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动乱。
状元游街当日, 无故出现一女子从天而降砸伤状元郎,车队混乱,马失控伤人,人群踩踏, 伤亡惨重。这几日京城里到处都在办丧事, 白布白幡随处挂, 原本因恩科放榜逐渐沸腾的油锅直接被泼了一瓢冷水,爆发之后迅速冷下来。
那女子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天上?
还有……除了状元郎以外,听说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人突然就从半空中砸到了地上。
据他们说, 那时候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他们往地上砸。
再然后……
御林军冲进各大书铺搜捕,听闻有反贼混进书铺印了反文反诗意图谋反。当日状元郎出事,那女子也是反贼们安排的,总之一切都往反贼身上推,绝不能有损陛下颜面。
更何况……这些反贼本就不清白。
“据说赤月教的反贼都会邪术!他们要九十九个童男和九十九个童女的血, 还要种在坟头九十九年的阴木,炼成以后就能操纵活人。”
“就跟木偶戏一样,把血给你喝下,你就会变成木偶, 听他的话, 可吓人了……”
百姓多愚昧,不论多么玄乎的流言, 只要传的人多了,他们就可能会信。朝廷先下手为强,在京城流言炸锅前抢先安排一步, 让百姓把苗头都对准了反贼。
住在京中的百姓都能觉得近年来各地管理似乎更严了些, 规矩倒没怎么变,可以往那种松弛舒适的感觉就是渐渐消失了。按一些人的话说, 那是绳子收得更紧了。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蛇蚁过道一般。有些人也忍不住要跳出来。
现在大家才明白为什么。
因为反贼啊!
要不是反贼闹事,又何至于此?
反贼实在可恶,一开始先躲在寺庙里,利用信众香客敛财,后来寺庙道观除去大半,剩下的也必须朝廷接管以后,这帮人就在京里散布谣言。多亏陛下英明神武,乃真龙天子降世,总能及时识破反贼阴谋,否则现在京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不过百密一疏,还是让这些反贼得逞了一次。陛下五十大寿开恩科钦点的状元郎,听说从此以后就成了个废人……
据说,陛下爱才,更是爱民如子,听闻此事后数次落泪,才下令全城彻查,不放过一个反贼。
据说,书铺里抓出来不少反贼。
据说……京城很多悬案都和反贼们有关。
流言纷纷,越传越广,越来越多人信了,无一不对反贼深恶痛绝。
御林军们当初丢了脸,原先一把手直接被撤下去换了新人上来,这位新官上任直接把京城里三层外三层查了个天翻地覆。听说京城中的大牢都挤满没地方放了,日日有家属在外哭嚎。
除此外,皇宫里也日日抬出裹了白布的尸首,有些布都来不及裹好,露出一点穿了里衣的尸骨,堆在板车上拉走了。义地埋不下,索性全都送到化人场。
都说陛下动了真怒,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陛下管的这样严,百姓们反而安心不少。像这样有事抓人还好,自己不惹上不就没事了?要是出了这事儿上头还没什么动静,他们才要害怕呢。
这把火也终于烧到了朝阳公主这里。
“话本?”朝阳公主不解,“什么话本?”
她表现得天衣无缝,眉头轻皱,病久了,以往看起来如牡丹一般盛艳的容貌也多了几分可怜,“我说最近宫中怎么动静多了,因为话本?”
她身边也有近卫,近卫把事情解释一遍,朝阳公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了那话本,就会变成厉鬼的傀儡……实在太可怕了。只不过,我这里是没什么话本的,你们可以查。”
她自请搜寝宫。
底下人哪里敢?陛下让人来找时可是特定叮嘱过,不可怠慢惊动了公主。
因此来搜寻的宫人们也只客客气气地和朝阳公主宫里的人们交谈,不知问出了什么,晌午后,宫里带走了三四个宫女。
“你说她们早就成了傀儡,想把话本塞进我房中?”公主不可思议,“我房里这么多书,就算他们把话本放进来,我也未必会看。”
贴身宫女替公主掖好被子:“可这样一来,公主您就算说自己没有看,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呀。”
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二皇子。
陛下还是信公主的,只是陛下最近太忙了,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公主。二皇子又巧言令色,让陛下以为他对公主很上心。
其实公主身边的人也奇怪呢,二皇子原来对公主明明很好,虽然行事有些不周到,可总有几分真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二皇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朝阳公主没说什么,侍女给她解了头发,拿梳子通过一百遍后,她顺势躺下,让其他人都出去。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被窝里的身子却在发冷。
她说谎了。
她看过了那本话本。
还是容楚岚带给她的。容楚岚和她交情不错时,天南海北什么都聊过几句,也议论过京中最实兴的首饰花样话本戏剧等。
她就和自己说起过,那本据说名叫《将离》的话本。
直到现在公主都不确定容楚岚是不是故意的。她猜想,或者容楚岚自己也不知道呢?她当时说起的语气那么轻松,她怎么会知道这话本会害死人?
