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王武这幅诡异凶狠的模样, 倒让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他祖父那时也渐渐变成了怪物的样子……后来姜遗光知道是因为他得了山海镜却又机缘不够,不足以成为入镜人,就成了怪物。

王武变成的怪物比他祖父还要恐怖些,简直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它的个头还在不断变大, 眼看再涨下去, 就要占据半个屋子了!

姜遗光刚才引诱着王武攻击小屋的墙,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墙不论怎么击打,掉落下多少碎石都没有倒塌的迹象。就连墙面破了大洞, 大洞里还是砖石,不见空隙。

可想而知,将离根本就不准备让他逃出去。

姜遗光又一个闪身躲开疾冲而来的怪物,墙面再次撞了个小坑,碎石稀里哗啦泄地, 狭窄的四面墙晃了晃,从上头直直落下一块脑袋大的砖石,眼看就要砸在一头扎进墙面里回过头来的王武和他之中——

就是现在。

姜遗光方才从怪物腋下直冲穿到它对面靠墙,此刻, 他用力在地面一蹬跳起身, 头朝下的姿势一只手撑地旋转半圈,以手肘为中心旋身蹬上身后的墙。

而后, 再借着这股力,长腿狠狠回旋踢上从上方坠落的砖石!人头大小的石块被他狠力一踢,直如闪电般向怪物的面门袭去!

王武还留有神智, 它下意识闭紧了眼后抬手格挡, 用力拍下,但仍有碎屑在它来不及闭眼前飘进去, 碎石穿过指缝砸在紧闭的眼皮上。

这不仅没能伤到它,反而使王武更加愤怒!等眼前灰尘沙砾散去一点后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要给那个小虫子一点教训。

可在它刚睁开眼的瞬间,便有一道深蓝色影子如利箭般迅疾从它眼前划过,他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银亮的光如电般划破了它的眼球——

腥臭的血飙溅在墙面!和血一道狂飙的,还有怪物的怒吼。

它的眼睛被刺瞎,看不见了!

姜遗光握紧沾血匕首,手臂因猛然发力还有些颤抖,腿也痛得厉害。他并未因暂时得手而掉以轻心,而是趁这怪物短暂目盲之时在地上拼命翻找起来。

大家都有皮影,王武的也一定在。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刚才他藏了面铜镜在桌上,一个又一个照过去。皮影们大多都损坏了,可怜兮兮落在地面沾着灰。因而镜子里浮现出人们凄惨无比的模样,残肢遍地。

姜遗光还没找到王武的皮影,倒是先找到了李芥等人的,估计刚才王武先把这些皮影拿出来做了什么。

野兽嘶吼中,姜遗光找得更快,

他早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块用来演皮影戏的框好的白布。王武估计还有一些神智,和他打斗时两人都小心地避开了这块白布。

姜遗光在自己周围遍寻不着,只能认为可能藏在王武那头。

它变得更大,像一座肉山结实地蹲在小房间里,像狗一样两条后腿屈膝蹲地,两只手捂着还在飙血的眼睛惨嚎,声音嘶哑哀戚。

还是没找到王武的皮影……

倒是让他看见了属于黎恪的皮影。

黎恪被将离挟持着,镜子里的他神情张皇,他似乎能看见自己,见自己看过去时眼睛瞬间亮了,伸直手说了一句什么。

镜子里照不出声音,但姜遗光能看懂口型——黎恪在向自己求救。

而后,那面铜镜就被容貌和他格外相似的将离的脸占满了。

“换回来,我就放过他们。”将离的声音回荡在小屋中,语气诚恳。

姜遗光理也没理,把镜子一塞继续找。

他自然希望黎恪能活下来,黎恪对他有利。可将离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将离就是他自己的半身,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自己的承诺都未必算数,更何况是恶念形成的将离?

