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进正院后, 气氛陡然一变。

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都肃着脸,穿着或苍绿或土黄的衣服,面上看不见一丁点脂粉,耳洞也只用茶叶梗堵着, 彼此间不说话, 眼神乱飞。院内草木葱茏, 可仍旧从内到外弥漫着阴冷的死气。

姜遗光低眉顺目跟着传话的人进门去。

门口挂了厚帘子,窗户也关得紧紧的,挂着颜色鲜亮的窗帘, 一丝光都照不进来。屋里点了很多盏灯,照的整间屋子里昏昏得亮堂,地上铺着厚毛毡,闷热又阴冷,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太太坐在上首坐榻, 下边两列高椅,一边四个,前三房的长辈就坐在上面,大夫人到三夫人都站在老太太身后, 最末并列的椅子空着, 估计这俩是留给四房的。

再下面就是一排绣凳,李芥他们都坐在绣凳上, 最后一张绣凳也是空的。当他进来,李芥侧头看他,微微一努嘴, 示意那张凳子是他的。

不过还没等姜遗光坐在凳子上, 给他引路的人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两边脸颊肉耷拉得老长,眯着眼睛看他, 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似的,咧开嘴笑开了,还伸手去拉他。

“来,来坐下。陪老婆子说说话——”老太太口齿不清,说话时唾沫星子往外飞溅,干枯的手死死地抓着姜遗光手腕往身前拽,要他坐下。但她身前并没有能坐的地方,姜遗光不得不维持着类似扎马步一样的姿势弯下腰,让她和自己“说说话”。

但姜遗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多数是老太太自己在说,颠三倒四地说着陆家以前的事,口音很重,分不清是哪边的方言,但勉强能听清一些。

她在反复思念着自己的丈夫,不断述说老太爷在世时对自己有多么好,她作为巡抚千金下嫁,十里红妆,满城女子艳羡,婚后丈夫一心一意待她,公婆又体贴,小姑子不惹事……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事,底下三房长辈似乎都已经听习惯了,满脸平常。可对入镜人而言,每一句话都不能落下。

老太太提到了小姑子,说明老太爷有至少一个妹妹,可他们在府里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是因为出嫁后不在府里出现吗?

老太太继续念叨。

可惜,小姑子小时候不懂事,犯了忌讳,所以才年纪轻轻去世了。

老太太再一次提到了“忌讳”两个字,还说到犯了忌讳的小姑子年轻时死去。这对入镜人而言无疑是不小的收获。

姜遗光立刻用期盼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希望她多说一点,可老太太攥着他的手哭诉了一番小姑子犯忌讳死去后,猛的一抖,紧接着她简直就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似的,又把自己才说过一遍的话再次重头说起。

底下三房都见怪不怪了,站在她身后的大夫人眼疾手快地往老太太手里塞了手帕供她擦泪,自己也小心地擦拭掉老太太嘴边的涎水。如是反复再三,老太太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

大夫人轻声道:“辛苦你了,我们先下去吧,不要扰了老太太休息。”

姜遗光很嘴甜:“陪老太太说话,不辛苦。几位伯母才是辛苦了。”

大夫人没说什么,在面对除李芥以外的其他人时,她永远都挂着温和可亲的微笑,似乎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姜遗光说完就要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老太太的手里解救出来,可老太太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睡着了,手却仍旧死死地抓着他不放。姜遗光甚至用了点力气去掰她的手指头,可仍旧掰不开。

要是再用力一点,恐怕她手指都要断了。姜遗光不能冒这个险。

他索性蹲下来,小心地一根根去掰开手指。

其他三房的夫人都站在原地,静静等他。

三位老爷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等着他,仿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周围侍女、婆子全都安安静静低着头。

几乎令人发疯的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新来的四少爷如何动作。

原本还想上去看看的三个入镜人见状也沉默下来。

姜遗光小心地动了一会儿,总算扯开一根指头,他本打算试着叫醒老太太,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老太太的脉搏突然消失了。

她死了!