可如果她知道呢?
听说她和写话本的那个人也有几分交情,如果他们都故意隐瞒了来骗人呢?
可她现在已经到了边关吧?公主心中就算有再多疑问也没有办法去问了。
最可怕的是……公主不知道自己会被变成什么样。
看了话本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但真正出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会轮到她吗?会落到她头上吗?
二皇子最近得了差事,很少进宫,这让公主松了一口气。她最近对这个哥哥越来越厌恶,甚至是痛恨。而这个哥哥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了,有时朝阳公主一扭头,就能看到对方望向自己时阴鸷怨毒的眼神,恍若厉鬼。
可偏偏……他们的母妃,乃至父皇,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于母妃提起他的次数也多了,听说她私底下还为他多做了好几身袍子,以往这种有点“出格”的事情,母妃向来是不敢的。
他们就都没看出来吗?!这个怪物!难道给他们都灌了迷魂汤?!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朝阳公主本来只是闭目休息一会儿,后来也渐渐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闭紧的眼皮不断挣扎,睫毛乱颤,想醒过来,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公主浑身难受,意识一点点回笼。
她感觉到……真的有东西压在身上!
眼皮艰涩地勉强掀开一条缝,昏黄烛光泄进来,公主看到,自己被子不正常地隆起了老高。
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藏在被子里。
公主几乎要疯了,一把掀开被子!
一个带着白面红唇,笑眼弯弯的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趴在她身上,被子掀开后,脑袋抬起来,直直地对着她笑。
公主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僵住,浑身都软得提不起力气来。她想叫人,可嗓子干的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孩趴在她身上慢慢向她爬过来,越来越近,到最后,那个面罩牢牢地贴在她面上。
眼对着眼。
朝阳公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吓得连闭上眼睛都忘了。她看到……那个面罩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眼睛……
而在小孩抬起头来时,面罩下本来会露出一点脖子的皮肤,可面罩和肩膀的接缝处却只是黑漆漆一片。
公主终于知道了,面罩底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张看起来油光水滑的大头娃娃的脸还在对着公主笑,然后,它伸出手,放在面罩边缘。
它把头罩摘了下来……
*
镜中,王武被一阴一阳的两个执笔人操纵着,一会儿悔恨的恨不得撞墙,一会儿又疯疯癫癫要把所有皮影撕烂。
他看起来就像个疯子,哪怕现在离开幻境,他也不可能神智清醒了。
而姜遗光那头,正苦苦坚持着。
他断裂的手臂也随着自己和将离斗法中,一会儿长出,一会儿筋骨寸断。除了手臂以外,其他地方同样如此。
他终于知道该怎么对抗将离了,可他却没办法送走对方,更没有办法化解将离的执念。
将离就是他,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执念。
或者说,将离就是他的念,将离就是执念本身。他怎么可能化解?
他猜出了将离想要什么。
将离是念,他为主体。所以将离想尽办法让他失去神智,到时候便可附在他身上。
既然是这样,他更不可能让将离得逞。
手腕、手肘、小臂、脚踝、腿骨……身上但凡能断裂又不影响性命的骨头都断过,又被他拼命夺了回来。常人绝无法忍受的骨头寸寸断裂的痛苦,他竟也能熬。
将离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他要是死了,将离也会消失。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姜遗光已不知道自己在纸上划去多少痕迹,又新添了多少内容。
另一边,王武真的要疯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他整个人就像皮影人一样被掌控着。一下子撞墙拿刀砍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跳起来往外跑。可他根本跑不出去,一掀开帘子就有脸上涂抹了重彩的戏子阴冷地盯着他看。
王武后悔了。
他在踩着那些皮影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和那些皮影也没什么差别。
一样被人操控,动弹不得。
他就不应该来的,不应该捡到那个镜子,不应该跟着那些人走。要是他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一定离那些人远远的,保准不招惹。
有没有人救他?
有没有人啊!救救他啊!
