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陆三娘在倒数第二间屋子里抄经。

和以往一样, 念一句,抄一句,再拜一次,寒气从地底穿过薄薄的蒲团渗入膝盖骨里, 细密疼痛, 刺得她不得安宁。

家中姐妹都一样, 经常久跪,腿上有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骨头疼。

莲花座上, 佛陀微笑,垂眼看不存在的芸芸众生。

阿弥陀佛,愿我早日渡苦海——

她听见了隔壁传来轻微的蹦跳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响,不禁觉得奇怪——隔壁是哪位姐妹, 怎么会禁闭时还闹出动静来?

很快她就知道了。

门被轻轻敲响,门口用于送饭和探望的小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笑嘻嘻地往里说话:“三姐姐!”

陆三娘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眼珠骨碌一转,道:“听说你们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们。”

“……胡闹。”陆三娘轻斥一声。

刚才妹妹们都是一起来的, 隔了一两刻钟才又有下人带人进来。况且这家伙刚来陆家,栖芳园都不知在哪儿, 怎么可能进的来佛堂?

想到对方可能也在禁闭,陆三娘明白过来,肯定是他耐不住, 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了!

她语气更严厉, 带了几分长姐的严肃:“你是不是也进来静静心的?听三姐一句劝,快回去!”

小窗口上的少年不乐意:“我才不呢, 好无聊。”

他又晃了晃门:“三姐姐,来门口和我说说话嘛,我把门栓打开了,你开门让我进去和你玩,我保证,就一次,只用一点点时间!”

见陆三娘迟疑,他加大了力度,更加可怜了:“好不好?好不好嘛三姐姐!你们都不理我,我好无聊……”

陆三娘被看得心软,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也罢,要是不答应,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就开门这么一会儿,劝他回去就行。

她不由自主站起身,因为跪久了有些疼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慢慢到门边:“只能聊一会儿,等下你赶紧回去……”

……

隔壁不知什么时候起,接连不断响起“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地上/墙上发出的闷响。

姜遗光起先没听清,后来那声音逐渐清晰,一直撞着他这边的墙,他才留意到这点。

他溜溜达达到了门边,还犹豫要不要推门出去看看,就闻到从隔壁飘来的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顿时绷紧了心弦。

面上倒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回到蒲团边一屁股坐下,唉声叹气,很是无聊。

隔壁关着谁?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她/他死了吗?

那敲墙的声音,是什么?

姜遗光不敢贸然出去。

镜内不是镜外,镜外可依靠山海镜驱鬼,镜内却没有任何办法。

等了许久,隔壁敲击的动静才渐渐停止,与此同时,外面慢慢传来人声。

听上去像是要把他们接出来了。

姜遗光当做没听见,仍旧坐在蒲团边百无聊赖地“抄经”,他下笔极快,短短一段时间就飞快抄了十几页,抄完后匆匆吹干就翻到下一页去。

来人从第一间往下走,一路开门、问好,门里关着的人虚弱缓慢地出来,还要表示自己已经记住了规矩,下回不会再犯。

因着两边走廊空洞狭长,动静传来很明显。

一间又一间,终于到了倒数第二间屋前。骚乱陡然爆发,女子尖叫声响彻佛堂:“三姐姐——”

杂乱脚步声和门大力撞开的声音,让他再也不能装着“没听见”,姜遗光连忙凑到门边小窗户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从小窗户里往外看,二十一娘和九娘站在门口呜呜咽咽地哭,还有十来个凑在外圈抹泪。几个下人们显然很吃惊,一团糟也挤在门口,有几个已经冲出去禀报老爷夫人们了,还有个被姜遗光的拍门声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打开门。

姜遗光拨开人群就往门里看,一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陆三娘。

头发散乱、衣襟大开,额头流出大滩大滩血,满身满脸全都是血,地上也积了一小滩血。她明显死不瞑目,睁着眼睛,涣散的瞳仁不甘地瞪着门口。

陆七娘抱着她嚎啕大哭,她身上也沾了血与灰,却半点也没在乎,哭得整个人几乎抽过去。两个婆子扯着她要把她带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她这样失态不合规矩。

拉扯间,陆三娘的手耷拉在地面,反复蹭着地板,肌肤苍白发青,不见一点生气,五个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往外冒血。

“够了!别挤在这儿!都出去等着!”姜遗光脸沉下来,当即吩咐道,“等老爷夫人们来了再说!”

