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姜遗光踏进正门时, 恰巧躲开迎头砸来的一个瓷杯。茶杯啪一声落在地上,滚烫水花四溅,冒起白烟。

贾芳瑛几乎气疯了,胸中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房间里的东西见了就砸, 把伺候的人全都叫进来打骂。可她现在已经老了, 砸东西都砸不动, 骂也费力气,摔摔打打一通后,腿一软, 坐在地上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也受不了自己一夜间忽然变老,她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

她变成这副鬼样子可怎么办?说出去谁敢信?到时候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抓起来?

她听下人们说过,有时某地出了“妖邪”之人,当地官府为了防止他祸害百姓, 都是悄悄捉了绑石头丢进水里。

她呢?

她爹虽然贵为单州司马,族中又有人在朝为官,她爹愿意保下她吗?她现在样子,怎么可能不被人说闲话?难不成要她一辈子躲在家里不见人?

贾芳瑛越想越不寒而栗。甚至觉得自己父亲让她过来也是一场骗局, 什么宝物一个都没见着, 反而进来以后人就出事了。

对……一定是……爹肯定知道,他骗自己来的……

一想到这儿贾芳瑛就气得浑身发抖, 她认定了必是她爹要害她。否则什么宝物不能让自己的亲信去拿?要他们几个儿女来?爹往日可没这么信他们啊!

贾芳瑛几乎咬碎了牙,可她现在牙关都松动了,一用力咬就差点掉牙, 连咬都不敢用力咬, 只能暗暗流泪。

老人疯疯癫癫坐在绣凳上,花白头发散乱, 满腹悲怨,看上去十分可怜。

姜遗光踩过瓷器碎片向她走去,露出有点吃惊却又不那么惊讶的表情,问:“怎么一晚上就严重成这样了?”

贾芳瑛回头看见他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急切问:“先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这肯定是庄子上有古怪,你能不能救我?”

她毫无形象的扒住姜遗光的手臂不放,看上去像个可怜的老妇人,唯有那双眼睛透着和孤寡老人不相符的狠厉。

“先生一定救救我,我今年才二十出头啊……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姜遗光要的就是她这句话,笑道:“真的吗?你什么都能给我?”

贾芳瑛连连点头:“我父亲为单州司马,我有堂兄在朝为官,你救了我,贾家上下必有重谢。”

姜遗光像是十分可怜她似的,反手拉着她往里走,压低声音安慰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谈。”

进了正堂,不必其他人过来,姜遗光声音更低:“从进了这个庄子,我就发现这个地方有古怪,不是寻常人能来的。这样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这个庄子。”

他笑着注视贾芳瑛:“你若能说服你父亲把庄子给我,我就答应。”

贾芳瑛有点犹豫。

她原本以为姜遗光会狮子大开口,要一大笔钱或一大块地。她还想过,如果姜遗光要的太多,就把自己搜罗来的最漂亮的那个美人送给他。

毕竟她对其他男人也是这么做的,男人嘛,要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钱、权、名利和美人。

像她哥哥,曾经为了招揽一个江湖中人,就把他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送给了他做妻子,那人后来对他哥哥忠心耿耿,这件事还被传为单州的一桩美谈呢。

“庄子不在我名下,我没法做主,不过!我手底下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性子单纯,又会唱歌跳舞,我可以把她送给你……”

姜遗光一直笑着看她,脸上笑容丝毫未变,闻言有些遗憾的摇头,轻轻叹息:“不给我也没关系,我只是瞧见这庄子上有怪东西,才想着讨过来好好镇住。”

贾芳瑛更怕:“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古怪了,像是想说出来又怕吓着她似的,最后还是掩饰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毕竟是上一辈做下的孽,现在转移到你身上来了。告诉你,只会吓到你。”

贾芳瑛手一紧。

上一辈……转移……是什么意思?

他在暗示什么?

