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自有各人苦, 入镜人们的艰苦与生离死别本就是隐秘,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无人在意。
京城中的氛围,也随着恩科后放榜, 渐渐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喧嚣。
在此前, 不少流言满天飞。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容家传闻, 好不容易在容家大小姐主动请缨上战场后迅速消失。
至于女人能不能上战场这事儿,倒没有几个酸腐敢说话——本朝开国皇帝就是和老婆一起打的天下,后来也出过几个女将军, 容楚岚替父从军,不失为一桩美谈。
而边关战事,也在皇帝的推波助澜下,慢慢淡化。除此外,隐约还有些闹鬼的诡异传闻, 有人说这是因为京城中少了修道修佛之人,上头没有神仙镇着,才让小鬼冒头。
一波又一波流言让所有人都不太平,京城里看似什么事也没发生, 却好像在暗流涌动中发生了不少事, 都渐渐如一张逐渐拉满的弓一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弦, 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追逐似的。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当时的紧张,仿佛随时要爆发。到现在虽然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一场恩科放榜而已, 可绷在他们身上的那根心弦就是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也因此,今年的状元游街, 比以往更加盛大!更加热闹。
据说,陛下也要亲临!
于是还在京城等着看状元游街的读书人们全都疯狂了。
他们苦读数十载,也许永远也考不中进士,永远无缘那九五至尊所在的金銮殿,无缘面见圣颜。可现在,陛下也要观礼!
要是陛下看中了他们呢?要是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一二诗句能传到陛下耳中,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一入秋就冷得厉害,这一日老天赏面给了大晴天,从长安左门起就堆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御林军在前面开路,身上铠甲擦得锃亮,在秋日寒阳下反光。
不过……这大概是一年中京中百姓唯一一次不惧军爷们的时候。欢呼喧嚣声不绝于耳,更有大胆的女子往他们身上丢花,花瓣撒在银亮铠甲上。
比御林军们更惹人注意的是后面跟着骑在马上的进士们。
今年前三甲都出乎意料的年轻。尤其是状元郎,年少有为却还没有娶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绑了回去当金龟婿。白老先生也说,要不是白家没有适龄的姑娘,他也不会任由贺道元孤身至今。
贺道元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进士列最前,帽边簪花,荷包上绣竹纹,更显得风骨不俗。他身后数十位进士,每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才子,可今天全京城的人只会看到他一个人,也只会传颂他一个人的名字。
两列御林军在旁护卫,据传陛下亲临,何等威风?何等气派?天底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恨不得自己变成贺道元,要是让他们变成状元绕京打马一圈,恐怕立刻死了也甘愿。
可贺道元本人的脸色却不算很好,他看着似乎有些孱弱,身子骨单薄,脸也发白,换成其他读书人早就高兴的要疯狂,他面上却是笑意不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周围太过热闹,没人看出状元郎心绪不佳,还以为他紧张呢。
人头耸动、如雷般呼喊欢笑中,贺道元无意间望向某个地方,旋即瞳孔骤缩。
他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人,那人和自己当日所见的古怪孩童一模一样!
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而后,他竟直接在贺道元的注视下消失了!
贺道元浑身一冷,勒住马,踟蹰不定,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的样子太反常了,人群传来嘈杂声。
“怎么了?状元郎看见什么了?”
“怎么回事?前面停下来了?”
“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议论声越来越大,跟在贺道元身后不远只差一个马身位的榜眼和探花也颇为诧异,两人对个眼神。榜眼抖抖缰绳打算上前去问……
忽地,从天上直直砸下一道身影!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那身影就砸中了骑在马上的贺道元身上!御林军根本来不及阻拦,两人就一块儿从马上滚落下去。
离他最近的那位御林军下意识伸手去拽,可他伸出的手却好像握住了巨石一般,一瞬间的沉重后,鲜血飞溅!
御林军握住手里那截还套着丝绸衣袖的断臂,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惊呆的何止他一个?