下人们在房间里乱走,血脚印踩得到处都是不说,也妨碍他查探。

陆府下人们正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有人吩咐正好,当即鱼贯而出,守在门口低下头。唯有陆七娘的哭喊一直在走廊中回荡,凄凄惨惨,哀戚不休。

人都出去了,姜遗光飞快扫一眼屋内情形,旋即目光微凝——

墙上,刚才他在隔壁听到动静发出的地方,那儿的墙砖面有明显的血迹,黏连了一两缕长发,旁边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再看陆三娘凌乱的发鬓,姜遗光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那个东西……它抓着陆三娘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陆三娘挣扎也没有用,指甲都划断了,到最后,还是死去。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微微一顿。

墙面撞出的痕迹有鲜血淌下,一直流到地面,而在指甲挠出的痕迹下方约二尺距离,有两个黯淡的字迹。

墙面是青砖的,没有抹白,屋里昏暗,因而用血涂上的两个字并不显眼,若不是姜遗光目力出众又仔细打量,恐怕也发现不了。

那是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四少”。

陆家四少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怎么也没想到陆三娘临终绝笔竟会指向自己!

莫非那东西又是伪装成他的样子,杀了陆三娘?陆三娘分不清人鬼,自然会以为是他。

这下姜遗光再对比起墙上的磕痕时,就发现位置正正好合了自己身形。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抓着陆三娘往墙上撞,杀害了她似的。

姜遗光没有显露出什么来,他早在进来时就让自己红了眼眶,此时背对着墙蹲下,不着痕迹地伸手捏住袖子揩去墙上两个字,又把血迹沾多了些在原处涂上去。

而后,他脱下外袍,轻轻盖在衣裳不整的陆三娘身上,裹住了她已经发冷的身躯。

姜遗光忍不住落泪,强忍悲痛似的,问陆七娘:“七姐姐,你进来的时候……屋里是什么样的?”

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陆三娘沾满淋漓泥泞鲜血、死不瞑目的面庞,这让他的掌心也沾上了血迹。同样的,他手腕上被老太太抓出的淤青也显露出来。

陆七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她听见了姜遗光的问话,久久不能回神,好半晌她才哑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一过来,就看见三姐姐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姜遗光也跟着落泪,问:“那门呢?门都是外面锁上的,门是开着的吗?”

陆七娘想了一下,没想起来,姜遗光转而问守在门外的一众下人:“你们刚才谁开的门?门外是好好栓着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打头的一个婆子艰难道:“回四少爷,门是开着的,没有锁。”

姜遗光更加难过:“一定是有人要害三姐姐!故意闯了进来!”

他恨恨一捶地:“怨我!我在隔壁一直抄经,我竟然什么也没听见!”

陆七娘抽咽着,泪流不止。

姜遗光身上沾了不少血,踉踉跄跄往外走,悲哀地望着门口十几个陆家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刚才在三姐姐隔壁房的?那位姐姐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人群有片刻的骚乱,须臾,当中走出来一个人。

陆十四娘红着眼睛,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只有对不知名歹人的恨意,她迎上姜遗光的目光:“四弟,刚才我就在三姐姐隔壁房间。”

她在倒数第三间,三娘在倒数第二,姜遗光在最后一间。

陆十四娘悲哀地合眼,喃喃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正是她想不明白的一点。

若有贼人来,三娘为什么不喊?她只要喊出一点动静,周边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出来帮她。守在暗处的仆从也会出来。

除非……那个人三娘很熟悉,主动替他隐瞒了。

女子少有这样大力气,很有可能是男子所为。

陆十四娘怀疑过姜遗光,因为他就在三娘隔壁,佛堂戒律森严,外面有人把守,寻常人进不来。可她又说不通。

就算是姜遗光所为吧……

三娘的死因很明显就是被那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接连十几下,发出的动静一定不会小,为什么她就在隔壁,却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三娘临终前一定也挣扎过,可眼前人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被……

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姜遗光的手腕上。

刚才她看到了姜遗光手腕上的淤青!