他越卖关子,贾芳瑛越疑神疑鬼。

姜遗光:“我并非打算要这个庄子,想必你也打听过,我从京城来,不住在单州,要这座庄子也是无用。”

“只是庄子上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招架的。我想让贾大人封了庄子,他却不知听了谁的胡话,不愿意。我只能退一步,想办法把庄子要过来,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姜遗光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贾芳瑛神色挣扎,惊疑不定。

他俩待着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外面就吵吵嚷嚷起来,有人大声叫他,说二少爷和四少爷那边有请。大小姐这边的侍从拦着,于是两边下人吵了起来,各自推搡。

姜遗光轻轻叹息,面如座上菩萨般垂下眼,神情悲悯:“可怜啊……”摇摇头,“都是上一辈做下的孽。”

“也罢,庄子我不要了,你们也最好别待在这儿,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姜遗光见多了鬼怪,最知道怎么吓唬人。一席话吓得贾芳瑛本就不大的胆子更是浑身发毛,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本就是来看看,看完了,我该走了。”

贾芳瑛不让他走,可她抓不住对方,扯着袖子也三两下轻松拨开,让人去追,却追都追不上。

姜遗光当然也没有去二少爷和四少爷那里。

四少爷贾历谦只要给点甜头就会一直钻营,和他合作风险太大。二少爷贾历书空有心狠头脑却不足,估计应付不了贾伏源,哪怕贾伏源现在快死了也应付不了。

倒是贾芳瑛……他听马元义打听过。贾芳瑛异母同胞的兄长就是贾伏源的长子。贾伏源一直很忌惮自己的长子,既器重他,又不得不警惕他。

有贾芳瑛的哥哥在,说不定能让贾伏源松口。

他并不是真想要这个庄子,看过父亲留下的东西后他就想离开了。姜遗光只是想知道贾伏源执着于这个庄子不放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现在他突然间变得苍老,都快没命了也仍旧抱着庄子不撒手?甚至用了更多兵力来守着庄子。他到底以为庄子上有什么东西?

再者,如果完全得罪了贾伏源,他们恐怕不好离开单州。

不知贾伏源或者其他官做了什么,总之当地的近卫没有将乌龙山鬼哭林和这庄子上的诡异场景向上报。这其实是很可疑的。所以姜遗光不介意表现出向贾家靠拢的和善态度。

至于私底下的挑拨,那就更不能给贾伏源知道了。

两位少爷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姜遗光没见到他们的模样,但想从贾芳瑛可以看出来,他们两个此时的状态估计好不到哪里去。

恐怕他们也变老了,这庄子上,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在吸食他们的寿命似的。

而且不光是贾芳瑛和姜遗光猜测的两位少爷,他发现庄子上许多下人的模样也开始变得苍老,只是没有贾芳瑛那样迅速而已。

对比起来,贾芳因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六七十岁的老叟。而庄子上的下人们则是渐渐老了十来岁。可他和近卫们却没有变老的迹象。

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说他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不受诅咒,那近卫们呢?他可没有时时刻刻和近卫们待在一起替他们驱除诅咒。

这诅咒如果只是针对贾家血脉,贾家的下人们又是为什么?

不过近卫们现在都认为是姜遗光的功劳,离他更近了,几乎寸步不离。他们也害怕自己无知无觉中变得苍老。

等到下午,姜遗光和七个近卫已经成了庄子上仅有的年轻人。

贾家三人早就受不了了,他们再也不管什么宝物不宝物,父亲的命令也不想再遵守了,命令下人们收拾东西马上回去。

于是昨日才搬进来的家具杂物,如今又闹哄哄的往马车上搬,但这回下人们变老了不少,眼睛耳朵都不灵光,手脚也不好使,是以东西还没收拾完,天就黑了下来。

冬日天黑得很快,今天太阳落山得似乎更快些。

夜里本就不便赶路,更何况太阳刚下山后,一阵冷风就吹来了层层乌云,紧接着狂风大作,豆大冰冷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好似要把地面戳出无数个窟窿。

这下,他们真的走不了了。

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在庄子上多待一晚。

贾芳瑛几乎要气昏过去,她原先还有些挑剔,想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全都带走,现在却开始后悔,带什么东西?只乘上马车直接回去就好了。身为贾家大小姐,她要什么东西没有?

但现在,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暗下来。

好在她两个弟弟也变老了,虽然老得不如自己厉害,却也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她本想出口讽刺两句,可张开口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再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简直就是老了不中用,顿时失了吵架的心思。

好在白日她送了信出去,把庄子上发生的怪事告诉给自己兄长,让他私下悄悄搜罗了高人过来——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兄长了,连她那个丈夫都不可信。

贾芳瑛决定明天等兄长的信到了以后就立刻离开,去自己的庄子上,东西有没有收好父亲会不会生气也不管了,先躲一段时间才是。

现在庄子上人心惶惶,都说庄子上有妖怪,专门在夜间吸食人的精气。

更有下人信誓旦旦说那是个蛇精,要是夜里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叫他就会记着你的模样,夜里悄悄来你的房间,把你的血肉骨髓吸食干净!