他仍旧在屋里寻找。

姜遗光心里猜测,将离用那些人威胁他,他不接招,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自己,他根本不介意杀几个,再恐吓几个。

黎恪不会有事的,将离会以为黎恪和他关系最好,正是因为关系最好,最好的筹码才会放到最后出场。

除了黎恪,和他一起在瀛洲岛上的那些人才麻烦。

不保下他们,恐怕自己出去以后艰难……

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思绪更快,从刺瞎王武的眼睛到和将离在镜中交锋不过短短半盏茶不到。他干脆一股脑把落在地面的皮影全都收起来了,有个箱子还算结实,他把皮影全塞了进去,再接着找。

王武的惨叫声渐渐低落下去,它的眼睛原本在流血,很快的,血也不流了,被刀划烂的眼睛蠕动着长全了皮肉。

就在这时,姜遗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皮影,一条右胳膊被拧掉,松散地挂在细竹架上。

怪不得他现在右手还觉得用不上力,刚才一直用左手。

姜遗光小跑躲过被王武砸来的碎石,小心地将手臂装回去。

镜的另一面,入镜人死伤惨重。

姜遗光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黎恪,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他。将离在出来的一瞬间就杀了眼前入镜人,可……姜遗光新写的话本就在眼前——那相当于姜遗光定下的“规则”,它不能直接违背。

那些人还没有到该死的时间,话本里,他们都活了下来。

于是,入镜人们全部死去以后,一个个又活了过来,变成了话本里的角色。

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只能僵硬地跟着走。

除了黎恪以外,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写了新话本,新话本里他们也不会死。因而在看到那张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女子面容时不时浮现时,所有人都惊惧不已,以为幕后恶鬼让他们活过来是为了再一次折磨他们。

以往也有这样的死劫,死去的入镜人又活过来,活了之后再次被折磨死,如此几次三番,那人出来以后就疯了。

尤其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沈妍、仇少才等人,又一次次死而复生,几乎要崩溃了。可他们还是得按照话本所写内容,演着里头角色。

黎恪有点明白了将离为什么这么做。

生出了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话本里的角色,却不得不还是按照话本里的内容走,身不由己。这叫将离怎么可能不恨姜遗光?

它当然也想让姜遗光和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黎恪心里还有点担忧。

将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姜遗光用了这个方法克制它,它一定会再做些什么。

很快黎恪就知道了。

姜遗光新写的话本中,每人角色都不一样,都在文中提了几句,大结局也出场过。姜遗光写时大约是考虑过,特地把黎恪和李芥放在了一起。其他人距离也不算太远。

这会儿,他们面前都出现了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到属于他们的那一页。上面文字一个个慢慢消去,露出底下的空白纸张。

二人瞬间明白过来!

将离或许不能直接改了姜遗光写下的内容,但她可以先抹去!

一旦把他们从这本书里彻底抹去,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了!

最先被擦去的……是商持。

属于他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飞快消失,当前那一页他的内容完全消失后,书页再哗啦啦翻到下一个有他出场的地方。

就这样,整本书一直翻到了尽头。

商持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与此同时,姜遗光放在木箱里的皮影,凭空抹去了一个。

他还不知道,不断躲避向他冲来的猛兽般的王武,不断左躲右闪。可他连自己的皮影都找到了,却就是找不到王武的皮影。

每个角落都找了,就差把地板撬起来挨个搜,但就是没有!

王武变得更大,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姜遗光怀疑再让它继续长下去,它会活活把自己挤死在这个小屋里。

找不到……

怎么办?

怎样才能出去?

将离的执念就是想让他变成对方的傀儡,他不可能愿意。但如果不消除执念,他就没办法离开。

就算他能除去王武,还会有别人!将离只要回到自己所在的阴面,就能继续操纵皮影把他们变成怪物。

根源不在王武,而在于将离。

怎么办?