那会不会是三娘抓出来的痕迹?

会是他害的吗?

陆十四娘看着眼前满头满脸鲜血、悲怮不能自抑的陆家四少爷,忍不住去怀疑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是说……三娘的死另有隐情?

陆十四娘的怀疑只能放在心底,等没多久,四夫人匆匆忙忙来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陆三娘是四老爷的女儿,四夫人作为嫡母,出面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样一来……四夫人绝不会往四少爷头上想。

就算有证据指向四少爷,四夫人少不得还会出手帮忙遮掩。

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与苦涩,默默道,只希望……真的不是四少爷所为吧。

姜遗光感觉到了陆十四娘略带怀疑的注视,虽然她掩饰得很好,抽出帕子抹着泪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可姜遗光就是感觉她有些怀疑自己。

她发现了什么吗?还是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却因为怀疑自己而不肯当着他面说?

内心念头一闪而逝,等四夫人踏入这条阴暗狭长的走廊时,姜遗光快步奔过去,两眼含泪,眼睛一眨,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他惶恐道,“三姐姐没了,有……有贼人害她。”

四夫人倒冷静得很,不顾姜遗光身上沾了血,拉着比她还高大半个头却一脸稚气抽抽噎噎的儿子往里去:“娘知道了,你不用怕。”

她站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了看,一条条命令传下去:“今日老太太也去了,不宜惊动,传下去,就说三丫头听闻老太太离去后悲痛欲绝,情愿追随老太太而去,在底下好好孝顺老太太。”

“三娘是小辈,不好大办,一应丧仪翻出当年宝华姑娘的例子来办……”四夫人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通知府上其他三房,又去公中支银子,还有些被叫去收拾三娘在栖芳园里的院子。

七娘已经哭得人事不省,四夫人感叹其姐妹情深,发话说将三娘的物件到时留给她几样,做个念想,就让大力婆子把人抱回去了。

“你们几个也别在这儿杵着了,都下去吧,今日府上忙,顾不得你们,过几日也有你们忙的。”四夫人转头对十几位姑娘道,“回头我让人送白布来,你们尽快裁了做衣裳,房里忌讳的东西都取下。”

十几个姑娘擦了眼泪,对四夫人行礼应是。

四夫人来了以后轻描淡写就把这件事揭过,也不提三娘死因。等姑娘们都走了,只剩下来来去去忙碌的下人们,婆子将三娘的尸首小心地搬开,地上的血渍还要清洗,这间佛堂要暂时封起来等等……

四夫人一直拉着姜遗光的手不放,几乎要将他搂进怀里似的。等走到了走廊尽头,姜遗光轻声问:“娘,不查三姐姐的死因吗?”

四夫人道:“能有什么可查的?陆家没了的人哪止她一个?都去查,哪里查得过来?”

她更加爱怜地抚摸儿子的脸,用手帕给他擦去头上脸上的血,又给他擦手。

“倒是你,刚才吓着了吗?你看你的手这样冷,你呀——人都没了,你何必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这里冷得很,小心你再染了风寒。”

姜遗光垂着眼睛道:“我喜欢三姐姐,她没了,我很难过……”

四夫人毫不怀疑,让人感觉就算姜遗光下一刻指着天上的太阳说这是方的她也会信,她接口道:“好好好,喜欢三姐姐,我们就给她多念一卷经,让她走得安心些。”

姜遗光闷着嗓子嗯一声,被她拉着往回走。

一路上都能见到形色匆匆穿着丧服的下人们,处处挂了白,本就死气沉沉的满府更加萧瑟。

姜遗光被带到了四夫人自己的院子里,周围仆从多,据说来闹事的老太太老家的亲戚们都被劝回去了。四夫人让人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又让他换了身衣裳,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她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悄悄问她:“娘,宝华姑娘是谁?”