漆黑夜晚,庄上宅院内灯火如昼。

堂前挂了厚厚的草编席,把雨水声和风声都挡在外面。正堂内亮着光,温暖舒适,氛围却并不轻松,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姐弟三人坐在正厅中,丫鬟、小厮退到了侧屋茶间和花厅,不允许多打听。

“要不……我们趁晚上先离开?”贾历书打破了寂静,“就算有宵禁也无妨,爹不是派了大军在外面守着吗?我们到军营里去住着。”

贾历谦早就没了演戏的心思,闻言直接骂道:“疯了吗?要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被传出去了怎么办?我们会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的。”

他是怕死,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至于会死,他更怕自己的样子被传出去。军营里人那么多,谁知道哪个人嘴巴管不严?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绕着屋子转了几圈,恨恨道:“大姐,你和那位姜先生问过了,他怎么说?”

贾芳瑛苍老的脸上满是阴郁:“他要这间庄子才肯出手,可这庄子是爹的,我也没法做主。”

“他肯定知道一点什么,就是不帮我们!”贾历谦愤恨地一捶桌。

贾历书在旁边同样气苦不已,眼睛忽闪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们说……这庄子是爹新得的对不对?爹之前……不是也来过吗?”

贾芳瑛下意识抬起头:“你是说……”

贾历书重重点头:“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叫我们三个过来看看?我也好四弟也好,大姐你也罢,包括这庄子上进来的所有人全都变老了,总不可能就爹进来了没事吧?”

“再想想,他从上个月起就不见人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忙,如果他并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没有办法见我们呢?”贾历书嗓子眼发干,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那样清醒过,越说越觉得父亲的行为很可疑。

贾芳瑛早就怀疑爹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听贾历书说这话还要沉下脸训斥:“闭嘴!怎么能妄议长辈?”

贾历书吃了一训斥,可他看得出来,贾芳瑛并非真正训斥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并不怕这位姐姐,只怕自己的大哥,继续说:“不然大姐有什么高见?为什么这大冷天的父亲把我们叫出来到这个破庄子上?”

凭空一道闪电落下,照的大地刹那如昼,之后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几乎要把天都震破了。

贾芳瑛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唬得捂住胸口,心直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往常她年轻时可从来没害怕过这雷声,老了竟然连打雷都怕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咬牙道:“父亲和我说那位姜先生要拿庄子上的宝物,我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他?”贾历谦有点不信,“他就算动手脚能做什么?我的人可是一直跟着他,他什么也没做。”

“你的人跟着他?你的人能看出什么来?有些人耍花招都耍到你面前了,你也看不出。”贾历书下意识堵他话头,又道,“我也觉得不像他……”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树敌为好。要是他真有本事,我们却怀疑他,那岂不是得罪人,到时他恐怕不愿意帮我们忙。”贾历谦没在意。

“大姐,你想知道是不是他做手脚很简单。这位姜先生几天前才来到单州。可父亲不见人多久了?”

一句话让贾芳瑛怔住了。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枯瘦手指揪紧了手帕,长指甲刮着上面的刺绣。

“……我明日写信给大哥,让他打探一下。”

如果真是父亲使的计策,如果真的是……

姜遗光的话再度浮现在耳畔。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三人最终熬不住,各自回房睡了。但他们心里还是害怕的,便决定干脆一起住在西厢房。

西厢房分里面的内室和外间一个套间,又带两个耳房。贾芳瑛睡在最里间,贾历书和贾历谦挤一挤躺在外间。

虽说异性同胞之间要避讳,可一来他们毕竟也算一家人,二来,三人此时都变成了老人模样,加上害怕自己又一夜间变老,便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连绵雨珠成串,一夜不休,雷声轰鸣,电闪交加。

第二天早上起来,门槛外的地都给淹了,积水有几寸厚,得穿高底的皮靴子才敢踩过去。

但不管怎样,天放晴了,甚至出了一道彩虹。

贾芳瑛醒来后就叫人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也别管了,把马车套了赶紧离开,去什么地方都成。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声音,说大少爷送了信过来。

贾芳瑛“老了”,忘了不少事,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送了信去,连忙让人把信拿来。

丫鬟们迎着送信人去耳房休息。

那人还有点吃惊,怎么他在庄子上见到的下人全都是……年纪这么大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用婆子伺候了?

而且这些婆子,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裳?