“啊啊啊!!”一滴血溅在好不容易凑近了想一睹状元郎风采的一个妙龄少女脸上,她呆呆地一抹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她一尖叫,其他人才好似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
谁也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跑!尖叫、大喊、小孩哭嚎,此起彼伏。受惊马匹嘶鸣不已,手中没了缰绳制掣竟直直往人群中冲去!又引起无数声尖叫。
越要跑,人群更加拥挤!
好不容易挤在前头的人跟火烧屁股似的没命往后钻要跑走!后面的人也跟着扭头跑。你推我挤,谁也看不清谁,后头人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其他人大叫着跑便也跟着挤着跑。
不少人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其他不知谁的慌乱脚步踩下去,便再也没能起来,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这些血淋淋的烂泥被不小心低头的人看见了,又引起更大的惶恐!
就这样,骚乱似水波由远及近传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动乱不休,人们没命地跑,不知酿成了多少大祸。
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进士们有不少不大会骑马,前头一乱,他们骑着的马也全部受惊拼命窜腾,胡乱冲撞,御林军们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勒马,大叫着让人别挤!别跑!可他们没有命令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快就连人带马被淹没在人群中,更添了不少惨案。
这场状元游街,彻彻底底的乱了。
……
夜深了,金銮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京兆伊、御林军头领、十六卫头领……以往在外面跺跺脚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京官们无一不脱了帽跪在大殿中,有些人背上还渗出血来,也不敢擦,只一个劲磕头。
太监、宫女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整座大殿都安静得跟死了一般。
令人惊惧的长久沉默,一个小太监悄悄往殿里来,手里端个托盘,悄无声息打个千儿,坐在案后的皇帝微一点头,他才将托盘轻轻放在龙案上,并马上跟着站在一边低头数地板。
他的背脊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拣起托盘当中的几份供词,翻开看。
底下跪着的一排大人们额头汗冒得更多。
“状元游街,本是好事,偏偏办成这样……”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底下人一抖。
“仅仅一日,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足有三百余人,还不算那些被踏伤的,趁机拐卖了孩子的。进士一百人,也折进去二十五个……”
折子轻飘飘往桌上一拍,纸张发出轻响。
皇帝深深吐纳一口气。
熟悉的人却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
陛下即位三十年,已经很少再动怒。但今天这出荒唐事儿实在是……谁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从天上会掉下一个女人来?还好死不死地砸在状元身上,把他砸下马。
伺候的宫女之一便是近卫的人,她更心知陛下的怒意为何。
除了受伤和死去的人以外,这桩事传出去的影响更为恶劣!
偏偏是陛下开的恩科,偏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游街时天降横祸,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那些反贼,又有话可讲,指不定会把这事儿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件事的确是厉鬼所为,可他们能说吗?敢说吗?就算他们不敢说,老百姓就不会在心里猜测吗?不会偷偷乱传吗?
要知道,半个京城的眼睛都在那一刻盯着状元郎,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掉下来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儿根本止不住外传。
百姓多愚昧,要是让他们知道京城中有恶鬼,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陛下再度深深吐纳几口气,一挥手,示意底下还在不断磕头的人们退下。
他们身体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旁边伺候的太监们眼疾手快,两人一个赶紧将大人们扶住了往殿外挪,再悄悄把地面擦干净。
陛下坐在几案后,看向杜尝。
杜尝连忙向其他人使眼色,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大半。唯有几个穿着太监宫女服饰的近卫们留了下来。
据他们禀报,贺道元四肢俱废,即便救回来也只能当个废人。奇怪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像是摔断,反而像被活生生扯断的。
从天而降的那个女人住在城西,姓白名汀兰,寻常人称其为兰姑,也是一位入镜人,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上空往下掉。
她的情况还好些,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接回去就好了。
“……也是入镜人?可是因为她身上的诡异?”