他猜测道:“老太太说她有个小姑子,就是宝华姑娘吗?”

四夫人说:“你怎么还在问这些?小心你爹知道了再罚你!”

姜遗光哭丧着脸:“我也不想,可是我一进陆家没多久,老太太就没了,三姐姐也没了。”他的手不由自主揪上衣摆,“别人都说是我……是我克死了她们……”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害怕,哪一天就轮到了我头上……”他抬起头,望向这个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娘,我好怕——”

“不会的!”四夫人厉声打断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胡乱给他擦眼泪,“娘会护着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娘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那位宝华姑娘的事情告诉给姜遗光。

一顿没滋没味的午饭后,到了下午,老太太的灵堂也搭好了,客人也请来了。一百来个高僧坐在院子里齐齐诵经,处处挂着白幡点了香烛,烟熏火燎气味冲天。

姜遗光也换了一身白衣,和李芥他们跪坐在一起。

跪在他旁边的孟豫以口型无声问:“三姑娘怎么回事?”

姜遗光假意哭丧,嘴巴无声地动:“有古怪。”

在镜中,有古怪就相当于明摆着说有鬼了。孟豫低咒一声,再次问:“老太太呢?”

姜遗光把袖子拉起一截,露出手腕上涂了药后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淤青更重的指痕:“突然没的,我也不清楚,只能先找机会离开。”

孟豫闻言皱眉。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死了两个人,虽然都是陆家人,可谁知道哪天就轮到了他们头上?

再说了,他们可是在揭告示时听人说起过,陆家的男丁全都会死于非命,否则也不必通过告示来找嗣子。

现在他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陆家人对当年事几乎绝口不提,他们也不过知道一点陆老太太那位小姑子的死可能死因有古怪而已。

姜遗光以气声道:“可以查一查名叫宝华的姑娘,她可能是陆老太太的小姑子。”

三人都在悄悄看他,闻言杨振松道:“宝华?确定是叫这个名儿吗?”

姜遗光:“不确定,剩下的不好问。”

李芥横插一句:“老太爷书房里听说有一幅宝华姑娘的画像。”大夫人生气时无意间说出来的,她和大老爷闹脾气,因为大老爷在书房里挂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大夫人疑心是他喜欢的女子,却又不肯纳进门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把老太爷拿出来对比,道老太爷留着画像是为了缅怀妹妹,他留着画像不知是用着做什么。

这就被李芥听到了。

姜遗光微微点头,问:“你们有没有听过‘门’。”

孟豫:“门?什么门?有古怪吗?”

姜遗光把四老爷说的话原模原样说了出来,恰巧这时有几位长辈来灵堂前上香,经过他们,几位连忙低头做沉思状。

姜遗光跟着陷入了思考。

四老爷特地提醒他,不要在陆家随意开门,所以他才会在佛堂里等别人给自己开门后再出去。

陆老太太是在自己面前去世的,死的非常突然,但可能和这所谓的“门”没有关系。

那三娘的死,会不会和“门”有关系?

小佛堂后面的暗室,不都有一扇门吗?会不会是因为她打开了“门”,才有此厄运?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猜测,很有可能是陆三娘打开门,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

不过……陆家的一众女子全都循规蹈矩,她被处罚,不会轻易开门。

除非那个东西伪装成她熟悉的样子。可能是仆从,告诉她时间到了不必再跪。也可能……是自己。

那东西若伪装成自己的模样去让三娘开门,而偏偏自己又表现得对她们十分亲近,三娘可能真的会相信……

灵堂人多眼杂,姜遗光决定把这件事先藏着,之后再说。

诵经声、哭嚎声、众人交谈……声音错杂纷乱,一股脑往人耳朵里钻,耳朵几乎都要炸了。

姜遗光的耳朵失去了往日的灵敏,他只能凝神仔细去听来的客人说的话,细细分辨,试图听出点什么来。其他三人亦如此。

他们揭告示时就听到不少路人对陆家事指指点点,想必外人反而会知道不少消息。

正听着,忽地!第一声高亢嘹亮的唢呐声响彻云霄——

丧乐起!

