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中毒, 又是当胸一刺,任谁都捱不过,姜遗光也不例外,被抬出去后, 旁人差点以为他死了。
黎恪下的毒药性不那么强, 但也是见之即死的毒药, 能挺过来全靠近卫们储备的解药多。刺在胸口的那根簪子更是好悬差一分就要扎进心脏,要真扎进去,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京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日日守着, 夜夜汤药送进去,炭火和苦药的滋味把床帐都浸出了烟熏火燎的苦味儿。
都说姜遗光倒霉,好不容易从镜中出来,结果又遇上了个疯了的入镜人,竟害的他也差点没了命。原先他还准备了事物要在寒衣节那日给父母上坟, 但现在寒衣节都过了,姜遗光依旧没有醒来。
这几天日日有人来探望他,送药材送布匹送银两。别的不说,长眠诅咒那回入镜的可有上百人, 不少人心里都记着他呢。
他越好, 越显得刺杀他的黎恪可恶。
黎恪竟然也没死,那一日他身上到处中箭, 又吸了火里的烟,好在近卫们还想从他嘴里挖点东西,射箭虽多, 却也避开了要害, 拖出去后身上伤敷了药便关在牢里。
入镜人都命大,死不了, 慢慢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但狱卒们为了防止他自尽,手脚都捆了,嘴里咬根软木,倒在稻草堆上。狱卒隔一个时辰就要隔着栏杆伸棍子戳戳,若是没动静就要进去看了。
黎恪没有自尽。
他存了死志,但好像还是在等什么。
一般入镜人犯了错都是能免罪的,即便杀了人,那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黎恪又有些不同,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要不是他渡过十重以后的死劫,早就当场打死了。
他却毫不畏惧。下一回被拖出去审讯时,他甚至还在笑。
“看你们这样,姜遗光应该救回来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们肯定也不会让我活着”黎恪啧一声,笑着说,“算他命大。”
边说口里边流出血来,身上也在渗血,活的这么恶心,可他还活着。
近卫不跟他扯皮,提了鞭子就继续审讯。一鞭一鞭抽下去,伤口沾了浸透血的衣裳碎片黏在一块儿,疼得发烫。
可黎恪竟然还在笑,笑的断断续续,好似从喉咙里挤出的古怪的嗬嗬声。
近卫们都很头疼对付这种入镜人。他们早就在幻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心智心眼都是一等一的。镜外的刑罚再怎么严酷,对他们也不过毛毛雨一般。
“蕙娘是何时变成花瓶姑娘的?为什么不报上去?”行刑人抽得更狠,问。
其实他们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藏书阁?为什么要杀人?
别人看起来都说因为他疯了,可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呢?如果他还留有后手呢?谁能替他保证?
哪个也不敢打包票他只是想报复,于是只能换着花样问了。
黎恪早就没了人样,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笑得让行刑卫看了都有点发毛。笑够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
姜遗光醒了。
算上从瀛洲岛回来那次,他躺了整整有一个月多一半。一睁眼,京城入秋后树叶子就染了黄,风也冷得厉害,从窗户缝里呼呼往里面钻。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身上的伤就好的快了。姜遗光也没问黎恪下落,整日在院中静养,那些送礼来的人他也好好回了帖子道谢问候,他像是忘了还有黎恪这么个人。
藏书阁毁了大半,里面的卷宗要修复起来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好在那些书都有备份,再印一次也就是了。只是可惜了卷宗后各人批下的注解,那些注解可没有备份,烧了就是烧了,再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入镜人们更加厌恶黎恪。
他自己要报复,何必把别人的路砍断?他杀人放火爽了,其他人可怎么办?
再一想,也没法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只得作罢。
“你是说,他还想见我?”姜遗光有点惊讶,“他没死?”
近卫道:“就差一口气了,他不肯说为什么要放火,说只有你去了他才肯开口。”
姜遗光皱眉,明显不乐意。
“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办法给我下毒?”
