就熄灭了。他来到桌边低头看下去,却发现里面点着的蜡烛并没有烧尽,而是燃到一半,就像被人中途吹熄了似的。

而床上……原本床帐是拉起的,姜遗光很确定,李芥睡前并没有放下床帐,可现在……床帐紧紧闭合着。

晨光从窗外照进,屋里蒙蒙亮,厚重的床帐拉上后不仅不容易被风吹开,从外面也看不清里面的影子。

姜遗光叫住小厮,让他拉开床帐,把大少爷叫起来。

小厮领命,一步步走向床沿。

姜遗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脚尖已经朝向了打开的房门,随时准备离开。

小厮轻手轻脚撩起床帐,声音波澜不惊:“大少爷,该起了。”

顺着打开的床帐缝隙,姜遗光对上了坐起身的李芥的眼睛,放下心来。

既然李芥没出事,一切都好说。

小厮退下,二人简单洗漱。等无人时,李芥迫不及待地对姜遗光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夜里看到自己的心魔?”姜遗光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张犹如被大火灼烧的面孔的面具一直不断出现在他身边,姜遗光忍不住把它和父亲生前让自己背下又忘记的密文联系在一起。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面具代表着大火,他可能的确亲身经历过大火,只是遗忘了那些记忆。

而他的母亲……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他曾经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他忘记了?

父亲对他反复强调,道他出生后生母就难产去世了,周边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宋钰,所以,他才会默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生母。

可如果他真的见过呢?如果他只是忘了呢?

如果那个四夫人真的和他被遗忘的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呢?

姜遗光本以为自己会情绪激动些,可他依旧没有。

李芥看他安静下来,问:“你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反问他,“醒来后你看到了什么?”

李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是不说了,我想,你也隐瞒着一些东西吧。”

吃过早膳,二人就听见又有人来报,说十八娘、十六娘死了。

果然……

十八娘和十六娘,那都不是四房的。

当初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八个女孩,现在只剩下两个。

所以是……接近了老太太的人,就会死吗?

想到这儿李芥不由得一阵心惊,当初他作为长房长孙,可是被老太太拉上去说了好一会话。

老太太死的那一天,他们所有人都被拉着说了话,现在看来,按照顺序,女孩们都被害死后,就该轮到他们了!

四夫人依旧是那种见怪不怪的神情,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应事宜后,转头便对姜遗光笑得十分温柔,招招手:“步步,来尝尝这桂花糕。娘亲手做的。”

李芥趁机向四婶告退。

临行前,他和姜遗光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不必把那件事告诉孟豫。

孟豫已经彻底沉浸在三夫人编织的美梦中,醒不过来了。就算他们提醒,可能也会招来孟豫的怨恨。

不过……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接连死去一事,倒可以和他商议。

李芥抬腿回了大老爷所在的院子。

他去的既凑巧也不算巧,大夫人正被缠得心烦。

不知是从哪里泄露了消息出去,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下放到庄子上,一个个都来哭求了。

他们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从学会走路起就学着伺候人,早就在陆府待习惯了。在他们看来,陆家好吃好喝,冬日有炭火,夏日有冰饮,他们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老人,总也能得到一两个丫鬟孝敬吧?哪里想到大夫人是这么个打算?

都入冬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跟陆家比起来,庄子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大夫人被纠缠得恼火,这群二主子从前就一直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在陆府横行,虽不至于对她多么不敬,可到底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老太太都没了一个个还扯虎皮拉大旗,稍有不顺心就跪伏在地边拍大腿边哭喊,好像陆家亏待了他们似的。

要不是怕影响不好,她恨不得把这群人全打出去。

“娘。”李芥笑着进去,扫一眼地上哭嚎的那群人,就知道他吩咐十四娘的事儿办成了。

“娘,这是怎么了?这些不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吗?”他假做不知,任由大夫人解释。期间底下人也一个劲儿哭嚎,但被仆人们拦住,还不敢冲上来做什么。

大夫人不好让恶名传出去,把事情不偏不倚说了,末了牵着儿子的手往里屋走,不想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儿子的耳朵。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会为那些人求情。

大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她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可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自己儿子刚来又心地善良,不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求情。

她叹口气,拉着李芥的手细细将自己和老太太身边那些人的龃龉说了些。

都是些咽下去恶心、说出来矫情的陈芝麻烂谷子,可她觉得,既然是自己儿子,那就天生和她一条心,应该明白。

这些都是恶仆,被老太太养大了心思,要是不放出去,待在陆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她本以为这样说儿子能够体谅些,不料,李芥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道:“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娘不如看在他们伺候老太太进行经历的份上,让他们待在陆家安享晚年吧,传出去事情也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连几个老仆都养不起了。”

大夫人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

“那些恶仆只听老太太的话,对你娘也……也有时出言不逊。”大夫人捂着心口,“娘又不是圣人,你非要……非要让娘伤心吗?”