在自己掰开她一根手指头时突然断气的。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他不能让这些人将事情怪在自己头上。

要是让他们认为老太太的死和自己有关,他百口莫辩,恐怕也会失去这个身份,到时他想离开幻境就难了。

姜遗光迅速做了决定。

他低着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和老太太嘟哝时格外相似的声响。紧接着他就笑着侧耳凑在老太太耳边,嘴里很轻地说道:“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他再次垂头,绑着的头发从一侧垂下挡住侧脸,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说话声。

姜遗光“转达”道:“老太太说想休息了,让我们都下去,别打扰她。”

于是屋里伺候的人们都退下了。

三房的夫人也都下去站在了自己丈夫身边。姜遗光向其他三个入镜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察觉不对劲,便和自己的父母低声说起话来,边说边往外走。

姜遗光一边低声和老太太说话,一边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声音。

说话声中,隐约传来几声指骨断裂的声音。

等姜遗光终于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时,腕上已多了五道深深的指痕,边缘发青发黑,渗着冷意。

可想而知,老太太抓得有多么用力。

姜遗光放下袖子。对卧在榻上的老太太行了一礼请示道:“孙儿这就出去了。”

恭敬等了一会儿,他飞快退下。

姜遗光转身踏出房门的刹那,侧卧在塌上的老太太骤然睁开了眼睛。

*

姜遗光出去后,发现三房的老爷和夫人都离开了,李芥他们也跟着回去了,原本等候的二十四位姑娘倒还在原地。

因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在,只要有一位长辈在,她们就不能先离开。

见姜遗光总算出来,四夫人立刻迎上去,担忧道:“怎么在里面耽误了这么久,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

姜遗光嘻笑道:“没什么,老太太很和气,只是说了些过去的事,还提到了老太太的小姑子。”

“对了,老太太的小姑子,我是不是应应该叫姑奶奶?”

四老爷轻咳一声打断他:“好了,这些事不要在家里提,回去再说。”

他转头对身后的二十四位姑娘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去吧。记着,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该说。”暗含警告之意。

二十四位姑娘齐齐行礼:“是,四叔/父亲。”

姜遗光笑得很是开心:“爹娘,我有这么多姐姐妹妹,我能去找她们玩吗?”

陆三娘有些不可思议。她还以为这位新来的弟弟不过是说说而已呢,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提。

她眼睛微微睁大,又赶紧低着头当做没听见,心里涌起艳羡来。

四老爷沉着脸,向来温和的面孔此时有几分严肃,严厉道:“你也长这么大了,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成日和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哪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姜遗光被训斥了,低头不说话。

他感觉有人在偷看自己,悄悄歪过头,发现是陆七娘,还没等受惊的七娘再转头,他已经偷偷又做了个鬼脸,嘻嘻一笑,没当回事。

被他这么打断,四老爷也骂不下去了,只说:“回来给我好好背一背家规。”

说罢,带着担忧的四夫人走了,姜遗光和二十几位姑娘跟在他们身后回去。

陆三娘心里还有些感慨,都知道家中新过继来了几位兄弟,可她们没想到,新来的这几位兄弟……似乎对她们都抱着点善意。

途中姜遗光还想拐道跟着姐妹们一起偷偷去栖芳园,当然,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很快就被四老爷打断了。

四老爷亲自抓着他的手,把人提到了书房,丢下一册书。

“就在这里写,什么时候抄完了家规,什么时候出来。”

四夫人不能求情,在门口看了看后就赶紧离开了,她不能进书房。

姜遗光翻开了书就开始抄家规,他发现家规中的第一条赫然就是男女大防,七岁后不同席,家中女眷不得独自与男子共处一室,不得与外男相见。

违者禁闭一月。

姜遗光边抄边问:“要是是我独自一个人偷偷和姐妹们见面呢,我也要受罚吗?”

如果他冒犯了家规,却要那些女孩子来受罚的话,那些女子很可能不愿意与他说话。

四老爷皱眉:“你抄便抄,为何这么多问?”