说到这儿跟在身边的近卫就连忙保证一定护着他安全,不会再让黎恪和他近身。
开玩笑,上一次让黎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刺杀人,回去后那些近卫全都被拎去操练得去了半条命,他们哪里还敢再犯?
姜遗光再怎么表现的不情愿,还是去探望了黎恪,当然这一回他离黎恪远远的,隔着栏杆对视。
和初见时相比,黎恪变化很大。
他坐都坐不直了,垂着头靠在墙边,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铺在肩头,目光沉沉阴郁,藏着野兽一般的凶狠。
“你找我还有什么想说的?”和他一比,姜遗光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动了动下巴,确定自己还能说话,抬起眼,阴阴沉沉地看他,声音嘶哑道:“你果然还活着。”
姜遗光腾地起身:“如果只是说这些,我就走了。”
“何必着急,我请你来,当然是有要事。”黎恪笑得很开心,喉咙漏风似的边说边喘,“我要告诉你,我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骨瓷和陛下有关,花瓶姑娘也是,但本来不应该找上我的。”
“蕙娘无故变成了花瓶姑娘,乔儿也死而复生。”黎恪眼神逐渐扭曲,“都是因为你这个祸害。”
姜遗光没说话。
牢房气味不好闻,又不透光,他站在阴影处,眼神一样阴郁。
牢房外,长长通道尽头拐角,好几个近卫坐在那儿细听,牢里传出的声音就如在他们耳边一样清晰。
黎恪口里不干不净扯上陛下时,一个近卫好悬要冲出去,被一把拦住了。
“不会再有人敢接近你了,所有亲近你的人都被你的念害死了。”黎恪自言自语,“我知道将离是什么,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没说!”手指一横,指向外面。
“你以为他们领你的情?不,只是你好歹救了他们一命,他们捏着这个把柄好到时要挟你。”
“将离就是你的恶念,我猜的没错吧?你的恶念被剥夺出来,所以你才能过得这么滋润,什么都不在乎,无忧无虑……”
“凭什么只有你没有恶念呢?这下好了,你的恶念消失了……你再也没有顾忌了,什么死劫什么幻境,都难不倒你。”黎恪咧嘴,蓬乱脏污的头发下,两只眼睛亮的惊人。
“别人会疯,你不会,因为你本来就是疯子……”
随着他的叙说,姜遗光脸上带着的微笑逐渐放平,到最后,仅有的一点点笑意也没了。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隔着粗木栏杆,他粗鲁地拽着犯人衣领揪到身前。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姜遗光阴冷地威胁他。
黎恪笑得更开心:“我就是要你杀了我,你今天,杀了我才能走。”
他声音低下去。
“我多恨你啊……我原先真把你当亲人,才想带你一块儿走。后来才发现,不需要……”
“既然如此,我送你最后一程。”
一道木栅栏里外,两人眼神对视,流淌过什么。
看似被激怒的姜遗光眼中平静无波,而瞧着已经疯狂的黎恪更是冷静地可怕,甚至低声乞求他。
“看在过往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他们不会怪你的。”
乞求的声音低下去,“只求你,把我和蕙娘埋在一块儿,是我对不起她。”
一旁的近卫没说话,也没阻止。
姜遗光慢慢松开衣领,后退半步,袖中取出匕首,银亮的光一闪而过,牢房里的人倒了下去。
他蹲下去,用稻草擦了擦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黎恪脸上还带着笑,瞳仁涣散,彻底没了气息。
这是他自己决定好的路。
当一个更加疯狂的人出现时,姜遗光的那点异样就显得很正常了。
他故意说将离是姜遗光的恶念,当恶念被剥夺消灭后,姜遗光的变化也就很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怀疑。
但黎恪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恶念怎么可能消失殆尽?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姜遗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就是个关在笼子里的妖怪,看似无辜又无害,可一旦有人把他放出来,后果不堪预料。
现在,他亲自把这只怪物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替他除去了枷锁,还教会了这只怪物如何伪装成人。
寻常人有善念也有恶念,善恶交加,绝对的大善人和纯粹的恶人绝无仅有。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因为从小到大学会克制和忍耐,又有法理官府约束,不敢作恶。
帝皇以法束缚百姓,让他们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章生活,为自己效命。而皇帝本身也不得不遵守一些规则,让自己能更好地过活。
可姜遗光不会。