王武涕泗横流,流着泪,再次不受控制地坐下,用力往桌上撞去。
黎恪还在河边,他不能触碰李芥身上的伤,如果一个不小心,断骨戳进了心脏,到那时李芥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李芥还有用,不能死。
他留意到白府内,原本微微荡漾的风逐渐平歇。在他们面前流淌的小池塘也逐渐平息了波澜,渐渐生成光滑平静的一面水镜。
水面平滑,倒映出水池上空的垂柳绿草,蓝天白云——
和岸边行走,来来去去的下人们。
黎恪头皮发麻。
水镜里分明现出了一个完好的白家,下人们来来去去,白家当家的两个人,白司南和白茸,他们苍白的影子浮现在水里,静静地看着他微笑。
志怪小说中常有描述此类情形,活人眼睛看不见恶鬼,但镜乃阴物,鬼会在镜中现出身形。
所以,从始至终,白家人都没有走是吗?
黎恪被自己的猜测惊得浑身发毛,可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水里的倒影。
不知为什么,当他回想时,白家所有下人的面貌都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因此他也无法判断河中倒影里的鬼影是不是包含了所有下人。
他甚至连有多少人也记不清了,不过白家的下人不可能全部出现在他面前吧?所以数目上也无所谓了。
他在鬼影中,看到了芙蓉的影子。芙蓉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同样浮在水面,微笑地看着他。
黎恪忍着恐惧慢慢看。
白司南和白茸都在这里,将离呢?
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水中倒影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将离?
不……不对,他本来就没有见过将离,所以,即便这倒影中没有将离的身影,他也不应该觉得很奇怪才是。
正在这时,李芥的手脚好似被什么东西扯着抚平了一般,刺破皮肉暴凸出的白骨也妥帖地回到了原位,身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李芥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黎恪回头问他:“李兄?你好了吗?”
他问出这句话后,顿时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浑身冒冷汗。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池水倒影不对劲了。
因为水里……没有他和李芥的影子!
李芥在他面前犹如变戏法一般,浑身骨节不断发出声响,身体一点点展开、铺平,从原来扭曲的一团到现在如平常一般躺在地上,也只不过用去一盏茶时间而已。
李芥自己都纳闷,他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不问黎恪了,坐起身活动活动手脚,一脸惊奇。
鬼会放过他们?怎么可能?
一定是背后有谁做了什么。
其他人基本都死了,黎恪一直在自己身边,难道是姜遗光?
黎恪示意他看水中倒影,李芥也看的头皮一麻。
两人坐在一起商议。
这河水中的鬼影看起来不能伤害到他们,于是二人干脆坐在池塘边悄悄谈论,一边分出心神,盯着池水。
他们谈论后,都觉得在这场幻境中,镜子、池塘,戏台,才是关键事物。
他们都是戏里的人,按照戏里内容走。
至于池水,这池塘一定有些古怪。李芥当初就是在戏里被推入河中,却又被姜遗光拉了上来。
而现在,池塘因为没有一丝波澜,变成了一面平滑的水镜,所以又能照出他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来。
“你看,我们现在也在戏里,会不会在戏中还有戏,然后通过镜子,我们能看见戏中的戏,或者戏外的事物?”
“镜通阴阳,假如以我们所在的地方为阳面,我们能通过镜子看见阴面。阴面之人或许也能通过镜子看到阳面。”
“戏台也是如此。阴面戏台上演着阳面故事。”黎恪越说越觉得脑子灵光起来。
“李兄你最初进来时就在阴面,我和善多等人在阳面。你能在那边看到阳面的戏,我们这边也能看到阴面的戏。后来你在阴面落水,善多恰好在河边,才能把你带过来。”
“白家被烧毁后,白家人都进入了阴面?”李芥猜测。
“所以这池水……不对,应该是镜子,镜子可以让人在阴阳二面来去。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将离!”黎恪越说眼睛越亮。
所以他才会突然之间和姜遗光分开,白家人“看不见”姜遗光,是否也是因为在那时善多通过某个渠道忽然进入了另一面?
李芥恍然大悟:“这样一来,王武肯定也是在阴面,只是在与我相对的阴面,他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他。我能看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
如此环环相扣,戏外人也是其他人眼里的戏中人,实在叫人糊涂。
“不对……等等。”李芥砸吧一下嘴,纳闷道,“什么找不到将离?将离就在这儿啊。”
他本来想伸手指,忍住了,下巴一抬,“白司南和白茸,就是将离。”
这句话带给黎恪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说?”