怪物巨掌重重砸下!地面巨震,一块飞溅的碎石砸过来,姜遗光险而又险躲过,却仍旧被一点碎屑划伤脸。

他没有地方躲了。

姜遗光从胸前取出属于自己的皮影,盯着那只阴影能将他完全埋没的凶兽。

将离就是他,他就是将离。

所以,杀了他,就是杀了将离。

姜遗光躲开头顶源源不断落下的碎石,来到白布框前,把自己的皮影放上去,而后毫不犹豫地撕下皮影的一只手臂。

皮影断口处喷涌出大量鲜血,溅湿白色幕布。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传来剧痛,但还好只是皮肉痛,并没有像皮影一样断掉。

果然被他猜中了。

当将离和皮影处在同一面时,这皮影就变成了他的傀儡。而现在换成他和皮影处在同一面,将离反而在另一面,反过来,他便可以利用这个傀儡来操纵将离。

他没有一点犹豫地把皮影四肢全部卸掉,撕碎,袖袋里的火折子取出把皮影点着了。尽管他自己也痛得厉害,但他冥冥中能感觉到,将离正在消失。

这大概是姜遗光不幸的十六年以来最幸运的一次。不止是他在消灭将离,镜外成百上千人也在忙碌,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这样轻松。

镜外,京城大搜捕。

无数《将离》话本被搜出,就地焚毁,书铺老板、传阅过话本的所有人全都被关了起来,想办法让他们忘掉这诡异邪门的话本。

这股风气从京城刮到了柳平城,查出姜遗光出身地后,柳平城也迎来了彻查,又一批话本和读过话本的人被抓走,近卫们自然有法子让他们忘掉自己看过的内容。

边关,容楚岚召出无数厉鬼涌向敌军营帐,自己却步入濒死境地。

镜中,入镜人们察觉面前书页上字迹被抹除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面前凭空浮现出一道虚影,那虚影渐渐凝实,赫然是将离。

但将离看上去格外痛苦,和原来冷漠模样不同,此刻它的面容扭曲到诡异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像个人了。其他人看着它,简直就是看到了厉鬼模样的姜遗光一般。它的手脚也都断开,向外喷着血,又有灼烧的痕迹,不知经历了什么。

而后,那张阴冷扭曲的脸,再次跟和了水的泥一样,慢慢模糊,又一点点变淡,重新变为虚影。

当将离是一个人的念时,它可以通过这个人来害死他周围的人。

可这个念以故事的方式传到千百人脑海中,它便也成了这千百人的念,能够影响的人更多,愈发厉害。

可现在,它的容身之处一点点被削减,又被姜遗光亲手撕去了所属于他的皮影。

它再不能维持住本来模样。

姜遗光把整个皮影都烧了,伏在白布几案后,几乎爬不起来。

但他能感觉到,将离短暂地……彻底消失了。

占据大半个屋子的高大的王武恍若被刺破的泡儿,啪一声,飞速缩小,直至变回本来模样,甚至眼睛也好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

姜遗光用最后一点力气掷出一块拳头大石头,砸在毫无提防的王武面上。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被砸穿的右眼,透过指缝恶狠狠瞪视坐在白布后的姜遗光。

“宋霜!你找死!”王武仍旧不知姜遗光真名。他右眼不断流血,左眼也看不大清楚。他想扑过去找他算账,可地上碎石瓦砾实在太多了,失了一只眼睛后王武头昏脑胀,走都走不直。

鲜血把他的视线染上一层红,朦胧间,看见姜遗光所在的地方亮起了火光。

姜遗光点燃了这块用来演皮影戏的白布。

刚才他和王武追逐时,虽然两人都小心躲开幕布,可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这块幕布却白净如新,显然是因为将离刻意维护的缘故。

将离护着它,定是因为有用。

现在,将离“消失”了,白布也就轻易地被他点燃。

皮影们的戏台被毁,自是不必再出场。

没了出场的机会,皮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除王武以外的任何一个入镜人看见这个房间里的皮影,都会产生怀疑。他们思考后,也很有可能会把白布销毁,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离开了。