他本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约束,他心底没有任何认同的准则,法律也好道义也好,他可能会为了活下去表面遵从,但那些东西绝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试图教会姜遗光体会人间情谊,没了家人,还有朋友,没有朋友,将来遇上自己的有缘人也是不错的。他和不少人一样认为来这世间走一遭,却不能体会人情美好,实在是一大遗憾,才尽心尽力引导他,想让他感化。
可是,他错了。
人有情,才有欲,有善,才有恶。他们想要教会姜遗光情爱,让他生出善心。可当他生出善心时,恶念也会随之诞生。
善也好,恶也罢,心中有牵绊,就会生出执念,继而变成心魔。姜遗光不入镜还好,可他终究是要渡死劫,要与自己的心魔斗争的,他又怎么用自己世俗的想法自以为是对对方好?那是在害他!
就像在乱世中,要求一个人放下武器,以德服人一般。他能劝动一个人以德服人,能让其他人也听吗?放下武器,那人就只能等死!
就像他自己。
他喜爱蕙娘,爱重乔儿,这两个人的离世差点去了他半条命。如果他不在意,反而会好很多。
所以,不如斩断姜遗光的所有牵绊,让他学会伪装,方可无坚不摧。
黎恪要他心无杂念,一切以活下去为先。要他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所以,从他自己先开始吧。
黎恪知道,姜遗光的父母、祖父、师长都没了,他们都很疼爱善多,却因为念的缘故被害死,世上便没几个能对他好的人。
等他自己也离开后,姜遗光的身份暴露,近卫们不会让他再和普通人来往,他只能和入镜人打交道。入镜人们又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姜遗光后半生,不会再遇到一个比自己对他还要更毫无目的全无保留对他好的朋友。
他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打动了。
善多已经完全学会了如何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又通过自己学会了攻心之术,明白该怎样去打动其他人,让其他人为自己挂心。
经此一难,姜遗光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性”,他变得善良也好温和也好正义也好,以善多如今的表现,没有人会再怀疑。
也不会再有人疑心他无心无情。
将离恶念已除,留下的当然是善念。对一个善良又重情的入镜人,想必……那位会很满意吧?
他真想知道,姜遗光能做到什么地步?
黎恪临死前,想着这个问题,笑了。
姜遗光离开后就乘马车回到了住处,神色如常地跳下车往房间去,让人不要来打扰他。
他自己坐在窗边看书,涂涂写写,不知在做什么。
可一直监视他的近卫察觉到,姜遗光今日心绪不宁。
他在落泪。
近卫吃了一惊,也更加放心,有情有义的人总是让人更能放下心防。要是姜遗光杀了黎恪后还毫无表示,他们才要更警惕了。
他不想让人知道,偷偷掉两滴眼泪后又止住,继续低头翻卷宗看。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近卫们商议过后,允许他带一两本回住处看,只是不得弄脏损坏,等藏书阁修好了,再还回去。
现下,他看的就是一本先帝在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卷宗。
看着看着,手里的书页许久没翻动了,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发呆,像一尊木雕。
他看上去在难过,悲伤地出了神。
可他心里仍在算着什么。
他不能写出来,不能被近卫发现,只能借着别人眼里发呆的时机在心里飞速盘算。
当他在幻境中下意识用密文写下《将离》话本的一瞬间,他就明白父亲让他强行背下的那串数字该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串数字正是一串密文,需要找到对应的书才能解开。可姜遗光从小家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来,他又去哪里找书?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
是藏书阁的卷宗中,父亲写下的批注。
批注人人能写,又不通过近卫们的书坊印刷,因而如果不特地去看,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了什么批注。
父亲有话留给他,可他不确定一个小孩子会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记得,更担心自己提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会惹出祸来。
所以,他让自己背下那一长串数字。
小时背下的数字也并非一口气背完,每念三五个便要停一下。第一个数字是年号,第二个数字是月份,第三四个数字便代表行列……
以此类推,他得到了一句话。
“徽省单州宋家村,找坟。”
他怀疑这和自己母亲有关。
姜遗光生母姓宋,闺名宋钰。但他自小就没有母亲的记忆,都说他母亲难产去了。后来三岁多时父亲也去世,一度流落街头。许多事没有人教他,他便不懂,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祖籍何处。
父亲要他找什么呢?