李芥:“小姜兄弟把故事全都告诉我了啊,他和你分离之后就遇到了我,他说自己曾经看过这个话本……”
紧接着,李芥跟着放下几个大雷。
他把姜遗光告诉自己的话本故事完完整整说了出来,其中还带着姜遗光的一些叙述习惯,黎恪一听就知道那是姜遗光说的话。
黎恪震撼不已。
不止是因为《将离》这个故事,更是因为……
善多为什么突然又能说出来了?
他原本不敢说不敢想,因为他一丁点念头都可能会通过扭曲的方式成真。可后来为什么遇上李芥以后,他又能说了?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而听完这个话本故事后,黎恪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仿佛被淤泥淹没的难受的感觉。
却原来,白司南知道白茸不是自己亲妹妹以后,渐渐生出男女之情来。他后来发现妹妹愈发离经叛道,也不愿意约束她。
他不断寻找自己的亲妹妹,最后还是父亲托梦,让他知道了亲妹妹的下落。可再后来他才得知,那根本不是死去的父亲托梦。
至于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白茸在一次雨夜中偶然发现自己的血不能和哥哥相融,起了疑心。再后来得知哥哥一直在寻找某个妓子的下落,怒不可遏,觉得哥哥荒唐。
于是,她在白司南和将离的第一次会面时,偷偷藏在房间的衣柜里。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一幕……
背对着她的将离,和白司南……两人抱在一起后,竟如泥人一般渐渐相融。
他们抱在一块儿,变成了一大块模糊的肉团!
白茸都惊呆了,呆在衣柜里不敢出声,她眼睁睁看着肉团还带着人的头发不断涌动,一点点融在一起,像两块颜色不一样的蜡烧热后融化在一起,两团不一样的泥掺了水后和在一起,搅动着,不断搅匀了。
再然后,又分成了两个肉团。
两个肉团再慢慢的,变成了白司南和将离的模样。
白司南原本是来找将离算账的,可不知怎么的,在房里呆了一会儿就晕乎乎地坐下了。
白茸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首自己听过的民间歌谣。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当初她听着这歌瑶只觉得天真烂漫,可现在她到眼前的一幕,却只感觉不寒而栗。
白茸回家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司南。这还真的是她的哥哥吗?到底有多少是白司南,又有多少是将离?
再后来,她就替将离赎了身。
白茸一直害怕将离,但赎身后的那一晚,她就彻底忘了自己曾经看见过的怪事。她以为自己和将离生出了些不为世人所容的情愫,而哥哥也喜欢将离,又因女子相恋天理不容,所以要拆散她们。
白茸既爱着哥哥,又以为自己喜欢将离,根本不愿意分开,悲痛之下同意和将离私奔,被白司南派人寻回。
白司南大怒,他认定将离蛊惑了白茸,可他自己也对将离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愿意离开。他清楚自己不爱将离,对将离也无半分兄妹情,可就是感觉不能离开她。
他也不能说出将离的身世。
于是白司南告诉白茸,他要娶将离。
兄妹□□,天理难容。他心里想着自己娶了将离以后,白茸就不会再惦记她,而自己不碰将离就是了。到时等白茸心思消了,自己再放她出去。
至于白茸……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是她的哥哥。
白司南完全没想到,白茸纠缠将离也是为了自己,而他最后决定娶将离,在白茸看来就是放弃了自己,选择了将离。
再后来,将离告诉了白茸自己的身世。
白茸无比震惊,原来白司南和将离才是兄妹,他们绝对不可以在一起!她以为哥哥不知道,揭破了这件事,被震怒之下的白司南下令关起来,不准向外透露半句。
将离又去劝白司南。
反正白茸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干脆来个偷龙转凤?
红盖头一盖,养在深闺,谁会知道花轿里的是谁?到时远离这座城,谁又会特地来看看白司南娶的妻子长什么模样?
白司南犹豫之下,同意了。
三书六聘,十里红妆,白茸盖着红盖头,晕晕乎乎地坐上了花轿。
之后,她便跳了水自尽。
她想起来了。
她看到了,将离和白司南融为一体,又分开。所以,和她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那真的是人吗?
而白司南也在洞房花烛夜后想起了一切。
他有一次去找妹妹,却透过窗户看见……将离和白茸抱在一起。
所以他认定两个女子之间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可后面的事情,被他忘了!新婚夜之后他才想起来!
那根本不是两个女子的相拥!
将离抱住了白茸后,血肉骨骼犹如泥人和了水一般一点点融化。白茸也跟着融化。两团泥人融化成一团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开,慢慢变回两个人。
所以……
白茸已经不是白茸了吧?