回话的近卫连忙道:“并不,据兰姑说她并没有入镜,只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
他小心地觑一眼陛下神色,谨慎道:“……依奴才看,她不像是说谎。”
这样一来,背后就一定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们还查出了什么?”陛下问。
近卫有些为难,左右看看,一叩头,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除了兰姑和贺大人以外,还有别人。”
“礼部员外郎刘生源之子,未曾上街,在家中无故从屋顶摔落,左腿已废。一书生上京赶考住在京城中云来客栈,当时也无缘无故从楼上坠下……”
近卫列举了十几个他们打探到的怪案,全都发生在今日事故不久后,相隔不到一刻钟。
当然,这些人都被他们想办法封了口,不让说出去。
皇帝一听就皱眉。
无故坠楼,他想起了前些时日京里的坠楼案。
那场案子就发生在入镜人之中,因为他们都入了同一场幻境。而那场幻境,也是迄今为止他所知入镜人数目最多的一场,甚至于出镜后,诅咒也仍旧纠缠着他们。
算起来,还和倭国传过来的长眠诅咒有关。
只是,他本以为坠楼一事该只发生在入镜人之中,为什么现在还波及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陛下问起,近卫自然要答:“启禀陛下,这回的坠楼一事和上一回无关……”
兰姑也好,贺道元也罢,乃至他们在京中调查的所有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下坠前看到了一个顶着大头娃娃头罩的人。
说着,近卫呈上了画像。
很普通的大头娃娃的模样,奇怪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大头娃娃穿了什么衣服,长多高。他们只记得这张油光发亮的大头娃娃的脸。
陛下低头看着纸上图案。
画上的人顶着最普通最常见的面罩,面如满月,眼白正中挖了小孔可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头,眼睛和嘴唇都画出笑弯弯的形状。头发剃光了,只有额头正中留一缕。
“就是它?”陛下问,“可有问出,他们为什么会碰见这个东西?”
恶鬼行事无常,如果惹上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甩掉,只有等死。可想要招惹到这种恐怖的厉鬼也是有条件的。
他们一定是有意无意间做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都碰上这个大头娃娃?又怎么会同一时间遇上同样的怪事?
近卫迟疑道:“他们都说,是因为一本话本……”
“话本?”陛下反问。
近卫小心斟酌词句:“不敢欺瞒陛下,他们的确说是因为一本话本。看了那话本后,他们就见到了那个东西,等他们再一次看见,就是今日出事了……”
所以近卫猜测,这话本里也带了诅咒,看过的人就会被大头娃娃缠上,再被其趁机杀死!
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话本……
陛下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去看,只是听近卫禀报。
“这话本名叫《将离》,正是上回长眠诅咒的破局之人姜遗光所作。只是,他写出这话本时,还没成为入镜人……”
姜遗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陛下眼前。
自小到大的古怪经历、被认为天煞孤星、亲手杀死祖父、离奇成为入镜人……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所在的每一场死劫几乎都是靠着他破局,尤其是上回困住了几百人的长眠诅咒,也靠他一力挽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十六岁,翻年也不过才十七。十六岁就能渡过五六场死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不巧的是,姜遗光去了瀛洲,至今未归,否则召来身边也算得用。禀报的近卫如是想。
陛下微微皱眉。
近卫们都知道死劫有多难,他能听出近卫口中赞叹的意味。毕竟姜遗光不光自己渡劫,还能把其他人一起带出来。他们当然觉得这是个忠心的苗子。
可陛下却能感觉出,这是个天赋极佳,却又生了反骨的年轻人。
这样有才气的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驯服。
他用朝中官员也是如此,刚考中入官的读书人最是麻烦,得狠狠磨一磨性子才能用,否则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惹出祸来。
陛下总觉得,姜遗光也是这样的人。
他表面驯服,但心里未必真正忠心,这样的人就像一匹狼,永远不会对人低头。
“再去查查姜遗光。”皇帝吩咐下去,“尽快把他从瀛洲接回,速去!”