送信人还想见大小姐,大少爷嘱咐了,让自己见看看大小姐好不好,并一定让他今天就把大小姐带回来。

他只能好声好气和这些穿丫鬟衣裳的婆子们说自己求见大小姐,那些婆子却不搭理,不肯通报,只说大小姐不肯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在屋里待了,门外还有人守着,以免他偷溜出去。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现在最怕见外人,他贸然去见不是让大小姐生气吗?

送信人是大少爷贾历文的心腹,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感觉一切都很不对劲。

按理说到庄子上替贾大人办事,不说很快活,至少也该高兴才对。可他从外面进来时,那些军爷防人跟防贼似的,就差没给他搜身了。

他从庄子里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也并不如何,又脏又乱,十分萧瑟。下人们满脸惊慌凄惶,好似天都要塌了一般乱转。院子里还停了正在收拾东西往上放的马车。

他们已经决定走了?

不对劲。

作为贾立文的心腹,他当然知道一些贾家的事,也知道贾大人突然将大小姐和两位少爷送去庄子上,不知要做什么。

大少爷虽也在单州,却被老爷调到了其他地方,不在家中居住,是以得消息晚了些。

再后来,大少爷不知打听到了什么,命他飞马赶来,越快越好,立刻把大小姐接出庄子。

大少爷让他把人接走,大小姐早就在匆忙收拾东西,这群下人慌慌张张……他们在庄子上碰见了什么?

楼上,贾芳瑛拆开了信件。

她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楚,可大哥的信她不好让别人来念,只能自己费劲地去看。

大哥送来的信厚厚一叠,一张张往下看,越看,贾芳瑛心越沉入谷底,冷得她直打颤。

都不必她问,大哥已经发现了父亲最近在做的事儿。他近日就是在查,查出结果后他才听说自己到了庄子上,急得连忙派人去家里送信阻止她,可信应当是被扣下了,没有到她手里。

现在她出来了,大哥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似乎和父亲争执过,拿到了令牌。所以才能放人出来。

大哥在信中最后一张纸上以极为严肃的口吻让她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庄子,绝对不要再待。

而后,让她到自己新置下的一间宅子里,不要回家,也不要去见父亲!不论是谁来叫,都不要去见他!

另外,一同来的姜先生可以接近,要想办法让他救你。

看了大哥送来的信,贾芳瑛心里对姜遗光的最后一丝怀疑彻底烟消云散。她把信纸收好,转头向外喊自己的贴身侍女,要她把姜遗光请来。

一定要客客气气请,不准得罪人。

送信人还待在耳房,听见了贾芳瑛叫人的声音。

苍老无比,几如老叟。

这是大小姐的声音?怎么会和老妇人一般?

可如果不是大小姐,又有谁能喊动那位连花侍女?连花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除了大小姐以外,不必听任何人吩咐。

不对,刚才连花应答的声音也很奇怪……好像也是个老婆子回话的声音。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从耳房里翻窗出来,避开所有人往楼上去,静悄悄等待一会儿后,借着婆子推门的动静往里看——

房屋当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了,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她仍旧穿戴着年轻妇人的衣裙,白发梳妇人髻,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老妇人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少爷送给大小姐的碧玉串,长指甲涂得鲜红。

而且,那张苍老的脸……和大小姐无比相似。

那就是大小姐!

看到这儿,送信人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心中顿起惊涛骇浪。

大小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老?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穿着丫鬟衣服的婆子……她们原本就是丫鬟!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串起来了!送信人惊觉这庄子能把人立刻变老!

所以她们才会慌成这样!大小姐才会不敢召见他。

送信人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事儿,惊的浑身发毛,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报告给大少爷,可又想起大少爷的命令,让他必须把大小姐接回来,再一想大小姐不是蠢人,现在也在收拾东西,想必她早就发现了。

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发现,自己又悄悄溜下楼去,回到耳房之后再光明正大出来,让一个人带自己去见大小姐,道大少爷有话想对大小姐说。

那人不信,可大少爷的名头搬出来,由不得她不信,只好把人带上去。

通报后,里面传来了很低很低的吩咐声音,像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送信人知道大小姐不想暴露,便隔着门说大少爷已经猜到了庄子上的事儿,让她放心和自己走。

说完,在门外磕个头就走了。

门内,脸上涂了厚厚脂粉的贾芳瑛流下泪来,口齿不清地低声哭泣。

“连花,你说……大哥看见我这个样子会不认我了?……大哥最疼我了……”

此时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十来岁的连花努力安慰她:“大少爷一定是惦记着小姐的。”

贾芳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他肯定不会的,他一定会叫人医治我……”脸上脂粉都被眼泪冲开了,红一块白一块糊在皱巴巴面皮上,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说到医治,贾芳瑛马上想到了姜遗光,又尖叫起来:“姜先生呢?为什么还没有把他请过来?你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让他不肯治我了?”