李芥连忙赔礼道歉连连说不敢。老实说,看到大夫人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再一想,大夫人不过是假象。他母亲……他真正的母亲在镜外,便又心硬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娘没必要如此计较,看开些,娘心里也会好受些……”李芥温声劝慰,甚至直白地告诉大夫人,他需要那些老人查点事情。

就差没明着让她选,她是要儿子,还是想要自己一时痛快。

大夫人安静了很久很久,最终答应下来。

只是……

李芥回头,看着大夫人孤零零坐在桌边显出几分落寞的身影,心口不由得一疼。

面对大夫人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可这是镜内!镜中鬼怪横行,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幻觉,容不得他一丝心软。

李芥硬下心肠,走了。

李芥出去把这消息一说,那些人立刻高兴起来,识相的已经围着他满口大少爷、大少爷叫起来。

这一回李芥要打听什么,他们都非常痛快地说了。

于是李芥知道了些宝华姑娘的当年事。

陆宝华生的貌美,当时老太爷想用她的婚事结一门好亲,但他也疼爱自己的妹妹,做不出卖妹妹这种事情来,便决定把妹妹嫁给自己看中的一个武官下属。

那位下属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个位子,心智自然不属于旁人,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他也察觉到上司的主意,心中窃喜,决定不论娶回来个什么样的人都要好好供着,经常上门来对老太爷和老太太献殷勤。

“可是宝华姑娘不愿意呀……”说这话的陆家老人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当时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来探亲,在陆家小住几日,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那娘家侄子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油嘴滑舌的,嘴甜。背地里偷鸡摸狗什么事都能做……”

于是,涉世未深、又被严加管教的陆宝华就这么被骗了,背地里和那位娘家侄子私定了终生,等陆夫人发现这件事后,二人已经约定好了私奔。

那位娘家侄子哪里知道陆家规矩森严,陆家也不是他个平头百姓能攀扯的,找了个盗窃的名头直接被拖下去打几十棍,夜里起了烧,死了。

这下陆宝华姑娘更不愿了,原本的三分反抗变成了十分。她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绝食,每天呆呆地盯着对方写给她的几首酸诗看。

陆老太爷求她,求这个妹子不要钻牛角尖,没用。

陆老太太也把娘家侄子游手好闲的罪证给她看,她不信。

李芥心中感叹,陷入执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如当年的陆宝华,也像如今的孟豫。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是悬崖深渊,他们也非要跳一跳不可。

之后的事情几位老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说那位下官也知道了事情,不愿意再娶宝华姑娘,可正巧没多久老太爷重病,就拖着了。

也有人说了一些下官还愿意娶,只是宝华姑娘不肯嫁,拖来拖去,老太爷重病,陆家短暂地败落下去。

总之那位宝华姑娘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看陆家艰难,松口了。但……婚礼那日,穿着大红嫁衣登上花轿的那一日……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不是宝华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逃婚还是做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花轿里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后来,她被抓了回来,按族规处置。

听到这儿李芥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被处置的,又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闻言陆家老人们皆互相对视,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他们都知道宝华姑娘当年死了,可后来埋在了什么地方?他们竟然也不晓得。

李芥倒也没失望。他想起姜遗光说过的空白画卷,又问陆家老人们哪里能见到宝华姑娘的画像。

那些人不疑其他,只以为李芥心里好奇,七嘴八舌说起来,说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妹妹,书房里应该还藏着宝华姑娘的画像。

说话间,他们都谈到了和陆家关系甚笃的一位高僧,来自城中天音寺。

“天音寺……”李芥在闲聊时听姐妹们说过,她们平时不能出门,不过如果要出门散心的话,去天音寺就可以。

现在,陆家老人们再一次提到了天音寺这个名字。

“宝华姑娘走的也惨啊,冤魂不散……所以才请来了天音寺的高僧,要送她去投胎……当时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我家上下都给她抄经祈福,只是宝华姑娘不肯走。”

“宝华姑娘心里苦啊……年纪轻轻的被人骗,可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为她好……”

听下人们的口吻,虽然他们认为陆宝华给陆家带来了灾难,可他们言语间竟透露出很喜欢宝华姑娘的意思。

李芥没有漏掉这个细节,先问其他事,比如那位大师呢,现在可还在?