更让他不解的是……
父亲将密文用在藏书阁里,他又怎么确定自己能进入藏书阁?
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他也会成为入镜人吗?
姜遗光原先以为自己父亲是入镜人,自己得到山海镜也是巧合。可现在看来,不像是巧合,反而像是特地算计好的必然。
再一想,父亲特地用藏书阁的书做密文,如果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也会成为入镜人,那他也料到了自己会早早死去吗?他去世得早,就算要留下什么东西给自己也不见得能保留下来。
所以,他才选择藏书阁吧。藏书阁中的书能留存上百年。
他只要先写下批注,再将自己要留下的话提出来,变成数字,就能将他要说的话秘密告诉自己。
父亲为什么能预料到十多年后的事,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他望向窗外,秋意盎然。
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才示意黎恪放火,烧了藏书阁。
藏书阁中的卷宗都有备份,可批注没有备份。他暗示过黎恪藏书阁中有他们需要销毁的秘密,黎恪自然会想办法带火进来。
姜遗光早就在先前把自己父亲那段时期的卷宗全都看过,父亲笔记留下的批注也都看过并记下。
然后,借着斟茶的机会,他把留了批注的书籍的位置告诉给黎恪。
对照算盘一般,喝一口茶是一排,刮一下茶杯是五排,上数过去,眼神示意大约什么位置。
黎恪读懂暗示后,精确地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书。
就算有备用的卷宗重新印回去也无妨,批注不会再有了,黎恪也已经死了。
这样,才能真正地藏住秘密。
姜遗光不是不知道黎恪想利用自己,他的感情是真的,想让自己报复也是真的。黎恪存心求死,他需要掩饰自己,二人在近卫们面前演了一出戏,各取所需。
现在看来,很成功。
他们真的相信将离是自己的恶念,恶念消除后,他变成了一个“好人”。
既然他们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好人,那姜遗光就做一个好人给他们看。
寒衣节已过,姜遗光还是回了一趟柳平城。
柳平城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无非街上谈资变成了京城动乱,无非进京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去,连带着柳平城也萧瑟几分。
他跪坐在父母坟前烧火。
纸钱,元宝,衣服,鞋帽,男式女式各几份,一样样丢进火里,烧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天上飘,消失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入冬后,不仅活人要添衣,死者也要。这样他们在地底下才不会挨饿受冻。
“爹,娘。”姜遗光似乎想说什么,蠕动嘴唇,又说不出来。
近卫在不远处盯着他。姜遗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改口道,“前几日,我生辰过了。”
民间有个说法,把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并称为三大鬼节。他生辰便是在十月初一这日,天气转凉,需为故人烧献衣。
“过了今年生辰,我就十七了,只是我不能娶妻,也因为一些缘故没法带人来看二老,不要见怪。”
和前朝男子十八女子十六就必须成婚否则问罪的律法相比,大梁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婚年龄都宽限了好几岁,也不问罪,只是提议百姓们到了年龄就该结亲了。
本朝更是如此,几位皇子结亲都晚,连带着京中掀起晚婚潮。
有些心急的十六七成亲,有些二十好几了也不见得娶妻,不过一般十六七岁也要找媒婆定亲了才是。
姜遗光上面父母长辈全都不在了,哪有人替他操办这些呢?更何况,他还成了入镜人,朝不保夕,又怎么可能成家?