她痛苦地抓着头发尖叫:“快点把他带来!把他请过来!”

“快去!!快去啊!!”

桌上妆奁又一次被她横扫在地,珠翠簪钗叮叮当当撒满地,狠狠踩过。

姜遗光原本和近卫们在一块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贾家人害怕,打算走了。

他可没打算走,准备再留在庄子上几天,原先说离开不过是为了谈条件罢了。

就连面对近卫们,他也是说找过了宋家村留下的痕迹,没见着亲人但也没什么遗憾了,打算这几日就带上周婆婆离开单州。

也因此,贾家人几次来请他,他都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明面上发呆,实则脑海里不断转动念头。

每当他自以为解决了一个谜团后,又有更多的疑云涌来。而背后真相永远藏在迷雾后,隐隐约约看不透。

乌龙山上,和瀛洲那个青铜鼎相似的杀破阵。

制作青铜鼎的人早就死了,瀛洲也毁了。想要知道那个图案怎么回事,或许还要从杀破阵入手。知道杀破阵是谁建的,就知道了青铜鼎的谜团。

青铜鼎又能追溯到秦朝……莫非杀破阵也是?实在矛盾。

虽然马元义说杀破阵早就失传了,可这阵法也是从江湖门派中流传出来的,如果黎三娘还在,还能委托她。可现在黎三娘没了,他得想办法找其他人才是……

那面青铜鼎和他们在瀛洲想办法保下的书、卷宗等都被后来上岛的近卫们带了回去。他也许可以问近卫,可他现在仍旧被怀疑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这回可以托回乡探亲的名义,下一回呢?他又没那么多亲戚能找借口。

再有,父亲留下的密文不止一个,只是另一句话虽然被解出,但他还有点不懂。

而母亲留下的那串数字,又该对应哪本书?

当初从平安书铺把母亲所写话本全部买走的人是谁?会是父亲吗?母亲写的那些话本又有什么玄机呢?

二十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他若在单州再花些心思找,应当能收集到一些。

最重要的是,母亲的笔名没骨花,和他写出的将离,会是什么关系?说只是巧合么,他自己都不信。

他想着想着,忽地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一阵微风从身后袭来,姜遗光猛地要移开原位,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搭上肩头。

那只手看着偏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犹如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他不让他乱动。

与此同时,脖颈上被架上一把刀,冰凉刀刃紧贴住皮肤。

不必低头看,姜遗光也能感觉出那把刀的锋利,轻轻一滑就能划断自己的喉咙。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劫持自己的人武功非同小可。

“你是谁?”他没有挣扎,轻声问道。

同时卸去浑身力道,放松下来,不让她觉得自己蓄意反抗。

身后那人搭上他肩膀的左手放下了,可横刀在他脖子上右手稳稳地停在原地不变。

“问我是谁?你不是给我回了封信吗?你猜不出来?”声音微低,雌雄莫辨。

姜遗光一顿,狐疑道:“王落?”

在王落出声以前,姜遗光就猜到了。

除了她,还有谁的武功能高到这种地步?

从前的洛妄武艺之高强,和黎三娘不相上下。现在的王落看起来比洛妄更加深不可测,那些近卫没有一个察觉她的到来。

王落哈哈一声:“猜对了。”

“你竟然写信邀请我来,我自然就来找你了,不过我担心你大声喊,所以才出此下策,小兄弟,见谅。”说着见谅,可她口吻实在理直气壮,没有一点让人见谅的意思。

“现在看来,你还是很镇静的嘛。”

姜遗光开口:“可以先把刀放下吗?横在我脖子上不舒服。我不会喊的。”

横在喉咙上的刀随着他说话一起一伏,寒冷刀锋划破了皮,一点血往下流。

王落笑眯眯:“不行,不行,我见多了你这种人,说慌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你说不会喊,但等我走了以后你肯定会把事情说出去。”

“我可不能让你见到我的脸,否则,你会没命的。”

姜遗光就不再请求了,反问:“王公子来有什么事?”

他习武时日毕竟不长,王落的武艺绝不是现在的他能抵抗的,只能顺着来。

他知道身后王落是女子,可王落既然在心笺上故意写下“公子”二字,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身上也没有寻常女子的脂粉味,说明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王落道:“没什么,两件事儿。”

“第一,告诉我你在乌龙山鬼哭林里看到了什么?”