下人们摇摇头。

梵慧高僧早就圆寂了,但他在圆寂之前,给陆家送来了不少符咒。原本佛家并不主张画符,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哪儿来的,只说贴在某些地方,能够安抚住宝华姑娘的冤魂。

不过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符咒贴在了什么地方,他们很少去老太爷所在正院,更是从来没见过书房。

李芥想起了姜遗光所说,他在库房中看到箱子里的画卷,每一幅画卷上都贴了符咒。

而唯独藏在暗格里的一幅,符咒被割开。所以……那幅画才变成了空白吗?

因为符咒损毁,画上的亡魂跑了出来,李芥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在陆家作乱的,的确是陆宝华的鬼魂无疑了。

李芥很想知道陆宝华的执念是什么,难不成是那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可就算是,她侄子不也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她还要纠缠不放?甚至要杀掉老太太?

不过李芥也知道和厉鬼是没有办法说道理的,鬼与人本就不同,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谁知道厉鬼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看来,老太爷书房中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能脱身的关键。

至于那幅空白画卷……

画上的鬼已经跑了出来,如果再把画原样地画回去,会不会能够重新将鬼封在里面?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符咒了,天音寺的那位大师也已经去世,不知他有没有徒弟在世。

想到这儿李芥就坐不住,拔腿往前院去。

没记错的话,陆家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的那些僧人全都来自天音寺,他可以打听打听。同时他也让小厮去四房把四少爷叫过来,说自己有事相商。

那些和尚们还在露天的大院里诵经,整整齐齐的木鱼敲响,从背后望过去,几十个光溜溜的脑袋低垂,心无旁骛念诵经文,送老太太往生,声音齐整、浩大恢宏。

穿过香炉和火盆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李芥来到一众僧人最前头。

打头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僧,眉目和善,目光悲悯,念一句经,敲一下木鱼,手中佛珠转一转。

李芥眼熟他,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他觉得对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再想到这是镜内,镜内所有的人或物都是厉鬼的幻境,便很快丢掉了这个念头。

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大师行礼讨教了名号,那位大师道他法号明净。令李芥欣喜的是,他正好拜在梵慧僧人座下。

李芥便请他单独一叙。

过不久,姜遗光很快来了,他也从四夫人那儿又挖到了些东西。

栖芳园……过去就是陆宝华的居所。

这个现在用于陆家二十四位姑娘住的大园子,在过去只给宝华姑娘一人居住。可想而知,陆老太爷爷有多么疼爱她。

至于后来为什么让陆家所有的孙女全部住在栖芳园,又为什么对她们不闻不问。姜遗光猜想,可能是因为陆家的姑娘们,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宝华姑娘吧?

三人在一间屋里坐下,李芥不要下人,亲自给这位老僧端茶倒水,把自己打听到的宝华姑娘的事儿说了,想问这位明净大师再讨要几张符纸。

姜遗光留意到,当李芥说起陆宝华曾为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私定终身时,那位老僧的目光瞬间变了变。

似乎很……悲痛?很快又释然,掩饰住那份悲痛。

他悲痛什么?这不关他的事才对。

不,不对。

算算年纪,这位僧人正好能对上。他应该……

姜遗光头一回打断李芥,插话问:“这位大师,你可当年可曾听过陆家的事情?”

老僧的眉毛都发白了,满是沧桑皱纹的面上波澜不惊,先道了声佛号,才告罪道:“实不相瞒,贫僧入门晚。陆家姑娘事发时,贫僧还未入佛门,实在不太清楚。”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姜遗光叹息一声。

“所有人都说姑奶奶不识好歹,哥哥为他定下的亲事也要逃,非要挑个混子。可我却觉得……姑奶奶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真的找一个小混子呢?我实在想不通。”

老僧沉默半晌,继续说:“话虽如此,可有时,情之一字总能蒙蔽人眼,宝华姑娘涉世不深,看走眼也是在所难免。”

“哦?大师您也认为她真是所托非人?”

老僧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是。”

原先姜遗光还不确定,可现在看到了僧人的神情,那幅强掩着巨大悲痛的模样,他心里的猜想终于确定下来。

“大师,我曾听过一句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能替我解惑吗?”姜遗光步步紧逼,“您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家的事情吗?”

“您既然没有听过,又为什么会觉得姑奶奶是所托非人?看走了眼?”

老僧知道自己说漏嘴,沉默下来,枯瘦的手攥紧佛珠,一言不发。

无言的寂静蔓延开,李芥也是个聪明人,早在姜遗光反问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僧人身份成疑,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认为已死的陆老太太娘家侄子!