连绵不绝的刺耳尖亮的唢呐大开大合,痛彻淋漓地吹,热热闹闹地响起,将一百多个和尚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和几十上百个宾客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悄悄说话也无妨了。

姜遗光捂着耳朵,面无表情地揉了揉。

刚才吹唢呐的那人从他身边经过,在经过他时骤然吹响了第一声。

猝不及防下,那声唢呐恍若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现在,他右边这只耳朵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能侧着头,更仔细地听李芥等人说话。

李芥三言两语把自己听到宝华这个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说起大老爷和大夫人奇怪的反应。他们似乎对老太太的死并不很意外,平平常常吩咐下去办丧事,哭得倒也卖力,只是看在李芥眼里,免不了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还有些事,李芥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那位大夫人似乎就是自己母亲。

大夫人在他面前仿佛被剖成了两面,一面是完全的陆家规矩下养出的人,凡事循规蹈矩,一口一个祖宗家法。而另一面,大夫人的习惯、喜好、言行举止都和他的母亲完完全全相似。

有时他也会恍惚,莫非这真是他娘?但每到这时他就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镜中,镜中鬼怪惯会迷惑人心,模仿出个和他娘一模一样的人,对鬼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正不知不觉间对大夫人心软。

姜遗光此时就听着他身侧的孟豫说起三夫人。

他右边耳朵一直嗡嗡响,许许多多乱糟糟声音都搅成模糊的一片忽远忽近地刺耳又尖锐的声音。

那片模糊的声音中,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女子哭叫,模模糊糊像是错觉,听不清楚。

左边,孟豫还在说起自己向三夫人打听的栖芳园和老太太屋里那种水。

“据说是在祠堂供奉的井水。”孟豫道,“我求了很久,娘才告诉我,那天的饭菜和井水都是在祠堂里供奉了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端上桌,也难怪……”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尚不明缘由,想来也是为了避免某些灾祸吧?

左耳边是孟豫的絮絮叨叨,渐连成片,一不留神听便逐渐模糊。右边,刺耳的唢呐、争吵不休,当中夹杂着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只是仍旧听不清,断断续续的。

“我娘说……”

“你……你……”

李芥关切地问:“四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四弟……你……你……”

“四弟,你怎么了?听见了什么?”

“四弟……四弟……”

铺天盖地杂音如流水般涌来,愈发纷乱。而当中夹杂着的女声更加尖锐,像一根针在脑海里不断翻搅。姜遗光咬紧牙关,两手撑着膝盖让自己坐直了没倒下去,他却不知自己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仿佛大限将至。

四老爷和四夫人在门口迎宾客,好不容易进来了缓口气,四夫人一路往灵堂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被围在当中差点晕过去的样子,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提起裙摆就奔过去。

“步步!你怎么样?”

与此同时,左耳边萦绕不绝的尖锐女声在那一刻变得高亢,无比清晰,盖过了所有动静——

“我要杀了你!”

那是陆三娘的声音,满是刻骨恨意,阴冷刺骨。

姜遗光抬起头。

灵堂尽头处,一扇从未见过玄黑色门诡异地出现在那里。

陆三娘浑身是血,额骨碎裂,她就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阴冷怨毒地注视着他。

门……

姜遗光想起了父亲说起的,在陆家出现的诡异的门,绝对不能打开。但现在,那扇门本就是开着的。

门里有什么?这是一扇什么门?

他再扭头看四夫人,她焦急地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也像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周边围上不少人,都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话,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像极了一扇扇门。

头一歪,他晕了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四夫人陡然爆发的尖叫:“步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