所以,将离才挑了王武和王连苍这两个根本不知山海镜死劫为何物的人来。后者早早死去,前者心生戾气,就算告诉他这些皮影是活人他也照毁不误,甚至会毁得更欢快些。

将离的恶意可见一斑。

姜遗光眼前渐渐模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去。昏迷前最后一点意识让他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树枝上,周围还有树林和大海的森冷气息。

大海涌上来,冲刷岩石嶙峋的海岸,白沫层层堆叠,又褪下去。

岸边趴着五六个人,全都昏迷不醒,还有个挂在了树杈上。好在这岛上已经没有野兽了,他们这么趴着也不用担心危险。

一场地动将这座岛沿岸边凹进去的凹陷撕开两半,一直延伸到姜遗光等人入镜的地方,直接讲他们所在之处和瀛洲岛划割开,变成一座独立的小小岛屿。

小小岛屿上静悄悄一片。

没入镜的高霖与季仲衍早就和他们走散了。风浪平息后二人汇合,在森林里找了好几日也没看见人。他们怀疑这些人都入了镜。

风浪过后的小岛上满地狼藉,他们试图寻找其他人留下的山海镜,可哪有那么容易寻找?他俩找了两天后便放弃了,决定先回到小木屋,再想办法和当初走散的那些人汇合。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们很容易就聚到了一起。而大梁那边又再一次派了人来,同行的除了近卫外,还有几个新的入镜人。

原来笼罩在瀛洲岛上那层奇怪的阴云,似乎消散了。

入秋后天气冷得很快,几乎昨天还要忍受烈阳暴晒,今天就要裹紧厚衣裳。好在大梁新派了人,才不至于让他们冻死。

从大梁来的新入镜人中恰巧有一个是姜遗光的老熟人——唐垚。他性子有点跳脱,从海津镇回来后好了不少,这回算是主动请缨。

他一来岛上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再从高霖等人口中得知岛上发生的事儿,更是惊愕,心生敬意。

跟着王武的那批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也就五六人,不成气候,被近卫们拿下后,回去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唐垚也不在乎那几个士兵的命。

他想,这样一来,镜中恶鬼不知有多少,这场劫得有多艰难?

姜遗光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每天都这么想,等了好几日,就当他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下去时,手下士兵们传来消息。

被地动震出去的一小块礁石上面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

近卫们带着他连忙去把那些人迎回来,果然镜子也在那片礁石上,还算幸运的是镜子一面没少。

人竟然也一个不少,全都还活着,只是他们都昏了过去,暂时没法问。

挨个捞回来以后,大军返航,重回大梁。

顺利地让做足了准备的唐垚等人甚至有点不习惯,他来时听近卫们说了,瀛洲岛上有大变故,还以为自己要经历一番艰难险阻。可谁成想,来的时候顺风顺水,找人也找的轻松,回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是好事……

唐垚又去探望了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姜遗光,摸着下巴嘿嘿一笑。

要遇上跟他一样的事儿,那就算了。他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说话不吉利,什么死不死?

姜遗光昏睡第一天,正常,出来的入镜人都在睡。

第二天,正常,入镜人醒了一两个,其他人也昏迷。

昏睡第十天、十一天……

其他人早就醒了,活蹦乱跳满船跑,顺便告了王武一状,可想而知王武回京后下场不会很好。

王武在刑房里惨叫时,姜遗光依旧在昏睡。

船上带来的所有大夫全都送到了姜遗光的房间外,随时待命。

好在他昏迷归昏迷,还能吞咽东西,日日有人守着喂水喂粥,否则即便没被鬼怪杀死也要饿死。

直到船只顺利地抵达大梁码头,官府验过,上了岸,换船只走运河回京时,姜遗光才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守着的侍女高兴地捂着嘴笑,连忙出去叫人。

“姜公子醒了!”