……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在陛下面前有了姓名。
他正在做其他事。
满大街都是木偶人,一动不动。这些木偶人都是念心中用来唱戏排戏的东西,念靠着它们,演出了将离这个故事。
但现在,这出戏被打乱了。
姜遗光心想,现在需要把这出戏唱完。可白家三个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有他一个人也很难办,他需要其他人帮忙。但他担心再次出现刚才的情况,不能说不能想,便随意找了一家店,在里面找到笔墨后,把《将离》话本后半部分写了出来。
现在的戏已经完全乱套了,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被打乱而已。只要让黎恪他们看到,他就有办法联合这些人出去。
姜遗光书写速度很快。
写过一遍后,他将这些信纸折好贴身放着,又开始磨墨重新书写。
这一回他写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第一遍,他把《将离》这个话本完全照抄了写下来。
但有那么几页他并没有真正写出,而是在脑海里推演出写在纸上的布局后,飞快打乱顺序,将其中关键几页的字全拆了再记录下来,写成一段语焉不详混乱的文字,和一大串用来解读数字——
他终于知道,他父亲让他背下的那串数字可能要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字谜。
父亲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他说,只能用这个方法隐晦地告诉他。
而现在,他把这个方法用在了和黎恪的交流上。他觉得黎恪应该能看懂。
设下谜题后,姜遗光才开始写新的将离的故事。
和第一遍不同。写第一遍的时候,他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写好后,念就会立刻出现。
他和念同为一体,念希望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演完,但因为他的缘故中途生出不少杂事,导致整个故事都乱套了。这会儿自己把故事重写,意味着他自己也同意了这个故事。
他和念的共同推动下……念一定会立刻把整个世界按照他所写的话本再度演绎一遍。
按照原本故事的结局,到那时,他们才是遇上真正的死期。
所以,姜遗光才要省去不少关键处不写,将他们变成密文。
第二遍不一样,他将自己等人也写了进去。
他、黎恪、李芥、沈妍……所有人的名字全都写进了故事中。当然,故事里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都活了下来。
当然,这些人中不包括王武。
王武到现在一直没出现过,也没人见过他。姜遗光猜测他可能会在别的书中。以念的恶意,它说不定会给王武一些能够威胁到他们的东西。
他下笔速度很快很快,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让他赶紧写完,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按照李芥所说,他一睁眼就坐在戏台底下看戏。而他和黎恪等人也是坐在戏台下看戏。
在戏台下看戏的那是戏外人。
姜遗光则是把王武写成了戏中人。
戏外人总是比戏中人好一些的。而王武这样的人……姜遗光不得不防备。要是念先找到了王武,它一定会利用王武做点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经有个话本,写了三位异姓兄弟长大后,为了各自前途反目成仇的故事。心念一动,他将这个话本写了下来,只是在这个话本中,他把其中一人的名字抹了,把王武的名字加了进去。
接下来就算念出来靠近自己也没用。
他和念同为一体,这个幻境既是念的,也是他的。一旦念接近他,他们共同生出的意识会立刻成真——也就是这第二本话本,会立刻变成现实!
想到这儿,姜遗光写得更快!
只可惜他没有更早地意识到问题根源,如果他再早一点想明白,他根本不会落入客栈中的黑暗,也不会在白家被烧伤。
但他心里还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他不知道念在想什么,但念不一样,念能知道他心里的所有想法。
所以,在他想出这个对策的时候……念一定早就知道了!
念会做什么?它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自己?