“第二,你昨天要拿的东西又是什么?”

王落语气很随和:“我不过是问问,你不说也行,后果自负。”

姜遗光轻描淡写:“乌龙山鬼哭林,正如其名,里面有鬼……”

“你胡说!”刀压低了一点,“再好好想想,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冷冷道:“王公子以为我能看见什么?我能侥幸从鬼哭林出来捡一条命已是万幸,你又想知道什么事?”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绝无仅有,王落把自己杀了就找不到其他人。

他不知王落清不清楚鬼哭林里的机关,只好先试探。

如果她清楚,那她找上自己,要么是为了拉拢,要么是为了灭口。

如果她不清楚,真的只是找自己打听。打听完后,王落绝对会干脆利落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姜遗光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浓厚的杀气,不必刻意显露都格外明显。就像她评价自己说谎如吃饭喝水那样容易一般,王落杀人也定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王落也跟着冷笑:“你当我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你再胡说八道——每说一句假话,我这刀就往下压半寸。”

姜遗光丝毫不惧:“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告诉我,我才能确定能和你说什么。”

鬼哭林里的机关总不可能是鬼布置的,极有可能是某些江湖门派。王落武功高强,或许她会知道一些消息,如果能借她之力找到杀破阵的关窍最好不过。如果不行,便以保命为上。

姜遗光感觉到那把刀很轻易地往下压了些,严丝合缝地嵌进皮肤里,鲜血瞬间迸流。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姜遗光手微微颤抖,身上也在发抖,看起来就是害怕所以强撑。他手腕微微颤动着,“不由自主”碰上了腰间——

“你还想干什么!”王落一把抓住他手腕一拧,掰脱了腕骨。

她察觉姜遗光要从身上摸什么东西出来,松开手,在他腰上一摸。

抽出了薄如蝉翼的一把软剑。

看见软剑的那一刻,王落已下意识松开手,怔愣后退半步。

“你……你怎么会有这把剑?!”她猛地抬头瞪向前方没有回头的背影,“谁给你的!”

姜遗光捏紧拳头:“一位姓黎的女子。”

他状似什么都不知道,冷冷道:“还给我,那是我的!”言语间表现得对软剑极为重视,甚至有些生气。

同是江湖中人,同样武功高强,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子。姜遗光只能赌一赌两人或许有什么关系。

哪怕没有关系,她们多少也相互听过对方名声。就像入镜人之中,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入镜次数多的人的名头。

是敌人也无妨,碰见敌人的故人,恐怕会先折磨一番再说。

现在看来,赌成功了。

王落手腕一抖,软剑如一条软蛇般迅速缠在他脖子上,双面开刃的剑身冰冷地贴着皮肤,又被伤口涌出的血浸透。

“再问你一遍,这把剑是哪儿来的?”

姜遗光沉默片刻,反问:“你和三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把剑是她留给我的,她已经去世了。”

“如果你是她的敌人,你就用它杀了我吧。你问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

姜遗光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唯独说到那个名字时,他语气中满是怀念。让人感觉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王落没说话,突然伸手去翻他荷包,又去摸他袖子,很快摸出不少一看就是黎三娘打的暗器,还有些看着粗糙些,可能是后来仿照着样式自己打的。

软剑再度如电一般收回,乖顺地缠在女子手腕。

王落心道,以三娘的功夫和心眼,眼前人看起来心眼虽然也多,但他绝不可能夺走三娘的剑。

恐怕……真是黎三娘给他的,暗器也教给了他。

凭什么?三娘看上了这小子哪一点?

刚才短短交锋中,王落能看出对方根骨极佳,可以说是武学天才。但他年纪大了,真正的好苗子该从小养才对。她可不信黎三娘找了这么大个徒弟。

“你是黎三娘什么人?她能把剑给你?”

姜遗光沉默片刻,用最真的口吻说:“不论你信不信,她欠我一条命。所以才把剑留给了我。”

“她还说过,自己的家乡在巴蜀一带。如果死了,要把坟埋在西边,好离家近一些。”

如果说剑和暗器都可能是用不光彩手段得来的。但这句话,三娘绝不可能说给外人听。

也就是说……她真的差点杀了三娘的恩人?

王落再一想,迅速说服自己,管他娘的什么恩人不恩人,三娘的恩情已经还了,她要杀要剐,关黎三娘什么事儿?

她早就听说黎三娘去世了,有本事黎三娘从棺材里跳出来和她打一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