整条船上的人都沸腾了,近卫们守着门让大夫进去把脉,几个人轮流看过,都道他没什么大碍,静养几天就好。就是在床上躺久了,暂时不能大吃大喝,慢慢调养才是。

说这话时,姜遗光靠坐在床边,黑眼珠幽深,大夫诊完后,他沉声说了句道谢的话。

一场大病让本就瘦的少年人更瘦了几分,他还在长个子,脸上原本有些软肉的线条凹进去几分,眼睛更黑亮,凸显出一点成熟的凌厉来。

可他又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反而带了一点点温和的笑意,不多,但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不少人味儿。

他谢过大夫,又谢过来探望自己的人们,没有丝毫不耐烦。近卫们让他静养,暂时别出去(防止他和其他入镜人交流,以免私下串词),他也没有一点不满地接受了。

顺利回京。

这回姜遗光不再住在原来的庄子上,而是住进了京城中一处四合院里,房间按照原来的陈设原模原样摆好了,甚至连他离开前桌上放的一碟栗子糕也在。

有近卫们不吝惜药材进补,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加上他底子本来就好,姜遗光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可姜遗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念……

将离。

这些秘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近日的动荡他也打听了一些,他自然知道念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皇宫里那位九五至尊想必也知道了。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第一个碰见的近卫裴远鸿,在柳平城无人敢违抗其命令,是因为他本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代表陛下而已。

只要沾上这个名头,他能号令一切!

这样一个人,功夫厉害,又十分聪明,对皇帝忠心耿耿,想必也要花大力气培养。可当他违背近卫的规定后,照样被处死。

皇帝甚至不必亲自下令,他或许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是姜遗光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随时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因为镜子里的鬼怪,也可能会因为镜子外他做错了某件事,违背了某个规则。

镜中鬼怪无情,可镜子外……又比鬼怪好到哪里去呢?

他原来懵懵懂懂,只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被关入死牢也不慌,因为他觉得有办法能逃走。

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如果他应对不好,恐怕他这次再被关入大牢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替代他行刑了。

姜遗光慢慢回想发生的一切,从柳平城的古怪诡事,到回京后,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盘算。

不过,也有好处,要是这件事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听闻了今年两广大旱一事,据唐垚说,一旦有天灾,朝廷最头疼的的就是灾民回流问题。原来的两广总督强行扣下人不让他们走,后来更是直接把长眠诅咒传到了本地,让那些灾民死在睡梦中。

但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没有人乱跑,周边地区没有流民作乱,赤月教等反贼也没法蛊惑民心。而且因为长眠诅咒后人都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必再吃粮食,等赈灾粮送到以后,长眠诅咒差不多也解开了。

所以算来算去,死的人竟然比以往大旱时还要少一点。

这反而成了那位总督的功绩,吏部考核时最少也是个平调。

姜遗光心里思考。

因为念的缘故,京城里的确死伤多人。甚至可能牵连到某些高官。

这该如何扭转?

等他身体终于好得差不多时,近卫们果然来盘问了。

他离京数月,去时还穿薄衫,如今都换上了皮袄,这之中发生的事不少。

和他一起去的入镜人们有不少事印象都模糊了,近卫们也是听说过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才抓紧时机盘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东西来。

一问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歇,和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令近卫们还算放心的是,姜遗光原来年轻气盛,出去历了些事,总算有了几分敬畏,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隐瞒。

他们当然不知道,姜遗光用小时候父亲关着自己的法子,强行让自己把不该说的事全都“忘了”。

一旦说出去,他必死无疑。

勉强混过去第一关后,姜遗光就提出了想去藏书阁看看的请求。

他并不是真的想去藏书阁,只是黎恪想办法通过唐垚递话来,邀他去藏书阁一叙,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和他说。

黎恪也被近卫们严加看管,据近卫们观察,黎恪似乎心里生出了些怨望,他们当然不敢放黎恪过来探望姜遗光。

这两人听说交情不错,姜遗光本就是奇怪的性格,要是被黎恪说动了,也生了反骨,那可怎么办?