白茸落水自尽后,白司南安葬了她,墓碑上也只敢写她是自己妹妹。白茸死后,将离不知所踪,唯有坟前突然长出大片大片鲜艳的芍药花。
芍药艳丽,别名将离,性喜阴,故又名鬼花。
黎恪听完了故事,只觉无比震撼。
“所以,将离到底是什么?如果在碰见白司南和白茸以前她就存在,为什么她后来又……”
黎恪说着说着,忽然醒悟过来。
镜外的将离,是姜遗光的念。
镜内的将离,为什么不能是白司南和白茸的念?
白司南和白茸各分出一半的念,这个念构成了完整的将离。所以,白司南和白茸才会不可遏制地爱上将离。既是因为他们内心相爱,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吸引。
等等……这样一来……
黎恪在心里捋了捋其中关系。
将离是姜遗光的念。姜遗光在阳,将离在阴,将离便是阴面的姜遗光。
而将离本身又是白司南和白茸各自分了一半出来的念。
这不就是说……姜遗光就是白司南和白茸?
黎恪被自己的猜想震惊到。他话只说了一半,李芥催促:“后来又怎样?你倒是把话说全了。”
黎恪摇摇头:“没法说,还是先找到善多。”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善多恐怕和白家兄妹脱不开关系。”
李芥刚想问为什么,就见眼前水镜又浮现出新的画面——姜遗光在一间陌生书室,伏案写着什么。
他看起来很急,书写字迹龙飞凤舞一般,他甚至两只手都用上了,一左一右各握着一支笔飞速书写。
可他写出来的东西没多久又被抹去,换成一排新的文字。而这时姜遗光又会立刻抹去新的文字,再写上自己的。
水镜图像渐渐清晰。
就连李芥也能看到姜遗光在写什么,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身上的伤势突然好全,果然和姜遗光有关。
“不知道是谁在写我们,把我们当做书里的人,善多又把我们的结局改了回来。”黎恪向来平稳的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焦急,“我们得找到他才行,他一个人对抗,恐怕艰难。”
李芥皱眉打量:“看不出来他在哪儿,这个地方瞧着眼生。”
黎恪望向湖水,咬咬牙:“你先前说,善多碰到你之后又和你分开了?你们在路上有没有碰过镜子?”
李芥一回想:“应该是有的。”
“那他应该是到了阴面,或者是阳面,总之我们和他又去了不同的一面。”黎恪望着池水。
李芥一惊:“你不会想跳进去找他吧?”
黎恪道:“你不明白,不找到他,我们全都出不去。”
他面色凝重,完全不像说谎。李芥没有追问,立刻道:“那你去,我在这里守着。你会水吗?”
黎恪是南方人,点点头:“尚可。”
他把外裳脱了,只留下一层里衣,李芥帮忙把外面的衣服全部裁成条,拧成麻花,又将荷包里的细绳取出来一块儿加进去,没多久就得到了一根细长结实的绳子,栓在黎恪腰上。
“你下水的时候小心点,感觉不对赶紧上来。”李芥担忧道。
一切准备就绪后,面对水面上仍旧看着他们微笑的一众白家人,黎恪深深吸口气,踏了进去。
那厢,姜遗光还在斗争着。
他没法停止,一旦停下自己就会落得个浑身筋骨断裂无法反抗的下场,到那时,念会有数百种方法让他失去神智。
就像话本里,将离利用兄妹之间的爱与嫉妒侵占了白茸和白司南二人一般。一旦给念一个可乘之机,让它撬开一条缝,它就会立刻挤进来。
它想把自己变成它的傀儡、它的木偶,或者别的东西。姜遗光很明白,总之它不想当一个无根浮萍一样的念,它想要反过来操控自己。
就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是黎恪。
黎恪简直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浑身湿淋淋,看着像刚下过水。
“果然找到你了。”黎恪语速飞快,这种时候根本来不及叙旧,“你在改写结局对么。”
姜遗光三言两语概括:“我们都是将离手里的皮影,在一个叫王武的人手中,若他把皮影撕毁,我们全都会遭殃。”说着,他抽空用一只手把自己原来写下两个版本的话本丢给黎恪。
“没时间了,你自己看吧。”
黎恪捡起书三两下翻完,姜遗光以密语写的那部分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大体内容他却已经从李芥那里知道,就不着急解开。
这时姜遗光面前又浮现出文字——
[王武打翻了屋里的烛台,屋里生起火……]
还没等那排字写完,姜遗光就再度划下一笔,把那排字涂了。
如果真起了大火,以念的做法,它一定会让大火把所有人烧死,再给自己留一口气,日久天长折磨下来,他定会失去神智,变成废人。
黎恪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一刻才思敏捷,一瞬间把一切串联在一起。
念是戏台上的傀儡,所以它做了皮影,把他们也变成傀儡,再通过王武折磨他们。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用另一个办法。”
“将离就是你,你就是它,只不过你们现在像处在一页纸的两面,互相干扰,你可以这样做……”
“这样……那些皮影就在你手上了。那个地方有你的皮影,一定也会有它的皮影才对!”