姜遗光很快写到了第二页的某条家规,意为陆家人都必须谨言慎行,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多听。不得说谎、妄言,不得嬉笑,不得恶意中伤,不得以不敬语称人,不得辱骂,不得不敬长辈……

后面一连串不得,几乎将所有能交流的口都堵住了。

四老爷看到他抄到了第二页,知道他这是见到了相应家规,来到桌前,他的影子投在桌案上,拉出一道浅淡的黑影。

那张和他父亲十分相似却又气质不大一样的面庞,满是阴鸷。

“步步,在陆家最好不要出错。我不想处置你……”

姜遗光疑惑地抬头,沾了墨的手挠挠下巴:“处置我?”他有点惶恐不安,“我,我犯错了吗?”

“自然。”

四老爷还要说话就被姜遗光的嘟囔打断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不知者无罪,如果别人不告诉我这是错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错的,我当然会犯错,爹你就算让我抄家规,这家规这么长,一时半会也抄不完,不如爹你先告诉我家里有什么忌讳是最不能犯的,我一定不犯!”

不知者不罪,家规第二页下同样有这句,本意为陆家人不得因自己所学而瞧不起人,旁人的无知并不是罪过。

现在被姜遗光用在了自己身上,四老爷一时失语。

此时姜遗光已经奋笔疾书抄到了第四页,字写的并不如何,只能说勉强能看懂。

“家规上说不能随意开门,这是什么意思?”姜遗光道,“如果是我自己房间里的门,我可以随便打开吗?”

四老爷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不可以。”

“步步,不论何时,在陆家,若你看见不熟悉的一扇门,或者……你感觉那扇门有古怪,就千万、千万不要推开它。”

姜遗光呆呆地看着他,很是不解,但还是应下了,应下以后又问:“为什么不行?因为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四老爷此时也发现了这小子话多的不行,越有人搭理他越话多,丢下一句“你好好抄,一个时辰后我来看看”就出门离去。

徒留姜遗光一个人在书房里继续罚抄。

陆家家规实在多,厚厚一整本,前面有些还算合理,到后面越来越严苛,处罚手段也从关禁闭转为打手板、打板子、抽戒鞭等等。

再有就是更严重的,出嫁女子若有奸夫,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定亲后私奔,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丈夫死后改嫁,即为不守妇道,同样需要关进竹笼,投入水中。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花园中那个偌大的水塘,不知里面是否沉着陆家女子的亡魂。

他再次琢磨起忌讳二字来。

原来老太太说小姑子年轻时犯了忌讳而死。他和李芥等人都以为是触犯了陆家的诅咒,招惹了鬼怪一类。

忌讳二字自古有之,多是人们约定俗成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像绳索一般勒在人身上。很多人即便已经不清楚某些忌讳的缘由是什么,可大多数人心里都认为触犯了忌讳便要受到难以承受的惩罚,便都已经习惯了不去触犯。

姜遗光小时候就听过一个忌讳:听说,不能用手指头指着月亮,一旦指了月亮,就会被月亮割掉耳朵。

他并不相信这些,可当时街上一直流传着某某家的小儿子晚上睡不着顽皮之下指了月亮,第二天耳朵就开始流血,真真假假的流言夹杂在一起,致使更多人干脆看都不敢抬头看月亮。

所以,入镜人们才想搞清楚陆家的忌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小姑子触犯以后会死?触犯以后又遇到了什么?知道了才好避开,不是吗?

就像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他们知道以后,不用手指着不就行了?

但现在看来,如果把忌讳二字替换成规矩,也说得通。

有一种可能,小姑子触犯的不是诅咒,而是陆家的家规。

陆家家规中也有不少触犯后要处死的,如果小姑子犯的是其中之一……

这就不好打听了。

他抄了很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接近两个时辰,四老爷也没回来。

他饿得很厉害,好在还能忍,很快把一整本书抄到了结尾,陆家家规也记得差不多了。

正想着这些事,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高声叫着什么,还有人嚷嚷要他出来。

姜遗光听到夹杂着有人喊老太太的名号,他立刻反应过来,事发了!