他浇了一杯米儿酒,火小下去,又腾地再燃亮了一点。等把这堆纸烧完,火就该彻底扑灭了。
火光照在他脸上,无端生出些寂寥来。
近卫就坐在不远处,看他很难过的模样,更加放心。
他听到了姜遗光提起娶亲一事……
入镜人大多没法娶妻,有些拿了钱在外养些外室,有些是在入镜前就定下的家室,关系不好的便和离了。似黎恪这样夫妻恩爱的,也不好叫他们分离,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祸。
但不管怎么说,在寻常人看来哪有人不想娶妻生子的?近卫们也是如此,他们只觉得姜遗光被山海镜耽误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品貌,讨个妻子不是难事。
趁着这股愧疚,姜遗光提出了请求。
“过几日,我想去徽省看看。”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想回老家一趟,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姜遗光表现得乖觉,没什么好阻拦的。他又才从幻境里出来,一时半会不会再入镜,藏书阁也没修好。
于是,甄二娘很痛快地放行了。
鉴于姜遗光几次坐船都生出事来,这回他们安排了马车送他去徽省。好在一路还算顺利,路上没遇见山匪什么的,一路向南,反而还暖和了几分。很快就从京城赶路到了徽省。
再过几日就到了冬闲时分了,农家人忙忙碌碌大半年,冬日地里没活,便去山上砍柴。他们可不像那些贵人们冬天有炭用,只能自己烧柴取暖。
姜遗光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不少树木的叶子都要掉光了,远远望去,一大片枯黄或光秃秃。唯有途径几座小山坡时,远远窥见山中薄雾笼罩的红叶鲜红如火!
进山砍柴的百姓们也小心地避开了那些枫叶。有些爱打扮的,还小心地摘了些叶子回去装点装点。
姜遗光看着窗外,面露向往,微微笑起来。
盯着他的近卫一直都是同样的两个,原先他们觉得姜遗光冷漠不近人情不好说话,便公事公办。
现在姜遗光变了许多,也爱聊聊天了。于是他们有时候也会和对方说些闲话。
像这会儿,姜遗光就指着飘摇的红叶笑:“阿爷以前也会折些叶子给我带回来,说让我做书签。”
“枫叶烤干以后,制签很不错。只是容易碎,我便只夹在书里不挪页了。”
跟着他的两个近卫都没有名字,一个叫柳大一个叫柳二,听上去像是两兄弟,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他们脸上这张脸是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都不一定。
这会儿,柳大就跟着说:“你要去摘几支吗?”
姜遗光摇摇头,目光怅然:“没必要。”
“再说,我现在也不看书了。”
老姜头原来还指望这个孙子考功名,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夫子也死了,没人愿意为他保举,他根本没法考试。
所以姜遗光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看科举书,反而一心琢磨世面上的话本、戏本子等等,想办法赚钱。
他放下了车帘。
从北进入徽省后,穿过一个名叫乌龙郡的地方就能到单州。
乌龙郡名字由来还是因为当地有一座山,黑漆漆的,蜿蜒盘旋,看起来像一条黑龙,山叫乌龙山,郡就叫乌龙郡。这个地方的地势很奇怪,进来是一条宽敞的斜坡一样的道路,一直往山里去,进了山以后就变得九曲十八弯。
整个乌龙郡都建在半山腰上,山路下来后又是嶙峋丘陵,长满了荆棘,很不好赶路。过了丘陵,才能进单州。
当晚,他们在乌龙郡中的一间客栈里休息。
这间客栈开的大,平日客人也多,小二见过的走南闯北的客人多了,早就练出一双好招子,看见一个模样气派的公子身后跟着七八个侍卫,那几个侍卫眼里精光暗藏,一看就是有真功夫在身,寻常人家可供不起。
小二就知道这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偷偷出来了,得罪不起,连忙领进上房休息,叮嘱客栈里的人好吃好喝供着。
姜遗光不大在意这些,和近卫们一起在大堂要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坐下吃饭,边吃边听那些人聊天。
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方桌围坐了四个人,他们看上去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生的高大结实,还带着刀,只是那刀都好好地裹缚在背上或是系在腰间。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客栈中大部分人不敢招惹他们。