近卫们把姜遗光的口供一层层往上递,最后递到龙案上。那位的心思他们也不了解,万一他看过后觉得姜遗光罪孽深重怎么办?于是又等了几天。

上头的命令传下来。

“准。”

这就是暂时不动他的意思。

姜遗光定下要去藏书阁的日子后,黎恪那边也要求进藏书阁看看。

和甚至变得有些温和的姜遗光不同,黎恪此时的模样……任谁看都不能算太好。

他回来后,发现自己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也去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黎恪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熟练地办了丧事,匆匆下葬。等下葬那天,祖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于是又办丧事。

头七之后又头七。黎家上下缟素,不见半分喜色。来来去去的邻居都觉得黎家似乎有些晦气,避开了往他家门口走。

黎恪也不在乎。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原来早就想过寻死。他是真心想要死在那场死劫中的,可姜遗光还是把他拉回来了。

那他这条命,总该再落得有点价值才是。

他知道,姜遗光回来后一定会受怀疑,他也知道,善多从此以后行事会更艰难。“念”让他直接暴露在了所有近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能帮助善多隐瞒念的秘密,其他入镜人能吗?

他们能因为镜中救命之恩隐瞒一时,哪个又能真正隐瞒一世?焉知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姜遗光做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

古有精卫鸟,被海淹死后,日日衔来小石头填海。

他这只蝼蚁被一滴水淹死,自然也能痛恨大海。

他估计报复不了了,但是……让姜遗光来动手,不是也不错吗?

姜遗光……他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啊。他做不成的事,善多一定能行。

黎恪脑海里日日夜夜都有这些念头盘旋,近卫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黎恪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心思,所以更加无所顾忌。

“……我知道他会去,你们让我也去。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黎恪吊着嘴角露出笑,和以往很不一样的直勾勾的笑容。

“你们有那么多人看着,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做出什么事来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就剩这么个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的人,你们不让我见一见吗?”

“把我逼到绝路,我会作出什么来,你们也不想看到吧?”

……

近卫们还是同意了。

他们感觉到黎恪想要寻死。

入镜人中寻死的人不少,十重以后的更多,近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预定进入藏书阁的时间在三天后。再有几日就是寒衣节,姜遗光随大流买了纸钱、衣物,纸扎的金银元宝、车马宅邸等物。近卫们允了他会柳平城的请求,寒衣节那日,他也能回乡上坟。

之后,他便自觉蒙上眼睛,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去藏书阁。

他还担心黎恪不能来,可等自己进去以后才发现,黎恪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高高一圈书架环绕,寂静无声,唯有书页散发出的墨香味。

两人各自拿了书来到桌椅边坐下,黎恪为姜遗光倒了杯茶,笑道:“你可算醒了,我听说你昏迷了多日。”

姜遗光握着茶杯嗯一声,继续翻阅,“几天前就醒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当然,真正原因可不是什么来不及,纯粹是近卫不让他们有往来罢了。

黎恪又笑:“你这下看着倒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姜遗光看他一眼,道:“你也是。”

黎恪知道他在说自己长出的白发,无奈摇头一笑。

二人看过一本又一本,随意讨论卷宗中的破局之法,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多数是姜遗光在喝,黎恪很照顾他,不断替他斟茶。

行动间,露出手肘下尺来长的一道疤。

姜遗光问起,黎恪只轻描淡写说他在家里不慎划的。

陷入疯癫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姜遗光没有再问。

别看此时藏书阁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黎恪很清楚,在书架后的暗格里,一定有不少于两掌之数的近卫们监视着他们。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下。

想到这儿,黎恪再度忍俊不禁,他过的日子越来越苦,最近却笑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托你问的花瓶姑娘一事,估计没有太大进展,毕竟你去了瀛洲,也没处打听。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从它那里问了出来。”