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多久,只是不能当着三房人的面闹起来而已。现在他回到了四老爷和四夫人身边,就算为了四房的面子,四老爷和四夫人也必须先保下他。

过了一会儿,书房大门猛地推开,四老爷大步直直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不少小厮,还有些老人,此刻那些老人就念叨着老太太要往书房里闯,被小厮们千方百计拦在外间,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们不要乱闯,书房重地云云。

来闹事的老人们不少,就地一坐嘴里便哭叫起来。

“老太太就是刚刚才去的,去的时候这小子就在身边,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说不定老太太的走就和他有关,他敢说他不知道?”

“老太太走的可真冤啊,她今年跟七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做八十整大寿了,怎么现在就不明不白的去了……”

“老四啊……你这是要包庇你儿子!”

哭天喊地抹泪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个茶盏拿个小物件的,还有些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嚎。

他们都是住在陆家的老太太的亲戚们,都是从老家来的,平日以半个长辈自居。

陆家的四房老爷们还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真要骂起来或是推搡时让这些人出一点事,传出去别的不说,首先一个不敬长辈的帽子就扣在头上了。

于是真让这帮人闯进了书房外。

四老爷阴沉着脸站在姜遗光身前,也不管他刚抄的书,复杂地问他:“刚才老太太单独召见你的时候,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遗光一脸迷茫地抬头:“我什么也没做呀,老太太就是和我说了说话,说她曾经的事儿,说完以后就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把她的手放下来,老太太又吩咐了我两句,让其他人退下,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之后我也走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爹摆出这幅脸色向来活泼,跳脱的一张纯稚的脸上写满了害怕,小声问:“爹,是不是老太太发生什么事了?她生气了吗?”

四老爷平了平气, 艰涩道:“老太太去了。”

“去了?去哪儿了?”姜遗光似乎是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之后,才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眼睛嘴巴一起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我刚刚见她,她还好好的,她还让我不要打扰她休息。”

姜遗光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气得脸和眼眶一起红了:“他们都在冤枉我,我怎么可能啊,老太太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我怎么……”

“再说了!就算他们怀疑我,那屋子里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姜遗光气得跺脚,“他们凭什么来这里堵我们?不就是看我们是四房的吗?他们怎么不去问几位伯伯伯母?”

“他们冤枉我!”

四老爷不想再听下去:“好了!他们都是长辈,你少说两句。”

“不管怎么样,老太太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先去佛堂里呆着吧。”

四老爷最后警告他一句:“不要胡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姜遗光委屈地小声嘟囔:“我没有胡闹,他们冤枉我。”

好在四老爷的院子后面有一道后门,由下人们悄悄带着姜遗光去了正院的佛堂里。

佛堂里设了十几间禁闭的屋子,里面空荡荡,一览无余,只有一个神龛并一块蒲团,蒲团前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有笔墨纸砚,就是为了让他们跪在佛前忏悔、抄经。

抄完了,悔过了,才算洗心革面。

一进去就感觉所有的光都被厚重木门与门帘阻隔在外,门里阴暗湿冷,没有点灯,处处开着小窗,全靠着不过尺来宽的小窗通风。

姜遗光被关进了最后一间佛堂中。

因为前面十几间全满了。

刚才匆匆走过时,他从小窗户上看见里面都跪坐着一个人,应当都是陆家的女孩们。

他老老实实跪坐在里面,等没人了,才直起身揉揉膝盖,靠坐在墙边,翻着佛经看。

他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这些人可能是四房的,也可能是陆家其他人。

但不管怎样,他都故意表现出了自己不懂规矩,并不是很愿意遵守规矩。

会有谁来利用这一点呢?

姜遗光翻完了经书,没发现什么东西,靠坐了一会儿,坐在蒲团上像模像样抄起经书来。

他边抄边想。

老太太之死很明显有蹊跷,但他被关在这儿,这扇门没有上锁,不过是从外面把门栓上而已。他想离开很简单,但有人监视着,四老爷把他关在这儿更像是护着他,他最好按兵不动。

不知李芥能不能查到什么。

他已暗示过老太太有问题,现在老太太突然离世。只要他们想知道老太太临终前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就必须想办法来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