下一瞬,姜遗光就知道了……
昏暗拥挤房间,白色的幕布垂下,无人打扰。
王武像一只恶狗刨食般兴奋地翻着箱子,他察觉到了一种操控别人命运的快感,这种感觉让他犹如吸了一口仙气般,浑身飘飘然。
他翻到后面干脆懒得再翻,直接把箱子倒过来,里面的皮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王武早就不正常了。
他在房间里面踩着那些皮影走来走去,哈哈大笑,犹如一夜间赢下赌场的瘾君子。在他毫不留情的踩踏下,那些不过皮和竹架搭成的皮影全都被踩得稀碎。
从房间里的镜子照过来看,王武简直是踩在满地犹如泥泞般的模糊血肉中。
他翻了一个又一个箱子,拆毁一只又一只皮影。
他不知道这些皮影从何而来,为什么从镜子里面照去又是真人的模样。
当然,那些突然受伤的人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看过一本话本,就被某个诅咒缠上了。
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变成了话本里的皮影,只要轻轻一踩,就要肠穿肚烂。
但好在一点……王武懒得把那些皮影全都拿到白布后。
放在白布后的皮影才算真正“上场”,上场后的故事才算得真。
现在那些皮影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没能“登场”。
王武只要仔细对比镜子里的景象就能发现,那些人的伤势和皮影比起来还是要轻上不少的。比如有的皮影整条手都扯断了,镜子里的那人也不过手骨骨折而已。
王武没管那么多,他只顾着自己高兴,撕扯得越来越高兴,两眼如野兽见着腥味似的发红,呼吸粗重。
蓦地,他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在一个木箱子底下,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皮影。
其中一个皮影最让他眼熟。
穿着蓝衣服,涂得白白净净,下面还有一点被火烧的痕迹。
几乎是看见那个皮影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瞪的老大。
这几个人……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敢耍他!
额头蹦出青筋,脸孔扭曲,狞笑着,王武拿起了那个皮影。
放在铜镜前,一照。
王武几乎要哈哈大笑。
这个皮影,果然是宋霜。他带着那帮人戏弄自己,领着几十个兄弟到处乱转,这个宋霜……他必须死!
不过嘛……在这之前,他可以好好玩玩。
王武把眼熟的皮影全都翻了出来,一一摆在地面。
沈妍、李芥、仇少才、刘承和……
还有这个最可恶最该死的宋霜!
他最先拿起了沈妍的皮影,他还记得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说话客客气气,可分明就是看不起他。果然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贪慕虚荣的,瞧不起他这个大头兵。
王武心想,老子扒了你的衣服,看你还得意什么?
他拿起模样和沈妍有三四分相似的皮影就开始撕扯,皮影上的衣服都是画上去的,他怎么可能撕下来,扯到最后,反而变成将手脚卸下。
瞧见镜子里的女人也血淋淋一片,王武感觉舒心不少。
殊不知,另一头的沈妍满心愕然。
入镜后,她莫名其妙就坐在台下成为了看戏人当中的一员,而后她又忽然到了台上,成了那王家大小姐的替死鬼。
她明明已经死了!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喘不过气,窒息时的痛苦。可现在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虽然手脚都被扯下来皮肉,身上也血淋淋的发疼,可她就是活过来了!
她不知道皮影的事儿,当然也不知道,王武把她从箱子里拿出来后,放在了白布后头。
那就意味着,她重新“登场”。
她自然会活过来。
一个又一个,扯断手脚,有的身体拧成了麻花,依次吊在白布后。
黎恪带着李芥正往白家走去,两人眼看就要来到水塘边。
忽然间,李芥感觉胳膊一疼,遏制不住的惨叫出声。
“李兄!你怎么……”黎恪话还没问出口就惊愕不已地站在原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撕扯他的手脚,白骨森森穿透皮肉,鲜血喷涌。
紧接着,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开始变形,在半空中拧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李芥再怎么忍能忍,在这种情况下,也控制不住地发出惨叫。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偏偏他就是没死,死不了,只能活生生地忍受着痛苦。
李芥完全没有闲心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浑身骨骼断裂的巨大的痛苦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朦胧间,他听到黎恪在喊自己。
黎恪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刚才下意识逃走,逃到一半没察觉到危险又折返回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是鬼怪所为,为什么他没出事?