姜遗光摇摇头:“并不是,我既然答应了,总会替你问问的。我在瀛洲也发现了些东西,只是还不确定。”

听他这么说,黎恪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又替他倒了一杯茶。

“也不必再打听了,我当初还想着……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姜遗光注视着他。

黎恪声音很低。

“将离拿我们要挟你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手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连累其他人,我猜想将离可能会迁怒于我,所以我主动来了。但我没想到,这居然也能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藏书阁里寂静无比,姜遗光又不打断他,是以书架后的近卫们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初建造藏书阁时工匠就费劲了心思,这样的屋子里面的人但凡喘口气,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黎恪声音很低地凑在姜遗光身边说话,也被他们听了来。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又停止了。

“你这样就很好……你终于学会了些东西,可惜……我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

姜遗光没有打断他,任由他几乎疯癫地说着话。

说着说着,黎恪伏在案边,袖子遮住脸,好像在哭,又隐约传来呕吐声。

姜遗光起身去安慰他。

“黎兄,我听闻你家中发生了些事,只是……”他不太会安慰人,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不希望黎恪寻死。

姜遗光说着说着,渐渐感觉眼前视线有些模糊。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向黎恪。

腹部开始绞痛,他吐出一口血来!

“……你……为什么要?”他断断续续问出这句话。

黎恪猛地站起身,在其他近卫们还没来得及冲出来前就将袖子里藏着被羊肠裹起的火油高高一砸!

羊肠炸开,溅在书架上!

他另一只手,从手肘那条尺来长的疤里活生生挖出一根火折子来。

近卫们防入镜人防得紧,藏书阁内的琉璃灯都镶了铜边,根本打不破。进来前每个人也要搜身,火折子、木炭、火油等物绝不可能带进来。

谁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带进来。

火折子一吹,同样丢出去,砸在浸了火油的书架上。

火光冲天!

暗道迅速打开,可火势来的迅猛,一瞬间就烧成了一个圈,近卫们根本进不去,不得不让外面的人赶紧送水来。

卷宗烧毁事小,藏书阁暴露了才是大事。

至于黎恪,他胆敢做出这种事,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赔的!

火光中,黎恪哈哈大笑,俯视倒下去的姜遗光。

“为什么?你说说是为什么?”

被烧毁的书化成灰烬,书架燃烧噼啪作响。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和吵嚷声。可黎恪仍旧觉得很寂静,好像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我对你那么好,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你却在镜中毫不犹豫就选择要我的命,你还能问为什么?”

他仰起头看向环形书架被烧出的一个火圈,仿佛能从其中窥见外界光亮。他举高双臂,拥抱着从上面照下来的阳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你就不会受干扰?不会发疯?”

“少年英才?”

“长生不老?”

“照这样下去,恐怕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走到最后。我怎么能甘心?”

黎恪放下手臂向姜遗光走去,每走一步便念一个词,慢慢来到了姜遗光身前,蹲下去,怜悯地看着他。

后者捂住心口强忍痛苦。茶水中的毒放了很多,他一直在吐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了出来。

“你在嫉妒我?”姜遗光轻轻地反问。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黎恪的痛处,他的脸瞬间狰狞,大怒:“闭嘴!我怎么可能嫉妒你!”

一把抽出头上簪子朝着姜遗光心口刺了进去——

和簪子同时刺入心口的,是从外圈穿梭而来带着火焰扎在他后心的箭矢。

密密麻麻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在当中唯一站着的人身上。他身上也着了火,鲜血流淌,满身箭矢,可他仍在笑,笑的快喘不过气来。

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温婉女子,江南烟雨,莲花灯如银河,她展颜一笑,美好如梦。

“我回来以后,就把蕙娘杀了。”

倒在地上的姜遗光模糊中听见黎恪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蕙娘,我只是舍不得……”

冲出来的近卫带了湿布救火,姜遗光被带了出去。临走前,他看见黎恪也倒在了火光中。

他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