姜遗光:“但这样一来……”
黎恪道:“没事,我通过白家的池塘进来的,等我再找一面镜子把你送进去,你尽快找到属于将离的皮影就行。”
说罢,他也不耽误,把姜遗光改过的第二版书留下,自己带着第一版有密文的话本跑了。
他们都发现了,一旦不处在同一面时,将离就不能凭空伤人。
它必须要通过文字、傀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必须得有个凭据才行。如果它身边有姜遗光亲自写下的文字,它就会让这些文字变成真实。
同样的,它想要操纵人,除了以文字的方式外,就必须用傀儡,不论是木偶还是皮影,都没什么区别。
而将离为什么能随时出现?也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它可以随时来到姜遗光身边。
姜遗光不能完全掌控将离,但他应该也能做到调换才是。
他大可以选择和将离调转位置。
到那时,他面对着属于入镜人的皮影们,而将离就会面对他写下的新版本故事。它就不得不遵照新话本把他们送走了。
黎恪动作很快,他翻了几间屋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镜子,干脆找了个盆,又四处找水,接了一盆水回来后放在姜遗光身边。
“没有镜子,将就用吧。你等我跑远了再用。”
否则姜遗光一旦把将离置换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将离当场就能杀死他!
姜遗光看向水盆。
水面平如镜,映出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将离的模样和他没什么区别,只线条更加柔和几分,明显是位女子。
此时,它也在书写,隔着水面,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回以注视。
而后,黎恪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然后……
李芥、仇少才、刘承和、沈妍……
商持、柳含章、毛一程、温英伯……
除了王武外的所有入镜人,甚至包括已经死去的那些人,都离奇地出现在了姜遗光面前。
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愕地互相对视,很快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姜遗光立刻明白了将离的盘算。
它在用这些人要挟自己。
如果他这时选择调换方位。被换过来的将离……完全可以一瞬间杀死所有人!
它也可以选择杀一部分,留一部分,这些活下来的人出去以后,一定会对他产生怀疑。
姜遗光低头看着水盆里,和自己容貌别无二致犹如孪生兄妹一般的将离。
没有任何犹豫,提笔写下。
他也像一团和了水的泥,身形容貌逐渐模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团身形慢慢清晰,逐渐变成了和姜遗光格外相似,却阴冷无比的女子模样。
……是将离。
与此同时,真正的姜遗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狭小屋内。
面前长桌上摆放有一列铜镜,地面铺满支离破碎碎裂的皮影,分不清谁是谁。
在他不远处,已变得面目全非的王武伏下身,如野兽般喷出鼻息,双目赤红望过来,凶狠狰狞。
后腿一蹬!
看过去的瞬间,王武早已裹挟着凌厉劲风扑面而来。姜遗光迅速侧身躲开,随手抄起桌上一面铜镜狠狠砸在王武后颈,可铜镜砸下去,却只发出犹如刀剑相击的清脆撞击声,甚至镜身边缘都卷曲了进去。
王武变得跟长了铜皮铁骨也似,恐怕刀子都扎不穿吧?
怪不得将离毫不反抗,原来在这儿设下了埋伏。
王武已经不能算个人了。
他变得很奇怪,身形慢慢拔高,姜遗光甚至能听见他身体发出骨头生长的脆响,浑身筋肉挤破衣裳。面孔渐渐狰狞,张大的口往外凸,渐渐冒出野兽一样的尖牙,鼻腔呼哧呼哧发出粗重声息。
是关在笼子中饿了好几日的猛虎,终于被放出牢笼。
现在,猎物送上门了。
狭小屋内剧烈碰撞声响接连不断响起,姜遗光上蹿下跳灵活躲避,他把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过去。铜镜、绣凳、桌子、甚至桌下的箱子一股脑全砸过去,也不过在怪物利爪下撕成碎片。
他在写下去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黎恪等人全军覆没的准备。他不能指望这些人帮忙了,现在也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