是谁在折磨李芥?偏偏又不干脆给个痛快杀了他,这样的折磨,说是没仇都不可能。
“李兄!你等等!你坚持住!”黎恪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还是大声喊。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他跳起来也只能勉强抓住一只已经被拧到变形的脚,之后他就被甩落在地,满手鲜血。
惨叫声持续了近半刻钟,李芥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他的身体仍旧被无形的手掌控着,撕扯、拧动,扭曲成一团,断开的骨头扎穿皮肉露在外面。
再然后,那只手似乎消失了,李芥跌落下来。
黎恪在下面看得都忍不住揪心,他虽然知道李芥有些小心思,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李芥以这种方式死去。
用力接住了他,小心放在地上,先伸手探了探鼻息……
令他惊奇的是,李芥身上流了那么多血,骨节全都碎了,身体以非常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拧成一个团……
可偏偏他还活着。
他竟然都没有死!呼吸微弱,可他还活着。
简直像那个东西故意吊住他的命好让他受折磨一般。
黎恪想救他都不知道怎么救,他也试图让李芥身体舒展开,可李芥的骨头早就被故意反折还打了半个节,解都解不开,黎恪伸手试探几次,再后来都不敢碰他。
让人看着,就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
黎恪越想越浑身发寒。
这个东西……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更像来复仇的人,还是那种丧尽天良毫无怜悯之心的恶徒!
会是什么东西在作乱?
王武拿起了最后一个皮影。
再次在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果然浮现出熟悉的少年人的模样。
但在少年身后,还有一道血红的像是女人身形的影子,那影子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王武当然也没仔细看。
他拿着皮影往白布后走去,沿途经过的镜子每一面都照出了那个小鬼头可恶的嘴脸,他好像很着急在写什么东西,一张张镜子走过去,他写的东西越来越多。
不过……从今天以后,他就别想写了!
王五没有看见,当他经过那些镜子后,镜子前都多了一道淡淡的身影。
那是个女人模样的血影,保持着和镜子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姿势,伏案飞快书写着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卓越上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的字。
那是将离写的故事。
姜遗光在改变将离的故事。将离也在改变姜遗光的故事。现在,将离就把姜遗光的故事截了胡。
她笔下的王武,从戏台上退下后,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中堆满了皮影。
这些皮影全都是人,有的是活人,有的是死人,有的在镜子里,有的在镜子外。在镜子里的人暂且不提,而在镜子外的那些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看过《将离》这个故事。
一旦他们看过,他们就会变成属于将离的故事中的人。
王武不知道,他只为自己逃脱一劫而感到开心。
他在房间里翻了起来,发现从镜子里能看到活人的身影以后,就开始找自己的仇人。
镜子前的血影继续书写。镜子里,即便王武已经来到了白布以后,可镜子中仍旧浮现出淡淡的姜遗光的影子。
他们都在写故事。
但是……镜子前血影的速度,要比镜子里的姜遗光更快一些。
她终于写到了姜遗光。
桌面上浮现出一排细小的血字——
“王武拿起了属于姜遗光的皮影,他伸手,扯断了皮影的右手。”
房间里,白布后,王武扯掉了皮影的右手哈哈大笑。
镜子中,姜遗光的右手突然断裂,笔掉落在地,鲜血喷涌。
姜遗光眼前纸张上的文字飞快变化,变得和桌面血字内容一般无二。
他知道,这是念的对策。念果然利用王武来对付他。
他用故事克制念,所以念也用故事操纵王武克制他!
而且,一出手就是断了他的右臂,不让他有继续写的机会。
可是,他还有左手。
想都没想,姜遗光伸出左手握笔,以丝毫不亚于右手的速度飞快将那一行划掉,改写——
“王武把皮影放回桌面,羞愧自尽。将离……”
白布后,王武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呆呆地看着手里断了一只手臂的皮影,再看一眼地上狼藉的皮影们,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感来。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十恶不赦!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要杀要剐,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他整这么恶心干什么?
王武羞愧欲绝,转头就要硬着脖子往墙上冲——
桌面血字跟着变化。可在姜遗光才写下将离二字后,他又动弹不得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刚才写下的字迹消失。
紧接着,纸张上墨渍蠕动,一个字一个字艰辛地往外吐,变出新的一行内容来。
“王武重新拿起皮影,他卸掉了姜遗光的……”
姜遗光拿住笔死死僵持,墨字每多一个他就涂一个。他右手断裂处剧痛,左手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能咬牙坚持住。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活路。