“我听说过佛家一些规矩,例如出家人不打诳语,例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例如,出家人应当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大师,你又做到了哪一条呢?”

老僧攥着佛珠的时候攥得更紧,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他想反驳,可是却又无力反驳,酸涩、无奈、痛苦,最后都变为唇边的一声长长叹息。

“你们为什么能猜出来?你们既是陆家收养的嗣子,才来陆家没几天,不应该知道那么多才是。”

李芥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师你既然从陆家出来,就应该知道陆家的事情,陆家过去所有的男丁全部死绝,我们既然作为新被收养的嗣子,又怎么可能不重视,不打听?”

姜遗光也道:“当年许多人都说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被族规处置了,可现在看来——应当是老太太放了你一马吧?所以你才常常为陆家祈福。”

他也是后来几天才感觉奇怪的。

按理说,天音寺是一间大寺庙,里面僧人众多,即便僧人们要苦修,也不是没有完全没有休息的。像这样留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念整整一天的经,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因而他看见院子里的僧人们每一天都不一样,轮换着来。

唯独这位老僧,天天都来,每天都坐在最前头,念诵经文时,格外虔诚。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就是另有所求了。

“因为老太太放了你一马,所以你才会全心全意的为她超度。”姜遗光继续说,“你应当也听说了陆家闹鬼的事情,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平常人也就罢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又同那位姑奶奶有这样的渊源,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吗?”

李芥跟着敲边鼓:“就算大师你没有办法解决,也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我们不想死。你也不希望宝华姑娘手上沾满鲜血变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吧?”

老僧垂着眼睛,沉默良久。

半晌,那双浑浊又精亮的眼睛蓦地落下一滴泪来,划过满面沟壑。

“贫僧自然是不愿的,陆姑娘是一位纯善之人,她……她来生该当有福报才是。”他艰涩道。

是他骗了宝华姑娘,那些人说的没错,他当年就是个混子,他不配……

他看宝华姑娘长得漂亮,又见陆家家大业大,他就想,到时他如果能娶了宝华姑娘,那岂不是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这才对她起了心思。

故意装着在她面前落水,说自己是为了救一只掉下水里的猫儿。陆姑娘被他逗笑了,两人就搭上了话。

谁知道陆家规矩竟然这么严,那群人宁愿把他们打死,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所以,他才跟陆宝华说了想要私奔。

他在想,宝华千金大小姐,每天锦衣玉食,肯定是不愿意舍下陆家的荣华富贵的,到那时他们就会“忍痛分开”,陆宝华会给他一大笔钱,到时,他就可以拿着这笔钱走得远远的。

就算陆宝华不愿意给钱,他到时去找陆老太爷,只要老太爷给钱,他就会立刻消失在陆宝华面前,那时他也不亏。

他没有想到的是……宝华真的愿意舍下这滔天富贵,跟他私奔。

他也没想到,他真的被陆家捉住了。

他真的要死了。

被关在暗室,被打板子,一点伤药都不给,他缩在湿淋淋的房间里发烧,整日整夜咳嗽。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是陆老太太救了他。

陆老太太不忍心,虽然心痛他做出这种恶事,可那时候他真的胆子都吓破了,他跪在陆老太太面前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离开后他就出家去,再也不会出现在宝华姑娘面前。若有违背,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陆老太太让人给他喂药,放了他,再回去告诉陆宝华,说他死了,想让宝华姑娘死心。

他没想到,陆宝华竟如此决绝。

他想偷偷给她解释,劝她嫁个好人家。那位陆老太爷的下官确是良人无疑,会对她好的。

可他才答应过,此生永远不会出现在陆宝华面前。

他不能出现,他只能当个死人,这样不论是对陆家还是对宝华都好。日久天长,宝华总是会忘了他的。

后来……总算有了好转。

寺中佛陀庄严,日日香烛不熄,诵经不止,清静忙碌的寺庙生涯中,他听到了陆家即将办喜的消息。

可后来……他没想过会变成那样……

万事因果轮回,这是他种下的因,是他的罪孽。

宝华的鬼魂若犯了杀孽,这份罪孽也该算在他身上才是。

多年来,他一直在替陆宝华赎罪。

这些年,陆家下一代男子死绝后太平了很久,他本以为自己的赎罪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已经轮回去了。

可没想到,等陆家四个新嗣子进门后,更加残忍的杀戮降临到了陆家头上。

她还在陆家,从未离开过……

“是我……是我种下的因,这份恶果,本该由我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