起先还好,那几个人喝多了酒,说着说着就开始叫骂起来,听上去骂的还是官府。惊得原本在大堂等待的一两个抱小孩的妇人和老人都赶紧避上楼去。
男人喝了酒,就喜欢对朝堂政事指点一二。姜遗光不觉如何,平常在京城他也听多了书生们因为某项政务争吵,又或是作诗写文章痛批某官员。更大胆的,甚至连皇帝也一起指责。
不过真敢这么干的人很少,就算姜遗光不参与科举,也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出名罢了。名声,足以让他们赌上一切。
上面的人也要名声,越是上面的人越要脸。
再说,不计较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皇帝如果连一两句批评的话都听不得,那还能叫明君吗?陛下不计较,那是他胸怀宽广,要是过分了,自然会有人教训他。
所以姜遗光没当回事。
但客栈里其他人明显不一样,满脸惊惧。小二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骂到某个官儿大名时扑过去声嘶力竭劝酒。
“几位爷,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想把桌上的酒坛放到一边,被其中一个大汉不耐烦挥开:“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那狗官!我谭某迟早取他项上人头!”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原来他们就是从徽省某个县出来的,他们那儿来了个大贪官,劳民伤财坑害百姓,强抢民田,总之能听说的罪名都套上了。他们的家乡原本人人生活安乐,百姓衣食无忧,自从这个大官来了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他们的兄弟也向巡抚大人告过状,可惜,官官相护,巡抚大人把他们兄弟打入大牢,说他们蔑视朝廷。
所以,他们要进京告御状。
要是告御状不成,他们就要回去和那个狗官同归于尽!
一碗酒一饮而尽,杯盏一砸,以表决心。
小二哭丧着脸缩在角落里,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大堂里的人都跑光了,可想而知他们说的那个大官恐怕凶名不假。
姜遗光等人也吃的差不多,左右一看,道:“我们也上楼去吧。”
他只想快点去宋家村,并不打算节外生枝。其他近卫也这么想,一抹嘴,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
好在那些人没有闹事,喝多了后在底下叫骂完了又走了,客栈里重新安静下来。
姜遗光坐在窗边,就着夕阳光看书。
书是路上买的,每个地方的书铺都有卖当地传说志异的书籍,他买了来看,对本地一些风土人情也能有所了解。
山里的日落和海上又有不同,清冷湿漉的霞光给万物都洒上一层赤红的边,云霞漫天。
很快,天就黑了。
在第一颗星星出来时,姜遗光关上了窗户,简单擦洗后睡下。
夜里,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细小的声音,又听不太清楚,似乎起了争执?
第二天一大早,姜遗光和近卫们下楼吃早食,就着冰凉的风喝下热酒暖身。
昨晚就和小二说了让他们准备干粮卖,今早一个侍卫跟去后厨点,另一个进后院套车。等他们出来就可以离开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远远传来大片马蹄声,紧接着一大群官兵呼啦啦把客栈围住,长枪亮着尖儿对准里头的人。
小二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擦桌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掌柜的同样软了腿,强撑着出去。
“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叫呢,原来是各位军爷到了,有什么事吩咐?”掌柜的拱手作揖陪笑。
后面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听说你们这里窝藏了反贼!交出来!”
掌柜的大惊,连连摆手:“折煞小的了,我们哪里敢藏反贼?军爷可以进去搜。”
姜遗光不欲掺和,可官兵来都来了,他只能先在大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